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媽是山下不遠(yuǎn)處劉家老屋的。
　　六媽家有個紫銅火鍋。
　　這只紫銅火鍋色澤敦厚，做工精細(xì)，美觀大方，質(zhì)地優(yōu)異，一般的地方根本買不到。六媽說她家這紫銅火鍋是用頭大肥豬換來的。有一年，六媽到徐橋鎮(zhèn)去捉豬兒，將兩頭豬兒捉到手回去時，在上街頭路口，看見位老銅匠在旮旯里敲敲打打修補著一只銅火鍋。六媽過去，放下裝著豬兒的篾簍，蹲下來問老銅匠：銅火鍋賣不賣？老銅匠也不理睬，只顧埋頭敲打。六媽瞧他這態(tài)度，伸手將老銅匠手中的小錘子奪下來，大聲問：賣不？老銅匠被她這一招鎮(zhèn)住了，心想，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銅匠，還是頭次遇見有人敢從我手中奪家伙的，抬頭打量了一下六媽，笑著說：是替別人修的，不賣。
　　六媽問：你會不會打？
　　老銅匠抽著黃煙，自豪地回答，我能修，當(dāng)然會打。
　　六媽說：那我求你給我打只。老銅匠問：你舍得花錢嗎？六媽高著嗓門要他出個價。老銅匠見篾簍里的豬娃在嗷嗷叫，就指著一只豬娃說，等臘月豬娃長成肉豬了，你牽一頭來，我用銅火鍋與你換。六媽問：可算數(shù)？老銅匠指著一旁的茅草屋說，不算數(shù)，你將我的房子放火燒了。六媽朝地上吐了口痰，老銅匠也朝地上吐口痰。兩人就這么說定了。
　　六媽將那兩頭黑豬當(dāng)兒子般喂養(yǎng)著?；ㄩ_花落，轉(zhuǎn)眼，到了與老銅匠約定的日子。那頭黑豬被六媽喂得狗熊般壯實，少說也有兩百多斤。六媽趕著肉滾滾的黑豬去了。那天，下著大雪。老銅匠仍在那個旮旯里敲敲打打，見六媽趕著豬來了，對她笑笑。
　　六媽用毛巾擦了把汗說：你在這兒啊，說著，將手里牽豬的繩子系在老銅匠身旁的一棵小樹上。那肥胖的黑豬也走累了，伏在地上喘氣。
　　老銅匠將豬打量了一下，眨巴著眼問六媽干嘛要用頭豬換銅火鍋？
　　六媽兒時，有年除夕夜與小哥一起到屋場的一個財主家門口撿炮竹，被財主家的黃狗嚇哭了。財主的老婆忌諱除夕夜有人在門口哭，將其喊了進(jìn)去。財主的家人正圍著桌子在吃年夜飯，桌上放著個銅火鍋，銅火鍋里咕嘟咕嘟地響著，散發(fā)出撲鼻的肉香，讓六媽饞得直流口水。財主的老婆從銅火鍋里夾個肉丸子給她，問好吃嗎？六媽點點頭回答好吃。一旁的老財主說，這小丫頭可能還沒吃過火鍋呢。財主的老婆譏笑道：她家窮得冒糠殼子氣，要吃上火鍋，怕要等癩痢生毛了。六媽聽后將嘴里的肉丸子呸地往地上一吐，跑了，她身后隨即傳來一陣罵聲。這事如刀刻了般留在六媽的記憶里。嫁人成家后，她一直想像那家財主的家人那樣圍著銅火鍋吃年夜飯，可惜到處買不到銅火鍋。
　　六媽說她甘愿豁出血本買銅火鍋，就是為了爭口氣。
　　老銅匠聽后，起身回去了。不一會兒，他從茅草屋中拿出只紫銅火鍋，對六媽道：拿去吧。
　　六媽看那紫銅火鍋不是新的，說：不是說給我打新的嗎，怎么是舊的？
　　老銅匠答：本想給你打新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沒有那么多銅材料。
　　六媽看了看那頭肉豬，皺起了眉頭。
　　老銅匠指著紫銅火鍋對她說：這紫銅火鍋是我家祖?zhèn)鞯膶氊?，之所以與你換，一來念你為人忠厚老實，圓你心中的夢；二來我孫子病重，急著要用錢。還有，這紫銅火鍋是稀罕之物，一定要好生保管，輕易不能借人。
　　六媽抱著那只紫銅火鍋回來了。
　　回來后，六伯罵六媽用肉豬去換銅火鍋是發(fā)瘋了，六媽也不睬。當(dāng)年除夕夜，六媽家的人第一次圍著紫銅火鍋吃年夜飯。六媽胖墩墩的，大屁股，葫蘆奶，談不上漂亮齊整。六伯挖地有勁，挖六媽的大屁股也有勁，婚后，他讓六媽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六媽將紫銅火鍋端來擺在桌上。紫銅火鍋炭火旺盛，鍋里咕嘟咕嘟直響，飄散著濃濃的肉丸子香味，三個兒子都拍著小手，歡快地叫好。六媽給大兒子鵝毛夾個肉丸子，要他喊：紫銅火鍋里的肉丸子好吃。鵝毛喊了，六媽將肉丸子放在他前面的碗里。二兒子鴨毛伸出筷子就去火鍋中夾，六媽將他的手戽開。鴨毛忙喊道：紫銅火鍋里的肉丸子好吃。六媽說還沒給你夾，你喊的不算數(shù)。六媽將一個肉丸子給鴨毛，讓鴨毛喊。等鴨毛大聲喊了，六媽才笑著將一個肉丸子放在他面前的碗里。小兒子雞毛也如此這般喊了，才吃到了六媽夾給他的肉丸子。
　　六伯抱怨六媽這是脫褲子放屁找麻煩，可六媽卻對三個伢兒說：這是規(guī)矩，記著，以后每年吃年夜飯，都得如此，誰要是不聽話，不給誰吃。
　　三個伢兒紛紛說：聽見了。
　　六媽問：記住了沒有？
　　三張小嘴齊聲響亮地回答：記住了！
　　六媽說話算數(shù)，她也要三個兒子說話算數(shù)。從那以后，喊口令，吃紫銅火鍋里的肉丸子就成了六媽家每年吃年夜飯的一道特殊風(fēng)景。
　　劉家老屋的人相互喜歡借東西用，可六媽別的東西借，就是這紫銅火鍋不借，因為她牢記著老銅匠的叮囑。有次，隊長家接兒媳婦，先是狗剩媽來借，沒借著，接著隊長的老婆來借，六媽將門一鎖躲到菜園里去了，讓隊長老婆跑了個空。隊長給了六伯一支煙，對六伯說，你回去將你家的紫銅火鍋拿來，借我用一下。六伯愣在那兒，因為他曉得六媽不借這玩藝。隊長說用了就還你，還不行嗎？并拍著胸脯道：有半點損壞，保證賠償。
　　六伯這才回去了，見六媽不在家，將紫銅火鍋拿來了。六媽回來曉得后，急匆匆追了過來。半途遇見了六伯，兩人當(dāng)場就打起死架。隊長曉得了，氣得當(dāng)即將擺在桌上的那只紫銅火鍋里的東西倒進(jìn)一個盆中，將紫銅火鍋還給了六媽，兇狠地丟下句，看你以后求人不？走了。
　　六媽得罪了隊長，自然沒少吃虧。但吃虧就吃虧，還怕不分口糧不是？六媽就這德性，吃虧，她認(rèn)了，不在乎。從那以后，屋場再也沒誰敢找六媽借紫銅火鍋了。六媽擔(dān)心孬子六伯趁她不在家，會將紫銅火鍋拿去做好人，多了心眼，將紫銅火鍋的蓋子、鍋身和底座分開來藏。找到蓋子，沒鍋和底座也不能用；有了鍋，沒蓋子和底座也不行。
　　有回在塘邊洗衣服，狗剩媽就問六媽干嘛要將那紫銅火鍋看得如此金貴？
　　六媽將手里的棒槌捶得嘭嘭嘭響，不回答。
　　有次，六伯在枕頭邊問她，六媽才答道：祖宗牌子有借人的嗎？
　　六伯說：這是兩回事。
　　六媽回答：曉得啵，紫銅火鍋是桌上的一把火，如供祖宗牌子前的蠟燭，各家有各家的人脈，東家借西家用，就沒靈氣了。
　　六伯指責(zé)她是迷信思想，封建腦筋，可六媽說：你不信我信，不管迷信不迷信，這紫銅火鍋就是不借。
　　屋場的人都在背后說六媽小氣。
　　這紫銅火鍋，六媽只是在吃年夜飯時才用，平時根本不拿出來。
　　六媽家年年除夕夜的年夜飯圍著桌子吃紫銅火鍋。鵝毛、鴨毛、雞毛都長得發(fā)旺。鵝毛初中畢業(yè)那年考取了中專。請客時，六媽才拿出紫銅火鍋招待客人；鴨毛考取了大專，辦喜宴時，六媽用了紫銅火鍋；雞毛考取大學(xué)時，當(dāng)然也用了。
　　三個孩子從學(xué)校畢業(yè)后都有了工作，可六伯沒趕上好年景，在雞毛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忽然在半夜里走了，也不曉得是啥原因。盡管是夏天，六媽在辦喪事時，還是將紫銅火鍋拿了出來，做了一火鍋肉丸子，用她的話說這是給老頭子送行的，讓老頭子的陰靈再吃一次紫銅火鍋，與家人團聚。
　　鵝毛將城里的媳婦帶回來過年了。家里多了口新人，六媽當(dāng)然高興，吃年夜飯時，她第一個給兒媳婦夾紫銅火鍋里的肉丸子，也要新媳婦跟著念叨：紫銅火鍋的肉丸子好吃。兒媳婦早聽鵝毛說了這事，喜笑顏開地照辦了。后來，鴨毛與雞毛也帶媳婦回來了，她倆自然也入鄉(xiāng)隨俗了。
　　三個兒子都在城里有了家。
　　三個兒子都帶著各自的孩子回來過年了。
　　鵝毛養(yǎng)的是女兒，鴨毛與雞毛養(yǎng)的是兒子。
　　這年吃年夜飯，見一家十口圍著桌子，高高興興地吃紫銅火鍋，六媽的嘴都笑歪了。
　　屋場的人都夸六媽有福氣。聽著夸獎，六媽就學(xué)著電視里人的模樣，笑瞇瞇地說是毛主席領(lǐng)導(dǎo)的好，是黨的政策好，是國家富強了，使她家過上了好日子。
　　
　　不知不覺，幾十年一晃而過。
　　六媽老了，背駝著，牙齒暴著，胸前那對大葫蘆也成了兩只霜打了的癟茄子。
　　六媽生病了。三個兒子將老人家接到城里的醫(yī)院來治病。三個媳婦起初都到醫(yī)院來看老人家，后來就再也不泛頭影了。輪到掏錢時，鵝毛縮頭了，因為他的工資比鴨毛和雞毛低。雞毛出了三千，鴨毛出了二千五，鵝毛也出了一千五。當(dāng)面誰也沒說什么，可在背后，雞毛的老婆就罵雞毛沒用，說要攤應(yīng)該兄弟三個一樣多，雞毛說自己是大學(xué)畢業(yè)的，家里供得時間長，學(xué)費交得多，理應(yīng)多奉獻(xiàn)。老婆就同他吵。等集資的錢用完了，六媽的病還沒好，再叫他們兄弟掏錢，三個人都不見了蹤影。六媽體恤兒子們的難處，也沒多說，見身體比以前好了點，就獨自搭車跑了回來，靠以前積攢的一點錢在村醫(yī)療室那兒買點藥吃著。
　　六媽病得厲害了。雞毛、鴨毛和鵝毛有時也抽空來看望一下。
　　這天，六媽的精神很好。她下床拄著棍子讓狗剩替她打電話將三個兒子叫來了。三個媳婦一個也沒叫。她請狗剩媽替她割了刀肉。鵝毛回來后，見老人家拖著生病的身子在廚房用刀在斬肉末子，就對老人家說，不過年的吃什么火鍋，真要吃肉丸子，不用斬，我這就到菜市場去買，說罷騎著摩托車就要走。可六媽執(zhí)意要自己做。將年夜飯才吃的紫銅火鍋做好，老人家坐下來對他們?nèi)齻€說，吃吧。三個兒子看著六媽問，那不念口訣，由你給我們夾肉丸子？
　　六媽用微弱的聲音道：吃吧，這次不講那規(guī)矩了。
　　三個兒子聽老人家這么說，就動筷子夾著肉丸子吃起來。
　　六媽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等他們吃飽了，六媽仍坐在那兒，可眼淚卻直往下掉。三個兒子這才問：媽，怎么啦？六媽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淚，對他們嘆息道：打家里有了這紫銅火鍋，就是媽給你們夾肉丸子，一夾就是幾十年。這次媽沒給你們夾，指望你們能給媽夾一次，可你們光顧著自己吃……
　　鵝毛、鴨毛、雞毛面面相覷，急忙朝六媽撲通一跪，說自己錯了，以后一定多孝敬您老人家。
　　六媽搖搖頭道：
　　不能責(zé)怪你們，根子在媽身上。以前，媽只顧對你們施愛，就沒有點撥你們要用愛來回報，可惜媽不能再活一次了……
　　言畢，六媽將紫銅火鍋清洗干凈。因為用得少，加上六媽保管謹(jǐn)慎，所以紫銅火鍋用了幾十年依然亮閃閃的。六媽將鍋體給了鵝毛，對他說，你是老大，你保管鍋。鵝毛收下了。她將火鍋蓋子給鴨毛，說蓋子你保管，火鍋不能沒蓋子。接著她又將那個特殊的底座交給雞毛，說這底座是配套的，耐火，沒底座這紫銅火鍋也不能上桌子。最后，六媽淚閃閃地告誡他們?nèi)值埽?br/>　　我死后，以后除夕夜，你們一定要在一起用紫銅火鍋吃頓團圓飯，將我們劉家的習(xí)俗傳下去。
　　鵝毛、鴨毛、雞毛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做到。
　　六媽去世了。
　　老人家去世的頭一年，按遺囑，鴨毛與雞毛帶著老婆、孩子在鵝毛家用紫銅火鍋吃了年夜飯。第二年輪到鴨毛家，鴨毛老婆不喜歡做飯，在飯店里訂了桌年夜飯，沒用那紫銅火鍋，因為飯店辦的年夜飯上有燒酒精的火鍋。第三年輪到雞毛家，雞毛家也是在飯店里操辦的。再后來就各家自己吃年夜飯了。
　　紫銅火鍋就這么被冷落了。
　　有天晚上，鵝毛看中央電視臺的尋寶節(jié)目，想到母親傳給他的紫銅火鍋上有乾隆御膳房的字樣，敏感地想到這可能是件寶貝。不久，縣電視臺請來文物鑒定專家，學(xué)著中央電視臺也搞了個鑒寶節(jié)目。得到消息，鵝毛帶著紫銅火鍋去了。專家一鑒定，這紫銅火鍋是乾隆年間御膳房里的真家伙，說要是有蓋子和底座就更值錢了。鵝毛去找鴨毛要蓋子，說給他一千元，鴨毛也看了鑒寶節(jié)目，不給。他又找到雞毛，雞毛撒謊說底座在搬家時弄丟了，因為他也曉得了這事。
　　兄弟三個就此疏遠(yuǎn)了。
　　縣里舉辦文物拍賣會，鵝毛乘機將紫銅火鍋以八萬元的價錢賣給了一個搞房地產(chǎn)的老板。隨后，這老板又用兩萬元分別從鴨毛與雞毛手中將蓋子與底座買了去。
　　這位房地產(chǎn)老板將紫銅火鍋收齊了，將鵝毛、鴨毛、雞毛三兄弟叫到一起喝酒，感謝他們將紫銅火鍋保管得這么好。聽他們說了六媽不借紫銅火鍋的故事，這老板頓時對六媽肅然起敬，連連說真要感謝老人家。這位房地產(chǎn)老板正是當(dāng)年那位老銅匠的孫子。這紫銅火鍋是他家祖?zhèn)飨聛淼膶氊?。他苦苦尋找了多年，現(xiàn)在終于物歸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