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兩拍”中有多處提到“帳目”及“帳簿”（用“帳”字較多，極少數(shù)寫作“賬目”或“賬簿”）。所謂帳目，指戶口、錢糧、財物清單，有時也兼指記載錢財?shù)惹鍐蔚谋緝?。帳簿則指記載戶口、錢糧、財物清單的本冊。在明代，帳目與帳簿有些場合通用。明人周祈在《名義考》中寫到，“今俗謂簿籍曰帳目”[1]
　　一、“三言兩拍”中“帳目”或“帳簿”的內(nèi)容
　　“三言兩拍”中有多處提到“帳目”或“帳簿”，所記載的內(nèi)容或類別包括如下幾項：
　　家庭財產(chǎn)清單?！队魇烂餮浴返谑怼峨笠頂嗉宜健酚涊d，永樂時家住順天府香河縣的退休太守（即知府）倪守謙，家中富有。他“自知病篤，喚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shù)，都在上面”[2]。這里的帳目包括田地、屋宅及別人欠倪家的錢物清單。
　　田租數(shù)目。《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一《行孝子到底不簡尸 殉節(jié)婦留待雙出柩》記載，浙江金華人王良，因債務糾紛與家族侄子打架，被侄子王俊打死。王俊央族長說情私了。王俊將良田30畝給王良的兒子王世名，作為殯葬其父、養(yǎng)膳老母費用。五年以后，王世名娶妻生子，后繼有人。他持劍殺死王俊，祭奠父親，“隨即取了歷年所收田租帳目，左手持刀，右手提頭”，到官府自首。[3]
　　民間債務清單?！队魇烂餮浴返谝痪怼妒Y興哥重會珍珠衫》寫到，明成化間人蔣興哥，離開老家到廣東討債，“自己只帶得本錢銀兩、帳目底本及隨身衣服、鋪陳之類”[4]。此處的“帳目”，記錄了其父在廣東經(jīng)商時別人欠的錢。
　　行船運貨交接記錄?！毒劳ㄑ浴返诙怼端涡」賵F圓破氈笠》描寫，正德時蘇州人宋金，家道衰落。其父摯友劉有才行船從事客貨運輸，宋金到劉家?guī)兔Γ靶燎谧龌?，并不偷懶。兼之寫算精通，凡客貨在船，都是他記帳，出入分毫不爽。別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盤，登帳簿”，客人對他敬愛有加。[5]
　　店鋪的出貨記錄?！队魇烂餮浴返诙司怼独钚闱淞x結黃貞女》描寫，南京黃家次女黃善聰男扮女裝，改名張勝，與父親在江北廬州賣香；父親死后與比她大4歲的老鄉(xiāng)李英弟兄相稱。兩人合伙做生意，商定一人往南京進貨，一人住在廬州發(fā)貨、討賬。黃善聰將資本“都交付與李英；李英剩下的貨物和那帳目，也交付與張勝（黃善聰）”[6]。李英回到廬州店鋪時與她同吃同住。
　　鹽商交易及贏利記錄?！抖膛陌阁@奇》卷二十一《許察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描寫，明朝正德年間，陜西人王祿帶仆人在山東賣鹽，賺了不少銀兩；卻因染上嫖娼惡習，酒色無度，不到兩年，病入膏盲。他自知不久于人世，派仆人帶信回家，叫兒子“到山東來交付賬目”，也就是要將帳目交給兒子。[7]本卷提到的“賬目”（同帳目）當指鹽商交易及贏利記錄。
　　高利貸放貸清單?！冻蹩膛陌阁@奇》卷三十五《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中有一段情節(jié)：宋朝窮漢賈仁，買曹秀才家的土墻拆坯出賣，因墻下有許多金銀，一下子發(fā)財了。他于是“請著一個老學究，叫做陳德甫，在家里處館。那館不是教學的館，無過在解鋪里上帳目，管些收錢舉債的勾當?！盵8]這里提到的解鋪“帳目”，從前后文來看，指的是高利貸放貸清單。
　　當鋪等經(jīng)營記帳?！冻蹩膛陌阁@奇》卷二十《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貴子》記載，宋朝洛陽人劉元普家中富有，60歲時還沒有子女，田產(chǎn)、典鋪交由內(nèi)侄打理。內(nèi)侄侵漁百姓，大斗進小斗出，不得人心。劉元普在相面先生提醒下，“隨取田園、典鋪帳目一一稽查，又潛往街市鄉(xiāng)間各處探聽，盡知其實”[9]。于是將內(nèi)侄呵叱一番。
　　酒肆賣酒及分紅清單?！抖膛陌阁@奇》卷十六《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描寫，宋朝夏主簿，與富民林氏共出本錢，經(jīng)營酒肆賣酒。林家獨吞收益，給夏家利錢很少。夏家被迫告到官府，林家讓8個記帳的人“把簿籍盡情改造”，又給官員行賄。夏主簿含冤入獄，被保出后一病不起。他臨死時囑托家人將“林家欠錢帳目與管帳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內(nèi)，吾替他地府申辯去”[10]。故事的結局是，一個月后，林氏與這8個記帳的人陸續(xù)暴卒。
　　“三言兩拍”中的“帳目”及“帳簿”描寫，從內(nèi)容上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家庭記帳（涉及家產(chǎn)、田租、討債等），一類是店鋪（包括酒肆等）記帳。“三言兩拍”描寫的故事以明朝為主。即便有的發(fā)生在明朝以前，但因其編著者是明代人，所以在選取及整理素材過程中難免打上明朝的烙印。
　　二、明代家書、筆記等典籍中有關“帳目”及“帳簿”的記載
　　“三言兩拍”中的兩大類“帳目”及“帳簿”內(nèi)容，在明代部分家書、家訓、奏疏中亦可找到印證。關于第一類家庭記帳——
　　明王守仁給兒子的家書中提到，“一應租稅帳目，自宜上緊……”[11]其中提到租稅帳目。明人溫璜的《溫氏母訓》記載，“懶記帳籍亦是一病，奴仆因緣為奸，子孫驚疑成隙，皆由于此”[12]。此帳籍與帳簿比較接近。明張國維《撫吳疏草》記載，沈云祥因為年幼托家人王祿掌管父親留下的家產(chǎn)，“后因帳目不明，沈云祥向系清理明白，王祿告退歸家，隨患病身故……”[13]此處“帳目”與家產(chǎn)有關。明陳繼儒整理的《捷用云箋》中的《子家奉父書》，是兒子給父親家書的通用格式，其中提到，“母親囑云，倘帳目收完，早望回家，調(diào)停家事”[14]。兒子以母親的名義希望父親收債后趕早回家。此處帳目指私債。
　　上述四項記載涉及的帳目或帳籍，與家庭田地出租、家產(chǎn)管理、討債等有關。
　　關于第二類店鋪記帳，明人筆記中也有反映。明唐志契的《繪事微言》提到，繪畫“氣無英雄氣，便似婦女描繡；純英雄氣，便似酒店帳簿”[15]。明陳頎的《閑中今古》記載，明初學士解縉在家時，開玩笑拿走了屠戶鄰居的“日逐賣肉悵（帳）”。因為有不少欠錢還未收上來，屠戶覺得丟失帳簿損失很大。解縉從他家經(jīng)過，說自己曾見到帳簿，能記下記載的數(shù)目，于是取紙筆一一寫下；寫完后與原簿相對照，“略無少差”。該書作者認為，“歷日、帳簿皆難記者”，解縉等確實記憶力過人。[16]上述兩條帳簿的記載，與店家賣酒、肉有關。
　　“三言兩拍”中的故事以民間為主，所以其中的“帳目”及“帳簿”描寫也僅涉及家庭財產(chǎn)或私人店鋪。但實際上，明代的官府、寺廟也有“帳目”及“帳簿”。明王心一稱“天下錢糧賬簿，入數(shù)在司、府，出數(shù)在九邊”。司府指布政司、府、州、縣，九邊即北邊，是軍餉耗費較多的地方。明釋德清在《憨山老人夢游集》中提到，“凡年終于十月朔日更代之期，預先住持會眾結算一年收支帳目”。此外，明人有時也以帳目代指蒙古營帳。[17]
　　三、“三言兩拍”中“帳目”或“帳簿”描寫所反映的社會現(xiàn)象
　　從“三言兩拍”中“帳目”或“帳簿”描寫，我們可以窺測到明代社會的某些崇尚或風習。
　　第一，記帳在一定程度成為一種謀生技能。如上文提到的《警世通言》第二十二卷《宋小官團圓破氈笠》中的宋金，因辛勤做活，“兼之寫算精通”，被船運東家招為女婿。但是，“三言兩拍”中的記帳人一般是在工作實踐中培養(yǎng)的技能，而不是經(jīng)過專門的培訓。況且記帳或管帳人不一定是專職，往往還幫做其他事情。
　　第二，表明商品經(jīng)濟有一定發(fā)展。上文提到的“帳目”或“帳簿”的內(nèi)容，除了家產(chǎn)及田租清單外，其他多與商品交換有關。而且行商坐賈謀生贏利的手段或方式多種多樣，或是外出賣鹽，或是開店買酒，或是開典當鋪，不一而足。
　　第三，反映男尊女卑?！缎咽篮阊浴返谑痪怼短K小妹三難新郎》描寫，世上分為男女，“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字，也只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科舉之事與她“全不相干”[18]。這是當時社會的客觀寫照。當然《醒世恒言》作者在本卷開頭也肯定了女子的才華：“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第四，太監(jiān)地位較高。前面提到《喻世明言》第二十八卷《李秀卿義結黃貞女》中的情節(jié)：南京黃家次女黃善聰男扮女裝，與義兄李英相處六七年也未露女子身份。李英知情后向善聰求婚，善聰不答應。最終南京守備太監(jiān)出面，善聰才答應婚事?！叭詢膳摹敝杏嘘P太監(jiān)地位比較高的描寫符合明朝史實。
　　第五，善惡有報?！叭詢膳摹敝杏泿と嘶驇つ恐魅?，往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方面描寫很多，除前已提及者外，在《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四《庵內(nèi)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因后果》中還有一段議論：“只因丘伯皋是個善人，故來與他家生下一孫，衍著后代，天道也不為差……試看古往今來，只是一本帳簿。”[19]這里的“帳簿”指虛擬的善行惡跡等總匯，意思是老天有眼，為人別做虧心事。
　　注釋：
　　[1]周祈：《名義考》卷十二《物部·帳目》。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4］[6］馮夢龍：《喻世明言》94頁，3頁，264頁，遼寧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3][7][10][19]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337頁，235頁，178、179頁，271頁，齊魯書社1993年版。
　　[5]馮夢龍：《警世通言》32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
　　[8][9]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313頁，167頁，長城出版社1999年版。
　　[11]王守仁：《王文成全書》卷二十六“續(xù)編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溫璜：《溫氏母訓》。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張國維：《撫吳疏草·再覆張漢儒誣訐疏》。四庫禁毀書叢刊本。
　　[14]陳繼儒輯《捷用云箋·子家奉父書》。四庫未收書輯刊本。
　　[15]唐志契：《繪事微言》卷下《名人畫圖語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陳頎：《閑中今古》卷下。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17]王心一：《蘭雪堂集》卷二，四庫禁毀書叢刊本；釋德清：《憨山老人夢游集》卷三十七，續(xù)修四庫全書本；陳懿典：《陳學士先生初集》卷十三，四庫禁毀書叢刊本。
　　[18]馮夢龍：《醒世恒言》22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