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日子都是艱難的。”對小說家來說，“如果你什么都不寫，它將會愈發(fā)艱難”。奧爾罕·帕幕克深切地體悟到這一點。他因此將文學(xué)視為每天必服的一劑藥，少了這劑藥，作家將成為行尸走肉，在寫不下去的那些“黑暗時刻，我覺得生死之間沒有界限”。
　　我們?yōu)槭裁醋x小說家的隨筆？如果他講的是自己，那么我們將有機會與他面對面，更為清晰地看到以往隱藏在別人故事背后的作者；如果他談的是別人和別人的作品，我們或?qū)l(fā)現(xiàn)他非凡技藝的秘密，也可將他的觀感，與我們自己對這些作品的感悟做一番比較和修正，或?qū)⒛切┚眠`的感受重新喚起。
　　帕慕克年輕時一心成為畫家，這本隨筆集的書名是《別樣的色彩》，并不令人意外。他也許有意借此暗示我們，在他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白色城堡》《雪》和《黑書》之外，還有另一個帕慕克存在。紅、白、黑固然是原色，但別樣的色彩并不如萬花筒般絢麗斑斕。
　　書中76篇文章仍然平實樸素，張弛有度，雖細(xì)小但不失細(xì)膩。他以本雅明斷斷續(xù)續(xù)的碎片化寫作為楷模，因為這更像生活本身。同樣，他也毫不掩飾對另一位前輩勞倫斯·斯特恩的欣賞。在他看來，充滿了題外話、總是東拉西扯的《項狄傳》是“一本關(guān)乎一切的書”：“斯特恩迷戀意義微小的瑣事，迷戀跑題的邏輯”，因此，“在主題和形式上，《項狄傳》都確切地再現(xiàn)了真實生活”。
　　同樣的邏輯貫穿《別樣的色彩》全書。我們看到帕慕克憶及父親的死、女兒的童年、他的戒煙經(jīng)歷、伊斯坦布爾的噪音、城市里的流浪狗和法蘭克福的香腸。土耳其陷入嚴(yán)重的通貨膨脹時，他在街頭看見一個瘋子，“手里拿著從汽車上卸下來的方向盤，瘋瘋顛顛地來回扭動，仿佛正駕著汽車穿越人群?！?br/>　　他不喜歡雨果，因為雨果背離了生活，“裝腔作勢”地追求偉大。但在這一點上，帕慕克沒有說服也不能動搖我。如果你相信小說有權(quán)高于生活，而且有些時候也必須高于生活，那么我們?nèi)孕鑼τ旯墓廨x繼續(xù)保持仰視。
　　書中有些篇目我此前已經(jīng)讀過。三年前，帕慕克訪問北京時的第一個舉動，就是在見面會上為中國的地震遇難者默哀，事后我收到了他關(guān)于1999年土耳其大地震的兩篇文章?！段腋赣H的手提箱》是他的諾貝爾獎受獎演說；《在卡爾斯和法蘭克?！穭t為2005年秋他獲得德國書業(yè)和平獎時的致辭，也是他在北京首場演講的內(nèi)容，我有幸當(dāng)面聆聽他一稿兩讀。另一篇《受審》的起因，是他因談及“3萬庫爾德人和100萬亞美尼亞人在土耳其被殺害”，而被臭名昭著的刑法“三○一條款”訴入公堂，罪名是“侮辱土耳其國格”。
　　出庭受審前，他寫下此文，刊于《紐約客》。我曾在當(dāng)時的報道中引述過其中的段落?！拔以谝了固共紶柷蠼踢^的大多數(shù)朋友，都曾遭遇過更嚴(yán)苛的審問，并因庭審和判刑荒廢多年，僅僅因為一本書，僅僅因為他們所寫的某篇東西?！迸聊娇藢懙?，“我明白了，為什么朋友們微笑著說，我總算成了‘一個真正的土耳其作家’?！?br/>　　“真正的土耳其作家”實非帕慕克所欲也，盡管客觀上這種遭遇可能確實提高了他的國際聲望，并使他在第二年以54歲的低齡獲得了諾貝爾獎。相反，他總是在衛(wèi)護自己“小說家”的身份，而刻意避免被貼上政治作家的標(biāo)簽。我理解他的不安。他對“小說家”的捍衛(wèi)，也是對文學(xué)的捍衛(wèi)，是對左拉以來，政治入侵文學(xué)，甚至使文學(xué)淪為政治工具之潮流的反抗。
　　政治掛帥的文學(xué)常常只有口號、宣傳和助紂為虐的邪惡。這種文學(xué)制造血肉模糊的景觀，卻遠(yuǎn)離有血有肉的生活細(xì)節(jié)。政治掛帥的作家往往缺乏耐心，難容異己，也恥于生活。政治文學(xué)在謀殺文學(xué)。
　　然而文學(xué)畢竟活了下來，因為我們終歸要回到地面，在自然的生死之間享受短暫的人生，而非在政治的生死之間，忍受空洞與仇恨的煎熬。當(dāng)風(fēng)暴刮過，塵埃落定，我們會看到什么枝繁葉茂，又是什么凋萎枯敗。偉大的文學(xué)和偉大的小說家總是能夠堅守對生活的禮贊與對細(xì)節(jié)的迷戀。
　　還有另一種作家——那些回避生活中的問題與人生痛苦的作家。比起政治掛帥的作家來，他們更為不堪。因為前者固然空虛，卻還有控訴的勇氣，有時也不乏真誠，但后者什么都沒有，視而不見就是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這種作家會更早地受到宣判，作為行尸走肉和死亡文學(xué)的代表，他們哪怕能短暫地浮出水面，卻終將被遺忘的淤泥永久覆蓋。
　　生活的細(xì)節(jié)就是帕慕克及其小說的政治，《別樣的色彩》驗證了這一點。
　　《別樣的色彩》，（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著，宗笑飛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3月
　　作者為《中華讀書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