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8月3日晚上收看電視直播的阿拉伯世界民眾很難相信自己的眼睛。胡斯尼·穆巴拉克,那個曾經(jīng)驕傲、冷漠和剛毅的埃及領導人,現(xiàn)在就像一個普通罪犯,帶著鐐銬,接受審訊,如果罪名成立,他有可能被判處死刑。
審判穆巴拉克是阿拉伯之春歷程中,甚至整個阿拉伯世界歷史中,象征性的一幕。從1月份開始橫掃中東北非的革命震驚了所有人。但對阿拉伯地區(qū)的民眾來說,出現(xiàn)在審判席上的穆巴拉克才是迄今為止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
在也門、敘利亞和利比亞,那些革命參與者從電視上穆巴拉克的絕望中受到鼓舞。也許他們國家的現(xiàn)任領導也可能在某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身陷囹圄。當電視畫面生動地展示強權是如何倒下時,正義的希望在整個阿拉伯地區(qū)洶涌澎湃。
但這一時刻的埃及,是否將證明自己進行了一場真正的革命?很多人希望確實如此,不過,事實可能沒有那么簡單。
指控穆巴拉克的罪名是可怕的:他被控下令讓秘密警察動用酷刑折磨受害者,并授權其執(zhí)行各種慘無人道的任務;他被控在今年一二月間的革命過程中,派出狙擊手射殺手無寸鐵的無辜民眾;他被控大規(guī)模貪腐,借助一個狡猾的天然氣供應合同,從國庫里攫取了數(shù)百萬美元。但在大馬士革、或的黎波里,甚至在安曼、麥納麥或者薩那,其他阿拉伯國家領導人也能被控以相同的罪名嗎?
牢籠中的穆巴拉克并非孤身一人。在那所曾以他名字命名的警察學院的法庭上,被廢黜的總統(tǒng)被他的兩個兒子擋在攝像機鏡頭前。一身白色囚服的賈麥勒·穆巴拉克和阿拉·穆巴拉克,看上去面色陰沉,滿腔怨憤。他們被控與其父通過一個腐敗的土地合同,收取了沙姆沙伊赫地區(qū)價值700萬美元的五棟豪華別墅。
穆巴拉克的身邊還站著埃及前情報總監(jiān)和內(nèi)政部長哈比比·阿爾-阿德利(Habib al-Adly)。哈比比·阿爾-阿德利被公眾認為應對今年一二月政局動蕩期間屠殺平民的罪行負責,而他也已經(jīng)因其他罪名獲刑12年。來自警察和安全部門的其他6名高級官員同樣身陷囹圄。
但受審的人中,沒有一個來自軍隊,或穆巴拉克那個被認為腐敗專制政府的其他部門。
二次革命
埃及革命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了第二階段。它和發(fā)生在開羅解放廣場上的第一階段同樣重要。
埃及政府目前處于多位將軍和準將的控制下——在過去許多年里,這些軍隊指揮官曾經(jīng)圍繞在穆巴拉克周圍,熱忱地支持他的統(tǒng)治。這些人現(xiàn)在意識到未來需要有所改變,他們也承諾要引導埃及向更民主的形態(tài)轉型。
但這一轉型將造就一個什么樣的新埃及?在所謂的“阿拉伯新秩序”中,軍隊對自身角色的定位是什么?現(xiàn)在控制著埃及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該委員會于今年2月接管國家事務,目前實際掌控著埃及政權——編者注)的19名軍事指揮官和腐敗專制的穆巴拉克時代關系密切。這些人并沒有就其過去的行為作出任何懺悔,迄今也沒有與解放廣場上的革命者簽署任何盟約。
對這些軍人而言,起義是需要被撲滅的,不應該受到任何形式的支持和鼓勵。
軍隊希望恢復埃及的和平與秩序。他們不喜歡示威,在最近幾個星期里他們終止了異見分子集團在解放廣場上的活動。新近公布的法律宣布這類示威活動非法,某些走上解放廣場的抗議者已被逮捕,并以擾亂和平的罪名遭到起訴。
因此,正是這些決定穆巴拉克需要因其罪行接受審判的將軍,起訴了那些參與反穆巴拉克政變的民眾:當局要求那些曾經(jīng)走上街頭,參與和平示威的普通埃及公民向政府登記他們反對罪惡獨裁的抗議活動。
埃及革命遠比看上去的要復雜。
如果埃及革命要成功,它必須有第二波。審判穆巴拉克可能會為二次革命提供動力,對穆巴拉克政權所作所為的司法審判和坦誠分析,將重新整合市民社會和公眾輿論。但這可能不是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所希望的。
不確定的轉型
埃及革命遠沒有結束。這場審判——穆巴拉克會受到怎樣的審判,審判結果如何——可能將最終決定,埃及革命是否能獲全功,或陷入泥潭。
今年2月世界見證了穆巴拉克被廢黜,這本身不是一場成功的革命,最好被看成一場“漫長政變”決定性的第一步。
到目前為止,這場漫長政變還是由那些決定不讓混亂和無序蔓延的軍事領導精心安排的,這些人相信他們可以引領政壇,遏制異議人士,并恢復保守的社會秩序。
埃及讓自己擺脫了一個獨裁者,但并沒有擺脫軍事獨裁的心態(tài)。幾十年來,埃及政府都依賴西方的支持,這種支持將埃及軍事力量作為中東地區(qū)政治里的一股反作用力,加以維系。獨裁是維持埃及政治保守主義可以接受的代價。
埃及民眾因政府在巴以問題上的立場,感到難堪和局促不安(1980年埃及以色列建交,被視為對阿拉伯世界的背叛——編者注)。但民眾的看法無關緊要。政治交易早已達成,埃及和西方的討價還價是令人安心的。軍隊是這種討價還價的首要受益者。不顧埃及混亂的社會經(jīng)濟問題,軍隊以保障國家穩(wěn)定為條件,確保了自己在與西方討價還價中的地位。
這么做的代價是將埃及變成一個以專制和監(jiān)視為特色的警察國家,在城鎮(zhèn)地區(qū)問題尤其嚴重。警察及其雇傭的告密者遭人蔑視,同時腐敗問題不斷惡化,難以控制。
當危機時刻于今年初最終到來的時候,大批平民示威者首先出現(xiàn)在各省的城鎮(zhèn)里,然后以一種極為壯觀的方式走上開羅解放廣場。在如何應對示威的問題上,警察部門精英中出現(xiàn)了分裂,而軍隊領導人放棄了鎮(zhèn)壓。
延宕產(chǎn)生了懷疑,軍隊領導人開始擔心一旦法律和秩序消解,他們自身地位將變得不穩(wěn)。在這樣的情況下,犧牲穆巴拉克的決定更像是一個猶豫后的妥協(xié),而不是一個向更好未來的勇敢躍進。
軍隊領導人行事也很拖沓,他們不愿意張開雙臂迎接公民社會組織和國內(nèi)新出現(xiàn)的政治派別。在和那“一小撮”借助社會媒體,并有效利用了互聯(lián)網(wǎng)和移動通訊技術,以此喚起并激發(fā)政變的民眾交談時,這些領導人普遍感到不自在。這不是軍隊的手段,這些人也不受軍人尊重。軍隊領導人無疑是一群猶豫的革命者,他們沿著政變道路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在社會的輕推和贊歌聲中完成的。
一場漫長的政變由此成形。軍隊逐漸地、猶豫地、不情愿地接管了國家。他們現(xiàn)在控制了政壇,但看起來缺乏一個有關國家轉型的清晰計劃。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決定被不停地作出,并一再推倒重來。就像所有的革命一樣,這里沒有計劃,只有不確定性。
更好的審判
有人推斷埃及軍隊指揮官希望通過將病中的穆巴拉克拖到法庭上,以贏得民眾對他的同情。確實有人表達了類似的感傷,但絕大多數(shù)埃及民眾看起來更在意正義的吁求能否得到滿足。穆巴拉克不被定罪,他們是不會滿意的。
正義能實現(xiàn)嗎?
最近對突尼斯前領導人本·阿里的審判引人深思。在沙特阿拉伯避難的本·阿里駁斥了針對自己的一切指控,并且拒絕返回突尼斯出庭。在一場無益而喧鬧的政治戲劇中,本·阿里被缺席審判了,法庭只花了幾個小時就確認其有罪,并沒有費勁去考慮這些指控是否有證據(jù)支持。在突尼斯,正義沒有被實現(xiàn)。
從許多方面來講,針對本·阿里的審判是隨意而嚴苛的,就像其被廢黜政權曾經(jīng)主導的審判一樣。埃及需要做得更好。
當我們看著開羅法庭里穆巴拉克心神不安的樣子時,伊拉克前領導人薩達姆·侯賽因受到審判和死刑判決是另一個進入我們腦海的形象。
薩達姆之死是在外國占領軍的協(xié)助和支持下,其政治對手鏟除政敵的舉動。這是復仇之舉,在一片歡欣鼓舞中開場,在拙劣的私刑中收場。歷史不會將其受刑之日看做是一個光榮的日子,而會將其視為一個不名譽的污點,以及一個美國與其盟友在伊拉克建立民主和代議制政府困難重重的明證。
如果埃及革命者想在國內(nèi)重建法治,那么他們必須展示法庭的莊嚴和正義的力量。不能有復仇,也不能有快意恩仇。
沒有人在看著穆巴拉克的同時,會想不到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未來的命運。法英兩國早已承諾要將卡扎菲送上審判席,盡管現(xiàn)在看起來他們還做不到這一點。
但較之任何其他團體,利比亞反對派從埃及牢籠里被嚇倒和病重的穆巴拉克身上得到了更多鼓舞。卡扎菲會像穆巴拉克一樣身陷囹圄嗎?
利比亞反對派及其盟友希望如此,但他們也知道這一結局不太可能發(fā)生。穆巴拉克是在得到將被公正對待的保證后,被勸說下臺的——那些曾被他看做朋友和同事的軍人溫柔地推著他放棄了權力。他此前不曾想象過現(xiàn)在所處的困境。如果他能夠預見到這次審判,他會自愿離開開羅去沙姆沙伊赫嗎?不。決不。
這種“公正”對待足以促使任何獨裁者頑抗,直到苦澀的結局來臨。這正是卡扎菲要做的。他不會讓自己掉進誘捕過胡斯尼·穆巴拉克的同一個陷阱。
地區(qū)正義比國際正義更好嗎?埃及人當然這樣認為。在正義能否實現(xiàn)這一問題上,這是另一個相關問題。國際刑事法庭領導人、首席檢察官奧坎坡(Ocampo)表示希望能看到卡扎菲站在審判席上,起訴書被宣讀。法英兩國也多次重申了類似的威脅。英國外交大臣威廉·黑格聲稱,所有被控犯有戰(zhàn)爭罪的利比亞人都應交由國際刑事法庭審判。但國際刑事法庭上一個遙遠而冰冷的起訴能滿足利比亞的民意嗎?恐怕未必。
另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是,埃及法庭是否足夠有力,能處理好纏繞著這場政治審判的各種壓力。阿麥德·拉法特(Ahmed Refaat)法官聲譽良好,在第一次聽證會上對法庭的有效掌控也表明他不懼怕任何挑戰(zhàn)。
就檢方而言,他們看上去也是態(tài)度嚴肅,并做了精心準備。檢方已經(jīng)搜集了數(shù)千頁證據(jù)——其中超過5000頁是針對穆巴拉克本人的,并預計將提供更多證據(jù)。但檢方并不能全然依自己的意愿向法庭提交所有證據(jù)。穆巴拉克和其他被告的律師人數(shù)遠超檢察官人數(shù)。擺在面前的將是多場法律交鋒。
而且審判肯定會伴隨著大量政治運作。穆巴拉克的律師宣稱他們將傳喚過渡政權的現(xiàn)任首腦出庭作證。
在槍擊示威民眾的一些日子里,埃及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領袖穆罕默德·侯賽因·坦塔維元帥(Field Marshall Mohamed Tantawi)負責了軍事運作,因此民眾有理由相信他可以提供一些證據(jù)。
此外,如果穆巴拉克決定自行其是,那么不僅是做過情報總監(jiān)的奧馬爾·蘇萊曼(Omar Suleiman),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中的其他成員也可能被傳喚。這些人背叛了穆巴拉克,并用審判羞辱他。穆巴拉克不把這些人全部拉下水,才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法庭會由此成為埃及軍事精英表演的舞臺嗎——這些人多年來用鐵拳統(tǒng)治著國家,現(xiàn)在卻將為各自的生存而互相爭斗?坦塔維和他的同事將竭盡所能避免這種情況發(fā)生。當然,對他們來說,審判穆巴拉克確實是一場豪賭。
他們?yōu)槭裁匆袚@一風險呢?看起來很清楚,軍事精英在極端猶豫中同意啟動針對穆巴拉克的審判。在過去幾個星期里,有關穆巴拉克是否會在法庭上被指控的猜測很多。多數(shù)埃及人曾認為,一個有關穆巴拉克將被排除在法庭之外的協(xié)議已被達成。因此當虛弱的穆巴拉克躺在病床上,出現(xiàn)在法庭牢籠里的時候,很多人驚呆了。
其實,過渡期的軍事領導人是在公眾以及國際社會重壓下,啟動這一審判的。軍事領袖需要國際友人,也是作出審判決定的一個重要因素。軍事領導人意識到,埃及需要重拾國家尊嚴,因此一個面向公眾、透明而有序的公正審判或許能幫助實現(xiàn)這一目標。
如果法庭確認穆巴拉克有罪,但卻在審判中顯示仁慈一面,是否是滿足各方愿望的妥協(xié)之舉呢?這是否會成為埃及漫長變革的下一步,并見證軍隊如何重振力量、重拾其在埃及公共生活中的影響力,并挫敗真正的革命力量呢?世界等待著法庭的裁決。
作者為英國牛津大學非洲研究中心非洲政治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