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漢代畫像(石、磚)中常見有刻畫的侍仆、奴婢形象,而且數(shù)目甚多;其中尤以侍女居多。她們的姿勢神態(tài)與服飾造型都顯出謙卑的特點,或正面持物而立,或作側(cè)身躬立狀。這種造型上的特點顯然是由她們的身份決定的。饒有趣味的是,她們所持的物體種類較多,姿勢也因持物的不同而形態(tài)各異。最常見的有端盒、捧奩、提卣、執(zhí)鏡、持爐、捧壺、端燈(圖一)、打扇(便面),或斟酒、侍奉之類,內(nèi)容十分豐富,是漢代生活情景的真實寫照。
侍女所持者大都是當(dāng)時的常用物,如卣是盛酒容器,奩是放梳妝品的盒匣;又如銅鏡與博山香爐之類,皆是漢代富室或官宦人家的常用之物。古人用銅鏡自照容顏,歷史悠久,出土實物至少可追溯到距今四千年前的齊家文化時期,商周以降更為流行,制作也更加精美。秦漢時期已出現(xiàn)專門貯放銅鏡的奩、盒之類器具,《后漢書·皇后紀(jì)》就有漢明帝謁陰太后原陵“從席前伏御床,視太后鏡奩中物,感動悲涕”的記載。但考古發(fā)現(xiàn)出土的銅鏡數(shù)量頗多,鏡奩鏡盒則較為少見。在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中曾發(fā)現(xiàn)有竹編的鏡奩,在湖南長沙一號漢墓中出土有漆奩,內(nèi)放有裹在鏡衣(紅絹鏡套)中的銅鏡以及梳篦、毛刷、脂粉等物品。漢代畫像刻畫的所捧之奩,亦應(yīng)為漆奩,既有方形又有圓形,是關(guān)于漢奩的重要圖像資料。
漢代畫像中的博山香爐也很珍貴。古代很早就有焚香潔室或熏衣染被的習(xí)俗,而將焚香的器具做成博山之形則是漢代的創(chuàng)新。根據(jù)文獻資料和出土實物可知,漢代的銅制博山香爐大都由爐蓋、爐身、柱柄、銅盤等幾部分構(gòu)成,爐蓋通常雕鏤成高而尖的山巒形,以象征海上仙山“博山”,有的于山巒間還雕鏤有人物、鳥獸以及云氣紋;爐身為圓形,于爐內(nèi)焚香,煙氣由蓋上鏤孔散出,有輕煙繚繞、山景朦朧、群獸靈動的效果;柱柄上承爐身,豎立于底座圓形銅盤的中央;有的較短,有的較高,有的爐柄還做成力士騎獸或竹節(jié)蟠龍造型。例如河北滿城縣西郊陵山西漢中山靖王劉勝與其妻竇綰墓中出土的錯金博山爐(圖二)與騎獸人物博山爐,陜西興平茂陵附近1號無名冢的從葬坑內(nèi)出土的竹節(jié)熏爐等。漢代劉向《熏爐銘》中描述說“嘉此正器,嶄巖若山,上貫太華,承以銅盤,中有蘭麝,朱火青煙,蔚術(shù)四塞,上連青天,雕鏤萬獸,離婁相加”。鮑照《擬行路難》詩說:“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千斵復(fù)萬鏤,上刻秦女?dāng)y手仙,承君清夜之歡娛,列置幃里明燭前,外發(fā)龍鱗之丹彩,內(nèi)含麝芬之紫煙。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由這些描述可知古人對博山香爐的制作與使用情形。上面雕鏤的仙山之類與漢代方士神仙之說的盛行有很大關(guān)系,可以說博山香爐的造型即是對神仙的信奉與希冀求得長生之術(shù)觀念的產(chǎn)物,這在漢武帝時期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博山香爐也正是此時開始流行起來的。漢代畫像中刻畫的博山香爐與文獻描述及出土實物非常相似,爐蓋為博山之形,柱柄較短,應(yīng)是漢代熏爐中的精致之作。這不僅反映了墓主人生前對此物的喜愛,也說明了其身份等級的非同一般。
二
漢代畫像中表現(xiàn)奴仆持“便面”者,也是漢代富有階層生活情景中的一個真實寫照。從文獻記載看,扇的使用在中國起源頗早,可追溯到上古,如高承撰《事物紀(jì)原》有黃帝作五明扇之說,崔豹《古今注》卷上則稱“五明扇,舜所作也。既受堯禪,廣開視聽,求賢人以自輔,故作五明扇焉。秦漢公卿士大夫皆得用之,魏晉非乘輿不得用”。同書又稱商周有“雉尾扇”,“為王后夫人之車服”,“漢朝乘輿服之”;又有“障扇,長扇也,漢世多豪俠,象雉尾扇而制長扇也”。這些記述說明扇曾作為儀仗或乘輿裝飾用以障塵蔽日。此類扇主要是長柄大扇,稱為扇翣,又稱障扇(或掌扇),其使用常與身份有關(guān)。但扇的最主要的功能則是納涼,有短柄輕便之扇,在漢代已廣為使用。劉安《淮南子·人間》說“武王蔭暍人于樾下,左擁而右扇之,而天下懷其德”,說的就是為中暑人打扇的情形。呂望《六韜》卷二已有“將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名曰禮將”之說;《管子·四時》亦有夏行五政之三曰“禁扇去笠”之語,講的都是扇的招涼解暑作用。此外扇在漢代還被用以障面,《漢書·張敞傳》記述“然敞無威儀,時罷朝會,過走馬章臺街,使御吏驅(qū),自以便面拊馬”。顏師古注曰“便面,所以障面,蓋扇之類也。不欲見人,以此自障面則得其便,故曰便面,亦曰屏面。今之沙門所持竹扇,上袤平而下圜,即古之便面也”。
漢代扇的種類也是比較多的,漢成帝時的班婕妤《怨歌行》詩中寫道:“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智锕?jié)至,涼飚歇炎熱,棄捐篋筒中,恩情中道絕”。葛洪《西京雜記》卷一稱漢朝后宮有“夏設(shè)羽扇,冬設(shè)繒扇”的制度,又說漢成帝立趙飛燕為皇后時收到其女弟昭儀送的禮物有“云母扇、孔雀扇、翠羽扇、九華扇、五明扇、云母屏扇、琉璃屏扇、五層金博山香爐、回風(fēng)扇”等。由此可知漢代宮廷中扇的種類與使用情形。
從考古材料看,湖北江陵楚墓出土有短柄竹扇,扇面略呈梯形,以紅黑二色漆竹篾編織,較長邊固定于柄上,是典型的“偏扇”或“單門扇”。同時出土的還有長柄與短柄羽扇,扇面呈半圓形與橢圓形。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也出土有短柄竹扇,其形制也是扇面略呈梯形的單門狀偏扇。有認(rèn)為此類偏扇,即是《漢書》中所說之“便面”,[1]雖然解釋不同,但偏扇或“便面”在漢代十分流行,為漢朝上層人士或富有階層的常用之物,則是不爭的事實。[2]
漢代畫像中對此就有較多的描繪,刻畫的奴婢所持之扇差不多皆為偏扇,由此也可知這是最為流行的一種形制。河南南陽市東關(guān)李相公莊出土的“許阿瞿墓志畫像”,就刻畫了年甫五歲的許阿瞿端坐榻上觀看舞樂百戲,一位奴仆持偏扇于身側(cè)為其納涼的情景。山東嘉祥地區(qū)的畫像石特別是武氏祠的石刻畫像中也有較多的畫面刻畫了奴婢手持偏扇站于主人身后為其納涼或侍從持便面跟隨于車騎之后的情形。其中后石室第五石局部還刻畫了手持偏扇的羽人為伏羲、女媧打扇納涼,顯然是將人間的真實生活情景挪用到神話傳說之中。在有的表現(xiàn)西王母的畫像中,亦有侍者手持便面的情景,其手法與用意也是一樣的,借用了人間社會的尊卑等級觀念來表達對西王母的尊崇。例如山東滕縣大郭村以及城里宏道院等處出土的東漢畫像石上就對此作了生動的刻畫。江蘇徐州地區(qū)出土的畫像石對漢代上層人士或富有階層使用偏扇或便面的情形亦有較多的表現(xiàn),還有安徽宿縣禇蘭鎮(zhèn)出土的畫像石上對眾多男女手持便面交談的情景更是作了詳細的描繪。
值得一提的是,在山東等地出土的畫像石刻庖廚圖中還刻畫了使用便面扇火烤肉串的情景,四川出土的畫像磚上則有庖者執(zhí)便面跪于釜前扇風(fēng)添火的畫面(圖三),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現(xiàn)象。據(jù)稱如今在新疆還可以見到用這種偏扇烤肉串的景象,[3]或許就是漢代的遺俗。
三
奴婢在漢代社會屬于被奴役的群體,按照恩格斯的論述,都是“替富人做家務(wù)和供他過奢侈生活用的奴隸”[4]。從考古資料來看,漢代奴婢的數(shù)量是相當(dāng)可觀的,越是達官顯貴或是大地主與富豪階層占有的奴婢就越多,如各地漢墓中出土的大量奴婢俑就是顯著的例證。它們作為奴婢的模擬物與隨葬品,不僅表達了要在冥界中為死者繼續(xù)過豪華生活提供服役的殉葬觀念,而且較為真實地反映了墓主人生前擁有奴婢的情形。古代文獻對當(dāng)時統(tǒng)治階層擁有奴婢的情形也有較多的記載,如葛洪《西京雜記》卷一、卷三就分別記述漢高帝戚夫人“善為翹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侍婢數(shù)百皆習(xí)之”;霍光妻“奴婢不可勝數(shù)”;“茂陵富人袁廣漢,藏鏹巨萬,家僮八九百人”?!妒酚洝そㄔ詠砗钫吣瓯怼酚浭鰧⒘旰钍纷踊刂抟蚣刀省敖g殺侍婢四十余人”,可知其家中奴婢之多。蜀地臨邛有許多因冶鑄而發(fā)財?shù)母蝗?,“卓王孫家僮八百人,程鄭亦數(shù)百人” [5]。
總之,這種統(tǒng)治階層與富豪們大量擁有奴婢的情形在漢代社會是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漢代奴婢所從事的工作主要是服侍主人和家務(wù)勞動,這在漢代畫像中就有相當(dāng)真實和豐富的描述。從畫面表現(xiàn)的各種內(nèi)容來看,漢代奴婢的種類也是比較多的,其中絕大多數(shù)為侍從奴婢,又有伎樂奴婢、駕車奴、馭馬奴、守門奴、炊廚奴婢,以及從事清潔、飼養(yǎng)家禽、喂養(yǎng)牲口、擔(dān)負(fù)各種雜役的奴婢,此外還有個別為主人從事手工業(yè)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奴婢。漢代奴婢中亦有一定的等級,有大奴、大婢、小奴的區(qū)分。[6]漢畫中刻畫的侍從奴婢,穿著都比較講究,身材容貌也秀麗可觀,顯然都是墓主人生前喜歡的和等級比較高的奴婢。此類奴婢在畫面中有較多的描繪,其用意主要還是為了襯托墓主人的身份和表現(xiàn)墓主人曾經(jīng)享有的豪華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漢代各地的奴婢情形并不完全相同,由于官僚階層的分布與社會經(jīng)濟的差異而展現(xiàn)出許多不同的特點,漢代畫像對此都有充分的揭示。漢代畫像提供的圖像,可與文獻記載相印證,對研究漢代社會結(jié)構(gòu)與等級制度等方面都是極為重要的資料。
注釋:
[1]參見饒澤民編著《扇苑古今——中國扇趣話》12頁,農(nóng)村讀物出版社2000年版。參見周到、王曉著《漢畫——河南漢代畫像研究》第46頁,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2]參見羅竹風(fēng)主編《漢語大詞典》第1冊第1364頁詞條,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年版。
[3]參見饒澤民編著《扇苑古今——中國扇趣話》第205頁,農(nóng)村讀物出版社2000年版。參見高文編《四川漢代畫像磚》圖十七,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7年版。
[4]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146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5](漢)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又見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