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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責北京大雨

2011-12-29 00:00:00左林王開
財經(jīng) 2011年16期


  6月29日,北京市氣象局發(fā)出預報,7月1日至2日,北京將再次降雨。北京市防汛抗旱應急指揮部傳達緊急通知,重點做好雨水口疏通清理工作,以免積水排出不暢。
  在一周前的“6·23”暴雨中,正是落葉垃圾塞住雨水口,加劇了城中積水。在這場雨中,北京的西南部城區(qū)幾近癱瘓,地鐵停運、公交停運、道路被淹、車輛沒頂……
  據(jù)知情人稱,6月23日大雨當晚,北京市副市長夏占義在防汛指揮現(xiàn)場動怒,質問下屬早知雨水口易被樹枝堵塞,為何沒能事前清理。
  七年之前,類似的情況便已出現(xiàn)。2004年7月10日,北京局部發(fā)生特大暴雨,城區(qū)41處嚴重積水。事后官方稱,雨水口堵塞即為積水原因之一。
  看似并不大的難題,七年中竟然未獲解決,似乎不可思議,其暴露的卻是北京防汛應急體系的硬傷。中國災害防御協(xié)會副秘書長、北京減災協(xié)會副會長金磊評價,“6·23”暴雨沒有任何“新問題”,“北京的整個應急體系都沒有什么明顯進步”。
  今夏,除去北京,武漢、長沙等多座城市亦在大雨中變身澤國,而在排水設施能力有限的痼疾之外,應急部門協(xié)調不足,反應遲緩、災害評估賠償機制缺失等共通問題,亦暴露出中國城市管理亂象。
  
  “百年一遇”不準確
  按照北京官方公布的數(shù)據(jù),6月23日晚8點,北京城區(qū)平均降雨量為每小時63毫米。但五棵松、麗澤橋、大紅門等處,降雨量分別達到每小時116毫米、108毫米、79毫米,最大降雨點出現(xiàn)在石景山模式口,達到每小時185.8毫米,官方稱,此處的每小時降雨量超過“百年一遇”標準。
  但實際上,北京氣象局公開資料顯示,從100多年的北京日降水數(shù)據(jù)看,6月23日的暴雨,并無特別之處。
  據(jù)《北京氣象志》記載,截至1995年,雨量突破每小時100毫米的大雨出現(xiàn)過13次,其中1969年8月曾出現(xiàn)每小時132毫米的大雨,1976年7月也出現(xiàn)了每小時150毫米的大雨。
  而在2004年7月10日,北京的一場暴雨也使全城幾乎癱瘓。氣象資料顯示,當天市級雨量站中最大降雨點在天安門,降雨量為106毫米。其他城區(qū)降雨量大約為每小時35毫米-50毫米。單從數(shù)據(jù)看,這次降雨并不算大,但局部地區(qū)降雨超出排水設施設計能力,積水嚴重。在這次大雨中,城區(qū)41處道路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積水情況,21個路段嚴重擁堵,至少8座立交橋行車癱瘓。其中復興門橋下、阜成門橋下、西直門橋下積水深達50厘米,嚴重影響通行;二環(huán)路三環(huán)路幾乎全線癱瘓;受降水影響,信號燈出現(xiàn)43處故障。
  兩年后,2006年7月31日,首都機場遭遇暴雨,當日上午10時許,實時降雨量達到105毫米,機場高速路積水嚴重,迎賓橋路段被迫封閉。機場高速路遭遇了近十年來最大一次堵車,從航站樓排到了四元橋,車龍綿延15公里以上。
  北京氣象局一位專家表示,6月23日大雨“百年一遇”的說法并不是出自氣象部門,而是水務部門。從氣象角度來看,“百年一遇”的說法不準確,就在1994年,密云地區(qū)還出現(xiàn)過最大降雨量300毫米的大雨。
  北京氣象局對此次降水過程的整體評價是,“自2004年7月10日北京暴雨天氣后的又一次高影響暴雨天氣,如此強的降水過程在北京是不常見的”。
  
  堵塞的信息
  這場并不特別的暴雨,為何會對一個現(xiàn)代化大都市造成如此大的影響?
  實際上,北京擁有一套可謂龐大的防汛應急體系。北京市防汛抗旱應急指揮部對全市防汛承擔指導任務,其辦公室設在北京市水務局,是一個處級單位,同時也是市政府辦事機構,市長郭金龍親任總指揮。
  除此之外,整個防汛抗旱應急指揮部包括80個分指揮部,北京市31個委辦局、18個區(qū)縣、大型市屬水庫河道、國有集團公司等均為成員單位,再往下,各鄉(xiāng)鎮(zhèn)街道乃至村莊,都有專人負責防汛。這套系統(tǒng)自1995年既已建立,運轉至今。
  2004年的暴雨之后,輿論嚴厲批評北京市在防汛應急方面協(xié)調不力,此后,北京亦做了一些調整。200e4JCdbCnk8Y3yJMpBc0riQ==6年6月1日,《北京市防汛應急預案》頒布實施,對各單位職責加以明QU4xOw+dOXSVuaiYsjdWMg==確,比如,水務局負責排水設施運轉、河道疏導,建委負責危舊房屋安全,交通部門負責交通疏導等。
  但在金磊看來,北京并不存在一個真正的防災減災機構,各級防汛指揮部都只是協(xié)調機構,而各部門所做的應急預案之間缺乏銜接,“甚至許多預案各部門都是來回抄?!?br/>  正因此,“6·23”暴雨,暴露出的依然是部門間協(xié)調不力,責任不清等老問題。
  6月23日的暴雨集中在城區(qū)西南,石景山正處于重災區(qū),其中模式口地區(qū)瞬時降雨量達到215毫米。石景山市政管委人士表示,暴雨預報后,區(qū)政府已預料到模式口地區(qū)可能出現(xiàn)嚴重積水,但未提前向市民預警。
  實際上,石景山是北京市唯一的交通委、市政管委、水務局合署辦公的城區(qū),信息溝通本應具有獨到優(yōu)勢。但上述石景山市政管委人士表示,交通信息發(fā)布和疏導屬于公安交管部門,不歸交通委管理,因此難以調度。當日,模式口積水已沒過車頂時,疏導人員才在外圍阻攔過境車輛,結果,先后有十輛汽車陷入橋下水潭。
  甚至北京市防汛抗旱應急指揮部也未及時掌握模式口的狀況,6月29日,市防汛辦總工程師王毅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暴雨當晚,防汛辦未接到排水集團關于模式口積水的匯報,“我們主要保的是環(huán)路和快速路?!?br/>  而在大雨當天,市防汛辦向北京傳統(tǒng)的積水點——三環(huán)路的豐益橋抽調了最多人力。傍晚5時,豐益橋下已開始積水,同時出現(xiàn)擁堵。2004年暴雨后,豐益橋區(qū)前設置了調頭閥,可以臨時打開,疏解車流。但6月23日當晚,現(xiàn)場交警發(fā)現(xiàn),調頭閥預留得太窄,大型車輛調頭困難。僵持到午夜,交管部門才臨時允許車輛逆行疏散。直到24日凌晨5時10分,豐益橋通行才得以恢復正常。
  實際上,模式口、豐益橋等地由于地勢低洼,均為逢雨必淹之地。6月23日暴雨,氣象部門已提前兩天發(fā)布預報,交管部門的電子顯示屏亦遍布城區(qū),為何不能提前告知過往車輛?王毅的解釋是,氣象預報無法得知具體地點的雨量,“哪個橋區(qū)會被淹,淹多深,事先很難得知?!?br/>  但北京工業(yè)大學建工學院教授、給排水專家周玉文的解釋更接近問題的核心。他認為,雖然提前的精確預報難以做到,但在降水高峰開始,到排水管線超載、雨水外溢,一般都有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坝羞@半個小時,至少交通疏導是可以實現(xiàn)的?!倍龅竭@點,則要求應急體系有靈敏的反應速度,亦需要氣象部門、水務和交管等部門高度協(xié)調。
  2004年暴雨后,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牛有成曾表示,今后,防汛預案中防汛標準都要有數(shù)據(jù)支撐。
  七年后,這仍是夢想。
  每年汛期前,北京市提前公布的積水點分布,多是根據(jù)上年積水的經(jīng)驗得出。周玉文表示,一套足以應對暴雨的城市防澇系統(tǒng),需要對全流域的管網(wǎng)摸底,做到數(shù)據(jù)清晰,至少事先要能夠預測,什么地方會積水,積水程度如何。但目前北京市的管網(wǎng)數(shù)據(jù)、防汛能力從未公開,科研機構都無法獲取。
  
  城市成了蓄洪區(qū)
  除了應急機制的運轉不暢,“6·23”暴雨后的官方解釋中,排水設施設計標準有限,被視為積水的根本原因。
  目前,北京市排水管網(wǎng)的設計標準是應對1年-3年一遇洪水,無法應對局部強降水。北京市亦準備將設計標準提高到3年-5年一遇,但這只針對新建地區(qū),二環(huán)內老城區(qū)的設計標準仍非常落后。
  在學者看來,世界各國排水系統(tǒng)的設計標準,均無法應對“百年一遇”暴雨。應對的關鍵在于,對超出設計流量的水,該如何處置,怎樣調蓄。
  
  按照國際慣例,城市應具備專門的排澇系統(tǒng),以應對超出城市管道設計容量的暴雨。該系統(tǒng)主要是在城市內安排行洪通路,以及臨時蓄洪的場所,譬如某些停車場、道路,均可臨時“征用”,以保大范圍的城市安全。
  “否則,暴雨一來,城市本身就成了蓄洪區(qū),只能等待排水系統(tǒng)慢慢排干積水?!敝苡裎恼f。
  而在國內,各城市在建設中皆沒有將排澇系統(tǒng)考慮其中。
  2004年暴雨后,北京市水務局陸續(xù)對積水點進行了整治,其中最主要的做法是加設泵站,用以加大積水排出速度,排入管網(wǎng),或者就近排入城市河流。但問題在于,排水速度雖然可以加快,下游接納能力卻無法提高。
  這一問題在“6·23”暴雨中凸顯無遺。當晚,豐益橋下嚴重積水,數(shù)臺泵站滿負荷運轉,仍無法排水,因為用以接納來水的豐草河下游也遭遇暴雨,已無法行洪,河水反而倒灌。無奈之下,市排水集團只得臨時借來數(shù)臺環(huán)衛(wèi)集團抽水車,將橋下積水抽入車中運走。
  作為另一項“修補”措施,近年來,北京市也陸續(xù)興建了一些雨洪利用系統(tǒng),汛期前放空蓄水池,利用透水磚收集雨水并儲存,但是這樣的設施數(shù)量稀少,除奧林匹克中心區(qū),大多分布在住宅小區(qū)內,對市政道路排水并無改善。
  北京市水務局、排水集團計劃,在積水點,比如立交橋下興建蓄水池,安置于綠地的地下空間,暫時排不出去的積水,先引流至蓄水池下暫存,事后放空。而在現(xiàn)實中,各積水點并無足夠空間修建蓄水池,且這項工程還需準確預測積水程度,并涉及基礎設施的全面排查。目前來看,該計劃的實現(xiàn)遙遙無期。
  
  誰該被問責
  北京6月23日暴雨中,至少有三人喪命。
  當天下午5時30分左右,兩名男子在蘋果園南路東口墜井,在雨水管道中,他們的尸體被沖出3公里。死者都來自河北省南皮縣,生前系北京呂氏建業(yè)裝飾工程公司員工。大雨傾瀉中,他們試圖將公司一輛熄火的轎車推離積水,腳下的窨井蓋卻因瞬時雨量過大發(fā)生反涌,兩條生命瞬間被水流沖走。
  一個多小時后,朝陽區(qū)小紅門醫(yī)院東側,一條80米長的街道積水沒膝,一根電線正好垂到水里。兩名路過的男子先后被電暈,第一人因道路被堵,等候多時才被急救車接走,待送入北京垂楊柳醫(yī)院,已然不治。第二名觸電者被路人救出后,幸運生還。
  當天大雨時,隨處可見被浸泡在積水中的車輛,有的車甚至只能露出車頂。據(jù)中國人保財險北京分公司統(tǒng)計,大雨當天,共接到因暴雨造成的機動車報案1481件,其中513件需要救援。而太平洋產險北京分公司亦處理因暴雨及涉水造成的車輛事故203件,處理暴雨或雷擊造成的車輛損失20件,救援近122車次。
  此外,大雨還造成地鐵13號線、亦莊線、1號線等中斷運行,地面近百條公交線路受到影響,其中34條運營線路無法正常行駛。當晚,全市范圍的交通擁堵從當日18時起,持續(xù)至近20時,直至當天24時,北京市交管局的交通監(jiān)測線圈圖上仍有五六十條路段“飄紅”。市民林阿珍傍晚5時乘坐出租車由幸福大街沿體育館路向南走,上南二環(huán)路之前的短短6公里,行駛了兩個小時,比步行還慢。
  由于北京尚未建立相應的災害損失的全面評估。目前尚不能完整清晰地判斷,這場暴雨究竟對北京市民的生命安全和財產造成了多大影響。
  按照北京市的做法,對于水災造成的損失,一般都是由各個成員單位的應急辦分中心上報給防汛應急辦,比如暴雨損失造成的房屋倒坍數(shù)據(jù),由建委下設的防汛應急指揮分部統(tǒng)計上報,涉及車輛損失則由保險公司接報險電話上報。但現(xiàn)有統(tǒng)計,僅限于并不全面的直接財產損失、人身傷亡數(shù)據(jù),以及交通延誤情況和公共交通運轉情況。
  實際上,有關暴雨的科學評估并非不可實現(xiàn)。北京城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市政規(guī)劃所和北京工業(yè)大學交通研究所,曾共同承擔課題“北京市城市雨水規(guī)劃設計標準”,其中一個子課題便引入了暴雨社會總成本研究。
  據(jù)該課題負責人王強介紹,暴雨損失需結合當?shù)亟?jīng)濟損失和政治影響來共同制定,構成頗為復雜,除了可見的財產損失、生命損失,還有因暴雨引起的誤工損失等。僅在交通方面的損失,就包括車輛財產損失,以及擁堵誤工損失。
  而沒有科學的評估,就意味著很難獲得賠償。
  目前,對于氣候災害中的意外死亡事件,并無明確的賠付標準和依據(jù)。對于暴雨造成的車輛損失,依循保險路徑索賠,而如石景山兩名男子死亡,目前實行的是調解路徑。
  據(jù)石景山市政管委工作人員祁月介紹,對兩名墜井的死者,石景山區(qū)正在協(xié)調善后處理,由于死者是在為公司推車過程中墜入窨井,責任認定和賠付標準,要與家屬、單位共同協(xié)商確定。
  而暴雨天氣造成的城市內澇災害,除自然因素之外,政府應承擔什么責任,亦是值得提出的問題。
  2010年7月,南京曾連降兩天暴雨,雨花臺區(qū)的花神大道積水嚴重,大雨過后,南京市紀委、監(jiān)察局認為,負有養(yǎng)護責任的區(qū)建設局及其下屬部門未能及時在汛期對市政設施進行疏通養(yǎng)護,同時預見性不足,應對措施不到位,以致暴雨驟降時該路段排水不暢,雨水積存。紀檢部門對雨花臺區(qū)分管副區(qū)長處以誡勉談話,對區(qū)建設局局長通報批評處分,區(qū)建設局市政綜合養(yǎng)護所所長亦被免職。
  “政府不該不做努力,將責任完全推卸給排水管網(wǎng),”中國災害防御協(xié)會副秘書長、北京減災協(xié)會副會長金磊說,如果2004年“7·10”暴雨已挑戰(zhàn)了京城防汛能力,那么七年后正步入世界城市的北京,究竟在防汛及防災上做了什么?“它至少說明,城市應急管理機制還停滯在‘靠天吃飯’水平上?!苯鹄谡f。
  據(jù)他介紹,在“6·23”暴雨前,相關部門即已經(jīng)公布檢查了93個立交橋,并確保不存在隱患,但結果卻仍然是半個城市癱瘓。
  對“6·23”北京暴雨的問責,在雨過天晴之后,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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