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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者

2011-12-29 00:00:00畀愚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11年11期


  一
  中彈之后,林楠笙開始失去知覺。他不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口棺材里離開上海的,也不知道那架日本運輸機在啟德機場一降落,就有一輛救護車載著他呼嘯而去。直到醒來,看著站在病床前那名醫(yī)生頭戴的日本軍帽,他還以為自己已經(jīng)被捕,就重新閉上眼睛,把那句最想問的話咽回肚子。
  接下來的整整一天,林楠笙都趴在手術(shù)臺上。他從麻藥中一次次醒來,又一次次被麻醉過去。日本軍方后來找來一名英國醫(yī)生會診??赐闤光片,英國醫(yī)生俯視著那個比他矮了大半截的日本軍醫(yī),用英語傲慢而自信地說,這個世界上除了上帝,誰也沒有能力取出這顆子彈。說完,傲慢的英國醫(yī)生脫下白大褂,昂起他蒼白的臉,走到手術(shù)室門口推開門,對守在外面的衛(wèi)兵仍舊用英語說,送我回集中營吧。
  林楠笙是在完全清醒后才知道,那顆射入他脊椎的子彈同時傷及了他的中樞神經(jīng)。
  它會讓人慢慢地失去知覺,如果到那時還活著,你將成為一個永遠(yuǎn)感覺不到疼痛的人。日本軍醫(yī)鈴木正男用生硬的英語說完這話,就垂下他那顆碩大的頭顱,筆直地站在林楠笙的病床前,如同致哀。
  林楠笙始終一言不發(fā),他每天像個啞巴趴在病床上,即便在傷口疼到鉆心時,也只是咬緊了牙齒,默默地觀察著那些進出他病房的醫(yī)生與護士。然而,醫(yī)生與護士的臉上并沒有他想要的答案。他們每個人都是那樣的盡職與專業(yè),對他的照料更是無微不至,讓他只能把所有的疑問都深埋進心底。
  這天,左秋明提著一個皮箱進入特護病房,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就像一位遠(yuǎn)道而來的旅客。林楠笙仍然一言不發(fā),看著他打開皮箱,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掛進壁櫥,把一些書放在床頭柜。然后在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后,才看著他的眼睛,第一次開口問:這是哪里?
  香港。左秋明說完,馬上微笑著補充:日本人的皇家陸軍醫(yī)院。
  林楠笙愣了愣,就再也不說話了,扭頭看著窗外碧藍(lán)的天空。
  左秋明是林楠笙特訓(xùn)班時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就去了廣州,從一名普通的情報分析員一路升遷,現(xiàn)在是總部派在香港區(qū)的對外聯(lián)絡(luò)官。他在短暫地吐出一口氣后,把嘴巴湊到林楠笙耳邊說,記住,現(xiàn)在你叫龐家駿。說完,他掏出一個信封塞到林楠笙的枕頭底下,接著又說,你的父親是南京的中央委員龐然。
  林楠笙不說話,一直到左秋明起身告辭,也沒再動一下嘴巴。林楠笙只是用眼睛平靜地注視著他。
  左秋明塞在枕頭底下的信封里裝著一本綠色的證件,上面燙著兩行金字: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特務(wù)委員會特工總部。
  這是汪精衛(wèi)的情報機關(guān)。林楠笙在上海時曾經(jīng)去過,在極司菲爾路76號,門口的暗堡里架著兩挺機槍,每個進去的人都必須站在槍口下接受搜查。那時候,他剛由重慶的總部調(diào)派上海站,主要工作是收集情報與策反汪偽政府人員。他以路透社記者的身份采訪丁默■,就是總部決定策反這名著名叛徒前的一次投石問路。
  握別之際,他微笑著說,丁先生,我們都不希望再發(fā)生西伯利亞皮草行的事件。
  一年前,丁默■在西伯利亞皮草行門外的大街上險遭中統(tǒng)特工槍殺。而此刻,他卻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那樣,平靜地看著林楠笙,淡淡地問:你的老板姓陳?
  林楠笙仍然微笑著說,姓陳姓戴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丁默■點了點頭,抽回手掌說,那你替我問候你老板吧。
  林楠笙經(jīng)歷了入行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刻。從76號的大門出來,沿著人行道一直走到愚園路,他發(fā)現(xiàn)汗水早把西服里面的襯衫浸透。
  當(dāng)天晚上,在東亞飯店的一間套房里,顧慎言親手為他倒了一杯白蘭地,笑著說,壓壓驚吧。
  顧慎言是林楠笙的長官,也是他在特訓(xùn)班時的教務(wù)主任。他把無數(shù)的熱血青年培養(yǎng)成黨國的特工,但自己卻始終像個優(yōu)雅的紳士,喜歡聽交響樂,喜歡唱京戲與下圍棋,有時還會在房間里用法語吟誦波德萊爾的詩歌。他在仔細(xì)聽完林楠笙說的每一個字后,把夾在指間的雪茄掐進煙缸,說,找機會你再去一趟,就說我要跟他見面,時間、地點由他來決定。
  林楠笙想了想說,今天他沒把我扣下,也許就是為了釣?zāi)氵@條大魚。
  那就讓他釣吧。顧慎言說,干我們這一行的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汪精衛(wèi)在南京另立政府不久,他的軍政顧問忽然來到上海,在參加完日本駐滬海軍司令部的會議后,他還將出席一場為和平建國軍籌款舉行的答謝舞會。
  這是唯一的機會。那天,顧慎言在他辦公桌里拿出一張照片,說,我們等這天已經(jīng)等了兩年。
  林楠笙知道,這個人在日本陸軍部花名冊上登記的名字是上村凈,他還有個中文名字叫童自重。在軍統(tǒng)的暗殺名單里,排在第二十一位。
  這應(yīng)該是外勤組的工作。林楠笙說完就有點后悔,自從軍統(tǒng)上海站長投敵,行動部門幾近癱瘓。
  他今晚就回南京。顧慎言說,我們沒時間去外勤組調(diào)人。
  問題是我從沒殺過人。
  但你知道怎么殺人。顧慎言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大街,緩慢而堅定地說,有些事是我們必須要做的。
  林楠笙只有半天的時間作準(zhǔn)備。他回家在浴缸里放滿熱水,用了整整兩個小時,把自己浸在浴缸里,一直到夜色降臨,才起來擦干身體,刮干凈臉,換上禮服。他拉下窗簾,打開屋里所有的電燈,站在屋子中央看了一會,在轉(zhuǎn)身拉開門的同時,掏出鑰匙扔在地板上。然后,輕輕地關(guān)上門,頭也不回地跑下樓梯。
  林楠笙趕到紅房子西餐廳才發(fā)現(xiàn),前來跟他接頭的人是藍(lán)小姐。她是聞名滬上的交際花,許多月歷牌上都印有她的芳容,但今晚她是林楠笙的助手,負(fù)責(zé)把他帶進會場、提供武器與掩護撤退。她對林楠笙講完全盤計劃后,一指桌上的牛排說,吃吧。林楠笙順從地點了點頭,拿起刀叉吃到一半時,她忽然說,我最喜歡這里的煎牛排與蘑菇湯。
  林楠笙愣了愣,抬頭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卻再也沒有胃口吃完盤子里的牛排。
  答謝舞會在華懋飯店八樓大廳舉行。這是一場漢奸與親日分子的盛會,樓下的八角廳里站滿了驗收請柬的便衣。他們彬彬有禮,同時也對每個進入電梯的男女進行仔細(xì)搜查。
  童自重的到來把舞會推向高潮。他在一片掌聲中開始發(fā)表演講,藍(lán)小姐轉(zhuǎn)身去了女賓化妝間,出來就把一支手槍插在林楠笙的后腰,然后用手搭在那里,就像位溫順的戀人,把腦袋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
  掌聲再次響過后,天花板上的燈光漸漸暗去,音樂像潮水般涌上來。藍(lán)小姐掏出一塊手帕,輕柔地擦去林楠笙鬢角的一絲汗跡,在他耳邊說,來吧。
  說完,她拉著林楠笙步入舞池,兩個人再也不說一句話。
  按照計劃,林楠笙將在與童自重擦身而過時掏槍射擊,然后跑上十一樓,在那里的一間客房里度過一夜,第二天離開飯店??墒?,還沒等他們接近童自重,舞池里的槍聲已經(jīng)響起。
  一個男人推開他的舞伴,一槍將童自重射倒后,在女人的尖叫聲中又朝他身上補了兩槍,然后往傭人通道的方向跑去。但是,童自重的保鏢們沖進舞池,子彈在瞬間追上了他。男人一頭倒在舞池的邊緣。
  林楠笙慌忙扔掉手槍,拉著藍(lán)小姐混入人群,卻沒有跟著他們往下跑,而是上到十一樓,一直到進了那間客房,還緊緊地拉著藍(lán)小姐的手。
  藍(lán)小姐慢慢地抽出她的手,拿了件浴袍去了衛(wèi)生間,出來后臉上已無絲毫驚惶之色。
  林楠笙說,如果不是那個人,死的一定是我。
  不會是你。藍(lán)小姐搖了搖頭,爬上床,用被子裹緊自己。
  確保林楠笙安全地撤離,必要時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這是藍(lán)小姐今晚任務(wù)中的最后一項。
  林楠笙是看著她的眼睛一點一點變得暗淡的。這天晚上,華懋飯店里鬧騰了一夜,他們綣縮在一張床上同樣徹夜未眠。就像所有經(jīng)歷了生死的人們一樣,他們變得親近。關(guān)掉燈后,藍(lán)小姐在黑暗中說,她有個不到四歲的兒子,她的丈夫戰(zhàn)死在南京的下關(guān)。
  
  第二天,林楠笙去復(fù)命時,顧慎言的案頭放著很多份報紙。他在聽林楠笙仔細(xì)說完后,揉著太陽穴說,應(yīng)該是中共。
  林楠笙說,為什么不是中統(tǒng)?
  顧慎言想了想,拿起一份報紙,仔細(xì)看著上面的照片,說,這不是中統(tǒng)的手法。
  
  二
  一年后,林楠笙基本放棄了對敵的策反工作,而把更多精力轉(zhuǎn)移到情報的收集與分析上。租界里從來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幾乎全世界的情報組織都設(shè)有辦事處,還有無數(shù)巡捕房的密探與幫會的耳目,這些人在日本加入軸心國后似乎變得更加忙碌。有時候,從辦公室的窗口望下去,林楠笙甚至覺得每個行色匆匆的人都各懷使命。
  現(xiàn)在,林楠笙的對外身份是華興洋行的業(yè)務(wù)幫辦。這家從事絲綢與茶葉出口的公司,實際上是軍統(tǒng)在上海的情報中轉(zhuǎn)站。顧慎言為此租下了湘湖大廈的整個頂層樓面,就在南京路最熱鬧的地段。這里是上海的商業(yè)中心,也是太平洋西岸的情報集散中心。每天,各種各樣的信息通過各個渠道雪片一樣飛來,經(jīng)過辨別、分析、歸類后,又像雪片一樣散出去。
  林楠笙幾乎忙得不可開交。可是,哪怕再忙,每個星期他都忘不了要去一家叫雅力士的酒吧,去見一個有著一半俄羅斯血統(tǒng)的男人。
  那人是這家酒吧的調(diào)酒師,也是中共留守在上海的情報員。林楠笙坐在吧臺前,除了喝他調(diào)的雞尾酒,更多是為尋求那些可以交換的情報。顧慎言在授命他這一任務(wù)時說過:情報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同時也提醒林楠笙——在情報的世界里沒有永遠(yuǎn)的敵人,更不會有永遠(yuǎn)的朋友。
  然而很多時候,林楠笙喝著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混合酒,他發(fā)現(xiàn)自己跟眼前的調(diào)酒師竟然有了一種默契。那天晚上,調(diào)酒師破例請他喝完一杯伏特加后,扭頭看著酒吧的一個角落,說,明晚接替我的人會坐在那里,桌上放一杯血腥瑪麗。
  林楠笙說,那你呢?
  我該走了。調(diào)酒師說,我在一個地方呆得太久了。
  第二天晚上,林楠笙再次來到酒吧,發(fā)現(xiàn)跟他接頭的人竟然是朱怡貞。將近六年不見,她最大的變化是滿頭的秀發(fā)——當(dāng)初是童花妝,現(xiàn)在燙成了大波浪。
  那時候,林楠笙還是滬江大學(xué)的英語助教,同時也是朱怡貞的初戀情人。他們的師生戀情瞞過了整座學(xué)校的眼睛,卻瞞不了朱怡貞的母親。她在一天早上闖進校長的辦公室,說在教會學(xué)校發(fā)生這種事是上帝的恥辱。臨走前,她給了年輕的校長兩個選擇:要么把傷風(fēng)敗俗的英文助教除名;要么明天她把報社的記者請來。
  離校的前夜,林楠笙在操場后面的小教堂等到天亮。他坐在狹小漆黑的禱告廂里,那是他們無數(shù)次幽會過的地方。他們曾在這里擁抱、接吻與做愛,就在上帝的眼皮底下。林楠笙記得她說過:我一天是你的人,一輩子就是你的人。可是,那天晚上朱怡貞沒有出現(xiàn)。她被母親關(guān)在了家里,跪在她父親的遺像前一直反省到天亮。
  兩個人離開酒吧后,朱怡貞站在街上,說,如果你要求換人,我可以向我的上級提出來。
  林楠笙淡淡地說,只怕這就是你們上級的意思。
  朱怡貞愣了愣,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重慶現(xiàn)在每天都在遭空襲。林楠笙說,我們需要日本空軍的一切動向。
  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們需要什么。朱怡貞說完,伸手招來一輛黃包車。她再也沒有看林楠笙一眼,讓車夫拉著繞了好幾條馬路后,才換乘另一輛?;氐郊視r,紀(jì)中原正坐在臺燈下刻章。他曾經(jīng)是朵云軒的篆印師,如今在福佑路的偏僻處開了一家裝裱店,掛出來的招牌上同時寫著兼刻印章。
  這里是他們的家,也是他們的情報收發(fā)站。
  朱怡貞去里屋換上一件毛衣后出來,坐在紀(jì)中原的桌邊,一直看到他抬起頭來,才說,這就是你讓我接替調(diào)酒師的原因?
  紀(jì)中原點了點頭。
  朱怡貞看了眼梳妝臺上那個帶鎖的抽屜,說,你偷看了我的日記。
  還有你的相冊。紀(jì)中原平靜地說,你不該保存這些東西。
  我留著不是讓你偷看的。
  我需要了解你。紀(jì)中原說,我們是夫妻。
  朱怡貞發(fā)出一聲冷笑,說,難道你想讓我去跟一個軍統(tǒng)特務(wù)舊情復(fù)燃?
  紀(jì)中原的眼光開始變得暗淡,他說,我只知道這個人對我們很重要。
  那我呢?
  你是個情報員。紀(jì)中原說,你要明白,情報高于一切。
  朱怡貞沉默了很久后,說,我要求向上級反映現(xiàn)在的情況。
  這是你的權(quán)利。紀(jì)中原說,但在沒有得到上級答復(fù)前,你必須服從我的命令。過了很久,他一指梳妝臺的抽屜,又說,那些日記,還是趁早處理了吧。
  
  林楠笙第二次與朱怡貞見面是在地地斯咖啡館。
  地點是林楠笙挑的,他記得朱怡貞喜歡喝這里的熱巧克力。可這一次,她要了杯不加方糖的黑咖啡。
  林楠笙笑著說,你的口味變了。
  朱怡貞就像沒聽見。她把一本《良友》畫報放在桌上,說,這是日本第三飛行師團在漢口的駐防情況,你們應(yīng)該用得著。
  林楠笙同樣也像沒聽見。他看著朱怡貞無名指上那道戒指留下的印痕,說,干嗎要把它摘了?
  朱怡貞蜷緊手掌,說,你也應(yīng)該給我點什么吧?
  你們真的是夫妻?林楠笙若無其事地?fù)u著頭,說,我不相信你會嫁給一個開裝裱店的篆印師。
  說著,他見朱怡貞要起身,就一把抓住她那只手。
  朱怡貞說,放開。
  他是你的上級。林楠笙收斂起臉上的笑容,盯著她的眼睛,說,你的任務(wù)不只是交換情報。
  朱怡貞說,請你放手。
  林楠笙漸漸松開手,靠回椅子里,認(rèn)真地說,貞貞,這一行,不是一個女人該干的。
  朱怡貞愣了愣,說,是你沒資格干這一行,你破壞了我們之間的規(guī)矩。
  說著,她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咖啡館。
  這一回,朱怡貞沒有繞道,而是直接回到福佑路上的裝裱店,一進里屋,就對紀(jì)中原憤憤地說,該死,他跟蹤過我,還摸到了你的底。
  這是意料之中的。紀(jì)中原笑著說,我們不也跟蹤與調(diào)查過他?
  那不一樣。朱怡貞說,他會給我們帶來危險。
  我們也一樣可以給他帶去危險。紀(jì)中原仍然微笑著,篤定地說,他明白這個道理。
  你有點過于相信一個國民黨的軍統(tǒng)特務(wù)了。朱怡貞的語氣變得冷峻,她說,請你別忘了皖南事變。
  紀(jì)中原在一張椅子里坐下,仰面看了朱怡貞好一會,忽然說,怡貞,你們曾經(jīng)是戀人,你們相愛過。
  朱怡貞一愣,但馬上說,那是過去。
  那現(xiàn)在呢?你信任我嗎?紀(jì)中原說完,仍然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一直看到她一點一點地垂下眼簾,再也不說一句話。
  這天清晨,紀(jì)中原取出一把湘妃竹的折扇交給朱怡貞,讓她送到城外的真如寺,回來時已是下午。朱怡貞提著一盒真如寺的素生煎,在福佑路上走了不一會,就聽到了裝裱店方向傳來的爆炸聲。她的心一下子懸到嗓子眼里。等到第二聲爆炸響起,她幾乎是小跑著奔向家的方向。
  朱怡貞是迎面被人抱住的。那人穿著長衫,頭戴禮帽,不由分說把她塞進一輛停在路邊的黃包車,朱怡貞這才看清楚帽檐下林楠笙的臉。她說,讓我下去。
  林楠笙就像沒聽見。他對車夫說,快走。
  你放開我。朱怡貞還是不停地掙扎著,不停地說讓她下車,直到林楠笙掏出手槍,頂在她腰間,才一下睜圓了眼睛,瞪著他。他們的呼吸都有點急促,噴在彼此臉上。
  好一會,林楠笙收回手槍,在她耳邊說,你要鎮(zhèn)定。
  可是,朱怡貞鎮(zhèn)定不下來,眼前老是出現(xiàn)藏在家中的那顆手雷。她認(rèn)得,那是一顆日軍制式的97式步兵手雷。紀(jì)中原在把它放進藏著發(fā)報機的那個暗格時曾說過,它的威力足可以把整間屋子炸毀。他還說,這是為他自己準(zhǔn)備的。
  林楠笙始終緊摟著朱怡貞的肩膀,一直到進了他的公寓,關(guān)上門,才松開手。他告訴朱怡貞,這一天出事的不光是福佑路的裝裱店,還有八仙橋的米行、十六鋪的茶館、小東門的當(dāng)鋪,不是被扔了炸彈,就是有人遭亂槍射殺。這些地方應(yīng)該都是你們的聯(lián)絡(luò)點。最后,林楠笙說,問題出在你們的高層。
  
  朱怡貞呆立了好一會后,直視著他說,那你怎么會在那里?
  我收到消息,76號在福佑路上布控,就趕去通知你。林楠笙說,幸好你沒在里面。
  朱怡貞再也不說一句話。她在沙發(fā)里一直坐到天色黑盡,才忽然站起身往外走。林楠笙一把拉住她,說你去哪兒?朱怡貞不說話。林楠笙用力把她摁進沙發(fā),又說,現(xiàn)在,你哪兒都不能去。朱怡貞咬緊牙齒,拼命想讓自己站起來。林楠笙就更加用力地摁住她,說,你這是去送死,他們張著口袋在等你呢。
  那就讓我去死。朱怡貞忽然暴發(fā)出一聲尖叫。
  
  三
  上海的梅雨季節(jié),空氣中潮得都能擰出水來,但更難受的是人,好像有什么東西從骨頭深處在一點一點地往外滋長。大病之后的朱怡貞神情憔悴,每天呆在林楠笙的公寓里,隔著窗玻璃,她眼中的世界只剩下巨籟達路上那兩排法國梧桐。在雨水中,每片葉子都綠得讓人揪心。
  可是,朱怡貞哪里都去不了。林楠笙的話是對的,只要沒把叛徒找出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隱藏好自己。日本憲兵封鎖了離開上海的每條通道,76號的特務(wù)們?nèi)找故睾蛟谧饨绲乃?、陸碼頭。他們對每個準(zhǔn)備離開的平民嚴(yán)加盤查,幾乎每天都有無辜者因此喪命。
  但朱怡貞還是想要離開。一天傍晚,她換上來時穿的那件旗袍,從房間里出來對林楠笙說,我不能再呆在這里。
  你能去哪兒?林楠笙說,一出去你就有可能被捕。
  我不怕。朱怡貞說,我受過訓(xùn)練。
  一旦被捕,你的忠誠就會受到質(zhì)疑。
  我們的組織不像你們。朱怡貞說,它只會證明我會更忠誠。
  那你也用不著去自投羅網(wǎng)。林楠笙說,無謂地活著總比無謂地死去要好。
  可我不能活在這里。
  我們不是敵人。林楠笙看著她,說,至少我們還是朋友。
  朱怡貞一下就沉默了,轉(zhuǎn)身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整個晚上都沒有出來。
  幾天后,顧慎言把林楠笙叫到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你收留了一個女人?
  林楠笙低下頭,說,是。
  她是中共的情報人員。
  林楠笙還是低著頭,說,讓她落進日本人手里,對我們沒有好處。
  但她掌握的情報對我們肯定有用。
  她已經(jīng)是只斷線的風(fēng)箏。林楠笙抬起頭,目無表情地說,我有責(zé)任保護她。
  你是在自毀前程。
  我入這一行,不光是為了前程。
  顧慎言一愣,說,對抗敵期間的婚戀,戴先生是有明確規(guī)定的。
  林楠笙再次低下頭,說,是。
  顧慎言說,你可以讓她成為我們的同志。
  當(dāng)晚,林楠笙帶著朱怡貞離開公寓。路燈下細(xì)雨如絲,他們合打著一把傘,就像一對出門散步的年輕夫妻,朱怡貞的身體裹在一件男式風(fēng)衣里。他們沿著巨籟達路一直走到霞飛路,再從那里叫了輛車來到蘇州河邊。對岸就是日本人的軍營,林楠笙卻始終不說一句話,朱怡貞也沒開口問過一個字,只是挽著他的胳膊,沿著河堤走了很久,才鉆進一輛停在黑暗中的汽車。
  護送他們進入日租界的是個留著仁丹胡子的男人,除了回頭看一眼外,他跟林楠笙之間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個字。汽車在哨卡待檢時,林楠笙忽然伸手把朱怡貞樓進懷里,另一只手拉過她的一只手,輕柔而有力地握著,但朱怡貞還是聽到了自己的心狂跳不已。
  她一直到下了車,看著汽車駛離,才站在雨里冷冷地說,原來你們跟日本人勾勾搭搭是真的。
  林楠笙笑著說,中國人里有漢奸,日本人也一樣。
  說著,他撐開傘,兩個人在日僑聚集的平安里街上又走了一會,林楠笙把她帶進一幢小公寓頂層的閣樓。打開門,他把鑰匙放進朱怡貞手里,說這里是他為自己準(zhǔn)備的。
  那你就不該帶我來。朱怡貞說。
  林楠笙沒說話,只是用眼睛平靜地看著她,一直看到兩人都再也沒話可說。
  
  朱怡貞的房東是個頭發(fā)花白的中國寡婦,同時也是日本遺孀。三十年前,為了愛情她的日本情人拋妻棄子、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與她生活在一起。他們靠行醫(yī)為生?,F(xiàn)在,情人早已成了掛在墻頭的一幅遺像,但她并不悲傷,每天除了為他點上三支香,泡一壺鐵觀音外,整個白天都會坐在窗邊的繡桌前。
  老寡婦把她所有的思念都化成了絹帛上的一針一線,那種姿態(tài)總讓朱怡貞回想起自己的母親。她死于淞滬會戰(zhàn)的炮火,與她們家的祖宅一起成為灰燼。她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把女兒嫁入豪門,夢想以此來重振她們?nèi)諠u衰弱的家族。
  朱怡貞像是一下迷上這項古老而繁復(fù)的手藝,開始每天在老寡婦房里學(xué)習(xí)刺繡,有時也幫著她縫制和服,到了周末就去街口的報攤,買一份當(dāng)天的《每日新聞》。那是她跟林楠笙臨別前的約定——只要他還安然地活著,每個周末都會在《每日新聞》中縫登一則相同的尋人啟事。
  除此之外,朱怡貞幾乎足不出戶。時間讓她的皮膚日漸蒼白,眼神卻變得越發(fā)安寧。可是,這樣的日子到了秋天就一下子結(jié)束。在一個天高云淡的午后,朱怡貞站在報攤前,在《每日新聞》上看到那則熟悉的啟事的同時,她還看到了另外一則。
  那是一句只有她才能讀懂的暗語,是組織對她的召喚。
  約見朱怡貞的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坐在虹口公園的一條長凳上,他說,我姓潘,你可以叫我老潘。
  朱怡貞想起了第一次跟紀(jì)中原見面。他說我姓紀(jì),你可以叫我老紀(jì)。朱怡貞點了點頭,問他老紀(jì)的尸骨埋在哪里了?
  老潘愣了愣,說,革命者馬革裹尸,他永遠(yuǎn)活在我們心中。
  朱怡貞低下頭去,開始訴說這幾個月里的經(jīng)歷。老潘卻一擺手,制止了她。朱怡貞說,我有必要向組織上交代清楚。
  你從沒離開過組織的視線。老潘說,我在這里見你,就充分體現(xiàn)了組織對你的信任。
  那你們早該聯(lián)絡(luò)我。
  我們得先找出叛徒。老潘說,我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他是誰?
  老潘嘆了口氣,沒有回答。他交代給朱怡貞的任務(wù)是恢復(fù)與軍統(tǒng)的情報交換機制。最后,他說,林楠笙這個人值得我們?nèi)幦 ?br/>  朱怡貞不說話,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草坪對面那幾個身穿和服的日本男女。
  有什么困難,你可以提出來。
  朱怡貞搖了搖頭,還是不說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們要把目光放遠(yuǎn)。老潘說,日本鬼子遲早會滾出中國去的。
  朱怡貞忽然回過頭來,看著他,說,你不怕我被他策反過去嗎?
  老潘笑了,說,組織上相信你。
  朱怡貞回到老寡婦的房間,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整個下午,她都坐在那張繡桌前穿針引線,一直到傍晚才起身回到她的閣樓,拉起窗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出神地看著黑乎乎的屋脊。
  三天后,她跟林楠笙在地地斯咖啡館見面時,林楠笙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他說,我們還是回到了老地方。
  朱怡貞用勺子在咖啡杯里攪了很久,才說,你瘦了。
  林楠笙說,我們開始吧。
  朱怡貞點了點頭,卻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她在用力喝下一大口咖啡后,一下用手捂住嘴巴,看著窗外。
  臨別之際,朱怡貞從包里掏出那把鑰匙,放在桌上。她沒有再看林楠笙一眼,起身就往外走,但到門口卻一下站住,就像聽到有人叫她那樣,回過頭來。
  林楠笙不緊不緩地走上前,拉過她的手,將那把鑰匙放進去,說,還是留著它吧,那個地方是燈下黑。朱怡貞看了他一眼,推門還是想走。林楠笙仍然拉著她的手,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好,于是就笑了笑,說,再見。
  現(xiàn)在,朱怡貞每天早出晚歸,每個星期跟林楠笙見一次面,除了交換情報,他們幾乎不說一句多余的話。朱怡貞變得異常忙碌,她再沒時間去老寡婦房間學(xué)習(xí)刺繡,就自己從舊貨行里買了張繡桌,放在閣樓上,一到夜深人靜就埋頭坐在那里,凝神屏氣,穿針引線。朱怡貞繡得那樣的專注與忘我,好像這世上除了繡桌上緊繃的這塊絹帛,再沒有讓她傾心的東西??墒?,有一天晚上她卻像瘋了一樣,繡著繡著,忽然拿過一把剪刀,幾下就把那幅即將完工的“蝶戀花”鉸成了碎片。
  
  朱怡貞一頭趴在繡桌上,等她再抬起頭來時,燈光下,她的眼中蓄滿了淚水,但她沒有哭出一絲聲息。朱怡貞起身,洗了把冷水臉后,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拿過掃帚仔細(xì)把地打掃干凈,重新在繡桌上繃上一塊絹帛,找出繡樣鋪在上面,俯身開始一點一點地勾圖。
  朱怡貞繡的還是那幅“蝶戀花”。
  
  四
  汪精衛(wèi)政府在《中華日報》上公布《渝方藍(lán)衣社上海區(qū)組織以及其名單》的當(dāng)天,顧慎言下令燒毀整個華興洋行,卻沒想到釀成了一場災(zāi)難。大火從湘湖大廈的頂層向下延伸,很快吞噬了整幢大樓。在一片救火車的警報聲中,他長久地站在新世界大飯店一扇臨街的窗前,遠(yuǎn)處大樓上的火焰在他眼睛里不停地躍動。
  顧慎言緩慢地回過頭來,對垂立在身后的下屬們說,你們要記住今天。
  這天是1941年的11月28日。軍統(tǒng)在上海地區(qū)的十個部門,八個行動隊,五個情報組全部暴露。顧慎言在接到撤回重慶的命令后,卻選擇留下來。他對林楠笙說,放棄上海,我們就等于瞎了一只眼睛。
  林楠笙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留在上海,我們就違背了戴先生的命令。
  你想過沒有,我們?yōu)槭裁磿涞浇裉斓牡夭??顧慎言看著他,在長嘆了一聲后,接著說,任何組織一旦把忠于個人或某個集團作為精神支柱,今天的悲劇就在所難免。林楠笙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顧慎言卻戴上一直捏在手里的禮帽。他分別后要去杭州與南京重新招募人手。他最后對林楠笙說,你的任務(wù)就是等我回來。
  當(dāng)天晚上,林楠笙闖進朱怡貞住的閣樓時,身上穿著和平建國軍的制服,一條胳膊上纏著繃帶,掛在脖子里,就像個從陸軍醫(yī)院里溜出來尋歡的年輕軍官。
  你沒把我的衣服都扔掉吧?林楠笙笑著對朱怡貞說,我要在這里住幾天。
  朱怡貞笑不出。整個傍晚她都坐在繡桌前看那張《中華日報》,而現(xiàn)在,她把目光停在林楠笙那條吊著的胳膊上。
  沒事。林楠笙繼續(xù)微笑著,隨手扯下繃帶,同時環(huán)顧著四壁,說,這里比當(dāng)初更像個家了。
  朱怡貞還是不說話。她取出一套原先留在柜子里的睡衣放在床上后,轉(zhuǎn)身坐到繡桌前,呵了呵冷得有點僵硬的兩只手,拿起針線開始往那塊絹帛上刺繡。
  這是個奇特的夜晚,窗外不時有警笛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屋里卻靜得只有針線穿過絹帛的聲音。
  林楠笙在床上躺了會兒,就掀開被子,赤著腳站到地板上。朱怡貞總算第一次開口了,眼睛看著那只繡到一半的蝴蝶,說,你應(yīng)該撤離,而不是來這里。
  總有人得留下來。林楠笙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把兩只手搭在她肩上,像個按摩師那樣揉捏一會,他說,你不能坐著等到天亮。
  朱怡貞輕輕地掙脫他的雙手,說,一晚上沒事的,明天我就去買床被褥。
  林楠笙無聲地退回床上,說,是我不該來。
  朱怡貞笑了笑,說,好好睡覺吧。
  
  幾天后,日本軍隊接管整個租界,飛機一大早就在低空盤旋,無數(shù)的傳單像雪片一樣撒落,而日租界的大街上卻顯得異常的冷清與潔凈,只有那些裹著綁腿的中國警察在寒風(fēng)中踱步??斓街形绲臅r候,朱怡貞出去了一趟,但很快又回來了。
  日本向英美宣戰(zhàn)了。一進門,她有點喘息地說,早上他們擊沉了停在黃浦江里的派德列爾號炮艦。
  說完,她脫掉洋裝,換了身旗袍,對著鏡子飛快地盤起頭發(fā)。
  林楠笙靠在窗邊,靜靜看著她,說,今天你出得了上海嗎?
  朱怡貞愣了愣,說出不去也得去。說著,她轉(zhuǎn)身擰了把毛巾,把臉上的妝容擦干凈后,又說,抽屜里還有半個面包。
  林楠笙在她拉開房門時,攔住她,說,我替你去吧。
  朱怡貞一笑,說,這是不可能的。
  那讓我陪你去。
  這也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有通道出城呢?
  朱怡貞沒有再說話,她抬眼認(rèn)真地看著林楠笙??墒?,他們走在街上的樣子根本不像急著要出城。他們更像是一名年輕的軍官陪著他的情人在漫步。走到一個電話亭時,林楠笙進去打了個電話,出來繼續(xù)摟著朱怡貞的腰,去了街邊的一家清酒屋。
  大街上不時有載滿日本士兵的軍車駛過,他們通過蘇州河進入上海的腹地。
  朱怡貞看著桌上的杯盤,說,你要我等到什么時候?
  林楠笙不說話。他一口一口地喝酒,一口一口地吃菜,一直等到有輛黑色尼桑轎車在門外停下,才放下筷子起身,說,我們走吧。
  朱怡貞記得這輛車,也記得坐在駕駛室里那個留著仁丹胡子的日本男人。但是這一次,仁丹胡子在他們鉆進車廂后,并沒有馬上發(fā)動汽車,而是用流利的中文對林楠笙說,我們結(jié)束了,你說過我們不再見面。
  你就不能幫朋友一個忙嗎?林楠笙笑著說。
  我們不是朋友。仁丹胡子看著車窗外一輛駛過的軍車,說,我現(xiàn)在就可以殺了你們兩個。
  你還是把它當(dāng)成一次額外的交易吧。林楠笙仍然微笑著,掏出一把小鑰匙,從后面塞進他西裝的口袋,說,中儲銀行里有個保險柜,送我們出城,里面的東西就是你的。
  仁丹胡子沒有動,他插在西裝內(nèi)袋里的右手始終握著一把手槍。
  林楠笙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xù)微笑著,說,小林君,殺人是需要勇氣的。
  小林大介透過后視鏡,盯著林楠笙的臉看了好一會,才說,林桑,你穿這身軍裝,一旦被捕是會被槍斃的。
  林楠笙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凝固。他閉上眼睛,靠進座位里,淡淡地說,開車吧。
  小林大介是日本駐滬領(lǐng)事館的二等秘書,自從第一次跟林楠笙交易情報,他就知道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祖國,就像他失去生命的妻兒那樣。小林大介的妻兒死于一場車禍,肇事者是名醉酒的海軍陸戰(zhàn)隊少尉。幾周后,就在那名少尉被當(dāng)庭釋放的晚上,他用手槍抵在自己的顎下,卻始終沒有扣動扳機。
  黑色的尼桑轎車在通過最后一道關(guān)卡很遠(yuǎn)后,停在一條偏僻的小路邊。林楠笙并沒有開口,他在目送朱怡貞下車后,掏出手槍,頂在小林大介的后脖頸上。
  你知道我不怕死。小林大介雙手放到方向盤上,平靜地說,生命對我早就沒有意義。
  林楠笙嘆了口氣,說,下車吧。
  小林大介順從地下車,走到后備廂跟前,自覺地把它打開,然后轉(zhuǎn)身對著黑洞洞的槍口,眼睛看著林楠笙,把身上所有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丟在腳下,連同那把小鑰匙。小林大介抬頭,最后看了眼陰沉的天空,爬進后備廂,就像睡覺那樣閉上眼睛。他在槍聲響起的瞬間,看到了自己的妻子與年幼的兒子。
  朱怡貞跑回車邊時,林楠笙正蹲在地上,把小林大介的錢包、證件、手槍、手表、戒指還有那把小鑰匙一樣一樣撿起來,放進口袋。
  你還回來干什么?林楠笙抬頭看著她說,如果死的是我,你就走不了了。
  他要殺我們,用不著等到出城。
  他遲早會下手的。說著,林楠笙起身,把那個小鑰匙放進朱怡貞手里,說,收好它,這是你抽屜上的。
  朱怡貞馬上就明白,銀行里根本沒有那個保險柜,他現(xiàn)在只是個窮途末路的情報員。遲疑了一下后,朱怡貞拉開副駕駛室的車門,坐進去,看著林楠笙那張越發(fā)變得蒼白的臉,說,你沒必要這么幫我。
  不是幫你。林楠笙扭頭看著光禿禿的田野,說,我是為我自己。
  入夜時分,他們在兩條岔路口的破廟前分手。朱怡貞去找她的組織傳遞情報,林楠笙開車來到太浦河邊的堤壩上,夜空中忽然下起了零星的小雪。他打開后備廂,把尸體仔細(xì)翻了一遍后,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小林大介那些錢包、證件、手槍、手表、戒指,一樣一樣扔進河里。最后,他松開汽車的擋位,用力把它推進河里。
  林楠笙又累又餓,回到破廟已是深夜,可朱怡貞并沒有等在里面。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沿著小路遠(yuǎn)遠(yuǎn)走來,手里挎著一個包袱,身上的大衣與旗袍也換成了短襖。
  
  朱怡貞把包袱遞給林楠笙,里面是兩塊年糕與一套男人的棉襖。她說,吃了就換上吧,你這一身太招眼了。
  當(dāng)晚,他們在返回上海的途中住進一家客棧,如同一對結(jié)婚多年的夫妻,在房間里默默地洗漱,默默地上床。六年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并排躺在一個被窩里,彼此都小心翼翼的,就連后來做愛時也是這樣。他們都盡量克制著自己的呼吸。事后,林楠笙在她耳邊說,告訴我,這六年你是怎么過的。
  朱怡貞沒有開口。她在黑暗中用力咬緊了自己的牙齒,直到林楠笙用舌頭撬開它們,才把一口長長的氣吐進他嘴里。
  第二天黎明的時候,朱怡貞忽然說,我有丈夫。
  林楠笙一下睜大眼睛,但很快在她眼里找到了答案,說,可他已經(jīng)死了。
  
  五
  日本人在市區(qū)的很多街道拉起了鐵絲網(wǎng),并且劃出管制區(qū)。白天,他們對每個覺得可疑的行人進行盤查,到了晚上就施行宵禁,這反倒使日僑的集聚區(qū)呈現(xiàn)出異樣的繁華。許多酒家、歌廳、妓院與賭檔一到夜里就門庭若市,好像每個人都是過了今天沒有明天那樣,到處都充斥著及時行樂者們的喧囂。
  林楠笙卻顯得格外沉靜。每天只要朱怡貞不出任務(wù),他們就會一整天都呆在小閣樓里,一個刺繡,一個看書,但更多時候是在床上。
  可是,這樣的日子隨著顧慎言返回上海很快結(jié)束了。他在一家意大利人開的妓院里約見林楠笙,一見面,就指著房間里嵌滿四壁的鏡子,隨口問他見識過這些玩意嗎?林楠笙搖了搖頭。顧慎言笑著說人不風(fēng)流枉少年,他在法國留學(xué)時就去過巴黎的妓院,還愛上了那里的一位金發(fā)女郎。那里才是真正活色生香的地方。顧慎言說著,就像在追憶他逝去的青春歲月,眼中閃爍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光芒。他在沙發(fā)里坐下后,長久地注視著杯中那些金黃的液體,感慨地又說,愛情就像一杯美酒,它能讓人沉醉,也能給人勇氣,讓你不顧一切。顧慎言的目光透過酒杯,慢慢移到林楠笙臉上,說,但你也要知道,最美的酒也只能給人片刻的歡愉。
  林楠笙心里動了動,垂首說,是。
  顧慎言在一口飲盡杯中的酒后,開始下達任務(wù),說他招募的特工正在陸續(xù)趕往上海。他要求林楠笙盡快制定出一套全新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以防情報員在被捕后牽扯出整個組織。
  要吸取失敗的教訓(xùn)。顧慎言說,我建議你可以參照一下中共的組織結(jié)構(gòu)。
  林楠笙一愣,說,為什么要參照他們?
  顧慎言說,中共情報網(wǎng)的體制未必是最科學(xué)的,但實踐證明,在現(xiàn)在這種形勢下肯定是最管用的。
  林楠笙說,是。
  顧慎言擺了下手,示意他坐下后,重新在自己的杯中倒上酒,開始說起了他將在上海重新鋪開的情報網(wǎng)絡(luò)。
  林楠笙趕緊打斷他的話,說,先生,你不該把這些告訴一個下屬。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把這些告訴你?顧慎言微笑著說,信任有時候就是那么奇怪的東西。他扭頭看著林楠笙,又說,你值得我信任嗎?
  林楠笙一下站起身,在他面前站得筆直,卻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顧慎言仍然微笑著,說,非常時期,我一樣得以防不測。
  林楠笙說,不會有這一天的。
  顧慎言的臉色變得嚴(yán)峻,說,我已經(jīng)請示總部,如果有這一天,將由你接替我的工作。
  離開妓院的一路上,林楠笙心潮起伏,同時也越發(fā)覺得后怕。他把許多事情反復(fù)想過之后回到家里,朱怡貞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晚飯,正坐在燈下靜靜地等著。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林楠笙忽然說,你得盡快離開這里。
  朱怡貞愣了愣,繼續(xù)埋頭吃著碗里的飯。
  林楠笙又說,這里已經(jīng)暴露。
  朱怡貞這才放下碗,起身關(guān)掉電燈后,站到窗前往下看了很久,卻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于是,她重新打開燈,坐下把碗里的飯吃完,把桌子收拾干凈后,坐到那張繡桌前,大半個晚上都在絹帛上刺繡。
  朱怡貞一直到上了床才開口說話。她在黑暗中看著枕邊的男人,喃喃地說,我們是到了該結(jié)束的時候了。
  
  林楠笙又像回到了從前,每個星期都跟朱怡貞見面,有時是一次,有時是兩次,有時是白天,有時是傍晚,但每次見面都不是為了交換情報。他們跟所有熱戀中的男女一樣,除了一起吃飯、看電影、泡咖啡館外,也會在旅館的房間里做愛。只是,他們的每一次約會都格外的小心,像是在接頭,又像是偷情,彼此間充滿著一種危險的快感。
  春節(jié)過后的一天,顧慎言忽然把林楠笙找去,說他要跟中共在上海的負(fù)責(zé)人見面。
  林楠笙說,據(jù)我所知,中共的江蘇省委已經(jīng)撤離上海。
  他們新四軍的辦事處還在。顧慎言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找到他們,要快。
  林楠笙連夜闖進朱怡貞的新居。第二天下午,他在城隍廟的九曲橋邊等待回復(fù),遠(yuǎn)遠(yuǎn)看到朱怡貞出現(xiàn)在人流時,也發(fā)現(xiàn)了尾隨她而來的便衣。按照特工守則,現(xiàn)在林楠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轉(zhuǎn)身離開,但他沒有。他毫不猶豫地迎上去,在人群里一把摟住朱怡貞,說,跟我來。
  兩人擠在人群中,飛快地穿過九曲橋,穿過佛堂與后面的香房,從后院的一扇小門離開城隍廟。路線是林楠笙來前就觀察好的,這已成為他的本能。可是,這一次他們碰到的是高手。出了巷子,林楠笙只能拉著朱怡貞狂奔起來。
  槍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子彈從后面穿透朱怡貞胸口的同時,也鉆進林楠笙的脊背。就像一下被絆倒在地,林楠笙臉貼在石板路面上叫了聲:貞貞。
  朱怡貞看著他,張了張嘴,血從她的口鼻嗆了出來。
  當(dāng)晚,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進愚園路101號的花園大門。顧慎言頭戴禮帽,身穿貂皮大衣,跟著一名警衛(wèi)走進一間書房后,在沙發(fā)里坐了很久,才看見丁默■推門進來。
  已經(jīng)調(diào)任交通部長的丁默■顯然是從床上起來,身上緊裹著一條絲綿的睡袍。
  顧慎言微笑著說,故人相見,你不請我喝一杯?
  丁默■站著沒動,冷冷地看著他,說,據(jù)我所知你們已經(jīng)全線撤出上海。
  你們的情報從來都不準(zhǔn)確。顧慎言依舊微笑著,起身去酒柜前挑了瓶白蘭地,給自己倒上一杯后,看著酒瓶上的標(biāo)簽,說,35年的干邑,那一年我們應(yīng)該都在南昌的剿總行營吧?
  有話直說吧,在這里就不必套近乎了。
  請你幫我去日本人手里撈一個人。
  丁默■在沙發(fā)里坐下,說,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考慮的是怎么從這間屋子里全身而退。
  丁部長若要執(zhí)意挽留,也該先容我用戴先生架設(shè)在你處的電臺通報一下重慶吧?
  丁默■的臉色變了,好一會才說,你要知道日本人那邊的事都很難辦。
  我知道你還兼著特工總部的主任。
  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一個下屬。
  為了一個下屬,你深更半夜闖進我家里?
  此人現(xiàn)在在仁濟醫(yī)院的急救室里。
  我可以幫你讓他永遠(yuǎn)閉嘴。
  你們就是這樣對待自己同志的?
  丁默■笑了,說,慎言兄,你本質(zhì)上還是個共產(chǎn)黨人。
  這一回,輪到顧慎言的臉色變了。他放下酒杯站起來,抬手看了眼腕表后,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但我想知道的是你會怎樣回報我?
  顧慎言想了想,說,我來找你,就是對你的回報。
  
  六
  林楠笙出院那天忽然下起了陣雨,香港的秋季仍像夏天一樣陰晴不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海腥味。鈴木正男軍醫(yī)打著一把雨傘相送的一路上,兩個人誰也不說話。他們在這漫長的八個月里已經(jīng)成為朋友,時常會在傷殘軍人活動室里下圍棋或者喝茶,有時也用英語談?wù)撐膶W(xué),但更多時候是相互學(xué)習(xí)中文與日文。
  經(jīng)過醫(yī)院的大門外時,林楠笙看了眼穿著橡膠雨衣站得筆直的衛(wèi)兵,忽然用日語問:你殺過幾個中國人?
  鈴木正男愣了愣,用中文說,我是個醫(yī)生,我只會救人。
  
  林楠笙接過他提著的那個皮箱,說,那好吧,再見。
  鈴木正男把握著的傘交到林楠笙的手里,認(rèn)真地說,龐桑,你能用自己的兩條腿走出來,這是個奇跡。
  林楠笙笑了笑,轉(zhuǎn)身在鈴木正男的注視下上了一輛三輪車,對車夫只說了三個字:眾坊街。
  那是顧慎言留給他的住所,就在這條街373號的二樓,窗口正對著一個廣場,一到晚上就聚滿著雜耍、算卦與做小買賣的人們。林楠笙第一次來這里時,剛剛可以從輪椅里站起來獨立行走。左秋明開著一輛車把他拉到樓下,指了指上面的窗口,說,我在車?yán)锏饶恪?br/>  林楠笙費了很大的勁才爬上二樓,在推開門見到了顧慎言的瞬間,就想到了朱怡貞??紤]了很久后,他還是開口問道:那天跟我接頭的人怎么樣了?
  顧慎言躺在一張?zhí)僖卫?,一手夾著雪茄,一手搖著折扇,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才說,你不該問這個。
  林楠笙低下頭去,說,我想知道。
  顧慎言想了想,說,忘卻就是最好的懷念。
  長久的沉默之后,林楠笙抬起頭來,說,那讓我跟你回上海。
  顧慎言搖了搖頭,離開藤椅走到窗口,撩開窗簾望著樓下的廣場,在發(fā)出一聲苦笑后,忽然說,你會背叛黨國嗎?林楠笙嚇了一跳。顧慎言卻不等他回答,就像在對著那塊透明的窗玻璃說,一個叛逆者是永遠(yuǎn)得不到信任的。
  幾天前,當(dāng)他接到總部令他回重慶的電報那一刻,在心里對自己說的就是這句話。顧慎言在安排好上海的一切后,決定由香港繞道廣西,再經(jīng)南寧返回重慶,事實并不是為了來看望這個大難不死的學(xué)生。他只是要見一個人,下達一道他們彼此都已等候多年的命令。
  顧慎言把林楠笙送到門邊時,拿起桌上的鑰匙交給他,說,你就留在香港吧,我已經(jīng)替你安排好了。
  說完,他像個老人那樣扶著門框,看著林楠笙艱難地下樓后,關(guān)上門,躺回那張?zhí)僖卫?,一直躺到將近中午,才起身打開衣櫥,取出一個皮箱,離開這間屋子。
  顧慎言來到中環(huán)的卜公碼頭,登上一條漁船,那船就揚帆啟航了。
  孟安南在船艙里的矮幾上擺開酒菜。顧慎言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他那張黑瘦的臉上,直到他在兩個杯中斟上酒,才說,有十年了吧?
  孟安南點了點頭,說,時間都快讓我忘了自己是誰。
  顧慎言當(dāng)年收留他時,他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在駐河內(nèi)的中國使館里當(dāng)實習(xí)生。顧慎言在那里當(dāng)了四年武官,就把他培養(yǎng)成了一名特工,并且給取名為孟安南。可是,在帶他回國的途中,顧慎言卻把他留在了香港?,F(xiàn)在,孟安南已是《大公報》的時事版編輯,同時也是香港海員工會的理事,而另一個更隱蔽的身份是印度支那共產(chǎn)黨員。
  這一次,顧慎言交給他的任務(wù)是想辦法去蘇北,進入新四軍的核心。他放下酒杯說,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具備了條件。
  孟安南沉吟片刻,說,延安一直在搞整風(fēng)運動,這股風(fēng)早就刮到了蘇北。
  顧慎言點頭,說三九年總部曾派遣過去的大批人員,現(xiàn)在基本已被清除干凈,所以這是一次機會。他看著孟安南的眼睛,說,你要知道,你跟那些人都不同,你在這里的十年已經(jīng)把自己染紅,而且,到了蘇北你沒有上線,也沒有下線,你要做的就是一顆閑棋冷子。說著,他解下手腕上一塊沒有秒針的梅花牌手表,放在桌上,又說,如果有一天你見到一塊同樣沒有鈔針的手表,那就是我派來找你的人。
  既然我是一顆閑棋冷子,就不需要有第三個人知道。
  如果我們這次是永別呢?顧慎言說,我不想你成為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
  孟安南低下頭,看著桌上的半杯酒,說,自從父母死后,我就是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
  
  九宮航運位于維多利亞港口的一側(cè),表面看是個日本人開的株式會社,實際上它是軍統(tǒng)在香港區(qū)的一個情報接收站。
  林楠笙又干回了老本行,每天提著公文包去那里上班與下班,把接收來的情報經(jīng)過辨別、分析與歸類后,用漁船運到公海,再由美國人設(shè)在船上的電臺發(fā)送出去。出于對他身體的考慮,長官派人在辦公室放了張皮制的躺椅,但林楠笙從未使用過。每天,他寧可坐在辦公桌前,一直坐到麻木的感覺從脊椎擴散遍全身,就像血液在凝固那樣。很多時候,他甚至盼著就這么一頭倒在桌上,慢慢地死去。
  一次,他去醫(yī)院復(fù)診時問鈴木正男:如果一個人完全沒了知覺,那跟死人還有什么區(qū)別?
  鈴木正男說,至少你還能用眼睛看,用腦袋去想事。
  只要我還活著,這一天遲早會來的。林楠笙忽然笑了起來,那樣子就像個喝多的酒鬼。
  現(xiàn)在,很多深夜他都會去那些開在皇后大道的酒廊里,混跡于妓女、賭徒與鴉片販子之間,喝那種用甘蔗私釀的燒酒。然后,醉醺醺地回家,躺在床上感受頭痛欲裂的感覺。這是他唯一還能讓自己感受到疼痛的方法。
  可是有一天晚上,就在回家的途中,林楠笙發(fā)現(xiàn)被人跟蹤。那人戴著一頂鴨舌帽,不緊不慢地尾隨在他身后,好像故意要讓他發(fā)現(xiàn)那樣。
  林楠笙的酒一下就醒了,快步進入一條巷子。那人好像也并不著急,仍然不緊不慢地走著。當(dāng)林楠笙一下從他身后轉(zhuǎn)出來時,他的臉上絲毫沒有驚詫之色。
  大吃一驚的人是林楠笙。就在那人緩緩回過身來,他的眼睛一下直了。
  紀(jì)中原摘下帽子,說,林先生,我們應(yīng)該不陌生吧。
  原來,紀(jì)中原并沒有死。那天他一發(fā)現(xiàn)裝裱店被監(jiān)控,就引爆了第一顆手雷。這是傳遞暴露信號最徹底的方法。在76號特務(wù)沖進來時,他又引爆了第二顆,然后趁亂從炸開的墻洞逃離。
  在把林楠笙請進停在街邊的一輛汽車后,他說,我沒想活著跑出來。
  林楠笙淡淡地說,死是需要勇氣的。
  我死是因為工作需要,現(xiàn)在活過來,同樣是工作的需要。
  林楠笙冷笑一聲,說,你詐死,只是想讓她有足夠的空間來拉攏我。
  但她并沒有完整地執(zhí)行我的命令。紀(jì)中原的聲音一下變得干澀,扭頭看著車窗空無一人的街道,說,我跟她結(jié)婚兩年,她從沒有一天忘記過你。
  那你就不該娶她。
  是你們不該有過去。紀(jì)中原一下回頭,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閃爍:我們都是干這行的,你比我更清楚,我們連生命都不屬于自己。
  沉默了很久后,林楠笙抬起頭來,用平緩的聲音說,你們把她葬在哪里?
  紀(jì)中原說,根據(jù)我們的情報,那天晚上仁濟醫(yī)院里運出了兩口棺材。
  什么意思?林楠笙一下睜大眼睛,瞪著他,說,你想暗示我什么?
  我只是向你轉(zhuǎn)達我們的一份情報。
  林楠笙說,你費那么大勁,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紀(jì)中原搖了搖頭,說,我們需要知道日軍在廣州灣與雷州半島的動向……這些你能辦到。
  沒有上峰的指令,我不會給你任何情報。
  侵略者不會等你上峰的指令。
  我是個軍人。林楠笙說著,伸手推開車門,想了想,又說,我只服從上峰的命令。
  紀(jì)中原一把拉住他,用一種逼人的眼神直視著他,說,你的情報能救很多人的命。
  
  七
  圣誕之夜,為了慶祝香港停戰(zhàn)協(xié)定簽署一周年,大街上掛滿了日本國的國旗與軍旗,身穿和服的藝妓替代了掛著白胡子的圣誕老人。到處是肆意尋歡的日本軍人。
  左秋明步行來到洛克道的英皇旅社,一進門廳就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暴露,但他并沒有馬上離去,而是直接去了電話間,把一張紙條吞進肚子后,撥通一個電話,不等對方接聽就一下掛斷。他從懷里掏出手槍,拉了下槍栓,放在大衣袋里,用手緊握著推門出來。
  便衣們就在這時圍上來。左秋明拔槍擊倒兩人后,跑到一根柱子后面,把槍頂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墒?,他還來不及扣動扳機,就被一顆子彈擊中胸部,猛然跌倒在地。
  一個小時后,鈴木正男在為他動手術(shù)時,手術(shù)室的門被粗暴地推開。進來的是個一身戎裝的日軍中尉。他掏出一本特高課的證件晃了下后,朝鈴木軍醫(yī)一躬身,用日語說,麻煩你剖開他的肚子,我們需要的情報應(yīng)該是被他吞進了胃里。
  
  鈴木正男示意護士摘下口罩后,張著雙手,說,那會要了他的命。
  他的生命不重要。中尉說,重要的是情報。
  可我是醫(yī)生。鈴木正男說,我不能這么做。
  你首先是帝國的軍人。中尉說,你必須服從命令。
  鈴木正男低頭站了會兒,走到手術(shù)臺前,從護士手里接過手術(shù)刀。
  中尉有點不耐煩了,上前一把掀開蓋在左秋明身上的手術(shù)布單,說,請你快點。
  鈴木正男沒有理他,而是讓護士在左秋明的靜脈里又加注了一針麻藥后,才一刀劃開他的肚子。
  兩天后,左秋明奇跡般地活了過來,但他卻選擇了自殺。第三天深夜,等到查房的醫(yī)生與護士都離開后,他摘掉氧氣罩,拔掉插在靜脈里的輸液管,把雙手伸進被子,用力扒開身上的兩處傷口。然后,睜著眼睛,靜靜地躺在黑暗中,在劇痛中讓血一點一滴地流干。
  當(dāng)鈴木正男把整件事告訴林楠笙時,他們坐在一家茶樓的大廳里。鈴木正男說完就站起身,表情肅穆地對著林楠笙深鞠一躬后,坐下說,龐桑,我對不起你的朋友。
  林楠笙不說話,一直到把杯中滾燙的茶水慢慢地喝干,才放下杯子,說,你搞錯了,他不是我的朋友。
  我見過他來探望你,不止一次。
  你這話會讓我被捕的。
  我是你的醫(yī)生,也是你的朋友。鈴木正男認(rèn)真地說,我約你出來只是想告訴你,一個勇士應(yīng)該得到厚葬,而不是躺在停尸間里。
  林楠笙平靜地說,鈴木,同情你的敵人,就等于背叛你的帝國。
  我沒有敵人。鈴木正男抬頭看著林楠笙,說,作為醫(yī)生,我只有病人。
  林楠笙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他只是不停地喝茶與斟水。離開茶樓后,回到公司繼續(xù)上班與下班。他把這次跟鈴木正男的見面看成了日本人的某種試探,直到在幾天后的報紙上看到那則認(rèn)領(lǐng)無名男尸的啟事??粗笄锩髡掌锏倪z容,林楠笙忽然變得心潮起伏。
  當(dāng)晚,他求見軍統(tǒng)在香港的最高長官。等他把話說完,長官拉開抽屜,取出一沓卷宗,說,你是搞情報分析的,你來判斷一下。
  卷宗里夾著很多照片,都是左秋明去過的地方與見過的人。林楠笙在其中一張上看到了紀(jì)中原的側(cè)臉,心里一下就明白了,但還是說,這能證明什么?
  所以我們還需要甄別,這是最后的機會。
  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人。
  但我們要知道他是誰的烈士。長官長嘆一聲,站起來,走到一個地球儀前,用力轉(zhuǎn)了一下后,又說,如果我沒判斷錯,會有人去給他收尸的。
  林楠笙再也不說一句話。他在離開長官的辦公室后去了皇后大道的酒吧,在那里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跟吧女調(diào)笑,然后提著半瓶酒,醉醺醺地來到與紀(jì)中原見面的那條巷口,就像個無家可歸的人那樣,一連五個深夜都醉臥在那里。
  第六天的深夜,一輛三輪車在轉(zhuǎn)一圈后停在他跟前。一身車夫打扮的紀(jì)中原把他扶上車后,林楠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你終于出現(xiàn)了。
  紀(jì)中原用力蹬著車,說,要是我不出現(xiàn)呢?
  林楠笙反問道:你會死心嗎?
  天快放亮的時候,紀(jì)中原帶著他過海來到大嶼山的一片墳地。站在一座沒有墓碑的新墳前,他說,我知道你們是多年的好友。
  他什么時候為你們工作的?
  他不是為誰工作。紀(jì)中原說,他只是在盡一名中國特工的職責(zé)。
  林楠笙低下頭站了會兒后回到船上,始終沒說一句話,默默地獨自坐在船頭,迎著初升的朝陽與海風(fēng)。一直到登岸后,他回頭對紀(jì)中原說,從往來的電文上綜合分析,日軍會很快向廣州灣出兵。
  那法軍的動態(tài)呢?
  英國人都沒守住香港,法國人行嗎?說完,林楠笙扭頭就走。可是,走了沒幾步,他又折回來,看著紀(jì)中原,猶豫了一下,說,希望你們在上海的人能幫忙查找她的下落……
  放心。紀(jì)中原目無表情地打斷他的話,說,她是我們的同志,也是我的妻子。
  
  為了接收林楠笙傳送來的情報,紀(jì)中原特別開辟了一條專線,由他親自接收。但是,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忽然一紙調(diào)令,林楠笙被召回重慶,出任中美合作所的技術(shù)教官。
  臨行前,林楠笙沒有跟任何人道別,也沒有聯(lián)絡(luò)紀(jì)中原,而是一個人孤零零地來到碼頭,跟隨旅客登上郵輪??墒?,就在他踏進船艙的瞬間,一眼就見到了紀(jì)中原。他身穿著白色的服務(wù)生制服,手里托著一盤熱毛巾,笑吟吟地上前,說,先生,擦把臉吧。
  林楠笙冷冷地說,你想送我去重慶嗎?
  紀(jì)中原還是笑吟吟的,在遞上毛巾的同時,交給他一張紙條,說,任何時候,你需要聯(lián)絡(luò)我們,就把它登在《中央日報》上。
  紙條上是一首《55SjGgMQW9BdsaNU/fyEVw==詠梅》的七律,署名:黃山云。
  林楠笙靠在船舷上把詩默念了一遍,隨手撕成碎片,扔進了海里。他閉上眼睛,就聽到了汽笛拉響的聲音。
  
  八
  重慶的夏天奇熱難耐,歌樂山下的軍統(tǒng)校場就像個郁郁蔥蔥的蒸籠。每天,林楠笙在這里教授學(xué)員們聯(lián)絡(luò)與通訊、情報的分析與辨別以及行動的技術(shù),有時也會充當(dāng)那些美國教官們的翻譯。他是培訓(xùn)班里唯一的中國教官,卻穿著美式軍服。到了晚上就在外國人招待所里,跟那些美國軍官一起喝酒與跳舞,用英語吟唱美國的鄉(xiāng)村歌曲。
  林楠笙似乎變得無憂無慮,甚至忘記了射入脊椎的那顆子彈,隨時都會要了他的命。
  這天,總部督察室的胡主任忽然來到校場,用車把林楠笙拉到嘉陵江邊的一個渡口后,兩人沿著石階走了很久,來到一幢民居的二樓。胡主任推開窗戶,指著街對面一個小院,說,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林楠笙當(dāng)然知道。顧慎言到了重慶不久就被軟禁在此。有人說,這是對他火燒湘湖大廈的懲罰。也有人說,他只是軍統(tǒng)為了掩飾上海慘敗的一只替罪羊。然而,更多人認(rèn)為他會有今天的結(jié)果,是違背了戴老板的意志所致。
  胡主任這時又說,他是你的老師,你為什么不來看望他?
  我得避嫌。林楠笙說,這里是重慶。
  胡主任笑了,說,顧先生桃李滿天下,連戴老板都聽過他的課,你有什么嫌好避的?
  林楠笙卻認(rèn)真地說,胡主任有什么要吩咐的,請盡管明示。
  師生一場,你要多去看望他,多關(guān)心他,還要分析與研究他。胡主任說著,臉上的笑容開始消失,兩只眼睛透過鏡片直視著林楠笙。話題一轉(zhuǎn),就說起了顧慎言重建的地下情報網(wǎng),與他上報總部存檔的那些文件。經(jīng)過甑別,文件里提供的大部分的人員名單、組織代碼、聯(lián)絡(luò)方式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胡主任再次直視著林楠笙,說,我們要知道他想干什么,那些活生生的人都去了哪里?
  但是,林楠笙仍然不相信,這就是總部調(diào)他回重慶最終的目的。他挑了個周末的下午去看望顧慎言。那天,眼看就要下雨,烏云黑壓壓地壓在嘉陵江上,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顧慎言正坐在廊下的棋盤前打譜,一手握著卷宋版的《忘憂清樂集》,一手執(zhí)子,見老仆人領(lǐng)著林楠笙進來,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好像已經(jīng)等候多時那樣,一指棋盤,說,黑子先行。
  整個下午,林楠笙都陪著顧慎言在雨聲中下圍棋,一盤接著一盤地廝殺,一直下到天近黃昏。顧慎言忽然把白子往棋缸里一丟,站起來,對伺立一旁的老仆人說,你去找把傘,送送林教官。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
  林楠笙打著傘回到歌樂山的教場時身上已經(jīng)濕透。第二天,胡主任派車把他拉到總部的督察室,一見面就說,昨天傍晚我一直在這里等你。
  林楠笙說,我想那個老仆人會來向你匯報的。
  胡主任愣了愣,忽然一笑,說,你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林楠笙早就發(fā)現(xiàn),除了這幢小樓是個固定監(jiān)視點外,在街口各設(shè)著一個流動觀察哨,雜貨鋪里還隱蔽著幾名行動隊員。這是軍統(tǒng)最高級別的監(jiān)控,在重慶一般只針對曾家?guī)r五十號的八路軍辦事處。但是,他在想了想后,卻說,我相信他要走的話,沒有地方留得住他。
  
  胡主任沒說話,摘下眼鏡,用一塊手帕仔細(xì)地擦拭了很久。
  等到林楠笙再去顧慎言家里,老仆人已經(jīng)變得知趣,總會找個借口離開,不是出去買菜,就是進屋里收拾房間,留下兩個人獨處的空間。只是,師生倆同樣都閉口不談上海,也不談時勢與情報。他們就像兩個步入暮年的老者,林楠笙每次一來就與他坐在屋檐下或是院中的樹陰里,常常對著棋盤一下就是大半天。有時候,林楠笙索性留下來吃晚飯,就像在當(dāng)年的特訓(xùn)班時??墒?,只要一出這扇院門,他就會被一名便衣帶進對面的小樓,當(dāng)著眾人的面,脫光身上所有的衣服,等他們把每一件都檢查完畢再穿上。然后,去到另一間屋里,關(guān)上門,坐在一臺錄音機前,把顧慎言說過的每一句話復(fù)述到磁帶上,同時也留下他對這些話的判斷與分析。
  有一天,林楠笙盯著棋盤忽然說,先生,如果你想離開這里,我會在外面接應(yīng)。
  顧慎言笑了,深吸一口雪茄后,在徐徐吐出的煙霧里說,你要是幫我離開,你就背叛了黨國。
  我不怕,我是個隨時會死的人。林楠笙也跟著笑了笑,抬頭看著顧慎言,說,有些事是我必須要做的。
  你不覺得這也是對你的一次甄別嗎?顧慎言的臉色一下變得冷峻,但在轉(zhuǎn)眼間就笑著一指對面小樓的窗口,又說,如果我猜得沒錯,那扇窗戶里應(yīng)該站著個會讀唇語的人,這會兒正用望遠(yuǎn)鏡看著你的嘴。
  林楠笙不動聲色,只是執(zhí)著地盯著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一直看到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再也不說一句話。
  兩個人在棋盤上的廝殺卻第一次變得驚心動魄。
  
  1943年8月23日,54架日本飛機由武漢出發(fā),對重慶進行了最后一次轟炸。等到那些俯沖而下的飛機扔完炸彈,在一片火光與濃煙中掉頭離去時,老仆人發(fā)現(xiàn)顧慎言早已不見蹤影。
  傍晚時分,林楠笙被招到這座院子。一進門,胡主任已等在那里。兩個人誰也沒開口,在幾名便衣的引領(lǐng)下,默默地把屋里屋外勘查了一遍后,站在臺階上。
  胡主任看著林楠笙,說,他要是去了延安或是南京,我們倆都得完蛋。
  只怕他哪兒都不會去。林楠笙的眼睛始終盯在棋盤上擺的那副殘局。說著,拿起擱在椅子上的那本《忘憂清樂集》,翻到其中的一頁,對照著棋盤看了好一會后,扭頭對老仆人說,這套棋譜有三本,你去把另外兩本都找出來。
  老仆人不敢動,抬眼一直看著胡主任示意,才匆忙進屋。
  胡主任顯然不懂圍棋,更看不明白棋譜。他從林楠笙手里接過那本《忘憂清樂集》,說,這是什么?密碼的母本嗎?
  林楠笙眼睛看著棋盤里那些黑白棋子,說,這應(yīng)該是用棋譜簡單加密的莫爾斯碼。
  說著,他拉過椅子坐下,抓起一把黑子開始往局里填子。
  兩天后的早上,除了那些殘垣斷壁,整個重慶已看不出絲毫被轟炸過的痕跡。林楠笙步行來到朝天門碼頭,擠在人群中往四下看了好一會,才掉頭走進一家熱鬧的茶樓。
  在一間臨江的雅座里,顧慎言穿著一件潔凈的白綢長衫,見到林楠笙進來,就微笑著拿起桌上的一個茶杯,往里面倒上茶水后,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銀盒,打開,取出一顆藥丸,就著茶水吞服下去。然后,他撩起衣袖,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說,我們大概有半個小時。
  林楠笙點了點頭,在他對面坐下。
  這時,顧慎言笑著又說,看來我還行,我還沒有老到要你幫我脫身。
  說著,他拿起擱在煙灰缸上的雪茄,愉快地吸了一口后,扭頭望向窗外的江面,就像在回顧他的一生那樣,笑容很快在他眼睛深處收斂。
  二十歲那年,顧慎言遠(yuǎn)渡重洋去法國留學(xué),在那里加入了旅歐中國少年共產(chǎn)黨,回國后進入黃浦軍校,曾參加過兩次東征與北伐。1927年清黨的時候,他在上海作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選擇——脫離中共,后來跟隨戴笠加入力行社。這些履歷都記錄在軍統(tǒng)局的檔案里。沒有備案的是他在途經(jīng)廣西時,去了南寧的監(jiān)獄,看望了一個他不該看望的人。那個越南人是他留學(xué)法國時的同學(xué),曾用名:阮愛國、李端、胡光、秋翁,現(xiàn)在叫胡志明。顧慎言回到重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把這個情報轉(zhuǎn)給了曾家?guī)r五十號。戴老板為此勃然大怒,在辦公室里當(dāng)面第一次斥責(zé)他說,你這是背叛黨國。
  我只是想讓他能早日回國組織越南的對日反擊,從兵力上牽制住日軍,從而減輕我們遠(yuǎn)征軍在緬印戰(zhàn)場上的壓力。說完這些,顧慎言抬手又看了眼表后,仔細(xì)地掐滅雪茄,看著林楠笙,忽然一笑,說,我的一生是失望的一生。
  林楠笙沉默了很久,看著他,說,那你可以重新選擇。
  顧慎言搖了搖頭,抿緊嘴巴,把桌上放著的一本《波德萊爾詩選》輕輕推到林楠笙面前,用手在上面輕輕地拍了拍,說,也許它能幫你解脫眼下的困境,可誰能幫助我們那些潛伏在敵后的人呢?
  說著,顧慎言露出一絲苦笑,伸手想解下手腕那塊表,手指卻已不聽使喚。林楠笙趕緊起身,幫他解下手表。
  顧慎言看著這塊沒有秒針的梅花牌手表,又說,我本想把它留給你,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我得放他一條生路。
  說完這些,顧慎言已經(jīng)累得不行,但還是用力把手伸出窗口,把手表扔進江里后,就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那樣,靠進椅子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血就在這時從他鼻孔里流淌下來,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他卻像毫無知覺,任它在胸前化成一片,紅得就像春天里盛開的鮮花。
  林楠笙忽然想起來了,睜大眼睛,說,你還沒告訴我,從仁濟醫(yī)院出來的另一口棺材到底去了哪里?
  可是,顧慎言再也不能說話,那顆包裹在糖衣里的藥丸已經(jīng)要了他的命。
  一直到胡主任再沒耐心守在樓下,帶隊破門而入時,林楠笙還坐在顧慎言的對面,一動不動地握著手里的茶杯。
  兩個星期后,林楠笙根據(jù)《波德萊爾詩選》里的標(biāo)注,以《忘憂清樂集》作母本,破譯出上海情報網(wǎng)的人員名單與聯(lián)絡(luò)方式,因此獲總部的嘉獎。事實上,它們從未離開過軍統(tǒng)檔案室的保險柜,就在顧慎言上報存檔的那些文件的字里行間中,那些人員名單被巧妙地隱藏著。
  林楠笙在把解密后的文件交到胡主任手里時,說,多一個人知道,這些人就多一分危險。
  胡主任搖了搖頭,說,最危險的是背叛。
  
  九
  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要不是偶爾還在響徹的空襲警報與那些射向天空的探照燈,真讓人懷疑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歌樂山下的外國人招待所徹底淪為了美國軍官的夜總會。每個周末,后勤都會用軍卡從市區(qū)拉來成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她們大多是失業(yè)的舞女、流亡的大學(xué)生、落魄的姨太太與失去丈夫的軍眷們。她們在掛著水晶吊燈的大廳里刺耳地歡笑、跳舞、喝酒,在黑暗中與那些年輕的美國軍官尋歡作樂,有時在他們床上,有時就在敞篷的吉普車?yán)锘蚰拿鎵ο?。然后,帶著他們的精液、玻璃絲襪與巧克力,在夜色中被送回寂靜的城里。
  已經(jīng)有無數(shù)次了,林楠笙在喝到分辨不清懷里的女人那張臉時,總有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就這樣,讓自己靜靜地、疲憊地死在那些不知是誰的女人身上。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他每次都會想起朱怡貞,想起與她一起醒來的那些短暫而寒冷的清晨。
  林楠笙就在這樣的一個晚上邂逅了藍(lán)小姐。她出現(xiàn)在外國人招待所的宴會大廳,身上穿著一條水色的府綢連衣裙,就像那些下等歌廳里的流鶯,對每個男人的懷抱都來者不拒。那天晚上,林楠笙變得格外沉靜,靠在吧臺的一角,若無其事地看著她,一直看到她醉醺醺地挽著一名美國軍官出了大廳。
  夜深以后,哨子響了起來。那是招喚女人們離開的訊號。林楠笙是在卡車邊上堵住藍(lán)小姐的。他說,我看你不是來出勤的。
  藍(lán)小姐臉上的妝容早已褪盡,顯得蒼白而浮腫。她懶洋洋地瞥了眼林楠笙,好像根本不認(rèn)識眼前這個男人那樣,冷冷地說,你管得著嗎?
  
  說完,她把手伸給車上的同伴,使勁登上卡車。
  藍(lán)小姐下了卡車,回到租住的那間小屋,在床上坐了好一會才起身,往木盆里打滿清水,脫光衣服開始濯洗身體。
  冰冷刺骨的水讓她一下變得清醒。
  晨光透過窗欞的縫隙照進來時,藍(lán)小姐仍然綣坐在水盆里,就像個快要融化的蠟像,埋著腦袋,頭發(fā)蓋住了全部的面孔??墒牵?jīng)過整個白天的睡眠,到了夜幕降臨,藍(lán)小姐變得容光煥發(fā)。她在梳妝鏡前仔細(xì)地化完妝,起身去掛在墻角的一排衣服前挑了件旗袍穿上,又照了照鏡子后,吹滅油燈,拿起提包就出門了。
  督郵街是重慶最熱鬧的地方。一到晚上,這里就成了上海的南京路,到處燈火通明,到處車水馬龍,到處是操著各地方言的官員與商人,還有穿著各式制服的軍人與各個國家的記者。這里,就像是城市的一盤大雜燴,也是藍(lán)小姐每天晚上工作的地方。跟許多的站街女郎一樣,她抱著胳膊在人行道上轉(zhuǎn)悠,一邊用眼神向路人兜售自己。有時,也夾著香煙,去找那些衣著整潔的男人借火,跟他們討價還價。
  幾天后的晚上,林楠笙忽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的眼神一下就結(jié)成兩道冰凌,說,走開。
  別這樣。林楠笙說,你跟我走。
  我不做你的生意。
  林楠笙想了想,一把抓起她的一條胳膊就往停在路邊的吉普車?yán)锿稀?br/>  藍(lán)小姐用力一甩,但沒有掙開,就用了招擒拿的手法,還是沒有掙脫那只手。她忽然低頭,像只母獸那樣,一口咬在林楠笙的手背上,一直咬到血順著手腕染紅了他襯衫的袖口。
  林楠笙毫無知覺。他用另一只手摟住她的肩膀,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她使勁摁進車?yán)铩?br/>  你用不著可憐我。藍(lán)小姐在車?yán)镆蛔戮妥兊闷届o。她從包里掏出一塊手帕,對著后視鏡擦干凈嘴上的血跡后,把它包裹在林楠笙傷口上,卻再也不說一句話。她抱著胳膊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
  林楠笙同樣一言不發(fā),直到把車停在中央銀行高級職員的宿舍前,拉著她上了樓,進了房間。他打開燈,說,你要做就做我一個人的生意。
  這里是顧慎言生前為自己準(zhǔn)備的一個窟。他人還沒到重慶時就讓人用重金租下,卻從沒啟用過。好像早知林楠笙會有這一天那樣,他在下棋的時候說,房間的鑰匙就寄存在嘉陵賓館的總臺。
  藍(lán)小姐的目光沿著四壁游走了一圈后,慢慢走進臥房,打開床頭燈,隨手把包往衣架上一掛就又像變了個人。她解開衣服的扣子,很快把自己脫光,然后扭頭看了眼站在門邊的林楠笙,說,那你還等什么?
  林楠笙站在門邊,有點遲疑地說,其實,我不是為了這個。
  藍(lán)小姐抿嘴笑了笑,上前拉住他的兩只手,一直把他拉到床上。他們的做愛到后來更像是在搏斗。事后,藍(lán)小姐伸手關(guān)掉床頭燈,直挺挺地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她忽然說,你要是真的可憐我,就幫我回到上海去。
  
  軍統(tǒng)上海站全線撤離時,藍(lán)小姐奉命趕到吳淞口,上了船才被告知,他們將要去的地方是重慶。
  藍(lán)小姐一下睜大眼睛,說,那我孩子怎么辦?我不能把他扔在上海。
  負(fù)責(zé)撤離的是個掌柜模樣的中年人。他搖了搖頭,說,以你的級別是不能帶家眷的。
  那我留下,我哪兒都不去。
  負(fù)責(zé)人又搖了搖頭,說,我的任務(wù)是把你們送到重慶,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藍(lán)小姐回頭看了看坐在船艙里的男人與女人。他們都是同事與戰(zhàn)友,雖然很多人是第一次聚首,可這時每個人都抬頭看著她。
  藍(lán)小姐轉(zhuǎn)身走出船艙,一直走到駕駛室,對船老大說,把船靠岸。
  船老大沒有看她,而是望著她身后的負(fù)責(zé)人。
  你要下船,我只能把你的尸體帶回去。負(fù)責(zé)人用一把手槍指著藍(lán)小姐,說,這是上面的命令。
  藍(lán)小姐沒說話,盯著他黑洞洞的槍口,一直看到他垂下槍口,接著又垂下眼簾。
  負(fù)責(zé)人嘆了口氣,又說,還是服從命令吧,別為難自己了,也別為難我。
  好在到上海的郵路從未中斷過。藍(lán)小姐一到重慶就被安排在外設(shè)的稽查處,每天的工作就是檢查往來淪陷區(qū)的信件與郵包。剛開始的時候,每個月她都會給保姆的家里寫好幾封信,薪水不夠就變賣了身上的首飾給他們匯錢,求他們要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撫養(yǎng)她的兒子。可是有一天,督察室的人忽然來找她談話,拿出厚厚的一沓信件與匯票,說,你的孩子才六歲,你的保姆認(rèn)字嗎?
  這里每個星期都遭轟炸。藍(lán)小姐說,我只是要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
  過了沒幾天,藍(lán)小姐被調(diào)離稽查處,也被迫搬出了總部的宿舍。她去電話局當(dāng)了一名接線員,每個月的薪水連飛漲的物價都應(yīng)付不了。
  保姆就在這個時候讓人寫信來,說他的兒子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齡。這天晚上,藍(lán)小姐離開電話局的集體宿舍。她在街上走了很久后,闖進一家外國人聚集的酒廊,直到第二天早上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醒來,她才記起睡在身邊的男人是個加拿大的機械師。
  藍(lán)小姐就是在一天深夜決定潛回上海的。天空中,空襲警報在刺耳地轟響,飛機的轟鳴由遠(yuǎn)而近,停電后的大街上一片漆黑,早已跑得空無一人,她卻像根木頭那樣站在一座石牌樓前。
  爆炸聲響起來了,地動山搖,火光沖天。藍(lán)小姐卻站得紋絲不動。
  督察室的便衣再次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時,他們帶來了她花重金托人訂購的船票,還有一副手銬。藍(lán)小姐說,你們知道,在上海我還有一個兒子要養(yǎng)活。
  你也知道,擅自返回淪陷區(qū)就有投敵的嫌疑。
  藍(lán)小姐被帶回總部的禁閉室,整整關(guān)了一年多才得以釋放。
  這些事,藍(lán)小姐從沒對林楠笙說起過,林楠笙也從來不問。每個周末,他一下班就離開校場,回到央行的那套宿舍,就像個體貼而本分的丈夫,吃完飯,有時候還會幫著一起洗碗。這是林楠笙最為寧靜的一段日子。
  可是一天傍晚,藍(lán)小姐在飯后點燃一支燭蠟,坐著,默默地盯著燭火看了很久,說今天是她兒子八歲的生日。說完,她低下頭,目光也隨之變得幽暗,又說她一直以為是孩子離不開母親,現(xiàn)在才明白,事實上,更多時候是當(dāng)媽的離不開自己的孩子。
  那天晚上,很長一段時間里林楠笙都沒說話。洗完澡后,他站在窗前,看著街對面那家還沒打烊的雜貨店。這時,藍(lán)小姐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從后面抱住他,把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說,那里新來了一個伙計。說完,慢慢把臉移到他背部,緊貼在那里,又說,知道嗎?我遲早會拖累到你。
  林楠笙始終不說話,仍然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家燈光暗淡的雜貨店。
  幾個星期后,《中央日報》上刊登了一首署名為黃山云的《詠梅》七律詩。過了沒幾天,警備司令部的一輛吉普車駛進中美合作所的大門,拉著林楠笙去了浮圖關(guān)下的一幢別墅。
  一進客廳,一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就笑著迎上來,說他是受八路軍辦事處的委派,代表香港的紀(jì)先生來跟林楠笙見面。說著,他伸出手掌,又說,這首詩,我們已經(jīng)等了很久。
  林楠笙點了點頭,站著,有點遲疑地說,我想請你們幫忙……送一個人離開重慶。
  去哪里?
  上海。
  中年人想了想,說,以你現(xiàn)在的能力,你自己完全可以辦到。
  如果我可以,我不會來找你們。林楠笙在一張沙發(fā)里坐下后,接著說,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我提的條件。
  中年人笑了,在另一張沙發(fā)里坐下,說,共產(chǎn)黨人不作交易。
  有情報就一定有交易。林楠笙說,沒有交易,我們之間也不會有香港的紀(jì)先生。
  中年人又笑了,說,我們干革命靠的是信仰。
  羅馬不是一天能建成的。林楠笙扭頭看著他眼睛,說,你們要理解一個剛剛作出了選擇的人。
  
  十
  慶??箲?zhàn)勝利的歡呼聲還沒有散盡,懲處漢奸的行動已經(jīng)開始。上海的街頭日夜都能聽到警車?yán)押魢[而過。許多人從家里被揪出來,可往往人還沒到監(jiān)獄,他們的家產(chǎn)已經(jīng)被瓜分,他們的妻女同樣也會被瓜分。
  
  勝利者從來都是用掠奪來歡慶他們的勝利。
  林楠笙人還沒到上海,他的公寓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就在靜安寺邊上的愛丁堡大廈。這是他的學(xué)生與同僚們送給他的一份薄禮,為了祝賀他榮任上海肅奸委員會的幫辦。但是,他更重要的任務(wù)是協(xié)助長官籌建中美合作所上海辦事處。
  前來虹橋接機的是他特訓(xùn)班上的學(xué)生,現(xiàn)在已是忠義救國軍的一名隊長。他把林楠笙請上車,并沒有直接駛向愛丁堡大廈,而是去了華懋飯店的小宴會廳。那里有一場為他接風(fēng)的晚宴,林楠笙卻在步入八角廳的瞬間想起了藍(lán)小姐。
  晚宴過后,林楠笙在眾人的簇?fù)硐鲁鰜?,仍然沒回愛丁堡公寓,而是沿著南京路一直往前走。他對堅持要送他的學(xué)生說,這里我比你熟,你讓我一個人走走。
  林楠笙在上海的街頭整整逛了一夜。天亮?xí)r分,他坐上一輛黃包車穿過蘇州河橋,來到曾與朱怡貞同居的那幢小樓前,站在馬路對面仰頭長久地看著閣樓上那個窗口。
  現(xiàn)在,林楠笙每天除了工作、應(yīng)酬與睡覺外,把閑暇的時間都花在查閱日偽遺留的檔案上,連仁濟醫(yī)院里的病歷都沒放過,卻就是沒有找到1942年春節(jié)期間關(guān)于朱怡貞的任何記錄,也沒有他自己的。
  一個月后,林楠笙第一次跟上海的組織接頭。這是早在重慶就定下的時間與地點。他推開春申旅社的一扇房門,就見到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坐在茶幾邊,微笑著看著他,說,你來晚了。
  林楠笙關(guān)上門,說,我得確保我們彼此的安全。
  我姓潘。那人起身,伸出手說,你可以叫我老潘。
  林楠笙握住老潘的手,說,我認(rèn)識你,你曾經(jīng)是朱怡貞的上線。老潘一愣,還不等他開口,林楠笙就笑了笑,說,當(dāng)初我跟蹤過她。
  過去的事不談了。老潘給他倒了杯水后,就說起了在重慶的和談,說起了國軍對偽軍的整編。他長嘆一聲道:協(xié)議簽訂了,這戰(zhàn)幕只怕還是拉不下來。
  林楠笙卻輕描淡寫地說,政治斗爭嘛,就是老人們舉著酒杯交談甚歡,孩子們在桌子底下大打出手。
  情報工作也一樣。老潘話題一轉(zhuǎn)就開始布置工作,從他們的傳送線路到交接方式到備用方案,以及情報傳遞中的各種可能發(fā)生的意外與處理,他一一交代完后,又向林楠笙伸出手,笑著說,從今天起,我們就是穿在一根繩上的兩只螞蚱。
  但是,林楠笙坐著并沒有告辭的意思。他抬頭看著老潘,說,你得告訴我朱怡貞的情況。
  老潘皺緊眉頭,瞇起眼睛,就像在腦海翻找這么個人那樣,想了很久,才說,如果她還活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蘇北根據(jù)地。說完,他看著林楠笙,又說,我只知道這些,也只能告訴你這些。
  其實,朱怡貞這個時候就在上海,就住在浙江中路一套帶閣樓的公寓里。跟她住在一起的人是孟安南,現(xiàn)在已改名黎廣文,在法國圖片社當(dāng)編輯。每天,他提著公文包出門上班,朱怡貞就上到閣樓。這里已經(jīng)成為她的繡房,到處掛滿了各色的絲線與繡品,而在窗臺下暗格里還放著一臺發(fā)報機。
  除了黎太太,朱怡貞另一個更隱秘的身份是孟安南的報務(wù)員。他們離開蘇北根據(jù)地的前夜第一次見面,就在阜寧城外的一間茅屋里。隔著一盞馬燈,孟安南用一種審查似的眼神看了她好一會,說,你熟悉上海,也有過假扮夫妻的經(jīng)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見朱怡貞低著腦袋久久不語,他接著又說,當(dāng)然,你也可以拒絕,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服從命令。朱怡貞抬起頭說。
  那好。孟安南合上手里的卷宗,說,你回去準(zhǔn)備一下,明天出發(fā)。
  是。朱怡貞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回身,說,我想知道,我是誰的妻子。
  孟安南說,我。
  朱怡貞最后看了他一眼,離開茅屋,沿著一條漆黑的小路走到村頭時,再也沒有力氣挪動一步。她靠著一口枯井的井臺,一點一點地坐到地上,胸口那個曾被子彈貫穿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
  中彈后的朱怡貞至今都不知道是怎樣離開上海的。等她醒來時,已在嘉興的一家德國診所里??醋o她的是個年邁的猶太女人。她是診所的女主人,也是這里唯一的護士。此后的三個多月里,朱怡貞不止一次問過她:是誰把我送來的?年邁的猶太護士每次都是搖晃著她那顆灰白的頭顱,用流利的中文說,是上帝,我的孩子。
  于是,傷愈之后的朱怡貞成了診所里第二名護士。直到盛夏的一天深夜,她悄悄離開診所,搭乘一艘運紗的航船由十六浦碼頭登岸,重新回到上海,就像個尋親不遇而落魄的女人,每天混居在閘北最下等的旅館里,跟那些逃難者、算命的、拐騙的、做小買賣的在一起。朱怡貞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刊登尋人啟事上。那是她唯一聯(lián)絡(luò)組織的方式。
  終于,在一個多月的等待與尋找之后,朱怡貞在兆豐公園的后門見到了老潘。
  可是一見面,老潘卻說,根據(jù)組織原則,你不應(yīng)該到處找我,你已經(jīng)失蹤半年多了。
  我不是找你,我找的是組織。朱怡貞看著馬路對面的一個報亭說。
  根據(jù)組織原則,我也不應(yīng)該來見你。說著,老潘嘆了口氣,掏出幾張法幣塞進她手里,又說,改天我們換個地方再見面吧。
  兩天后,他們再次見面時,老潘靜靜地聽她說完這半年里的經(jīng)歷,把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她面前,說,這些錢你拿著,離開上海后,找個地方好好安頓下來。
  我不要錢。朱怡貞低下頭說,我干這一行也不是為了錢。
  可你也知道這一行是有制度的,你斷線的時間太久了。老潘說,這半年多里,我們通過各個渠道找你,但我們找不到一點線索。
  所以你們就懷疑我背叛了組織。
  如果你背叛了組織,今天你見到的就不是我了。
  鋤奸隊嗎?朱怡貞直視著他鏡片后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任務(wù)失敗、使命終止、身份暴露,必須撤回老家,這是我來上海前組織上給我的命令。
  老潘低下頭,沉默了很久后,說,我可以安排你回去,但到了根據(jù)地你會受到嚴(yán)格的審查。
  審查才會證明我的清白。
  說不定會要了你的命。
  朱怡貞愣了愣,說,我不怕,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
  老潘再也不說一句話。半個月后,朱怡貞一到根據(jù)地就被關(guān)押,在一間由柴房改建成的審訊室里,她對審查她的兩名新四軍干部說,我什么都不能告訴你們,這是組織原則,除非你們是我的直線上級。
  你不要頑固不化,這是一場運動,我們是在搶救你。
  朱怡貞搖了搖頭,轉(zhuǎn)臉看著從窗口透進來的那縷陽光,再也不說一句話。她一直被關(guān)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得以釋放。前來迎接她的上級一個箭步握住她的手,張了好一會的嘴,卻一個字都沒吐出來,就像關(guān)了這么久的人是他。
  朱怡貞出奇的沉靜,只是有點虛弱。她嗓音沙啞地說,首長,我可以歸隊了嗎?
  上級使勁一點頭,說,我就是來接你歸隊的。說完,他看著朱怡貞,又說,這沒什么,為了革命,受點委屈算不了什么。
  
  十一
  林楠笙把藍(lán)小姐母子倆接進愛丁堡大廈那天,特意請來紅房子的廚師,在家里做了一桌法式大餐。然后,溫情脈脈地看著她說,我記得你喜歡吃煎牛排。
  藍(lán)小姐沒有說話,低頭看著桌上的蘑菇湯,很久才拿起湯匙,一口一口,喝得特別的慢,特別的小心翼翼。自從重慶的八路軍辦事處把她秘密送回上海,一夜間,她又像變了個人。每天除了準(zhǔn)時接送上學(xué)的兒子,她還買菜、做飯、養(yǎng)花、收拾房間,到了晚上就焐在被子里一面織毛衣,一面教授兒子上海話與英語。藍(lán)小姐的兒子在保姆家里住了三年,已經(jīng)沾染上滿口的蘇北話,就像個剛剛從江北逃荒過來的野小子。
  這天,吃完最后一道甜點時,他對林楠笙說,我還要。
  藍(lán)小姐說,子璐,你要記得,說話前先要叫人。
  于是,她兒子就對林楠笙伸了伸舌頭,叫了聲:叔叔。
  
  林楠笙笑著說,你得叫我爸爸。
  藍(lán)小姐一下抬起眼睛,發(fā)現(xiàn)林楠笙正扭頭看著她。
  子璐卻在這時用帶著蘇北口音的上海話說,我爸爸早就死了。
  夜深人靜之后,藍(lán)小姐替兒子掖好被子,關(guān)了床頭燈,悄無聲息地下床,摸黑去到林楠笙的房間。一鉆進被子,就拉過他的一條手臂,枕在自己頭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后,說,在上海,你知道他們怎么稱呼我這樣的女人?不等林楠笙回答,她接說,破鞋、野雞、掃帚星……
  我訂好了教堂。林楠笙打斷她,說,就下個禮拜天。
  還是退了吧,我這樣的人能進教堂嗎?
  我請了杜先生做我們的證婚人。
  我不會嫁給你的。藍(lán)小姐伸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林楠笙的臉,說,你別忘了,離開重慶那一刻,我就成了局里的通緝犯。
  那些都已經(jīng)過去。林楠笙說,現(xiàn)在我有能力保護你。
  就在軍統(tǒng)改組為保密局不久,林楠笙被任命為上海區(qū)的情報專員兼市政府的調(diào)查室主任,同時還兼著東方通訊社的社長,全面負(fù)責(zé)上海地區(qū)的黨政與軍事情報的收集與分析工作,并直接對南京的總部負(fù)責(zé)。
  藍(lán)小姐在沉默了片刻后,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把臉埋進林楠笙懷里,說,你應(yīng)該找個好女人,生一個你們的孩子。
  林楠笙一下想起了朱怡貞,伸手抱住藍(lán)小姐,忽然在她耳邊無聲地一笑,說,說不定是我拖累你,我是個哪天睡下去就會醒不過來的人。
  那我每年都去給你掃墓,每天都會給你上香。藍(lán)小姐認(rèn)真地說,直到我死。
  可是,比他們倆死得更早的人竟然是子璐。就在幾個月后的一天夜里,福熙路上的金都大戲院門口發(fā)生了一件震驚全國的憲警火并案。三名憲兵在戲院門口打了一名警察后,事態(tài)很快發(fā)展成了群毆。大批的警察從警局趕來增援,憲兵團也出動了兩輛卡車,全副武裝的憲兵們封鎖了現(xiàn)場的各個路口。
  那天是星期天,戲院里正在放映《龍鳳花燭》。槍聲響成一片時,保姆帶著子璐跟隨驚恐不已的觀眾一起涌向出口。就在跑下臺階時,遠(yuǎn)處飛來的流彈擊中了保姆,同時也擊中了子璐。許多市民在慘叫聲中倒地。
  一連三天,藍(lán)小姐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也不聲不響,就像當(dāng)年得知丈夫陣亡時一樣,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淚痕。第四天,她打開房門出來,沒有看林楠笙一眼,而是坐到餐桌前,一口氣就喝干了碗里的薄粥后,幾乎吃光了桌上所有的點心。然后,又回到房里,躺在床上開始沉沉地入睡。
  第五天是公祭的日子,地點在中央殯儀館,內(nèi)政部與國防部的專員們將會悉數(shù)到場。藍(lán)小姐一大早就起床,仔細(xì)地修剪指甲、洗澡、洗頭、吹風(fēng)、盤發(fā)、化妝。最后,她換上一條素色的旗袍,找出一頂帶面紗的帽子戴上后,徑直去了書房,拉開林楠笙的抽屜,取出他那把勃朗寧手槍,熟練地檢查完畢,一下就把子彈推進槍膛。
  五天來,藍(lán)小姐這才第一次正眼看著林楠笙。她說,我說過,我遲早會拖累你的。
  我不怕。林楠笙同樣看著她,說,但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他戰(zhàn)死在下關(guān)時,我對自己說,我要為他報仇,我還要為了兒子活著。藍(lán)小姐平靜地說,現(xiàn)在,我只想去死。
  說著,她就往外走,卻被林楠笙一把抱住。藍(lán)小姐沒有掙扎,而是扭頭看著窗臺上的一盆盆景。
  林楠笙伸手撩起她的面紗,把她的臉扳過來,讓她看著他的眼睛,說,你不能為我活著嗎?
  藍(lán)小姐的眼里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卻在轉(zhuǎn)瞬間把槍頂在林楠笙的頜下,說,別想阻撓我,我會開槍的。
  林楠笙仍然抱著她,嗓音卻越發(fā)干澀地說,你活著,至少每年能為他們掃墓,每天能為他們上香。
  
  朱怡貞的核心工作是把孟安南收集來的情報發(fā)回蘇北根據(jù)地。有時,也接收根據(jù)地的指令,把它們密寫在紙上或者干脆刺進繡品里,這完全取決于指令的等級。再把它們送到西馬橋弄的吳越繡莊,由那里分配到各個條線上。
  中共代表團撤離上海后,她接收指令的次數(shù)越發(fā)頻繁,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去一兩趟繡莊。這天,她一離開繡莊就覺得被人跟蹤,可在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后,發(fā)現(xiàn)其實是自己多疑了??墒牵驮谒氐郊依?,剛換上居家服,敲門聲響了起來。
  朱怡貞打開門一眼看到了林楠笙。他身穿灰色的華達呢長衫,頭戴禮帽,手里還拿著一份報紙,站在門口就像回家那樣,伸手摘下帽子,連同報紙一起遞給朱怡貞,說,我還是找到你了。
  朱怡貞呆立在那里,直到林楠笙進屋,仍然緊咬著嘴唇。
  林楠笙環(huán)顧四壁,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墻頭那張結(jié)婚照上,說,這是你的新上級?
  朱怡貞愣了愣,說,他是我丈夫,我結(jié)婚了。
  林楠笙又看了眼照片里的男人,說,他至少大你十歲。
  朱怡貞到了這時才發(fā)現(xiàn)手里還拿著他的禮帽與報紙,就把它們放在桌上,順勢在一邊的椅子里坐下,扭頭看著潔凈的地板,說,你帶來的人呢?讓他們都上來吧。
  原來你早知道我在上海。林楠笙默默地在桌子對面坐下,盯著她看了很久,才垂下眼簾說,你應(yīng)該讓我知道,你還活著。
  我能讓你知道嗎?朱怡貞淡淡地說,如果你不是來抓我的,還是請走吧。
  可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林楠笙坐著沒動,抓過桌上的禮帽在手里把玩了一會,又說,你怎么不問問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朱怡貞紋絲不動地坐著,一顆心卻在瞬間跳到了嗓子眼里。
  事實上,林楠笙是從一塊繡品上發(fā)現(xiàn)朱怡貞的。兩個月前,保密局的行動隊在辛莊破獲了一個中共交通站,在收繳來的大量物品中,林楠笙看到一幅蝶戀花的刺繡,一下就想起了在閣樓上與朱怡貞同居的日子。只是,他不動聲色,獨自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幾乎找遍了上海所有的刺繡作坊,最后才在吳越繡莊再次見到那些他熟悉的針法、用色與構(gòu)圖。此后的幾個星期里,只要一有空,他就會坐在繡莊對面的茶樓里,泡上一壺安吉白片,一邊跟茶客們下棋,一邊透過窗口留意每個進出繡莊的女人。
  但是,他并沒有告訴朱怡貞這些,也沒有說起紀(jì)中原。他只是在長久的沉默之后,嘆了口氣,說,只要活著就比什么都好。說完,林楠笙戴上帽子,起身走到門口,忽然站住了,又說,放心吧,我不會再來了。
  朱怡貞還是坐著沒動,平靜地看著他,那目光黑得幾乎看不到一點眼睛的光亮。她一直坐到林楠笙的腳步聲在樓梯上消失,才如同一個泄了氣的皮球那樣,坍坐在椅子里。然而,朱怡貞很快就跳起來,幾步跑到窗口,看著林楠笙背影消失在街口后,去臥房換掉身上的居家服,抱著一臉盆的洗漱用品匆匆地出門、下樓、穿過馬路,去了對面的一家浴室。
  她從前門買了票進去,不一會從后門出來時,手里抱著的臉盆已經(jīng)不在了。
  朱怡貞去的地方是法國圖片社。一見面,孟安南在一間堆放雜物的房間里嚴(yán)厲地說,我跟你說過,你不能來這里。
  可是,情況緊急。朱怡貞飛快地說完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后,又說,我可以肯定,從繡莊出來他就跟蹤了我。
  你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
  現(xiàn)在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你得下令,馬上清空繡莊。
  要出事的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孟安南不假思索地說,我看過你的審查材料,為什么你從沒提到過林楠笙這個人。
  我能提嗎?提了我就是國民黨的特務(wù),我早就不在這個人世了。朱怡貞說,當(dāng)初我接到的命令是通過情報交換的機會,拉攏與策反他。
  孟安南想了想,說,如果我判斷沒錯的話,他之所以上門來找你,就是為了傳遞一個信息,繡莊已經(jīng)存在暴露的可能。
  朱怡貞睜大眼睛,好一會,才說,這不可能,他是個特務(wù)。
  在我們的圈子里誰不是特務(wù)?孟安南想了想,說,現(xiàn)在你回家去轉(zhuǎn)移電臺,然后到備用地點等我。
  
  我還能回去嗎?
  你能出來,就一定能回去。孟安南忽然笑了。他笑著說,如果他要釣大魚,首先會抓你去逼供,然后在家里布控,守株待兔,他不會選擇平白無故先來驚動你。
  你好像很了解他們的抓捕程序。
  那當(dāng)然。孟安南說,不了解他們,我們怎么去戰(zhàn)勝他們?
  也許他是想敲山震虎,然后觀察我們。
  孟安南又笑了,說,前線的仗都打到這份上了,他們還會有這個耐心嗎?
  幾天后的深夜,在他們備用的小屋里,朱怡貞仰面躺在床上說,我建議向老家發(fā)報,請他們查證林楠笙的身份。
  孟安南在地板上翻了個身,說,作為一名情報員,你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好奇心。
  這不是好奇心。朱怡貞說,這關(guān)系到我們今后的工作,還有我們的安全。
  可你能確保查證的過程一定安全嗎?那些環(huán)節(jié)上就不會有敵人安插的內(nèi)線?孟安南嘆了口氣后,緩慢地又說,你要知道,我們在上海的情報人員不光只有華東局的,還有延安方面的,還有江蘇特委與共產(chǎn)國際的,你要查證一個不在一條線上的人,就會有并線的可能,就會給雙方帶來暴露的危險。
  朱怡貞再也無話可說。她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可往事卻又一次撲面而來。
  長久的沉默之后,孟安南忽然又說,這個人的身份對你就這么重要嗎?
  
  十二
  林楠笙在他的專員辦公室里見到老潘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押送的衛(wèi)兵退下后,他緊皺著雙眉,說,你在玩什么把戲?
  老潘笑了笑,說,只有這樣,我才能見到你。
  原來,老潘在三天前的一次搜查中意外被捕。按照慣例,像這樣進來的疑犯就算沒人保釋,在關(guān)押上一段日子后也會被釋放,可他卻在上刑后的不久開始招供。老潘一邊捂著嘴巴咳嗽,一邊對預(yù)審員說,我要見你們的最高長官。
  預(yù)審員有點不高興了,但還是朝站在門口的守衛(wèi)遞了個眼色。守衛(wèi)很快請來一名少校軍官。
  老潘卻搖了搖頭,說,我要見的是最高長官。
  少校顯然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半個屁股靠在審訊桌上,朝一邊的打手抬了抬下巴。打手上前就是兩個嘴巴。
  老潘沒有吭聲,彎腰撿起眼鏡重新戴上后,抬起手背使勁地抹去嘴角的血跡。他用一種惡狠狠的眼神看著少校,說,我姓潘,我的名字叫潘新民,代號食指。
  少校眼睛亮了,說,往下說。
  老潘又搖了搖頭,說,夠了,你把這幾個字往上報吧。
  少校有點疑惑,拿起審訊記錄,把那幾個字又看了一遍。這一回,他沒有魯莽,而是拿審訊記錄去了情報科。等到這張審訊記錄出現(xiàn)在林楠笙的辦公桌上,已經(jīng)兩天過去了。
  林楠笙搖了搖頭,對老潘說,你應(yīng)該清楚,像你這樣被抓進來的,只要找不到證據(jù),用不了幾天就會被釋放。
  可我沒時間去等那幾天。老潘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到一絲笑容,他對林楠笙說,現(xiàn)在,你仔細(xì)聽好了。
  說著,他開始向林楠笙下達命令,一道接著一道,直到全部說完,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用力咳嗽起來。
  林楠笙半晌都沒說話,而是坐在辦公桌后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老潘又笑了,說,開始執(zhí)行吧。
  林楠笙還是緊盯著他的眼睛,說,如果我失敗了呢?
  那我一輩子都會背著這個叛徒的罪名。老潘仍然微笑著說。
  我不會為了你的名聲去做任何事。林楠笙冷冷地說,我也不會在乎你的死活。
  我知道。老潘說,對于一個情報員來說,生命不重要,名譽同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任務(wù)。
  你還有一件事沒告訴我。林楠笙站起來,說,我收到情報后怎么送出去?
  三天沒我的消息,我的報務(wù)員就會銷毀密碼本,自動撤離上海。老潘仰起臉看著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天過去了。
  林楠笙再也沒說一句話。他最后看了老潘一眼,走過去拉開門,讓衛(wèi)兵進來把他帶走后就直接去了檔案室,在那里找出許多文件,一直埋頭看到下班才離開保密局大樓。
  這天晚上,林楠笙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他沒有驚動藍(lán)小姐,悄悄地洗漱,悄悄地上床。第二天吃完早餐,他放下手里的筷子,看著藍(lán)小姐,說,你得幫我個忙。
  藍(lán)小姐點了點頭,說,說吧。
  但是,林楠笙并沒有開口,而是掏出一張紙條,展開,交到藍(lán)小姐手里,等她看完,才說,沒問題吧?
  藍(lán)小姐拿過火柴,劃著,點燃紙條后,扔進煙缸,抬眼看著他,說,你收留我,就是為了這一天?
  林楠笙搖了搖頭,說,如果還有別的辦法,我決不會讓你去。
  藍(lán)小姐說,放心吧。
  林楠笙說,你可以問我的。
  我不用問你。藍(lán)小姐忽然露出一個笑容,說,從你送我離開重慶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林楠笙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站長的辦公室。一見面,他遞上審訊記錄,說,這個人你應(yīng)該有印象吧?
  站長看了眼,說,名字沒聽說過,不過這個代號他知道,在四零年前后是中共上海情報網(wǎng)里的一支梭子。
  此人就關(guān)在我們的地下室里。林楠笙說,不過,我去查了以往的檔案,有關(guān)食指這個代號,有很多不同的描述,其中一份里還說她是個女人。
  是不是食指不重要。站長說,重要的是他能提供給我們什么。
  林楠笙笑了,說,他口口聲聲要見這里的最高長官。
  站長也笑了,抬手看了眼表,說,那就去見見吧,十點鐘我還要去趟警備司令部,有個例會。
  可是,審訊開始不久,站長就讓侍立一邊的副官去把他的會議推了。他就像個已經(jīng)入戲的聽眾,完全被老潘說的話吸引。老潘顯得有點疲憊,不停地要水喝,不停地咳嗽,從他在滿洲出生開始,整整大半天,就像在回顧他的人生那樣,說了很多人、很多事與很多地方。
  快到中午的時候,站長有點不耐煩了,打斷他,說,潘先生,你還是說點能幫得上你,也能幫得上我們的吧。
  老潘點了點頭,用力地咳了一聲后,說出了兩個地址與兩個信箱的編號后,就閉緊了嘴巴。
  站長說,我們要的是大魚,這種小蝦米我們興趣不大。
  老潘笑了,抬頭看著四壁,說,在這種地方怎么審得出大魚來,在這里只有小蝦米。
  站長想了想,按響桌子上的電鈴,讓衛(wèi)兵進來把老潘帶下去后,扭頭吩咐預(yù)審科長去華懋飯店準(zhǔn)備兩個房間,從行動隊多抽調(diào)人手,整個樓層執(zhí)行二級警戒。他說,他要擺譜,我們就陪他擺這個譜。
  預(yù)審科長應(yīng)聲離去后,站長來到隔壁的監(jiān)聽室,看著林楠笙說,你怎么看?
  林楠笙說,我還是想不通,他這么資深的特工,怎么可以這么輕易就出賣了自己的下屬。
  再資深的特工也是人。站長笑著,說,你別忘了顧順章。
  還是派行動隊先去摸摸那兩個地方,信箱可以讓我們在郵局的人盯著。林楠笙說,對這種小蝦米,我們盡量不要打草驚蛇,說不定這是他發(fā)出的遇險信號。
  站長點了點頭,說,讓行動隊去布置吧。
  下午的審訊看上去更像是場談判,在華懋飯店的一間豪華套房里,所有的電扇都已經(jīng)打開。林楠笙坐在站長的一側(cè),除了偶爾喝一口杯中的咖啡,他始終一言不發(fā)地盯著老潘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
  但是,老潘好像只對站長一人感興趣,隔著條桌不斷地咳嗽,不斷地提出他的要求。
  可你用什么來交換這些要求呢?換上便裝的站長如同一個老練的商人。
  老潘略微低了低頭,說,今天星期幾了?
  站長說,今天是八月二十七號,禮拜五。
  今晚九點二十五分,百樂門舞廳外左側(cè)的柱子前,我有一次接頭。老潘說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第一次環(huán)視著條桌對面的三位審訊者,最后把目光停在林楠笙臉上,說,我們的合作今晚就能見分曉。
  來人是誰?預(yù)審科長不由得問道。
  
  華東局派往寧滬兩地的聯(lián)絡(luò)人。老潘說,我將跟他作工作上的對接。
  房間里一下變得靜謐,就連書記員也抬起了頭。林楠笙卻閉上了眼睛,如同在辨別這些話的真?zhèn)文菢印?br/>  這時,站長忽然站起來,看著屋里所有的人,說,諸位,今晚九點半以前,大家就在這里陪著潘先生吧。
  我要這么多男人陪著干嗎?老潘也跟著站了起來,看著眾人,毫不客氣地說,還是找個女人來陪我吧。
  然而,到了晚上的九點二十五分,就在林楠笙離開華懋飯店的同時,老潘剛站到百樂門舞廳外左側(cè)的水泥柱前,就被迎面飛來的第二顆子彈射穿額頭。第一顆子彈貼著他的發(fā)梢射進了后面的墻壁。老潘沒有動,而是仰起臉,迎著槍聲傳來的方向,直到槍聲再次響起。
  蹲點的便衣們一下有點亂套,紛紛掏出手槍。負(fù)責(zé)現(xiàn)場的行動隊長從一輛車?yán)锾鰜?,指著街對面大樓的天臺,大喊一聲:還愣著干嗎?上面。
  行動隊的便衣們迅速包圍了大樓。他們從正門沖進來時,在燈光暗淡的樓道里與藍(lán)小姐相遇。她穿著一套深色的夏裝,手里握著林楠笙那支勃朗寧。在一陣短暫的對射過后,藍(lán)小姐提著空槍退回天臺。她看了眼從兩面包抄上來的便衣,舉槍頂在自己的太陽穴上,一直退到天臺的欄桿前,就像忽然中彈那樣,一頭就倒栽出去,嘭的一聲摔死在樓下的大街上。
  半個小時后,警務(wù)處的干探趕來,在天臺的水箱里撈起一把毛瑟98K步槍,里面還剩三發(fā)沒射完的子彈。昨晚,林楠笙從黑市的軍火販子手里買來這桿槍后,就把它藏在這幢大樓天臺一角的隔熱磚下,然后對著手表,勘察好進出的路線,把它們標(biāo)注在那張紙上。為了這次刺殺,他在最短的時間里做了最完善的準(zhǔn)備??墒?,事情還是出了意外。原本十點后才上鎖的后門,這天晚上竟被看門人莫名其妙地提前了。藍(lán)小姐在把步槍扔進水箱后跑下天臺,順著樓梯一直跑到后門,才一下發(fā)現(xiàn)今晚將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個夜晚。
  轉(zhuǎn)念間,她在黑暗中忽然感到了一種讓人揪心的惆悵。
  
  十三
  林楠笙在一家旅館的房間里等到半夜,就已預(yù)感到事情的結(jié)果。一下子,他像被抽干了血那樣倒在床上,無力地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地睜眼瞪到天明,還是一動不動地蜷縮著,如同死了那樣。
  可是,當(dāng)他午后走進丹桂戲園時,已經(jīng)恢復(fù)常態(tài),只是兩只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林楠笙在二樓的一間包廂里等到臺上的戲開演,才在一片喧天的鑼鼓聲中見到茶房挑起門簾。來人竟然是南京國防部作戰(zhàn)廳的榮將軍。兩個人同時愣了愣。他們曾在很多場合里不止見過一次。林楠笙卻一下就明白了,這是一場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約會。
  榮將軍把手插進褲袋,里面應(yīng)該是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
  林楠笙淡淡地說,如果這是一個圈套,你殺了我也已經(jīng)無濟于事。
  榮將軍的臉上沒有表情,他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后,看了眼攤在桌上的那張報紙。上面是老潘的死訊,還配著一張現(xiàn)場的大幅照片。
  林楠笙說,老潘已經(jīng)遇難,我是接替他的人。
  榮將軍說,他應(yīng)該知道,我不會相信任何人。
  他之所以選擇在公眾場合赴死,就是為了讓你能從報紙上看到他的死訊。林楠笙扭頭看著他,說,你也應(yīng)該知道,如果他活著,是決不允許任何人來見你的。
  榮將軍沒有再說話,坐直身體看著樓下舞臺上的演出。
  于是,林楠笙在喝了口茶水后,開始從老潘的意外被捕說起,一直說到他離開華懋飯店前的那一刻。為了能見我一面,他出賣了自己,為了讓人相信他的變節(jié),他甚至不惜犧牲掉兩條下線。林楠笙說到這里,一下就想起了藍(lán)小姐。他看著榮將軍,說,你必須相信我,我也必須要完成他交代的任務(wù)。
  榮將軍始終一言不發(fā),眼睛盯著舞臺上的演出,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
  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暴露。林楠笙頓了頓,又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榮將軍掐滅煙后,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劃著火柴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透過吐出來的煙霧,定睛看著林楠笙,說,老潘應(yīng)該告訴你最關(guān)鍵的一件事。
  林楠笙愣了愣,在腦子里把老潘曾說過的那些話重新過了一遍后,說,你們是同鄉(xiāng),你們曾一起在十九路軍共事過,在上海一起抵抗日軍……他在老家時的名字叫劉宗銘。
  榮將軍搖了搖頭,說,我想他一定會對你說,在得知他死訊的情況下,我還能出現(xiàn)在這間包廂里,就足以證明我要傳遞的情報比我們的生命更重要。
  說完,榮將軍掐滅香煙,起身頭也不回地挑簾離去。
  林楠笙呆坐在包廂里,半晌都沒緩過神來,直到起身準(zhǔn)備離去,看見榮將軍遺留在桌上的那包香煙與火柴,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傍晚時分,根據(jù)寫在火柴盒里的地址,林楠笙來到安福義莊的殮房,在一具即將火化的尸體身上找出一個油紙包后,直接就去了朱怡貞那個備用的家。
  敲開門,朱怡貞的臉色一下就有點發(fā)白了,說,你真是陰魂不散。
  只要讓我找到你,我就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視野。話說到一半時,林楠笙就已經(jīng)后悔。他又一次想起了藍(lán)小姐,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下就低下頭去。林楠笙再次抬頭看著朱怡貞時,他說,我需要你的電臺,還有密碼。
  做夢。朱怡貞正在做晚飯,身上還系著一條圍裙。她頭也不回就進了廚房。
  林楠笙跟著走到廚房門口,從袋里掏出那個油紙包,看著她的側(cè)臉,說,這是國防部剛剛核準(zhǔn)的遼沈地區(qū)的兵力布置與增兵長春的計劃。
  朱怡貞一愣,扭頭,說,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你們當(dāng)年費盡心機想讓我成為的人。林楠笙說著,走過去,把那個油紙包遞到她面前,又說,為了這個,老潘死了,我的妻子現(xiàn)在生死不明,你必須得把它發(fā)出去。
  可是,朱怡貞沒有看他,也沒有看那個油紙包一眼。她慢慢放下手里切菜的刀,解開圍裙,隨手?jǐn)R在臺板上,默默地走出廚房,走到窗前看著昏暗的天空。忽然間,她是那么的想流淚,那么的想嘶喊。
  孟安南回到家時天色已經(jīng)黑盡。他的臉上絲毫沒有突兀的表情,坐在餐桌邊吃完碗里的飯,繼續(xù)聽林楠笙講完后,去廚房里漱了好一會的口,才出來,說,我相信這些都是真的,但我得向組織匯報,還得查證。孟安南看著林楠笙說,這是程序。
  林楠笙點了點頭,說,那我要等到什么時候?
  等到我回來的時候。說著,孟安南拿起提包就匆匆地出門。
  林楠笙坐在那張餐桌邊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就在他全身都開始變得僵硬時,孟安南推門進來。他看了看坐在桌子另一頭的朱怡貞,對林楠笙說,我們只對上了食指的身份,四一年他隨新四軍辦事處撤回蘇北,四二年去了延安抗大學(xué)習(xí)后,不排除會被重新派回上海的可能。但我找不到一點關(guān)于你的信息,你得給我時間。
  它不會給我們時間。林楠笙一舉手里的油紙包,說,你們必須把它發(fā)出去。
  孟安南又看了看朱怡貞,一點頭,說,照他說的做吧,發(fā)華東局,請轉(zhuǎn)西柏坡。
  可是……
  沒有可是,上級會甄別情報的真?zhèn)巍C习材险f著,接過林楠笙手里的油紙包,遞到朱怡貞手上,又說,快去,這是命令。
  朱怡貞離開后,林楠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靠進椅背里,看著孟安南想說句什么,卻最終沒有開口。
  孟安南笑了笑,看了眼桌上的剩菜,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半瓶洋酒,說,喝點酒,睡一覺。
  林楠笙順從地點了點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后,說,你就不怕這是個圈套嗎?
  我只是做了該做的。孟安南說著,忽然一笑,搖了搖腦袋后,看著林楠笙,卻更像是在對自己說,信任有時候就是那么奇怪的東西。
  林楠笙一愣,一下睜大了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他記得,就在那家意大利人開的妓院里,顧慎言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將近中秋前的一天深夜,林楠笙終于離開上海。他在朱怡貞家的客廳里整整住了半個月。這是孟安南再三叮囑的:你已經(jīng)遭保密局秘密通緝,只要不出這扇門,你在上海就是安全的。
  林楠笙笑了笑,他深知在那兩份情報沒有最終被確認(rèn)前,他在哪兒都安全不了。他又開始喝酒,先是讓朱怡貞去街上兩瓶兩瓶地買,白天坐在窗前喝,晚上躺在客廳的地板上睡不著,他就盤坐在黑暗中喝。后來,朱怡貞索性讓醬園的伙計扛了一壇紹興酒上來,說,我們買不起更好的酒。
  林楠笙頭也不抬地說,沒關(guān)系。
  然而有一天,就在朱怡貞離開家門后不久,林楠笙放下酒杯去了他們的房里,快速地檢查了整個房間。最后,他在一個上鎖的箱子底發(fā)現(xiàn)一塊沒有秒針的梅花牌手表。
  第二天,朱怡貞去屋頂晾完衣服回來,剛坐到繡桌前,林楠笙忽然說,你們是對假夫妻。
  朱怡貞愣了愣,挺起背,說,你不再緬懷你妻子了?
  林楠笙像被針猛然扎了一下,但他還是說,你了解他是什么人嗎?
  朱怡貞一動不動地看著窗臺上的陽光,說,她長得漂亮嗎?
  許多話,林楠笙一直想說,但他最終沒有吐露一個字,而是緊閉著嘴,起身去廚房的酒壇里舀了杯酒,出來,一口喝掉半杯后,又去廚房把杯子加滿。
  可是,那壇酒還沒有喝到見底,確認(rèn)林楠笙身份的電報就來了。朱怡貞在抄收電文的瞬間,竟然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她匆忙跑上樓,看著林楠笙,好一會,才吐出一句話:老家來電……在召喚你回去。
  林楠笙坐在窗前沒有出聲,也沒有抬眼。他拿過放在窗臺上的酒杯,慢慢地把里面的半杯紹興酒喝干。
  兩天后,孟安南親自開著警車一直把他送到江蘇地界時,天色已經(jīng)發(fā)白。他把車停在路邊,看了看手表,說,我們來早了。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把手槍,又說,拿著,路上防身用。說完,他補充說道:但愿你這一路上用不著它。
  林楠笙接過手槍,熟練地檢查完彈夾,一把將子彈推上膛后,就把它頂在了孟安南的太陽穴上。
  孟安南愣了愣,說,前面有駐軍,槍聲會驚動他們的。
  林楠笙用另一只手從懷里摸出那塊沒有秒針的手表,說,你是顧慎言放出去的一只鷂子。
  孟安南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是他的學(xué)生,但你不知道我是他收養(yǎng)的義子。說著,他伸手拿過那塊手表,看著它,又說,只是我們都選擇了我們自己的路。
  接著,他在槍口下告訴林楠笙,自從跟隨顧慎言由越南來到香港,他踏上中國這塊土地快有十六年了,頂著一個軍統(tǒng)特工的名頭,卻從沒為他們干過一件事。相反,他每天在做的,正是他父母未完的事業(yè)。
  孟安南的父母曾經(jīng)都是胡志明的追隨者,他們一起留學(xué)法國,在那里認(rèn)識了顧慎言??墒?,在他十歲那年,他們雙雙死于西貢法國人的監(jiān)獄。那時,孟安南的名字叫阮志中。
  說完這些,他扭頭讓槍口頂?shù)搅祟~頭的位置,看著林楠笙說,到了根據(jù)地,你可以去華東局政治處,那里有我的檔案,里面有我全部的歷史。
  但事實上,林楠笙并沒有到達根椐地。在穿越封鎖線時,他乘坐的舢板被碉堡里射出的子彈擊沉,同時中彈身亡的還有護送他的交通員。林楠笙在水里游到精疲力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躺在一條航船的甲板上。
  救他的是個下鄉(xiāng)收租的米行老板。他把林楠笙載回上海郊外的一個小鎮(zhèn),站在三江匯流的碼頭上,他說,坐船再往東去就是大上海了,往南是浙江省,江蘇在北面。
  林楠笙說,那這是什么地方?
  米行老板說,這個地方叫斜塘鎮(zhèn)。
  
  十四
  上海解放的消息是從一隊潰敗的國軍士兵嘴里傳開的。他們在搶劫了鎮(zhèn)上的米行、肉鋪、糕餅店與成衣鋪后,叫嚷了幾句要上山去打游擊,就匆匆離開鎮(zhèn)子,消失在水網(wǎng)如織的平原盡頭。斜塘鎮(zhèn)很快恢復(fù)了平靜,幾乎跟以往的日子沒有什么區(qū)別。林楠笙每天照常去圣類思中學(xué)上班?,F(xiàn)在,他已是那里最受歡迎的歷史兼英文教師。就像許多流落到這個鎮(zhèn)子上的男人與女人一樣,他們都把這個地方當(dāng)成自己的家鄉(xiāng)。
  這天,校長忽然闖進他的課堂,說,工作組的同志來了,在辦公室等你呢。
  來找林楠笙的是兩個年紀(jì)比他學(xué)生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穿著黃軍裝,戴著黃軍帽。他們是來重新登記戶籍的。一見面,其中的一個就說,姓名。
  林秋明。
  出生年月。
  1912年11月19日。
  籍貫。
  浙江富陽。
  怎么到這里的?
  逃難。
  現(xiàn)在解放了,為什么不回家鄉(xiāng)?
  老家沒人了。林楠笙說,三七年轟炸時,家就沒了。
  年輕的軍人放緩口氣,說,婚姻狀況。
  林楠笙看了看辦公室里的老師們,垂下眼簾,說,喪偶。
  事實上,這一年多來不是沒人給他做媒,戰(zhàn)爭留在天底下最多的就是孤兒寡母。林楠笙卻都一一謝絕了。他對每個人都說同樣的一句話——這樣挺好的,我就不去拖累人家了。
  斜塘鎮(zhèn)的人都覺得林老師是眼界高,看不上那些沒文化的女人??墒?,只有林楠笙自己心里清楚,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他的身體在夏天已經(jīng)感覺不到炎熱,到了冬天同樣感覺不到寒冷。
  這年元旦前的一天,沒風(fēng)沒雪,天卻冷得出奇,家中的水缸里都結(jié)上了厚厚的冰層。林楠笙爬上竹梯,幫著門房剛把一盞紅燈籠掛在校門口,就看見一輛軍用吉普揚著一路塵土駛來。
  兩個小時后,這輛車載著林楠笙同樣一路塵土地離開斜塘鎮(zhèn),在路上整整走了半天,開進上海市區(qū)時已是華燈初上的入夜時分。
  林楠笙在上海市公安局的一間辦公室里見到紀(jì)中原時,淡淡地說,你何必費這么大勁找我來呢。
  紀(jì)中原穿著黃呢制服,可怎么看仍像是當(dāng)年的篆印師。他笑著說,我們找你快兩年了。
  說著,他從柜子里取出一盒卷宗,說他四八年底從香港回來接手老潘的工作,就開始秘密尋找林楠笙。他不相信像林楠笙這樣一個特工會死在過封鎖線的時候。
  林楠笙說,你就不能當(dāng)我真的死了嗎?
  紀(jì)中原搖了搖頭,打開那盒卷宗,讓林楠笙自己看。這些都是下面報上來的材料,都是他在斜塘鎮(zhèn)上的一舉一動。原來,早在半年前林楠笙就已經(jīng)被監(jiān)控。檢舉他的是鎮(zhèn)上的一名保長。他曾是保密局培養(yǎng)的外圍人員,曾在上海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林楠笙一面。只是,當(dāng)?shù)氐墓膊块T堅信,一名大特務(wù)躲在一個小鎮(zhèn)上,背后一定藏著一個大陰謀。他們要放長線,釣大魚。
  這些材料最近才轉(zhuǎn)到我手上。紀(jì)中原說,我們需要你回來。
  林楠笙說,我被監(jiān)視了半年都沒覺察出來,我已經(jīng)不是一名特工了。
  但我們不會忘記你的貢獻。紀(jì)中原說,你不該呆在小鎮(zhèn)上當(dāng)一名教師。
  我本來就是一名教師,我的理想就是當(dāng)一名教師。林楠笙扭頭看著壁爐里還在燃燒的炭火,眼前又出現(xiàn)了朱怡貞穿著校服時的模樣。那時,她留著一頭童花妝的頭發(fā)。
  如果這是命令呢?紀(jì)中原說著,起身去辦公桌上拿過一份任命書,交到林楠笙手里,說,革命成功了,我們的戰(zhàn)斗遠(yuǎn)沒有結(jié)束。說完,他鄭重地看著林楠笙,又說,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
  
  現(xiàn)在,林楠笙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當(dāng)年遺留下來的檔案,從中找出那些早已中斷的線索,最終找到那個人,確定與指認(rèn)出他們的身份。林楠笙又開始喝酒,下班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倒一杯烈酒,一口一口,一直喝到昏昏沉沉。
  這是他唯一還能讓自己入睡的方法。
  五月的一天,比天氣更熱的是民眾為志愿軍募捐的熱情。上海的街頭到處是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的標(biāo)語與口號,林楠笙卻在擠電車時忽然倒下。
  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動彈不了。漆黑的病房沒有聲音,也沒有其他的病人,就像躺在自己的墳?zāi)估?,這是他無數(shù)次預(yù)想過的結(jié)局。林楠笙黑暗中靜靜回顧他的一生,發(fā)現(xiàn)在這世上,他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唯一剩下的就是腦子里那些回憶。
  
  第三天一早,紀(jì)中原來探望了他以后,在回辦公室的途中走進一家店鋪,拿起柜臺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說,給我接靜安區(qū)委。
  下午,朱怡貞捧著一紙袋蘋果走進病房。這是他們在他重回上海后的第一次見面,盡管彼此都知道,他們上班的地方只隔著幾個街區(qū)。朱怡貞在靜安區(qū)委工作,一直住在市府的單身宿舍里。有很多次,在喝了再多的酒都無法入睡的夜里,林楠笙都會一個人從家里出來,步行到她的宿舍樓前,站上一會,看一眼那扇亮著燈光的窗口,然后回家繼續(xù)喝酒。
  朱怡貞坐在病床前一聲不響地削完一個蘋果,一片一片地喂進他嘴里。
  你丈夫呢?你們?yōu)槭裁床皇且黄饋恚苛珠峡粗掷锏乃?,忽然一笑,說,說不定這是最后一面了。
  朱怡貞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簾,同樣看著手里那把水果刀。
  上海解放不久,孟安南就向組織提交報告,要求回國參加胡志明領(lǐng)導(dǎo)的抗法戰(zhàn)爭。但是,得到的答復(fù)卻是隨三野開赴福建前線的命令。臨別的前夜,他對朱怡貞說,你不嫁給我沒關(guān)系,你總得讓我知道原因吧。
  朱怡貞平靜地注視著他那雙深陷的眼睛,很久才說,我有一個死而復(fù)生的丈夫,我還有一個生死不明的愛人,你說我能嫁給你嗎?
  孟安南再也不說一句話,看著朱怡貞扭頭進了房間,輕輕地關(guān)上房門。整整一夜,他就坐在朱怡貞房門口,靠在自己的行軍包上,一直到天亮才起身,悄無聲息地離開。
  朱怡貞的神情始終有點恍惚。她在折起水果刀時,忽然無端地一笑,抬眼看著林楠笙,說,我們真傻。
  林楠笙想要坐起來,可是肌肉不聽他的使喚。他只能直挺挺地看著眼前的女人,想了想,說,還好,我還是見到了你。
  
  完稿于2011年8月7日午后
  修改于2011年8月11日
  
  原載《人民文學(xué)》2011年第10期
  原刊責(zé)編 馬小淘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畀愚,男,上世紀(jì)70年代生人。1999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當(dāng)代》《十月》等期刊,部分小說入選國內(nèi)各大選刊及各出版社的年度選本,部分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并譯介到國外。
  曾獲浙江省青年文學(xué)之星稱號,《鐘山》、新浪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第八屆“上海文學(xué)獎”,第二屆“四小名旦”《青年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中篇小說獎,第二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曾出版長篇小說《碎日》,中篇小說集《站在到處是人的地方》《羅曼史》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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