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意義上來說,沒有批判就沒有文學。我們所說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就是一種批判現(xiàn)實主義。不論是散文,還是小說,或者是詩歌,都含有批判的因素。假若一篇作品,從頭到尾都是好聽話,那么這篇作品,還不如聽每年一度的工作總結(jié)來的過癮。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無論是現(xiàn)代派,還是荒誕派;無論你是現(xiàn)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無論你是夢想者,還是黑色幽默,都會有批判的成分存在。
因此,從事寫作和讀書的人,也同樣是批判的對象。只要你在作品里批判過生活,生活里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對你進行批判。因為批判是對等的,沒有一個人可以居高臨下的批判別人和生活,而拒絕別人批判。1800年前的羅馬國王瑪克斯.奧勒留說:在讀書于寫作上,在指點別人之前,先要接受別人的指點。
每一個寫作的人,都習慣指點別人和生活,不習慣自己被別人指點,就是我們每一個寫作者的共同疾病。過去說老虎屁股摸不得,那畢竟是老虎,而寫作者在此時的生活狀態(tài),并不是老虎,也不是野豬,可能是一只綿羊,也拒絕別人的批評,那就顯得特別幼稚和可笑了。
中國的歷史上,有過百家爭鳴,其實就是百家互相批判,才把百家留了下來。廢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中國的學術(shù)就進入了分析別人闡述別人的時代,就失去了一個民族獨創(chuàng)精神。我們南陽的哲學家馮友蘭,與其說是在寫作哲學,不如說也是在闡釋哲學。在闡釋過程中加進了自己的觀點,就成為了中國很偉大的哲學家。其實也是學術(shù)的悲哀。
五四之后,因為北洋政府疏于對于文學的管理,也因為有了魯迅和魯迅不相上下的學者和作家們的互相批判,才有了誕生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作家星群。那個時代,魯迅批判別人毫不客氣,別人對于魯迅的批判也毫不客氣。但是一旦回歸生活,批判和被批判者還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五四運動之后,也有一個很不好的傾向,就是把對于作家和作品的批判,無端的上升到一個游離于作品之外的叫罵的地步,也是不可取的。
文學批評變?yōu)槲膶W表揚和文學棍子相結(jié)合,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后的事情。延澤民的文學批評,就是文學表揚。姚文元的文學批評,就是文學棍子。被表揚的沾沾自喜,而被棍子掄到的,卻要遭殃。這樣的文學批評,讓人們對于文學批評望而怯步,也讓批評者心有余悸。文化大革命中有一個文學批評文章《走出彼得堡》,當時很是有名。寫作者余秋雨住在上??灯铰返母镂瘯懽鹘M里,算是走進了彼得堡,他卻寫文章讓別人走出彼得堡。當時的作家藝術(shù)家一般都在五七干校勞動,根本沒有進入彼得堡,余秋雨還讓他們走出彼得堡,簡直是很無聊的御用文章。
其實中國的作家藝術(shù)家,除了極個別的人,根本就在彼得堡之外。就是在北京生活的作家,也沒有達到進入彼得堡的水平。一個是經(jīng)濟上沒有進入彼得堡,一個是個人藝術(shù)造詣上也沒有進入彼得堡。假若非要有一個彼得堡,那么還是讓作家先進入看看再走出來。不要把他們拒之門外,還要讓他們走出彼得堡,那不就是一個悖論?
文學批評,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變得世俗了,庸俗了。根本沒有批評之說,所有的文學批評都是建立在表揚前提下的溢美之詞。特別是一些討論會,專家學者一大群,沒有一個是從事文學批評的,都是從事文學表揚的行家里手。把人們表揚得一愣一愣,本來一般的寫作者,研討會開后,自己就認為自己成了文學表揚家表揚的大師,自己就認為自己被研討會拔苗助長了一次。本來是一棵幼苗,一下子變成了《白楊禮贊》里的白楊,高大挺拔起來。因此,文學的偏離了文學本身,遠離了文學自身的價值。
不管文學批評如何變成文學表揚,文學的生存狀態(tài),不因為文學批評家夸張的表揚,存在的更好一些。在經(jīng)濟大潮席卷的前提下,文學已經(jīng)很邊緣化了,寫作者也已經(jīng)很邊緣化了。只要你的書不是暢銷書,你的作品被文藝界吹得云天霧地,作者自己還是過著很邊緣化的生活。作者還是拿著一千字三二十塊的稿酬,有的文學刊物因為經(jīng)營不良,還開不出稿酬。比如喝咖啡,是外國作家很隨意的一個狀態(tài),我們這些寫作者,假若每天到歌德咖啡去喝一次,去吃一塊牛排,你的經(jīng)濟承受得了嗎?寫作者被排除在主流生活之外,還要裝出一個神圣的樣子,那是欺騙誰?。孔云燮廴?,就是寫作者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
文學的邊緣化,寫作的人肯定也被邊緣化。你就是削尖腦袋,夢想鉆進另一個群體里去,那個群體肯定不會多么歡迎你。我最討厭的就是一個寫作者在公開場合高叫我是作家,作家在英語詞典里,是靠寫作吃飯的人,我們誰能靠寫作吃飯?一個寫作者,首先要看清楚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敢于對于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批判,敢于承認自己是微不足道的生活者,才是我們寫作者應該有的心靈狀態(tài)。你是一個微不足道者,就不要說自己是生活的主體,你是一個被邊緣化的人,就不要打腫臉冒充胖子。
沒有一個人能夠超越生活脫離生活而存在。特別是寫作者,處在一個自己寫作不被社會注目的前提下,不被社會承認的前提下,我們總是自己找著被社會么承認,被朋友承認,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啊!甚至我們的寫作。已經(jīng)到了不被下一代承認的前提下,或者是被下一代寫作者詬病的前提下,還要自己表揚自己,我們就真的無可救藥了?;氐綄懽鞅旧?,一個省,寫小說能裝滿一輛動車;寫散文的,能裝滿一輛動車;寫詩歌的,能裝滿一輛動車。我們坐在動車上前行,速度快的時候,被人遺忘的速度也快。而被人遺忘,的確是寫作者的天敵,我們不能繞過自己的天敵,我們只有被遺忘,這就是寫作者的現(xiàn)實。這么多人在寫作,這么多人在被讀者遺忘,這么多人在被自己遺忘,難道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嗎?
寫作也是一個最無情的事業(yè),很多人很多作品。一旦發(fā)表,就被遺忘了。就像某一年全世界的人們注目薩達姆,又很快忘了薩達姆;全世界的人們注目卡扎菲,又很快忘了卡扎菲。何況我們這些寫作者簡直就是宇宙間的一個微塵,誰愿意記住我們呢?國家編選一個選本,以一百年為限,選編100篇作品,你是寫小說的,能選上一篇嗎?你是寫散文的,能選上一篇嗎?你是寫詩歌的,能選上一篇嗎?寫作者生活狀態(tài)被邊緣化,作品被人很快遺忘,所謂的精神追求被極端虛化,自己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別人不批判,自己不批判,那就沒有任何價值了。
寫作就要出書,不暢銷的書,一般都是自費出版,都要找錢。找錢的過程是人生最痛苦的過程,是人生最煎熬的過程。人家不寫作,把錢給你讓你出書,人家在內(nèi)心里很看不起你。別看人家給你萬兒八千,給你三千兩千,你剛出門,人家就罵你是一個不值錢的家伙。當一個寫作者把自己看的很大,社會卻把你看得很小,就形成了一個悖論:文學對于人類的進程有記錄的作用,寫作者卻沒有記錄社會發(fā)展的進程,每一篇文章都是沒有意義的胡言亂語,那么寫作者就會被社會拋棄,被自己拋棄,被曾經(jīng)為數(shù)不多的讀者拋棄。寫作者不承認這一點,就是不承認社會本身批判的力量。
一個寫作者,在內(nèi)心里批判自己,或許是自己對于自己的尊重。一個寫作者,尊重別人的批判,就是對于別人的尊重。我尊重別人,所以對于別人的批判看的很重。我尊重自己,所以我經(jīng)常在內(nèi)心批判自己。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生命,都是一個過程。假若生命遺落在時間里,只要有一篇作品過了幾十年,還能夠被記憶,就是不簡單的了。但愿我們每一個人,都寫出一篇作品,被時間記憶,那么,我們寫作的目的就基本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