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和一群小和尚。
　　一天黃昏，老和尚又開始同往常一樣地給講故事。這時小和尚們剛剛挑完澆菜地的水，正累得坐在菩提樹下歇汗。老和尚依著樹干坐下來，雙手合十，慢慢道來∶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里有個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
　　老和尚剛剛說了這么幾句，一個小和尚就站了起來，他扯下肩膀上的兩塊補(bǔ)丁，往菩提樹的長枝上一掛，擔(dān)上他的水桶邊走邊大聲地喊道∶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兩只水桶悠蕩著，袈裟飄起來，特別是鉤水桶的鐵鉤子發(fā)出的那聲脆響，聽起來十分瀟灑。
　　剩下的小和尚看見那兩塊叫經(jīng)驗和閱歷的補(bǔ)丁在菩提樹下晃悠著，都有些心浮氣躁。但是人們都說老和尚很有學(xué)問，他要講的故事總不至于每天都是這樣的吧，他們耐心地期待著。雖然每天的黃昏都不同，但老和尚的故事卻天天相同。真讓有的人說中了，聽他的傳授不如用眼睛去喘氣。又有幾個小和尚走了。他們邊走邊很不禮貌地發(fā)議論，憤憤不平地下山去。山下多么熱鬧呀！那些拿不定主意的小和尚，去意未成，留意不定，只好自己鼓勵自己∶瞧，太陽還這么高呢！瞧，聽故事的人還這么多呢！可老和尚一開口，還是他們最怕聽的那些話。于是他們慢慢站起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使勁拍著屁股上的土，各人找著各人的水桶，掛鉤、上肩，叮叮當(dāng)當(dāng)迤邐而去。
　　這些離去的小和尚形成了一支隊伍，從山坳里經(jīng)過，如一汪傾泄而下的泥石流，浩浩蕩蕩；在山梁上行走，像一粒粒蠕動的小螞蟻，染著橘紅色的晚霞光，密密麻麻。
　　聽老和尚講故事的，最后只剩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他用手托著大大的腦殼，眼睛半睜半閉，身體一動不動，像一株老死的樹樁。那些扯下來的補(bǔ)丁，在樹枝上飄蕩，偶爾掠過老和尚的頭頂，偶爾落在小和尚的臉頰。老和尚的故事仍然在每天的黃昏開始，對著小和尚一個人講了一遍又一遍。
　　終于有一天，小和尚也被那些補(bǔ)丁撩撥得動搖了，他站起來，向老和尚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師傅，保重！
　　老和尚半晌沒有說話，后來他也站了起來，向小和尚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謝謝你走在最后。
　　小和尚的眼睛里一下子涌滿了淚水，他急速地掉轉(zhuǎn)頭，踉踉蹌蹌地向山下跑去。他沒有忘記帶他的水桶，只是擔(dān)鉤發(fā)出的聲響愈發(fā)孤清，他緊緊捂著那兩塊叫經(jīng)驗和閱歷的補(bǔ)丁，生怕它們把自己拽回去。
　　菩提樹看見老和尚傷心的樣子，流下了眼淚。它不知怎樣安慰他，只是每天盡力伸展臂膀，遮風(fēng)擋雨，默默陪伴。
　　菩提樹的果子熟了又落、落了又熟，樹上的小鳥唱了又停、停了又唱，地上的草皮軟塌塌地倒了，就在它們再次挺拔起來的那個早晨，山下飄來了一路風(fēng)塵。最后離開的那個小和尚突然回來了。他跑著，一頭撲向老和尚，連連呼喊∶師傅！師傅！我要聽你的故事！
　　老和尚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自最后一個小和尚離去，老和尚就再也不說話了。此刻，他的嘴唇已經(jīng)鎖閉，上下唇之間似乎沒有了那條可以開闔的縫。不過老和尚的眼睛還可以睜開，他微微睜開眼睛，看見了眼前的小和尚。我的孩子，你怎么渾身傷痕，血跡斑斑，尤其那個叫智慧的地方已經(jīng)干癟，像深秋的老絲瓜，是還沒吐好的蠶繭嗎？還有那個叫善良的地方，怎么紅腫潰爛，血肉模糊？我的孩子，是你回來了嗎？老和尚看著眼前的小和尚，苦于自己不能發(fā)出聲音。菩提樹看著他的嘴唇瑟瑟發(fā)抖，立即派自己的葉子婆娑而下。一時間整個山野都跟著抖動起來。山抖、樹抖、老和尚的嘴唇抖，抖著抖著，那個故事就出來了∶從前有個山，山上有個廟，廟里有個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
　　小和尚聽著這久違的空靈之音，淚水從干澀的眼角滾落下來，流到那些叫智慧、叫善良的傷口上，沖掉了腐爛，化掉了膿血，活轉(zhuǎn)了死肉，流到哪里，哪里就奇跡般地愈合起來，滋潤起來，充盈起來。
　　從此，每天黃昏，他們都在菩提樹下，無論日光長短，無論月亮圓缺，無論風(fēng)霜雨雪，一個講著，一個聽著。
　　春去秋來，老和尚老了，老得連聲帶都不振動了。他的故事也許別人聽不見，但是小和尚聽得見。他聽著故事以外的故事?？傊?，老和尚和小和尚之間始終保持著那么一副姿勢∶看上去，他們根本不是在講故事，也不是在聽故事，而是在那里互相呼吸。一個把另一個的身體吸進(jìn)來，另一個又把一個的身體呼出去。他們你來我往，默契得就像兩只魚鰓。
　　菩提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力量結(jié)最后一次果實了，就讓一片片焦枯的樹葉飄落下來。樹葉落在老和尚和小和尚身上，為他們做成了御寒的衣服。這株老菩提樹就慢慢地、永遠(yuǎn)地告別了生命。老和尚和小和尚穿著厚厚的樹葉，依然魚鰓一樣地呼吸著。
　　就在那個夏日的黃昏，夕陽像一頂草帽，用它長長的光輝遮住了大地的眉眼，這時候小和尚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的正是老和尚講了千百遍的那個故事。老和尚一聽，眼睛里射出一道白光，雪亮雪亮地刺向長空。他的兩腮是銀白的，胡子有身子那么長，像一把玻璃絲，蓋著他骨瘦的身體。他通體都是透明的，五臟在夕陽中燃燒，成了一串紅瑪瑙。小和尚看見夕陽下的紅瑪瑙正在向自己發(fā)出燦爛的邀請，他慢慢地站起來，向前邁了兩步，然后轉(zhuǎn)過身子，依著紅瑪瑙緩緩落座。這時紅瑪瑙開始變淡、變軟、變虛，最后化成一道白光，升騰而去。小和尚按照老和尚以前的樣子重復(fù)坐定，就在他的身姿填滿了老和尚影子的霎那，那道升騰而去的白光聚成一團(tuán)氣，飄忽而下，將小和尚溫軟地包裹起來。這時，晚霞殷勤地將其勾勒出一圈金環(huán)。小和尚雙手合十，發(fā)出朗朗之聲，金環(huán)在萬山叢中滾滾而動。
　　金環(huán)之外，來聽故事的小和尚又坐滿了一地。他們擔(dān)水澆菜的扁擔(dān)掛在老菩提樹的枯枝上，扁擔(dān)上的鐵鉤子遠(yuǎn)遠(yuǎn)看去，在一片灰色的袈裟中像銀魚般閃動。那聲音慢慢地大起來，傳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
　　或許，這是很多人內(nèi)心發(fā)出的更響亮的聲音吧。
　　或許……
　　或許，沒有或許……因為此刻只有一種聲音……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個廟，廟里有個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