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清晨我在冀中鄉(xiāng)村,在無邊的大地上常看霧的飄游、霧的散落??挫F是怎樣染白了草垛、屋檐和凍土,看由霧而凝成的微小如芥的水珠是怎樣濕潤著農(nóng)家的墻頭和人的衣著面頰。霧使簇簇枯草開放著簇簇霜花,只在霧落時橘黃的太陽才從將盡的霧里跳出地面。于是大地玲瓏剔透起來,于是不論你正做著什么,都會情不自禁地感謝你擁有這樣一個好的早晨。太陽多好,沒有霧的朦朧,哪里有太陽的燦爛,大地的玲瓏?
后來我在新遷入的這座城市度過了第一個冬天。這是一個多霧的冬天,不知什么原因,這座城市在冬天常有大霧。在城市的霧里,我再也看不見霧中的草垛、墻頭,再也想不到霧散后大地會是怎樣一派玲瓏剔透。城市的霧只叫我頻頻地想到一件往事,這往事滑稽地聯(lián)著豬皮。小時候鄰居的孩子在一個有霧的早晨去上學(xué),過馬路時不幸被一輛霧中的汽車撞壞了頭顱。孩子被送進(jìn)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出院后腦門上便留下了一塊永遠(yuǎn)的“補(bǔ)丁”。那補(bǔ)丁粗糙而明確,顯然地有別于他自己的肌膚。人說,孩子的腦門被補(bǔ)了一塊豬皮。每當(dāng)他的同學(xué)與他發(fā)生口角,就殘忍地直呼他“豬皮”。豬皮和人皮的結(jié)合這大半是不可能的,但有了那天的大霧,這荒唐就變得如此可信而頑固。
城市的不同于鄉(xiāng)村,也包括著諸多聯(lián)想的不同。霧也顯得現(xiàn)實(shí)多了,霧使你只會執(zhí)拗地聯(lián)想包括豬皮在內(nèi)的實(shí)在和荒誕不經(jīng)。城市因?yàn)橛辛遂F,會即刻實(shí)在地不知所措起來。路燈不知所措起來,天早該大亮著,燈還大開著;車輛不知所措起來,它們不再是往日里神氣活現(xiàn)的煞有介事,大車、小車不分檔次,都變成了蠕動,城市的節(jié)奏便因此而減了速;人也不知所措起來,早晨上班不知該乘車還是該走路,此時的乘車大約真不比走路快呢。
我在一個大霧的早晨步行著上了路,我要從這個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小巷一步步走著,我慶幸我對這走的選擇,原來大霧引我走進(jìn)了一個自由王國,又仿佛大霧的灑落是專為著陪伴我的獨(dú)行,我的前后左右才不到一米遠(yuǎn)的清楚。后來一切嘈雜和一切注視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一米之內(nèi)才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氣派,這氣派使我的行走不再有長征一般的艱辛。
為何不做些騰云駕霧的想象呢?假如沒有在霧中的行走,我便無法體味人何以能駕馭無形的霧。一個“駕”字包含了人類那么多的勇氣和主動,那么多的浪漫和瀟灑。原來霧不只染白了草垛、凍土,不只染濕了衣著肌膚,霧還能被你步履輕松地駕馭,這時你駕馭的何止是霧?你分明在駕馭著霧里的一個城市、霧里的一個世界。
為何不做些黑白交替的對比呢?黑色也能阻隔嘈雜和注視,但黑夜同時也阻隔了你注視你自己,只有大霧之中你才能夠在看不見一切的同時,清晰無比地看見你的本身。你那被霧染著的發(fā)梢和圍巾,你那由腹中升起的溫暖的哈氣。
于是這阻隔、這駕馭、這單對自己的注視就演變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你不得不暫時忘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的人間訓(xùn)誡,你不得不暫時忘掉臉上的怡人表情,你想到的只有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
我開始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他一個老太太趕集:腳尖向外一撇,腳跟狠狠著地,臀部撅起來;再走他一個老頭趕路:雙膝一彎,兩手一背—老頭走路是兩條腿的僵硬和平衡;走他一個小姑娘上學(xué):單用一只腳著地轉(zhuǎn)著圈兒地走;走他一個秧歌步:胳膊擺起和肩一樣平,進(jìn)三步退一步,嘴里得念著“嗆嗆嗆,七嗆七……”走個跋山涉水,走個時裝表演,走個青衣花旦,再走一個肚子疼。推車的、挑擔(dān)的、背筐的、閑逛的,都走一遍還走什么?何不走個小瘋子?舞起雙手倒著一陣走,正著一陣走,側(cè)著一陣走,要么裝一回記者拍照,只剩下加了速的倒退,退著舉起“相機(jī)”。最后我決定走個醉鬼。我是武松吧,我是魯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劉伶吧……原來醉著走才最最飄逸,這富有韌性的飄逸使我終于感到了我自己。
我在大霧里醉著走,直到突然碰見迎面而來的一個姑娘—你,原來你也正踉蹌著自己。你是醉著自己,還是瘋著自己?感謝大霧使你和我相互地不加防備,感謝大霧使你和我都措手不及,只有在霧里你我近在咫尺才發(fā)現(xiàn)彼此,這突然的發(fā)現(xiàn)使你無法叫自己戛然而止。于是你和我不得不繼續(xù)古怪著自己擦身而過,你和我都笑了,笑容都濕潤都朦朧,宛若你與我共享著一個久遠(yuǎn)的默契。從你的笑容里我看見了我,從我的笑容里我猜你也看見了你。剎那間你和我就同時消失在霧里。
當(dāng)大霧終于散盡,城市又露出了她本來的面容。路燈熄了,車輛撒起了歡兒,行人又在站牌前排起了隊(duì)。我也該收拾起自己的心思和步態(tài),像大街上所有的人那樣,“正確”地走著奔向我的目的地。
但大霧里的我和大霧里的你卻給我留下了永遠(yuǎn)的懷念,只因?yàn)槲覀兌荚诖箪F里放肆地走過。也許我們終生不會再次相遇,我就更加珍視霧中一個突然的非常的我,一個突然的非常的你。我珍視這樣的相遇,或許在于它的毫無意義。
然而意義又是什么?得意忘形就不具意義?人生又能有幾回忘形的得意?
你不妨在大霧時分得意一回吧,大霧不只會帶給你豬皮那般實(shí)在的記憶,大霧不只會讓你悠然地欣賞屋檐、凍土和草垛,大霧其實(shí)會將你挾裹進(jìn)來與它融為一體。當(dāng)你忘形地駕著大霧沖我踉蹌而來,大霧里的我會給你最清晰的祝福。
簡評
行走在城市的大霧里,你會怎樣?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但是也許我們都漠視了這份體驗(yàn)。鐵凝用平實(shí)而細(xì)膩的文字營造了一個屬于“我”的“霧里的一個城市、霧里的一個世界”。
文中的“我”的有三個世界:霧里的鄉(xiāng)村世界、霧里的城市世界、霧里的自由世界?!霸诔鞘械撵F里,我再也看不見霧中的草垛、墻頭,再也想不到霧散后大地會是怎樣一派玲瓏剔透。”字里行間,不難看出作者揚(yáng)鄉(xiāng)村抑城市的情感態(tài)度。城市的霧讓人的聯(lián)想變得“荒唐”和“荒誕不經(jīng)”,讓人的生活變得“不知所措”。一切都是那么的“正確”。是否缺了一點(diǎn)什么呢?在霧里的自由世界,“我”找到了答案。
在一個大霧的早晨,一次偶然的選擇中,“大霧引我走進(jìn)了一個自由王國”?!拔摇痹诘靡馔蔚匦凶咧姓一亓巳笔У臇|西:心靈片刻的自由和寧靜,人性本真的回歸。在得意忘形地行走中,“我”打破了刻板的生活常態(tài),求得了心靈短暫的安寧;“我”卸去了偽裝,解放了自我,獲得了自在美好的生命體驗(yàn);“我”重拾自我,回歸本真,體驗(yàn)到了生命的自在與快樂。這就是“我”得意忘形地行走后獲得的“意義”?!拔以诖箪F里醉著走,直到突然碰見迎面而來的一個姑娘—你,原來你也正踉蹌著自己?!睒?biāo)題“你在大霧里得意忘形”中的“你”也有了更加普遍的意義,原來每個人都在找尋著那個屬于自己的“自由王國”。
面對著文末作者那真誠的呼告,你是否也有沖進(jìn)霧里,得意忘形地走一回的沖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