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涉及手的問題,我跟普通人基本沒什么區(qū)別。我指的是生活,吃喝拉撒什么的,不比普通人少任何一樣。別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憑我的頭腦,不見得比別人做得差。我的問題,主要就是手的問題。二十歲那年,一次意外的車禍?zhǔn)刮沂チ穗p手。我原本有一雙靈巧的手,我曾用手寫字,用手折紙飛機,用手打玻璃彈珠,撓癢以及挖耳屎等等。我從未有過感激,是誰給了我一雙靈巧的手呢?如今沒有手了,我也未曾悔恨,得失都是上蒼的造化。好在手并不是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工具,好多事情,有手能做,沒手照樣能做,只是換了處理問題的方式而已。經(jīng)歷這些年,我學(xué)會用嘴寫字,用腳尖開門,用桌椅的棱角蹭癢,我已經(jīng)把手的功能在生活中化解掉了。不熟悉我的人對我的生活細(xì)節(jié)總是感到好奇,這一點我能夠理解。大家對我的好奇,無非是如何穿衣,如何吃飯,如何解決沒手給我造成的困難。心情好時我給他們講如何克服沒手的困難,他們聽了后往往會說,就這么簡單啊,就這么簡單?我說,是啊,就這么簡單。其實很多事即使不說你也能想象得到,你可以把自己的手捆起來,親身體驗一下嘛,你會發(fā)覺用其他東西替代手是一件簡單而容易的事,人的生存本能使然。還有必要深究下去嗎?如果有人堅持問我是如何處理大便之后的個人衛(wèi)生問題的,那么,我會跟他劃清界限。這樣的提問讓我感到惡心,持這種態(tài)度的人,其內(nèi)心世界跟我大便之后的個人衛(wèi)生狀況同樣糟糕。我沒有手,不說明我沒有尊嚴(yán),手和尊嚴(yán)不能混為一談。我有很多朋友,由于工作關(guān)系,我還在不停地結(jié)識一些新朋友,我Nh+9nwdElX72+MiTS2pLhw==不排斥善意的侵入,但交友原則卻有一個,那就是互相尊重。
我的工作是給別人算命,最早我是在橋頭蹲攤,風(fēng)吹雨淋的,滋味很不好受。說實話,我算命的水平并不高明,總是弄得陰差陽錯,因此生意格外冷清。那年夏天,我們這個城市掀起了一場創(chuàng)建衛(wèi)生文明城市的熱潮,為了配合城管部門的工作,我們這些算命先生不得不從橋頭據(jù)點撤離,有一部分轉(zhuǎn)移到郊區(qū)環(huán)城公路邊,也有一部分回農(nóng)村老家改行種地去了。失業(yè)給我?guī)淼拇驌艨上攵?,家庭開支也因此頓顯拮據(jù),我和我年邁的母親,每日只靠一些清湯掛面和小米稀飯度日,眼看形勢十分嚴(yán)峻。那些日子我十分煩悶,沒事就在我家后面的鐵道邊仰首望天,期盼著從天上能掉下點什么,即使不掉元寶,掉下點零鈔碎票也好。我們行業(yè)術(shù)語里有一個詞叫“貴人”,元寶鈔票的不敢奢求,就叫老天給我掉個貴人幫我吧。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貴人還真叫我給念出來了。貴人的意思并不是說他就是一個富貴之人,命學(xué)上說,貴人就是對我有幫助的人,且不管他什么身份,只要能幫我渡過難關(guān),就是我的貴人。后來,在貴人的引導(dǎo)下,我租下鐵道邊的一間小屋,開了這家算命館,情況算是有了好轉(zhuǎn)?,F(xiàn)在我的生意基本還算穩(wěn)定,每月都有千把塊錢的收入,遇到旺季,收入更是平時的數(shù)倍。我和老母親不必再為清湯掛面和小米稀飯發(fā)愁,每頓里,我們的嘴邊都能掛上些許零星的肉末。
我父親死得早,就不必談他了。談?wù)勎业哪赣H。我的母親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她是在四十歲頭上生的我。她身體還算健康,操持家務(wù)沒有問題。在街坊鄰居中,她是一個很有口碑的老人,是公認(rèn)的命苦慈心之人。她脾氣很好,遇事沒什么主見,我想這是她健康長壽的主要原因之一吧。沒事的時候,她在命館前的空地上曬太陽,那里聚集著一些給子女們抱孩子的老年婦女。有時候我外出給顧客看陰陽宅子或給財神開光,她也會幫我看館。也許是因為忙碌和清閑能有機結(jié)合吧,她的生活顯得比較充實,對我們目前的生活狀況也比較滿意。前幾天我去給一個客人看風(fēng)水,不知哪句話說中了他的心事,我因此意外多得了一倍的卦金,當(dāng)時我一高興,歸途中給母親買了一雙布鞋。就這事兒,母親被感動得哭了,捧著布鞋掉了幾滴老淚。她是如此一個容易滿足的老人。我這個不肖子孫啊!
我還想說說我的朋友們。我的朋友很多,但經(jīng)常在我這里聚集的也就那么三五個人,他們都是我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他們的日子并不比我好過,有在工廠里閑磨歲月的,有下崗后靠小生意自謀生路的,但是他們都和我一樣,在困苦和磨難中不乏樂觀。早在我沒開算命館之前他們就喜歡來我家里玩,一起喝劣質(zhì)的酒,抽劣質(zhì)的煙。大多數(shù)時候我是歡迎他們的,他們來了,我的日子里便有了酒,有了游戲,有了笑談和爭執(zhí)。當(dāng)然,也有我不能容忍他們的時候,比如打撲克牌。我參與打撲克牌是有前提的,必須有人替我抓牌,然后按我的旨意出牌??墒悄?,他們偏偏跟我作對,既然牌在他們手里,就由不得我來指揮。我承認(rèn)自己的出牌技巧過于拙劣,但我不能容忍他們對我毫不在乎的態(tài)度,既然不聽我的,我的參與就形同虛設(shè),顯得毫無價值。每次打牌,十有八九我都要生氣,有時候矛盾激化,我會大袖一揮攪亂牌局,場面就十分尷尬。朋友中有性格柔和的,會把牌從地面上撿起,說些和氣的話圓場,更多時候,大家就在不愉快中一哄而散。不過這些我從不擔(dān)心,只要睡上一覺,所有的矛盾就像從未發(fā)生,第二天他們再來的時候,徒增調(diào)侃和言說不盡的話題。這就是我身邊的朋友們,他們對我的寬容多少會傷我一點自尊,但更多的是我對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和信賴。
健康的身心,安寧的家庭,慈祥的母愛,善良的友情——這些構(gòu)成了我生活的基本內(nèi)容。還不夠嗎?擁有這些,于常人尚屬難得,況且于我?我很知足了。但是我的一個朋友老莫卻提醒我說,我的生活中還缺少一樣最為重要的東西,沒有這個東西,我目前所擁有的一切都將是美麗而短暫的泡影。老莫說的這個東西,是女人。
老莫提出要給我討個女人的想法,他列舉了女人的種種好處,什么解決性欲啦,什么傳宗接代啦,什么洗衣做飯鋪床疊被啦,等等。末了他還煞有介事地說,對普通人來說,女人就是女人;對你來說,女人不僅是女人,還是你的一雙手!老母親一日日年邁,早晚有一天革命的重?fù)?dān)會把她壓垮,這個家,需要一雙年輕有力的手來支撐啊。
我何嘗不想有個女人呢,但我對討女人這件事持反對態(tài)度。我很清醒,以我的條件不會有哪個女人愿意嫁我,沒有誰喜歡去伺候別人。如果花點錢,討女人倒不成什么問題,我的顧慮是不能保證女人永遠(yuǎn)在我身邊陪伴,與其將來失去,不如趁早杜絕,免得人財兩空雞飛蛋打,我的生活處境是不允許我有任何浪費的。
母親也為此找我談心,一聽話音就知道她跟老莫是串通好的。與老莫的旁敲側(cè)擊不同,她開門見山要求我盡快娶個女人,好傳下她手中的接力棒。她說,我要退休。老母親要退休,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原本設(shè)想經(jīng)濟(jì)狀況再上一個臺階,就請保姆來操持家務(wù),以減輕母親的負(fù)擔(dān)。母親早就知道我有這樣的想法,她反駁我說,請保姆是一種浪費,不如娶媳婦來得實惠,而且,保姆也不能給我們傳宗接代呀。我被母親逼得有點急,我說,容我想想吧,一點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呢。天氣冷,我鼻子猛吸一下,以免鼻涕流進(jìn)嘴里。母親看到了,用紙幫我擤鼻涕。母親老了,給我擤鼻涕的動作顯得笨拙。我低垂眼瞼,看到她的手也是蒼老的,寬大的骨節(jié)撐起一張老皮,枯枝般的手筋在手背上盤根錯節(jié)。我鼻子一酸,差點掉淚。母親說,有什么好準(zhǔn)備的,這事就這么定了,已經(jīng)跟人家說好,明天你莫嬸就帶姑娘來咱家見面。母親向來沒什么主見,這次卻是鐵了心的。
我不得不答應(yīng),不能不答應(yīng)。我的母親!母親說,三百塊錢的見面禮已經(jīng)給人家送去了。
二
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算命館里背棋譜,莫嬸帶那姑娘來了。背棋譜是我打發(fā)無聊的一種方式,也借此鍛煉自己的意志力,其實我根本不會下圍棋。正在絞纏不清的數(shù)字中打轉(zhuǎn),就聽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莫嬸一張笑盈盈的臉。莫嬸的笑臉后面還跟著一張大而臃腫的臉,我想這應(yīng)該是我未來妻子的臉吧。莫嬸做了簡單的介紹就離開了。
屋里只有我們兩個,面對面坐著,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我坐在平時給人算命的位置上,與她中間隔著一張寫字桌。桌上擺著一本棋譜,一本萬年歷,三枚算卦用的銅錢,一包香煙和一個茶壺形打火機。她低著頭,目光死死地落在那些銅錢上,較之其他東西,這些神秘的銅錢更能吸引她的目光?
我說,你屬什么的?她沒有回答我。我又說,屬兔的吧,乙卯年,木命,我大你兩歲,我是癸丑年,土命,木克土呢。她仍然沒有反應(yīng),大概我的專業(yè)術(shù)語讓她感到迷惑。我馬上轉(zhuǎn)了話題,說,你叫文麗?文章的文,美麗的麗?她仍然無動于衷。這時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我以為她不說話是因為害羞。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這次相親會以失敗告終,她是一個沒有毛病的健全人,我的殘疾跟她是不能匹配的。這么一想,我對她的沉默不能容忍了,她之所以仍然坐著不走,難道是受了家人的逼迫?既然這樣,我有什么理由陪她浪費時間呢?于是我很不禮貌地把雙臂從口袋里抽出來,伸到她面前,讓她看我光禿禿的手腕。我的舉動把她嚇了一跳,她身子往后驚訝地退縮,同時張大了嘴巴茫然地望我。這是我們第一次目光對視,我發(fā)現(xiàn)她眼里滿是戒備和驚恐。我不無激昂地對她說,看到了吧,我是一個沒有手的人,難道你家人沒告訴你嗎?現(xiàn)在我來告訴你,你來我家的真正意義只有一個,那就是做我的一雙手!你想象過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日子嗎?我們沒必要浪費時間了是不是?很抱歉,我還得做生意,不能留你吃晚飯了。說著這些話,我在心里痛惜地想,三百塊錢打水漂兒了!我沒好意思把這話說出口,雖然心疼錢,但面子也不能不顧。我的話終于使她有了一些反應(yīng),她居然笑了,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啊啊叫了兩聲,打著手勢,這時候,我才知道她是一個聾啞人。
她聽不到我說話,我也看不懂她的啞語,我們的交流面臨巨大的困難。她打啞語時我注意到她的手是一雙粗糙的手,手背上布滿粗重的皺紋。這雙手可以燒火做飯,甚至可以劈柴,可以搬移重物,因為干燥,想來抓什么東西都會牢靠。她的衣服顯然是縮過水的,衣袖過于拮據(jù),露出結(jié)實的手腕,長在這樣手腕上的一雙手,將成為我未來生活的支柱?
我用嘴咬著筆桿寫了幾個字:用字交談。她看了看,也寫了一個字:好。我們算是找到了一種可以交流的方式。但是我卻沒有再給她寫字,我一向討厭寫字,我想,將來無論跟她說什么都得寫字的話,我寧愿什么也不說。我忽然有說不出的厭煩。我們出現(xiàn)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她用手把一張紙折來折去,那張紙上記著一個客人的生辰八字,我告誡她不要把紙弄爛,話出口才想起她原本是聽不到的。在她折紙的時候,我也背起了棋譜,我眼里什么都沒有了,滿腦子都在想那些排列怪異的步驟。哧啦一聲,她把紙撕成兩片,又是哧啦一聲,兩片變成四片。不要撕!我大聲呵斥她。她當(dāng)然是聽不到的,哧啦,哧啦,她似乎沉浸在撕紙的快樂當(dāng)中。她站起來,把碎紙片往空中一拋,轉(zhuǎn)身走了。
我知道她生氣了,我承認(rèn)我的過錯,我的怠慢傷害了她的自尊。
我埋怨老莫隱瞞實情,為什么不告訴我文麗是聾啞人呢?老莫一臉冤枉地跟我解釋說,女方的詳細(xì)情況是跟我母親說過的,經(jīng)過她老人家同意才安排了見面,而且他也曾跟我說起,我當(dāng)時不愿意聽,他就沒細(xì)說下去。我這才想起那次在澡堂里他幫我洗頭時,確實向我介紹過女方的情況,只是我對這事壓根就不重視,我對他說,只要是女人,只要能干活就行。
老莫問我姑娘長得什么樣,漂不漂亮?我說,還不算丑,一般般吧。老莫忽然露出一個下作的表情說,奶子呢,奶子是不是很大呀,你小子可真是有福之人!說實話,我并沒有注意文麗的奶子是不是很大,那天見面,我關(guān)注最多的是她的手,我對她的手還算基本滿意。
沒過多久,老莫帶來消息說,女方同意這門親事,約好時間第二次見面。我對老莫說,既然同意還見什么面,選個日子把事辦了嘛。老莫說,哪有這么便宜,得按人家規(guī)矩辦事。所謂規(guī)矩,其實是一套程序,第一次見面后,雙方同意的話,還有第二次見面。第二次見面就是定親,要給女方彩禮,還要送給女方衣服、戒指之類的禮物做定情物。我對老莫說,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不就是要錢嘛。老莫說,要錢也得講究個方式啊,赤裸裸的多沒面子,人家養(yǎng)這么大的黃花閨女豈能白白送你?不過你放心,我會跟他們討價還價,爭取把錢花到最低限度。
事雖至此,我仍猶豫不決,我不知道這門親事對我來說是不是真的很有必要。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我的貴人再次出現(xiàn)了。
三
我的貴人是一個陌生人,我只知道她屬羊,小我六歲。她年輕漂亮,打扮入時,屬于處處彰顯青春活力的那種。如果你走在街上,在人群中找出一個最引人注目的女孩,那么這個女孩很有可能就是她。除此之外,我對她一無所知。
講一講我跟她是怎么認(rèn)識的吧。那時候我還沒開算命館,被生活逼迫,心情十分郁悶。我來到鐵道邊溜達(dá),實在是太寂寞了。城區(qū)的鐵道是封閉的,我知道立交橋頭有一個缺口,就從那里鉆了進(jìn)去。烈日蒸起地面的水汽,像一群蝌蚪在鐵道上亂竄,遠(yuǎn)處景物十分模糊。同樣模糊的,還有我未來的生活。四周一片沉寂,空曠的鐵道不著邊際地延伸著我的悲愴,我盼望一列火車駛來,好讓我對著它大聲呼喊??墒堑攘撕芫枚紱]有火車,這個時候,似乎連火車都在午休???,除了我,人人都在享受生活,火車也不例外。
終于一列火車轟鳴而來,我隨著火車一邊奔跑,一邊放聲狂嘯!火車就要把我甩掉了,我沒了奔跑的力氣,便停下來,面對火車,兩只光禿禿的手臂支撐著膝蓋喘息?;疖囌紦?jù)了我所有的視線,我眼里只有龐大的咆哮和重壓下的劇烈顫抖。轟——火車駛過去了,一張帷幕在我眼前退去,我看到對面站著一個人。
我記不清誰先跟誰搭訕的,以性格推斷,應(yīng)該是她先跟我說話。也許她說,你好?也許她說,你經(jīng)常以這種方式發(fā)泄嗎?也許她說,我們等下列火車來,一起叫喊好嗎?也許她說了別的什么,我記不清了。然而她說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認(rèn)識了她,之后,我的命運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這個轉(zhuǎn)機指的是在她的建議下,我開了這家算命館,我未來的生活由此充滿希望。
我們叫了一個下午,嗓子啞了。開始我們一起叫,后來累了,輪流著叫。她叫,我看,或者我叫,她看,反正我們沒有放過任何一列火車。最后一次我們是一起叫的,聲音嗚咽,實在是沒辦法正常地發(fā)聲。她形容我的叫像饑餓的狼,我形容她,像漏氣的管道。我們都是笑著說的。
后來,我?guī)綐蝾^一家理發(fā)店里洗臉。那是我鄰居開的理發(fā)店,生意不好,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鄰居把鑰匙給我,有人租房的話,我?guī)思襾砜捶俊?br/> 我坐在椅子里看她洗臉,我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最美的地方,是她的手。我沒有能力用華麗的語言去贊美這雙手,我只能說,這雙手很小,在小里面顯著成熟;很細(xì)膩,很光滑,也很白;白里面透著一層粉紅,紅得很淡,紅得若有若無,若隱若現(xiàn),而這紅也不是隨便就可以加重或減輕的;到了晚上,這雙手就是透明的,像夜光表,越是黑暗越是透明。
她洗完臉,倒在沙發(fā)上,像貓一樣蜷縮著身體。不知怎的,一進(jìn)屋里,我倒顯得拘謹(jǐn)起來,人的心情總是受環(huán)境影響。我們聊了一會兒,她便起身告辭。臨出門時,她對我說,何不把這間房子租下來,開一家算命館呢?
這就是我們萍水相逢的前后經(jīng)過。那天她走后,我再沒見過她。半年后,沒想到她會再次出現(xiàn)。
她是來找我算命的。令我難堪的是,她居然不認(rèn)識我了。她一臉不耐煩地說,你這人,我來算命,你跟我套什么近乎啊?她緊皺的眉頭像一個簸箕,把我的熱情撮起來丟進(jìn)了垃圾桶。好吧,你要算命,我就給你算命。既然不認(rèn)我,我更沒必要涎著臉去討好誰。畢竟萍水相逢,談不上什么交情。于是我開始給她算命。
她的生辰八字沒什么特別,八字中,四金二土一火一水,五行缺木。我把八字依次排列,寫在紙上,然后套入六親六獸、大運流年、長生沐浴等,這才開始給她斷命。如果按老師教的套路來算,這是一個普通的命,自幼得父母之力,加上自身命旺,應(yīng)該是無災(zāi)無難,安逸幸福的童年。成年后遭遇婚姻坎坷,三十二歲左右,大運行至休囚無力之時,官星受制,有喪夫離婚的可能。四十四歲疾病纏身,如避開東北方向不去,少土多水,也無大礙。老年幸福,子孫滿堂,壽終八十七歲。
這樣算是不能獲得顧客滿意的,來算命的人往往在生活中遇到了難題,希望通過算命得到解決的方法。要想獲得顧客滿意,就得學(xué)會察言觀色,審時度勢,跟著顧客的意思順藤摸瓜。我給人算命的方法,一般是先撂出幾句套話,看顧客的反應(yīng),跟著他的意思一點一點掏他心窩。最后,他把心里話向你傾訴了,對你沒有了戒備,這時你不管說什么話都能得到他的認(rèn)可,給人算命其實就是取得信任的過程。
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何其難啊!她的這個命,我該如何給她算呢,從何處入手?考慮再三,我決定從她的童年入手,我說了一通五行生克之類的套話,然后問她,一歲多的時候有沒有生過病?她面無表情地說,不知道,也許有吧,不記得了。她當(dāng)然不記得了,一歲多的事,誰能記得呢?如果她能記得,我倒是不敢問了。
我眼睛看著她的八字,實際上我用余光始終在對她進(jìn)行觀察。她應(yīng)該是有什么心事的,有點心不在焉,好像在等待什么。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看看號碼,拒絕了。她對我笑笑說,沒事,接著算。
我不想再算下去了,我算命只是為了騙錢,我不想騙她的錢,這就使得給她算命毫無意義。冒昧地問你一個問題,我對她說,你信不信命?她正要回答,手機又響了,這次她看也沒看就拒絕了。她說,有時候信有時候不信,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我覺得她很幼稚,而且單純。我說,實話告訴你吧,我算命只是為了騙錢,我只學(xué)過一些基礎(chǔ)知識,對算命并沒有深入的研究。我給那么多人算過命,卻從未給自己算過命,算命是騙人錢財?shù)陌褢颉?br/> 聽我這么說,她有些吃驚,瞪大眼睛用不相信的口吻說,不會吧,老大,你還想不想掙錢啊?
我說,掙錢誰不想啊?但你的錢我不能掙。
為什么?她不解地問。
我心說,因為你是我的貴人,不是你,我也不會開這家算命館,別人的錢能掙,唯獨你的錢不能掙。我只是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什么也沒說。
這時她的手機又響了,她終于按了接聽,卻只是聽,一言不發(fā)。她的小手在抖,嘴唇哆嗦著,緊繃著臉??礃幼樱o她打電話的應(yīng)該是她男朋友,他們在為感情的事忍受折磨。忽然,她說話了,她只輕輕地說了一句,便關(guān)了手機。她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
她難過的表情讓人很為她擔(dān)憂。她要我給她說話,不管說什么都行,她不能忍受沉默。她這個樣子,我是什么話都說不出的,這事讓誰碰上誰都會覺gfHb/nBCRuuiYqRzJrERQEWtet9uM6mTAHslh9b7y1I=得尷尬。你給我算命,她說,我給你錢,你給我算命,你必須算,你得遵守職業(yè)道德。我不知道該怎么拒絕,只好給她算命。我從沒這么被動地給人算命,感覺實在別扭,說了幾句就再也說不下去。別停下來,她說,求求你不要讓我安靜。我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她,這樣的情況下,我只能沉默。她用一只美麗的小手支住額頭,說了一句,天啊!她說,真受不了你們這些男人。
對男女之間的感情我是一竅不通的,有手的時候曾追過一個女孩,后來沒手了,對女人就再沒動過非分之想。我身邊也很少有什么愛情故事,老莫他們倒是經(jīng)常談?wù)撆?,他們探討各年齡段的女人、各類型的女人的魅力所在之處,但是一談到愛情,他們就會說,扯淡!我的客人中有不少是問婚姻的,他們說起自己感情的時候,都很含蓄,很理智,顯得輕描淡寫,無足輕重。她是唯一一個在愛情面前失態(tài),又恰巧被我遇到的女人。
我們?nèi)ヨF道邊喊火車去了。第一列火車過來的時候,她忽然變得沉靜,她說,你喊,我看著你喊。我自己也不知道魔力來自何處,讓我對她如此順從。我的嗓子又一次啞了。
她走的時候,問我有沒有妻子。我說沒有。她說,你該有個好妻子,你是個好心人。好心人就必須要有好妻子嗎?她的話不合邏輯,然而這無意中的一句話,倒是讓我在娶媳婦這件事上不再猶豫,我宿命地把她當(dāng)作上蒼派來給我指點迷津的貴人。
四
跟文麗第二次見面十分重要,不出意外,這門親事就算成了,所以見面之前,不論母親還是我的朋友們都勸我慎重對待。很多事情上我是弄不明白其重要性的,不管是否重要,既然這樣做了,就盡量把它做好吧。老莫帶我去洗澡,理發(fā),刮了胡子。老莫把我推到鏡子前,咂嘴說,可惜,這么個帥哥,整個一情場殺手,靠,有手多好咧!我看見鏡子中的我露出酣態(tài)可掬的笑容,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喜歡自己的臉。濃眉大眼,闊額厚唇,這就是我,一個沉默寡言的算命先生?我真的不像算命先生,我倒更像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學(xué)生。
和上次不同,這次見面雙方家長也要跟著,這讓我感覺到我和文麗的婚姻不單純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見面這天,我和母親早早就在館里候著,老莫以及其他幾個朋友也在門口支起桌子,一邊打牌一邊給我把關(guān)。我最討厭他們打牌,我像往常那樣在背后偷看他們的牌,然后把我看到的牌全都公布出來。耗子有一張大王!老莫有一張小王!我自己玩不成,他們也別想玩好。他們本來心不在焉,被我一搗亂,牌就打得稀里嘩啦不成章法。老莫的小王被耗子的大王壓住,老莫仍然自顧自地出牌,耗子急了,大叫,輪我出牌,我的大,我的大!你的大?老莫說,你的不大,文麗的大,你再大也大不過文麗,你和你老婆加一起也沒文麗大,哈哈!于是大家都跟著起哄,好像被女人撩撥了似的,興奮得不行。
忽然大家都安靜了,老莫說,來了,都規(guī)矩點!
文麗的家長代表是她大哥,他個子不高,留著小胡子,有著農(nóng)民身上特有的謙恭和精明。我不大喜歡這個人。見面之前,老莫代表我去跟文麗家商談婚事,就是這個大哥在中間屢屢作梗。主要是彩禮的問題。在他們當(dāng)?shù)?,一般都是三千元彩禮,考慮到我沒有手的特殊情況,我們打算給他們五千元彩禮,比別人多出幾乎一倍。但是這位大哥卻不同意。咱不能跟一般人比啊,咱這種人家,哪能跟別人比呢?五千是不少了,可是,可是……他沒往下說,老莫已經(jīng)明白他的意思,老莫說,咋不知道呢,小麗來咱家確實委屈了點,如果用錢來衡量,莫說五千,就是五萬也不嫌多。不過呢,話又說回來,咱是看中人好才有這門親事的,對不對?將來妹子過了門不會叫她吃苦的,這點你完全可以放心。老莫又說了好大一通,大哥仍然沒有吐口。老莫一籌莫展,終于,大哥說話了,他伸出一根指頭說,俺嘴笨,不會說那些好聽的,就是這個數(shù),同意不同意你說吧。顯然,這個數(shù)是一萬元。老莫當(dāng)即從椅子上彈起來,旋即又冷靜地坐下。老莫下崗那段曾在保險公司干過推銷,這下派了用場,他想盡一切辦法跟大哥周旋,最終把彩禮數(shù)目定在七千五百元上。老莫確實盡了力的,嘴皮磨破,來之不易啊。為了得到這個最低價位,老莫被迫接受了一些附加條件,比如婚后一年內(nèi)要請保姆,比如定親戒指的重量不能少于十克,比如送文麗的衣服檔次不能太低,等等。這些他們都用筆寫在紙上,以免疏漏,并簽字畫押。老莫簽字后把筆往桌上重重一拍,咧著嘴幽默地說,成交!老莫回來后對我說,簽字那一刻他真為我感到高興,同時他為自己的談判技巧感到自豪。
我理解文麗的大哥,我知道他并不是看中錢財,他之所以那樣刁難,是因為心有不甘。把妹妹嫁給我這樣的人,眼看是去受苦的,他心疼咧。他一而再地為難我們,是給自己尋求一點心理安慰。盡管我不喜歡他,從內(nèi)心講我還是敬重他的。
我請大哥去獅子樓吃飯,這也是老莫他們事先商談好的,屬于附加條件之一。由于沒有提前預(yù)訂,來到以后已經(jīng)沒有位置了,看樣子只有另換一家。固執(zhí)的大哥卻不同意,他說一切都得按計劃來,哪能隨意改變呢?怎么辦?等吧,等別人吃完騰出位置。耳聽大家伙兒饑腸轆轆,來自胃部的控訴此起彼落。還是老莫有辦法,他把大哥拉一邊,也不知說了什么,居然把大哥說服,于是我們換了另一家酒樓。
幾杯酒下肚,大哥的情緒上來了,跟我們稱兄道弟,推心置腹。他說自己如何疼愛妹妹,妹妹從小沒受過苦,也沒見過世面,難免有受人欺負(fù)的時候。說著說著,竟哭起來,泣不成聲。我們都很受感動,勸他不要擔(dān)心,我們絕不會讓文麗吃苦的。尤其是我,站起來,用光禿的前臂搗著自己胸脯向他保證。他看見我的手臂,哭得更傷心了。
吃過飯,他們回館里歇著,我?guī)柠惾ベI禮物。我給她買了一枚戒指,黃澄澄的,足足十克,一克都沒有少她的,當(dāng)然,也沒多給她半克。然后我們?nèi)シb超市給她買衣服。她相中一件衣服,看看標(biāo)價,二百八,又放下了。又相中一件,三百二,我對她搖搖頭。后來,終于找到一件標(biāo)價三百元整的衣服,我付了款,我們對這件衣服都很滿意。
一切都很順利,送走文麗兄妹,算是功德圓滿了。我得好好感謝老莫,沒有他就沒有我們家的未來,我還佩服他出色的外交才能。老莫也很高興,他跟文麗大哥道別時,居然來了一個擁抱。從車站回來,老莫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車票要我報銷,那是文麗兄妹的往返路費。我問老莫用什么方法說服大哥換了酒樓?老莫說,說出來你可不要心痛哦。我說,不心痛。老莫說,其實很簡單,我答應(yīng)他多加兩個菜,一葷一素。老莫不無得意地說,別看多加兩個菜,比獅子樓還要省很多呢,獅子樓他媽的實在太貴了。
五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嘴笨,不適合算命這行,當(dāng)初去拜師,好多朋友都來勸阻,然而一個沒有手的人,除了算命,再沒別的職業(yè)可供選擇。我花五百塊錢學(xué)費從老師那里學(xué)會算命的基礎(chǔ)知識,然后自立門戶。實在想不到,如今我不但吃了算命這碗飯,而且比別人吃得有滋有味。
我的算命館地處立交橋西,背靠鐵道,右邊是連通橋下人行道的階梯,地理位置還算方便。這個地方比較僻靜,做別的生意不行,卻恰恰適合算命。夏天那場爭創(chuàng)衛(wèi)生文明城市熱潮中,城管部門把橋東頭的算命據(jù)點給端了,使得我的算命館成為獨門生意。老莫幫我在橋東老據(jù)點寫上“算命到橋東周泰算命館”的字樣,引得不少老客戶來。天時地利人和,幾樣加在一起,想不興旺都不行。
我算命一般比較謹(jǐn)慎,算命這碗飯并不好吃,說白了,是一個伺候人的差事,把顧客哄得高興,和氣生財。我的經(jīng)營理念是:想客戶之所想,急客戶之所急??蛻裟樕贤ǔв斜砬?,是焦慮是迷茫是興奮是彷徨,所有這些都寫在臉上。什么樣的人什么打扮,見的人多了,大眼一掃,便對來客的身份猜個八九不離十。兩句行話一撂,投石問路,摸清來意,女人多問家庭婚姻,男人多問工作財運,問老人多問健康,問孩子必問學(xué)業(yè)。一般來說,不很迷信的客戶容易打發(fā),而那些特別迷信的客戶反倒難纏。不迷信的人反正是不信命的,只當(dāng)游戲,說對說錯都不介意,只要說點好聽的,哄他開心就有卦金可拿。迷信的客戶呢,他們對算命都有一定的經(jīng)驗,他們在披露自己內(nèi)心之前,總要試探算命先生的能耐,取得他們的信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會面無表情,讓你無法察言觀色,會一言不發(fā),讓你不能投石問路,甚至還會制造假象,改變原來裝束,讓你無法判斷他真實身份。
這天上午剛開館,一個男人來找我算命。他始終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遇見這樣的主我實在沒轍,硬著頭皮不著邊際地亂說一通,到最后,不用人家反駁,自己便兄弟打架,騙人的伎倆眼看要不攻自破。那人臉上漸漸上來一股煞氣,看樣子,我再胡言亂語兩句,他便要砸我招牌。謝天謝地,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救命稻草啊!我急忙按下免提鍵接聽。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的房子有問題,你趕快過來給我看看風(fēng)水。我說,好的,我馬上就到。
我以外出為由把那人打發(fā)走,算是躲過一難。正慶幸著,電話又響了,還是那個女人,她說,你知道我是誰呀,你去哪兒給我看風(fēng)水啊?聽聲音有點熟悉,但聽不出是誰,我有好多一面之交的客戶。她幫我解了圍,讓我的心情格外輕松。我說,謝謝你!謝我?謝我什么?我嘿嘿笑了。我問她是誰,她說,她叫安藍(lán)。
見了面才知道,原來我的貴人名叫安藍(lán)。她并沒有帶我去看風(fēng)水,而是把我?guī)У揭粋€取款機跟前。我問她不是看風(fēng)水嗎,來這兒干嗎?她說臨時改變主意,不看風(fēng)水了。
她把自己所有的存款都取出來,打算把這些錢統(tǒng)統(tǒng)花光,她說,她要讓自己擁有快樂的一天!既然不看風(fēng)水,就沒必要陪她,我得回去做我的營生。她卻不放我走,說我小氣鬼,不夠朋友,就知道騙錢!她說,我們是不是朋友?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我跟她僅僅在一起喊過兩次火車而已。到底是不是啊?她大聲逼問。我只好說,是。她說,既然是朋友,你就有義務(wù)分享我的快樂,你不能走,你得陪我整整一天,直到我們把快樂揮霍干凈。你以為我很多快樂嗎?告訴你吧,我沒有一天是快樂的,沒有一分鐘是快樂的!自從失去愛情,我就失去快樂的權(quán)利,現(xiàn)在我要重新贏得這個權(quán)利。孤單的人是不會快樂的,我需要有人陪我,除了你,我想不出有誰能夠幫我。
也許我的弱勢讓她感覺安全?不管怎么說,我都應(yīng)該感激她對我的信任。犧牲我一天時間,換取她寶貴的快樂,未嘗不是一件功德。
我答應(yīng)陪她一天。我們?nèi)ド虉鲑I衣服,她給自己買了許多衣服,大包小包,全掛在我光禿禿的手臂上。逛來逛去,眼看到了中午,她仍是興致盎然。我手臂越來越酸,感覺像掛著兩個千斤重的鐵錘。我對自己說,再堅持一會。后來我改口說,堅持堅持再堅持,堅持就是勝利。再后來我背起了棋譜,轉(zhuǎn)移自己注意力,這么一來,感覺手臂居然不那么酸痛了。跟著她轉(zhuǎn)悠了大半個城市,終于,她停下來說,OK,購物到此結(jié)束,找地方吃飯。她說OK的時候,揚手打出一個響指,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我們面前彈起,也只有她這樣美麗的手才能發(fā)出如此美妙的聲音。此時此刻我相信她是快樂的。
我們在獅子樓享用了一頓豐富的午餐。她要喂我,我說,把食物放我面前的盤子里就行了,我自己吃。我臉貼在盤子上吃東西的時候,她居然說,你好可愛。我陪她去了保齡球館,雖然我沒手不能打球,可是我做了她快樂的見證人。我陪她看電影,陪她蹦迪,陪她把快樂從早晨延伸至午夜。她要我送她回家,我沒有拒絕。
在樓下,她望著自己家的窗口呆呆出神,我知道她走進(jìn)那個房間之后,就再也不會快樂。就在一整天快樂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她突然轉(zhuǎn)身問我,你愛過嗎?她問得太突兀了。我回答說,有手的時候追過一個女孩子,不過那不能算愛吧。她說,你很幸運,也很悲哀。幸運的是你避免了失戀的痛苦,悲哀的是你沒有享受過愛情的滋味。她又問我,你認(rèn)為人生什么是最重要的?我不假思索地說,生命最重要。她說,不對,最重要的是愛情,沒有愛情,生命只是一個空殼。愛情真的那么重要嗎?我沒有愛過,無權(quán)反駁。也許愛情對她來說真的比生命更重要呢。她是一個以愛情為生命動力的女人,她把愛情看得太重了。忽然發(fā)覺,她這一天的快樂,其實是她不快樂的另一種表現(xiàn)。
現(xiàn)在我就是一具空殼。她說了一句,轉(zhuǎn)身上樓了。
回來的路上,我想起文麗。我跟文麗算什么關(guān)系呢?戀愛嗎?顯然不是。文麗需要愛情嗎?我呢,我需要愛情嗎?我跟文麗之間有可能發(fā)生愛情嗎?忽然之間,我對愛情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六
正常的婚姻應(yīng)該是建立在愛情的基礎(chǔ)上,男女雙方經(jīng)歷一個戀愛的過程,產(chǎn)生感情,如膠似漆難舍難分,這才共同組建一個新的家庭。我和文麗的婚姻卻不是這樣,我們始終無法達(dá)成和諧。起初我以為我們接觸少,了解不夠,后來發(fā)覺這不是問題所在。我們各自的身體缺陷使我們從未有過正常的思想交流,但這也不是問題所在。這些困難都是可以解決的,真正不能解決的,是我們之間那道無形的溝壑,有了這道溝壑,我們永遠(yuǎn)無法走近對方,更別說像戀人那樣水乳交融。這是一道什么樣的溝壑呢?是刻薄和鄙視嗎?我解釋不清。
我很清楚,文麗不喜歡我,就像我不喜歡她一樣。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有兩部影片,其中一部是我喜歡的,但為了尊重她意見,我讓她選擇。她指手畫腳打了一通啞語,想起來我是不懂啞語的,這才掏出隨身帶的紙和筆,寫了幾個字:你喜歡哪部?我伸臂指了自己喜歡的影片名字,她點頭同意了??措娪暗倪^程中,我發(fā)覺她是不喜歡這部影片的,她一會扭扭屁股,一會晃晃身子,一會用鞋底在地面上摩擦,發(fā)出煩躁的聲響。既然不喜歡,為何要選這部影片呢?既然照顧我的興趣,又何必這樣不耐煩呢?
她喂我吃飯,明明知道我喜歡瘦肉,卻偏偏給我肥肉,真不明白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作怪。她對我的厭惡總是明目張膽地寫在臉上,從不避諱什么,也不照顧我的情緒,這比惡毒的語言在我自尊上面剜得更深。每次我用她的筆寫字,寫過之后她都把我沾在筆桿上的口水擦掉,她用兩根手指捏著筆桿,生怕口水把她弄臟,她在我的衣襟上擦我的口水。
認(rèn)識這么久,她只給我洗過一次頭。她倒是主動給我洗的,因為她不愿我臟兮兮地去給她父親祝壽。她把我的頭往水盆里摁,我激靈一下打個冷戰(zhàn),水太涼了。加點熱水,我對她說。她聽不見我的話,一個勁把涼水往我頭上澆。我無力掙脫,她粗壯的雙手十分有力。我也不能掙脫,洗頭對我來說是很難得的,每次別人給我洗頭,我在感謝他的同時還得感謝上帝。我忍受著來自頭部的冰涼,這時候我唯一能做的,是背棋譜。這些都還罷了,更讓人生氣的是她給我洗完頭居然不潑臟水,一屁股坐沙發(fā)里看電視去了。
有一次,我背上癢,求她給我撓癢。她對我如此要求感到十分生氣,在紙上寫道:欺負(fù)人!我沒有覺得我在欺負(fù)她,如果不能給我撓癢,我娶她有什么意義啊。我當(dāng)然十分生氣。無奈之下我自己把背在椅子上蹭,天冷,穿得太厚,很不解決問題。我忍不住再次向她哀求,這次她答應(yīng)了,然而她提出一個條件,要我去給他父親祝壽時,多送一箱酒。不就是一箱酒嗎!我答應(yīng)。我也提出一個條件,要她給我撓一百下。大概她覺得還劃算,就開始給我撓癢。她不問我哪里癢,就在我背上亂抓一通,好不容易,我把癢處迎合著她的手指,她卻戛然而止。原來,一百下已經(jīng)夠了。
如此種種,簡直教我難以容忍。
一天下午,她帶一個同伴來,要我給她同伴算命。她的同伴沒什么毛病,只是長得有些丑。我問她,合八字還是搖八卦?她說,都算一算吧。我說,好吧,先合八字。我看了看她的八字,然后對她說,你這是個好命啊!你將來會有個有錢的老公,他長得很帥,而且非常愛你。她一聽,臉上露出了爛柿子般的笑容。她說,是嗎,你算得準(zhǔn)不準(zhǔn)啊?我說,當(dāng)然準(zhǔn)了,不信你問文麗啊。她跟文麗打了一通啞語,兩人顯得都很興奮。我說,還有更好的呢,你聽不聽?她說,你快說呀。于是我把所能說出口的好聽話一股腦批發(fā)給她,像處理變質(zhì)的蔬菜,直把她說得再也合不攏嘴巴。我實在沒想到自己的命會這么好,她說,真不敢相信。我說,我能算出的就這么多了,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夠了,不錯,真不錯。她說??礃幼铀軡M足。我說,好了,命算完了,封禮吧。她不明白什么是封禮,我告訴她,封禮就是掏錢!
我說,卦不落空,這是我們行業(yè)的規(guī)矩,親戚朋友也不能例外,掏錢吧!
她臉上的表情僵硬了,雖然還保留著剛才的笑容,可那笑容僅限于臉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給人感覺像哭。我對她是抱有一點同情心的,可是當(dāng)我看見文麗臉上的憤怒,我立刻把這同情生生憋了回去。為了讓她和文麗都感覺到我是嚴(yán)肅認(rèn)真的,我索性繃起臉,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文麗被我刺激得有些失去理智,她對我鄙夷地啊啊叫著,兩手在我面前狂蛇般亂舞。忽然,她停止手勢,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甩到我冷酷的臉上。她拉起同伴要走,我攔住她說,十塊不夠,再給二十!這時候,她的臉色已經(jīng)是鐵青的了。哈哈哈,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開懷大笑。
我把這事跟老莫說了,老莫將信將疑,似乎不認(rèn)識我了,用陌生人的眼光不解地看著我。老莫說我這件事做得太過分,把人家惹惱,來退親就麻煩了。我說,退親?好啊,退親吧,她不退我還要退呢,你現(xiàn)在就去把彩禮問她要回來。老莫說,你沒發(fā)燒吧,盡說胡話。
果然,文麗家派人捎信說,這門親事告吹。而且,你算命不是有算命的規(guī)矩嗎,我退親也有退親的規(guī)矩,彩禮一分錢不退!消息傳到母親那里,她老人家傷心地哭了。一整天沒出門,也沒做飯??抟粫?,看一眼父親的遺像,繼續(xù)哭,誰也勸不住她??蕹鰝€三長兩短可怎么辦啊!我趕緊把老莫找來,讓他去文麗家說情,看能不能和好。老莫埋怨說,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我說,為了老太太,你就辛苦一趟吧。老莫說,這倒不是辛苦不辛苦的問題,關(guān)鍵是你小子太刺兒了,你的事本身就很難辦,再不理智,真要弄出個雞飛蛋打,后果你自己兜著吧。
第二天,老莫到了文麗家。文麗大哥說,親事還可以商量,這么多天,畢竟有了感情,誰也不愿做無情無義之人對不對,只是這口氣很難咽得下去。聰明的老莫并沒有對他們卑躬屈膝,而是以我穩(wěn)定的經(jīng)濟(jì)收入為砝碼,對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使親事重現(xiàn)生機。最后,他們提出一個條件,要我親自登門謝罪,親事成否要看我認(rèn)錯的態(tài)度。老莫回來后,對我不無擔(dān)心地說,人家明擺著設(shè)了鴻門宴,這一關(guān)你能不能過?也罷,不管鴻門宴還是萬丈深淵,為了老母親,我只好咬一咬牙。
七
去給文麗賠罪前,我又見了一次安藍(lán)。她電話里說,有事請我?guī)兔?。她帶我進(jìn)了一家發(fā)藝室,我進(jìn)過理發(fā)店,進(jìn)過發(fā)廊,但是發(fā)藝室從沒進(jìn)過。在擺弄頭發(fā)的藝術(shù)家手下,我被改頭換面,對鏡子一照,呵,出乎意料的英俊。然后安藍(lán)把我?guī)У剿依铮盐业囊路撓?,換上一身筆挺的西服。她給我打領(lǐng)帶的時候,我有幸近距離地欣賞了她美麗的小手,我心里說不清一股什么滋味,真想在她靈巧的小手上咬那么一口。一切收拾停當(dāng),她叫我把手插褲兜里,走兩步看看。照她吩咐,我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走了兩遍。停,安藍(lán)說。她忽略了一樣,她忘了給我買雙皮鞋。她要我把鞋脫掉,打算給我擦點鞋油。我沒有同意,因為我腳上的異味會把她熏暈。她大概對我的腳也有顧慮,就沒堅持,隨便在我污濁的鞋面擦了幾下。
無論如何,你都不要把手伸出來。她告誡我說。
我說,我沒手啊,伸不出來。
她說,我知道你沒手,我又沒瞎,當(dāng)然知道你沒手,我的意思是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把你沒手的情況讓別人知道,出了這個門,你就是一個有手的人。
我說,為什么要冒充有手啊,沒手就是沒手,有什么好隱瞞的?
她說,你別打岔好不好,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問那么多干嗎?
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呢?我沒再問,我知道謎底馬上就會公布了。
我手臂插進(jìn)褲兜,心想,如此一來我就有手了嗎?好吧,就當(dāng)作自己是有手的,我插進(jìn)褲兜的,是一雙無形的手。安藍(lán)挽起我的手臂,來到一面穿衣鏡前,我們都看到了鏡中的影像,一對和諧般配的男女。安藍(lán)咯咯笑起來,她對著鏡中的我說,看我們多般配啊,如果你有手,說不定我會愛上你呢。我跟著她嘿嘿笑了兩聲,樣子有點傻。
就這樣,安藍(lán)挽著我的手臂,出了家門。我們來到一家咖啡廳,面對面坐著喝咖啡。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喝咖啡,感覺很不自在??Х鹊南阄秾嵲诓蝗萑司芙^,我低頭喝了一口。我覺得有人在觀察我,四下里巡視,所有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我手臂仍然在褲兜里,我覺得我不應(yīng)該再喝咖啡,那樣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綻。
安藍(lán)顯然是這里的???,她對這里的環(huán)境非常熟悉。你需要上衛(wèi)生間嗎?她問我。我說,不用。她說,我們可能還要在這里等一段時間,最好先把雜事處理好,免得影響我們的計劃。既然她這么說,我只好從命。她說,我觀察過了,這會兒衛(wèi)生間沒人,你趕快去。
衛(wèi)生間確實沒人,可是我沒排泄的需要,來衛(wèi)生間干什么呀。也許我來衛(wèi)生間只是為了消解安藍(lán)的顧慮,她希望我別無雜念地幫她完成預(yù)定計劃。在衛(wèi)生間里呆了一會,我才裝作一身輕松地走出衛(wèi)生間。我看見安藍(lán)在跟一個男人說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而事實上我是無從躲避的。我剛走過去,安藍(lán)就往我身邊偎過來,挽著我的手臂,表現(xiàn)出很親密的樣子。她向那人介紹說,我是她男朋友。哦,是嗎?那人很有風(fēng)度地向我伸出一只手說,你好!看樣子他要跟我握手。我拿什么跟他握手?十年前,我的雙手已經(jīng)作為醫(yī)療垃圾,被有關(guān)部門科學(xué)地處理掉了,我沒辦法跟他握手。天啊!我低低地一聲驚呼,對他說,你居然有這樣特殊的手紋,你該是一個天才藝術(shù)家!他被我的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收回自己的手,看了看,又伸到我面前。他問我,哪里特殊呢,能不能說得詳細(xì)點?我嘆口氣說,可惜這樣的手紋一般都要經(jīng)歷許多感情挫折,多情的你最近一定為情所困吧。這時候,安藍(lán)突然一聲驚叫,哎呀,時間到了,再不走怕是來不及了。安藍(lán)對那人說聲再見,拉著我匆匆離開了咖啡廳。
出了咖啡廳,我問安藍(lán)接下來還有什么事情要做?安藍(lán)說,沒了,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我沒想到會這么簡單,費那么多工夫,就為了在那人面前假裝我們是一對戀人?我問安藍(lán),那人是不是你以前的男友?安藍(lán)情緒突然變得十分惡劣,沒好聲氣地說,別問了,我需要安靜。
大概我們這個城市,最安靜的地方就是東郊河邊那一大片草坪了。我和安藍(lán)在草坪上聊天,先是坐著,后來聊累了,便躺下看藍(lán)天白云。她說,他背著她跟另一個女人勾搭,被她發(fā)現(xiàn)了。他向她承認(rèn)錯誤,保證改過自新,她沒有接受。她不是不愿接受,很多時候,她覺得他像個孩子,犯一次錯是可以原諒的。他只是頑皮,他還在愛她,這一點她非常清楚。她不能接受,是因為她無法驅(qū)走留在心中的陰影,她沒有能力彌補這個裂痕。她把愛情看得太神圣了,她要的是純潔無瑕。她愛他,她為他忍受愛情的折磨,忍受分離的痛苦。她懷念跟他做過的一切,她尤其懷念的,是跟他一起做愛。她每天晚上都想跟他做愛,她每天晚上都回想他們曾經(jīng)做過的愛。她急得發(fā)瘋,她在床上打滾,用牙齒撕咬被單。
安藍(lán)哭了,為她的愛情落淚。我靜靜地陪著她,我用那雙無形的手,輕輕給她擦拭淚水。我不相信她的愛情,但我相信她的淚水。
八
我認(rèn)為每個人心中都是藏有愛情的,哪怕這愛情微乎其微。我跟文麗之間的愛情,一定會在某個方面有所體現(xiàn)。努力搜索一下,我的愛情應(yīng)該體現(xiàn)在對文麗說的一句話上。我對她說,我保證今后對你好,不再讓你受一點委屈。我說這話的時候,顯然她是聽不到的,我用嘴說出來而不是用筆寫出來,是因為我必須讓文麗的家人聽到。且不說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這話從我口中說出來之前,便已在我思維中運轉(zhuǎn)一遍,而我對文麗的愛情,就在這一運轉(zhuǎn)中包含。僅僅把“對你好”從思維中截取出來,孤立地看,我的愛情是純粹的,真實的,不可顛覆的。
我腦子是不是進(jìn)水了?我走火入魔了?呵呵,這都怪安藍(lán),她的愛情把我的腦子搞得暈暈乎乎。拋開安藍(lán)不說了,她在我生活中無足輕重,我該把心思重點放在我跟文麗的親事上。
我備了一份禮物,同老莫一起來到文麗家。文麗家在城西桂村,離城二十里。她家門前有一條狗,對著我們狂吠不止,大有隨時撲上來撕咬的可能,是一條很好的看家狗。文麗大哥聽見狗吠,出來把狗拉開,我們才得以走進(jìn)他家的院子里。叫什么叫,文麗大哥在狗后腰上踹一腳,罵罵咧咧地說,再叫,狗爪子給你剁嘍!
我跟老莫交換一下眼神,彼此心里明白,他這是指桑罵槐。若在平時我一定會生氣的,我會一言不發(fā),扭身就走。但是我忍住了,我不能像上次那樣,求一時痛快,結(jié)果吃虧的還是自己。老莫也很生氣,他嘟嘟囔囔地說,狗叫是用嘴叫,堵住它的嘴就行了,干嗎剁它爪子呀,又不是用爪子叫,你剁了它,它一痛,叫得不就更響了嘛。這狗不是啞巴,見了陌生人當(dāng)然要叫了。你說什么?文麗大哥沒聽清老莫嘴里嘟囔些什么。老莫說,沒什么,我嗓子癢,哼唧哼唧舒坦。
文麗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坐著,我進(jìn)去向她道歉。我咬著筆,寫了一句話:我錯了,請你原諒,我不該六親不認(rèn),收你朋友的卦金,我口袋有十塊錢,你掏出來,還給你朋友吧。她看了我的字,把紙揉成一團(tuán),丟進(jìn)垃圾桶里。她用手比劃幾下,我不懂什么意思,去看她表情時,見那表情十分夸張,卻仍是看不出所要表達(dá)的什么意思。我裝作很明白的樣子,沖她點點頭。
文麗及其家人對我都非常和善,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鴻門宴。我們遠(yuǎn)道而來,一路上風(fēng)塵仆仆,文麗大嫂特意吩咐文麗給我洗臉。文麗打了一盆溫度適中的水,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給我洗了臉。文麗大嫂為此頗為感動,感嘆著說,沒有手,唉,沒有手!
吃飯的時候,文麗家人熱情為我布菜,我碟子里的食物堆積成山。文麗的大哥二哥三哥頻頻向我勸酒,不得已我只好用兩只手腕夾住酒杯,一杯杯往下喝,不多一會,我被他們灌醉了。老莫也沒能避免酒醉,他甚至比我更早地敗下陣來,躺到里屋床上呼呼大睡。我實在不能喝了,如果有手,我定當(dāng)舉手投降。舉手投降就放你去睡!文麗大哥表現(xiàn)出少有的豪爽。我不投降,我喝,我喝!一杯又一杯的酒水被我灌進(jìn)嘴里,溢出嘴角,淌過下巴,滴落在我敞開的衣襟上。這樣喝不行,都浪費了,這么好的酒都讓你浪費了。文麗大哥親自端起酒杯說,我來喂你!文麗三哥過來扶住我的臂膀,文麗二哥摁住我的頭,文麗大哥捏住我的鼻子,就這樣,他們?nèi)她R心合力把一杯烈酒灌進(jìn)我嘴里。他們哈哈大笑,他們也喝醉了,酒精使他們無比亢奮。
我忽然安靜下來,我看著他們在哈哈大笑。突然,一股酒箭似的從我嘴里射出,直擊文麗大哥面門,在他臉上開出一朵絢爛的酒花。哈哈哈,這下輪到我放聲狂笑。我跟文麗的哥哥們扭扯在一起,酒桌被我們撞翻,杯盤狼藉灑滿一地。
九
我跟文麗結(jié)婚的日子很快定下來,親人朋友都為我感到高興。結(jié)婚前的準(zhǔn)備全由朋友們幫忙辦理,裝修新房,買家具電器,訂酒店,租轎車,忙得不亦樂乎??粗蠹叶荚诿β?,我卻顯得異常冷靜。我知道自己就要走進(jìn)另一種生活,原有的秩序?qū)⒈淮蚱?,一個新的秩序?qū)⒁?。很多人在這個時候會感到興奮,而我只是惶惑和漠然。朋友當(dāng)中最理解我的要數(shù)老莫了,他勸我說,別想太多,你面前的路應(yīng)該看得很清了,屬于你的東西,你必須接受,不管這些東西是善是惡,你都得無條件接受。老莫所說正是我心所想,不然我不會跟文麗結(jié)婚。我需要一個女人,這是擺在面前的事實。除了文麗,再沒有更適合我的女人了。
家具置辦得差不多了,只差一張席夢思床。老莫認(rèn)識一個賣床的老板,他那里有一張寬大厚實的席夢思床。老莫帶我去看了那床,問我相中沒有?我問他價格能不能靠關(guān)系獲得一些優(yōu)惠?他說,沒問題。真是好床啊!老莫一臉淫邪說,這么大的床,到時你跟文麗就在上面盡情折騰吧,包管不會掉床。老莫還說,這么軟,這么大,這么軟,這么大!看樣子他的口水馬上要淌下來了。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一張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床。有人說,男人都是好色的,這話至少適用于老莫。這話也適用于我。
這天晚上,我試著在床上翻滾,果然給人一種遼闊無邊的感覺。我想起老莫說過盡情折騰也不會掉床的話,以及老莫說這話時臉上淫邪的表情。我忽然覺得自己硬了,自己成了一條硬邦邦的鋼筋,而這樣的硬,通常在夢中才有。我似乎看到床上躺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在床上滾來滾去,跟一個男人在盡情地折騰。不可思議的是,這個男人居然是我,而這個女人居然不是文麗。這個女人是誰呢?當(dāng)她轉(zhuǎn)過臉時,我猛然閉上眼,我知道自己不該看她的面容。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我睜開眼,床上已空蕩蕩。
是安藍(lán)的電話,她在電話里不停地重復(fù)一句話,我好難受呀,我好難受呀,我好難受呀!她吐字不清,好像是喝醉了。我在電話里勸她不要想得太多,睡著了就會好的。我問她吐了嗎?吐過就會好受了。我教她平躺床上,一動也不要動,因為你只要一動,肚子里的魔鬼就跟著動。睡吧,睡一覺就會好的。
安藍(lán)終于又說了一句,你來陪我。安藍(lán)說,我好難受呀,你快來陪我。
安藍(lán)在此之前從沒喝醉過,沒有領(lǐng)教過酒精的威力。我去了她家,在門口我聽見屋里稀里嘩啦的聲響,大概她走動時碰翻了桌椅。好一會,門總算被打開了。她的身體軟得像一根面條,必須有依靠才能站立。我用手臂攙扶她去衛(wèi)生間吐了酒,然后用手臂把她攙扶到床上,用手臂把她的鞋從腳上擼掉。我用手臂夾住茶杯,用牙齒扳起飲水機開關(guān),幫她接了一杯清水。她沒有用手接杯子,而是支起身子,等我喂她。我把一杯水全喂進(jìn)她的嘴里。我看到她神情有些不對,果然,她猛地把頭伸出床外,嘩——吐了一地。我用手臂給她捶背。我挑起一條毛巾,給她擦嘴邊殘留的穢物。她的頭發(fā)亂蓬蓬地纏繞在臉上,我用另一條手臂給她輕輕撩起。我把拖把夾在腋下,把地拖干凈了。我又給她接一杯清水,給她漱口。
她終于安靜下來了,她說,好冷。我挑起被子,給她蓋在身上。她一把拉住我說,你不要走,你陪著我。我說,你睡吧,等你睡著我再走。
安藍(lán)吐過之后,神志清醒了,她問我為什么對她這么好?
我自己也搞不清為什么對她這么好,也許是出于感激,當(dāng)初是她引導(dǎo)我開了算命館的,我還感激她對我的信任,我們是如此陌生,而那份信任是如此堅定。
安藍(lán)說,你喜歡我嗎,你在偷偷愛我?
我心里一顫,我承認(rèn)我是喜歡她的,但這種喜歡算不算愛情,我不知道。
安藍(lán)嘆口氣說,你不該這樣的,你不該愛我,我給不了你任何東西,甚至我不能像對待正常的朋友那樣對你,以后我不會再見你了,你好好過你的日子吧,是我不好,我打亂了你生活的平靜。
我心里一陣刺痛,一片惶然。
安藍(lán)說,我這樣對你,你會恨我嗎?
我搖搖頭。
安藍(lán)說,你躺下來。
我在她身邊躺下。她睡著了,一只柔若無骨的小手搭在我胸前。這只美麗的手進(jìn)入我的思維,在我內(nèi)心世界里不安地游走。如果我內(nèi)心失去光明,這只手能像夜光表那樣在黑暗中發(fā)光嗎?我忽然感到危險,我覺得自己又要變成鋼筋了。我閉起眼,讓繁瑣的棋譜占據(jù)了整個思想。空曠的棋盤上有了第一枚棋子,然后有了第二枚,第三枚。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紊亂,我忘了第八十七枚棋子的位置。我想我必須集中精力,拿出最堅強的意志力與之抗衡。我重新回到空曠的棋盤上,一步一步往下進(jìn)行。慢慢地,我找到了秩序,所有的棋子都回到了自己應(yīng)有的位置。
我把記憶中的棋譜全部背了一遍,天就亮了。此時安藍(lán)還在熟睡,她臉上的表情在夢中是如此安詳,我不禁用無形之手在她臉上輕撫,然后心里默默對她說了一聲,再見。
十
舉行婚禮的前幾天,文麗在我家住了一夜。她來城里買鞋,天色晚了,就在我家住下。睡覺前,她默默地坐在床邊,似乎等待著我為她寬衣解帶。我脫自己衣服都很困難,如何替她寬衣解帶?我也一聲不響地坐著。她抓起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看起來。屋里很靜,只有熒光燈在絲絲地發(fā)出響聲。她要跟我比耐性就大錯特錯了,我端坐床沿,雙目微閉,如老僧入定一般,我想她不會是我的對手。
果然她沉不住氣了,啪!合上書,帶著一股怨氣把書摔在桌上。她開始脫自己衣服,脫得一件不剩,然后鉆進(jìn)被窩。她背對著我,好像已經(jīng)睡著,我知道她在等我。
我不能再固執(zhí)下去,今天我不拿出答卷的話,幾天后的婚禮就不能正常進(jìn)行。每次節(jié)外生枝都會給我?guī)頁p失,任何形式的浪費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殘忍。然而我痛恨的是,自己曾那么強烈渴望的女人,如今已經(jīng)躺在我的床上,我卻失去了男人的本能。
我必須集中精力,排除雜念,像背棋譜那樣把思想全部放在身體的某一部位。我撩開被子,讓視覺給自己帶來沖擊。我用光禿禿的手腕觸摸。我學(xué)著狗樣俯身嗅她的氣味。這一切都不能奏效。我熄滅燈,以為這樣會改變什么。黑暗中我倒是安靜下來。我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這樣一雙手,溫柔的手,光滑的手,小巧的手,性感的手,在黑暗中像夜光表一樣發(fā)光的手。這雙手在我身體上緩緩移動的時候,我發(fā)覺自己終于變成了一條鋼筋。
我和文麗的婚禮辦得十分體面,這讓親戚朋友以及鄰居們都對我另眼相看。最高興的應(yīng)該是我母親了,拜堂的時候,她讓我看到了十年來最為燦爛的笑容。
晚上鬧洞房,朋友們下手都比較重,捏得文麗不時地嗷嗷怪叫。大家都很開心啊,興奮得驢踢馬叫。而老莫則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邊,煽風(fēng)點火地說,抓到了嗎?大不大,大不大?
結(jié)婚后,文麗的家人對我改變了態(tài)度,不再像以前那樣為難我。初二回娘家,文麗大哥替我喝了不少酒,他說,寧愿自己醉,也不讓他的兄弟醉。
我沒有再見過安藍(lán),不知道她生活得怎樣。漸漸地,她在我記憶中淡忘。
現(xiàn)在我的生活基本上由這些東西組成:健康的身心,安寧的家庭,慈祥的母愛,善良的友情,一個可以替代手的女人,一雙可以替代女人的手。
原載《紅巖》2011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歐陽斌
本刊責(zé)編 關(guān)圣力
作者簡介: 丁晨,男,1973年1月出生,河南許昌人。在《當(dāng)代》《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作品《包圍》被改編為電影《棋王和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