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應(yīng)文友海明之邀,去丹江岸邊游玩。想象中的丹江,應(yīng)該是煙波浩渺,一望無際的。那水天相連的地方,白帆點點,輕輕飄蕩,不遠的江面之上,鷗鷺輕飛,低吟淺唱,站于江邊,驚濤拍岸,雪浪滾滾。但真的到了丹江,它卻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樣子。
時值深秋,天氣本該是涼爽的,可那年恰逢百年不遇的干旱,長時間未曾落雨,“秋老虎”十分兇猛,熱氣一浪高過一浪,讓我們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張大了嘴巴,大聲喊熱。路上,所有班車的空調(diào)好像都壞了,不制冷,我們不停地冒汗,手抱礦泉水不停地狂飲。
車快到海明的家香花鎮(zhèn)附近時,窗外的景色讓人為之一振,頗感迷惑。田野里、丘陵上,到處是紅彤彤的,分外奪目,望不到邊際,并且車前車后,車左車右,如影隨形,長時間不能擺脫,汽車仿佛潛游在紅色的海洋里。我誤認為是它們月季花,便暗暗感嘆:哎呦,有這么多的月季花呀!待走近它們才知道,這哪里是什么月季花呀!它們是辣椒!成熟的辣椒!火紅的辣椒!那些稠密的辣椒角,三個一束,五個一簇,舉向空中,成為一束束燭燒的火把,紅透了丹江岸邊,和丹江的沉穩(wěn)凝重形成強烈的反差,撼人心魄。
海明住在一個叫劉樓的村子里。這個村子十分另類,我以前沒有見過這樣的村莊。它和丹江僅一嶺之隔,站在劉樓的房頂上,丹江便一覽無余。海明介紹,丹江暴漲的時候,江水距坡嶺最多也就五六丈,于坡嶺上就可釣到丹江魚。我詫異:離丹江這么近不危險?海明說,自打他記事起,丹江水從沒翻過嶺,住慣了,也不覺得危險。
丹江岸邊的這個村子,什么樣子呢?沒去過的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整個村子的房子大致可分為兩類:磚房和泥房。先說磚房。那些建房用的磚頭大多是灰藍色的爛磚、破磚,小的有拳頭那么大,大的半尺有余。這些磚頭比現(xiàn)在的磚頭要簿一些,但比較寬大,磚上裝飾有花紋,以橫豎紋較多,看起來十分古樸。我略通些文物知識,我敢保證這絕不是現(xiàn)代生產(chǎn)的磚頭,細看像漢磚。用這樣的磚頭建房的人家很多,大致有一少半人家吧!若真要是漢磚的話,這些人家都是住在了文物里,那真是一大奇觀。
再說泥屋。要說他們的村莊建在黃土崗上,蓋房應(yīng)該就地取材用黃泥,可偏偏不是這樣,他們蓋房用的是青泥或者叫烏泥,建筑方法與常見的建筑方法大有不同。農(nóng)村土房的建造通常是用打墻板打墻,打出來的墻看上去一層一層的,但他們建起來的土墻卻渾然一體,分不出層次。更奇特的是,那墻上遍布著草根,墻體被風(fēng)雨沖刷后,那些草根就裸露出來,形成了一張厚厚實實的大網(wǎng),看起來儼然成了一堵草墻。那些房屋已經(jīng)有些年月了,墻體龜裂開來,裂紋縱橫交錯,有些裂紋甚至上下貫通,搖搖欲墜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但整個村莊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一座倒塌的。這樣奇特的村莊,算我孤陋寡聞,從來沒有見過。
因為干旱,丹江水一退二三里,讓我們和丹江相會的莊嚴時刻,整整推遲了近一個鐘頭。想象中,我們見到丹江應(yīng)該是激情澎湃振臂歡呼的,可丹江真的出現(xiàn)在面前,心中不僅沒有澎湃起來,反而生出些許隱隱的遺憾。那魂牽夢繞的丹江,那博大雄渾的丹江,那聞名天下的丹江,只能從它遼遠空曠的江面,想象它昨日的風(fēng)采。眼前的丹江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江了,成了一條漫不經(jīng)心的河流。寬闊的河面上,形狀各異的沙洲,把江水切割得支離破碎、絲絲縷縷,河水在寬闊的河面上走筆一樣恣意揮灑,龍飛鳳舞。沙洲上水鳥輕盈地漫步舞蹈,水流閃動著碎銀般的光芒,盡顯其婉約陰柔之美。俗話說,失之東隅得之桑榆,這樣的丹江也算別有況味吧。我的丹江之行,竟有如此多的意料之外。
我們走在丹江的河床上,滿眼都是龜裂開來的淤泥,像一個蹩腳的漁人撒開了一張大網(wǎng)。魚網(wǎng)盡數(shù)落在河岸上,網(wǎng)中沒有魚蝦,有的是青翠的蒿草,肥嫩的草葉和糾纏在一起的藤蔓植物。隨著我們的不斷深入,河灘上茂盛的植物也逐漸的稀疏起來,稀疏成星星點點。河床變得富有彈性,走在上面,像走在棉花堆上面,用不上力氣。河床的顏色也有淺變深,一直變成烏黑的膠泥。這里的植物已經(jīng)很少了,但有一種植物卻大放異彩。它們是一種匐匍于地的蔓生植物,藤蔓從圓心開始,呈放射狀向四周生長,蔓間有節(jié),每節(jié)寸長,且節(jié)間生有根須,葉兒是更為細碎的條形??吹贸鰜恚鼈冊诖寺鋺魰r間不長,當(dāng)初極可能只是飄于河面上的一段草根,一旦上岸,它們緊緊把握住難得的生長機會,迅速扎下根來,開始了它們蓬蓬勃勃的生命航程。那綠色就像造物主飽蘸生命的顏料,不經(jīng)意滴落于清水之中,迅速擴散開來,形成一個讓人嘆為觀止的綠太陽,散射著無比蓬勃的綠色光芒,灼燒著過往的目光。放眼望去,烏黑的泥地上,盛開著一朵又一朵這樣的生命之花。我知道這種植物叫葛巴皮,葛巴皮在丹江邊是一種強勢植物,在臨水的一些地方,它們占著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一眼看去,都是它們的兄弟姐妹,別的植物很難插足,簡直就是葛巴皮的王國。
丹江看水,如同反復(fù)鋪墊的一場大戲,終于來到它的高潮部分。我們在一道河灣里登上了一條小船,海明搖起船槳,悠悠地向河灣里駛?cè)ァ:訛忱锼驅(qū)掗煟炎屛覀凅w味到了大江大河的感覺。我們這些生在山里的旱鴨子,坐在船上,像到了太空中一樣,腳下沒跟,身體似乎要飄將起來,便緊緊地抓著船梆。海明熟練地搖著槳,讓我們品味著異乎尋常的感覺。恍惚間,船兒已經(jīng)來到河灣中間,海明要下河洗澡,把船槳推給了我,撒手向船頭奔去。小船劇烈地搖晃起來,讓我不知所措,本能地拼命搖漿,愈搖小船晃動的愈厲害,讓我一屁股坐在船梆上,險些翻入河中。此時,海明一個猛子扎入河中,不見了人影。
船兒漸趨平靜,海明沒有浮上水面,我想:海明這么長時間都沒浮上來, 這兒的水還真的不淺呢!又過了一會兒,仍沒有海明的影子,我有些害怕起來,別是海明出了事兒吧?于是,我們都惶惶然盯著水面,只見河面上冒出一連串渾濁的氣泡,隨之,海明像一顆炮彈從水下彈出。彈出的海明把我們嚇了一跳,這那里是海明,分明是個怪物。海明的頭竟變了顏色,像一個青黑的大泥球。我連忙問道:海明,你這是咋了?海明用力抹了一把臉說:嗨,水太淺,扎到泥里去了。海明站起身來,河水也僅僅淹到他的腰際,這讓我們?nèi)炭〔唤N覀冞@些旱鴨子一下子都膽大起來,你爭我搶地學(xué)起劃槳,狠命地晃動船兒,看它到底能不能翻入河中,也學(xué)著海明的樣子,一頭扎進河中去學(xué)游泳。我們一下子完成了從陸地動物向水生動物的轉(zhuǎn)換,盡情地在丹江里嬉戲起來。
丹江的水雖淺,但這樣的丹江興許更適宜我們,且大有收獲。首先,在丹江平生第一次洗了青泥浴?,F(xiàn)在回憶起來,那種感覺真是爽極了。我們在江中樂夠了,玩累了,就到岸上休息。那時天空的太陽大大的,在岸上待久了,經(jīng)不住太陽的炙烤,紛紛回到水中去降溫,不知誰忽然有了靈感,用泥巴涂滿全身,以防太陽暴曬,美其名曰青泥浴。大家一看此法甚妙,紛紛效仿,有人甚至把臉部和頭發(fā)全涂了,只露出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睛,很是滑稽、搞笑。一時間,岸上躺的,水邊站的,全是青泥雕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認不得誰,誰也不知道誰是誰了。
丹江的泥巴確實不錯,細膩、純凈,沒有雜質(zhì),沒有異味,非常的有粘度,抹在身上,滑溜舒服,這真是個絕妙的創(chuàng)意!我們渾身涂滿泥巴,躺在江邊的黃土地上,像曬泥胎一樣任憑太陽暴曬,感覺身上的水分慢慢被太陽收去,皮膚由松變緊,緊得通身像被什么東西箍著似的,然后感覺有很多小東西在扯動我們的汗毛,越扯越緊,緊得有些癢癢的痛痛的,身上的甲殼也越箍越緊,緊得讓人有些難受。然后覺得身體的某個地方忽然就爆裂了,那細微的爆裂聲從身體的某個部位傳輸?shù)街袠猩窠?jīng),被無限放大,傳遞出一種強烈的輕松感、解脫感,然后,身體多個地方爆點頻頻,再之后整個軀體就進入了大爆炸時代。這種爆炸此起彼伏、難以數(shù)計、無以辨別,全身上下有無以名狀的痛快。等到一場轟轟烈烈的解放運動結(jié)束,再到丹江里扎個猛子,渾身潔凈如初,不著丁點泥土,渾身上下有脫胎換骨般的感覺。
另一個收獲是,通過洗青泥浴,解開了我心中存留的一個疑團。剛才說過,丹江的淤泥純凈細膩,沒有雜質(zhì),極富粘性,但這淤泥中蘊含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不經(jīng)意間,我們從中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在洗青泥浴的過程中,腳下踩到一種硬硬的、滑滑的東西,又扁又平,本以為它是河蚌,心想在丹江中沒有捉到魚,捉一只河蚌也好,便把它從淤泥中摸了上來,卻發(fā)現(xiàn)它是一塊又黑又丑的磚頭,便沮喪的把它重新扔回河中。但我的同伴們好像一群啥都感興趣的潑皮狗,他們便你爭我搶地把扔到河中的磚頭撈出,再把它扔到更遠處,然后再爭搶著去打撈,竟成了一種趣味盎然的游戲。我被他們的激動情緒所感染,也加入到搶奪的行列中,待那半塊磚頭好不容易回到我手中時,它已被搶奪得黝黑錚亮,纖塵不染,在我把它重新投入江中的一剎那,發(fā)現(xiàn)它表面竟雕刻有古樸的花紋,就將未及出手的磚頭急忙收了回來,仔細查看,覺得仿佛在哪里見過,有些似曾相識?;锇閭兩蟻頁寠Z,我趕忙示意住手,像得了寶貝似地把它捧回岸上,一邊擦拭一邊細細再看?;锇閭円娢野l(fā)現(xiàn)了寶貝,也紛紛圍來。
我問海明:這東西是啥?海明不屑地說:半截磚頭!我問:它咋就跑到丹江里來了?海明說:這兒就是它的原產(chǎn)地。我疑惑地瞪大眼睛。海明指著岸邊說:你看,這岸邊那坑坑洼洼的地方,都是古墓,它就出產(chǎn)在那兒。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曬太陽的黃土岸邊,堅硬的黃土地上有許多凹陷的地方,那里還能看到破碎古磚的痕跡。我手腳并用在坑邊開挖,終于找到了一塊比較完整的古磚,寶貝似地捧在手中。海明一看樂了,笑我沒見過真正的好東西,錯把破磚當(dāng)寶貝。海明說,你真要覺得這是寶貝,回家開個拖拉機來,想拉多少拉多少。我說:這東西真的是寶貝,我要把它帶回家。海明說:俺們丹江的寶貝多了,這算啥。前些年天旱的時候,人們到丹江邊放牧、捕魚,腳一踢就可能踢出來一尊戰(zhàn)國銅鼎。
我問:這地方為啥有這么多古物哩?海明說:順河往下五六里,就是楚國的龍城,知道吧,那可是楚國的第一個國都,那里出土的銅鼎、編鐘,個個都是國寶級文物,價值連城,現(xiàn)在都是各個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那才叫寶貝哩。我被海明的話給震撼了,丹江,真是一塊讓人捉摸不透的地方,竟有這么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眼前這淺淺的丹江,讓我從心底里感嘆它無法丈量的深度了。
回到劉樓,我問海明:這毛茸茸的草屋,是用岸邊的葛巴皮泥垛起來的吧?
海明說:丹江的烏泥是個好東西,勁道結(jié)實,葛巴皮草又成了天然的捻子,用它蓋房,任憑風(fēng)吹雨淋,就跟鐵桶一般。那這些磚屋也是用墓磚壘的吧?是的,都是從丹江里撈出來的。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話不假。丹江人吃的住的,無不從丹江而來。丹江把一切都奉獻給了它兩岸的人們,不僅是魚蝦和它澆灌的糧食、樹木,甚至它的一把泥土,一簇青草,它的一切的一切,包括它的過去和現(xiàn)在甚至是將來,只要是人們有用得住的,就毫不保留地奉獻出來。這就是丹江,我真切感受到了它的博大與無私!
丹江水哺育的丹江人,骨子里秉承了這種品質(zhì)和性格。而這種品質(zhì)和性格,十年后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和體現(xiàn),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開工后,他們?yōu)榱酥С止こ探ㄔO(shè),讓京津人吃上丹江水,16萬人舍家為國,毫無怨言義無反顧地遷徙他鄉(xiāng),用行動書寫了一曲當(dāng)代農(nóng)民的無私奉獻之歌,有誰不為之深深地感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