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慶老人今年八十四歲了。為了避諱民間“七十三、八十四”那個不吉的說法,家里人對外都稱他八十三歲。寶慶老人耳朵有點背,但聽到家里人說他八十三,心里雖知道是為了避開那下半句“閻王不請自己去”,心里還是有點惱。為什么不說八十五呢?他喜歡下一個將到的年份,不喜歡停在已經(jīng)過下的歲數(shù)里?!斑@算什么講究?哪有賴在八十三里兩年也不肯挪步了的?”他氣呼呼地嘟囔著。
寶慶老人的身體一向都好,只是這兩年腿腳有點不聽使喚,挪動起來不太方便。本來閑在家里也是可以的,周邊都是老鄰居,吃過飯一起嘮嘮,這一天的日子也就過下來了??墒菍殤c卻是閑不住的,現(xiàn)在城里的地界一個勁地往村里擴(kuò)張,集市也不逢著集日出攤了,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的,賣雜果的,賣鹵雞翅的,賣成衣的,賣姑娘媳婦喜歡的頭花發(fā)卡的……嘿,你想買什么,再也不用等個十天半月的逢著集會才能買到了。而且見天都有些新鮮的事情,見天都有些新聞的人物,寶慶喜歡這種熱鬧,也就走個四十分鐘,就到鎮(zhèn)上了。他還喜歡嘗點鮮,什么豆腐腦啊,涼皮啊,有時候興起,還捎點酥炸蛤蟆腿,他的牙口真也是好的,放進(jìn)嘴里,連骨頭一起咯吱咯吱地嚼進(jìn)去咽到肚里。
這兩天腿又有點疼了。本來一直服用太原的大姑娘給寄回來的藥,那藥真是管用的,一吃腿腳就利索了,可老伴看到寶慶服藥后屙的帶了血,便害怕了,硬是禁了那劑藥。寶慶心里很不高興,寶慶的臉就對老伴冷著。寶慶這么多年,對村里的老街坊老鄉(xiāng)親一向是和和氣氣笑笑瞇瞇的,對兒女也沒有老過臉子,只有關(guān)了門,才把有些氣放在臉上,做給老伴看。
老伴說:“你出去遛遛吧?”
寶慶答:“我咋出去?你想我腿一支楞,歪在街上,過去了?”
老伴小聲地說:“咋說這話,晦氣得很哩。”
寶慶答:“關(guān)在家里,死也是一陣霉味?!?br/> 平貴老頭過來了。平貴笑嘻嘻地說:“咋不去鎮(zhèn)上轉(zhuǎn)了?剛開了家包子店,是北村小伍家三侄子開的,啥餡都有,味兒還不賴?!?br/> 平貴比寶慶小幾歲,一氣生過五個女兒,沒添上個兒子,在村里算是絕戶,平常見人就透著小心,有點直不起腰的委瑣。前兩年,三女婿當(dāng)了縣里管規(guī)劃的一個什么主任,就把村里的那條路給修了。筆直平坦的水泥路,一直鋪到田埂邊的大堤上,從前面的住家到后面的大堤,三百多米長,再也不是泥濘的土路。兩年下來,這條側(cè)路因為好走的原因,都快成大道了,連串門走親戚來訪的客人,打了出租車,也能一氣停在家門口。平貴低了多少年的腰,就是那時候挺起來的。
寶慶笑瞇瞇的,用手來回?fù)嶂笸?。有時候?qū)殤c真聽不清人家在說啥,但寶慶知道,平貴現(xiàn)在神氣著哩。
寶慶站起來,摸摸索索地就往外面走去。老伴在后面喚著他,他不理,老伴還在喚,街上的人都看著他們。寶慶走到二順家開的雜貨鋪,直到拿著電話,才沖老伴喊一句:“我給老三打個電話。”
老三其實行四,因為中間還隔著個大姑娘,不過舊時喊慣了,生的女兒不作數(shù),就只論男孩的排行來排。寶慶生過九個孩子,成人的有七個,五男二女,老話里面最有福氣最美滿的家庭。老大十多年前歿了,留下了兩個兒女,兒子現(xiàn)在也有一兒一女,算子孫繁衍了。老二現(xiàn)在是村長,寶慶家一直做著村長的職務(wù),先是寶慶,后來是老大,現(xiàn)在又是老二。不過現(xiàn)時的村長也管不了什么事,滿村子里留下的除了老人就是女人和孩子,整片的地,小麥?zhǔn)蘸蠓N玉米,反正到了時間就忙那一陣子,自有收貨的過了秤用卡車拖了去。留在家里的女人也懶了,連菜園子都荒廢掉,出個門騎上自行車,就能跑到集市上捎點新鮮菜蔬回來,誰還費那個神呢?老二也就是管一幫子婦孺了。果園也不多,平貴倒是種了一片蘋果,再熬一個月,也到了蘋果下架的時候,每只蘋果都套了塑料薄膜——這時辰也是果蟲最惦記果實的時候,老兩口天天就睡在果園里,兩條大狼狗兇眼瞪瞪的,還是有人偷摘了蘋果去。平貴兩口子也煩,不過從不說出來——村里有些婦女會竊笑:“誰要你修了條水泥馬路的?把賊也堂堂皇皇地引進(jìn)來?!”這只是饒舌的一些私話。想想原來泥濘路上狼狽踟躕的模樣,大家也還是念著平貴的好的。
老三好像還有點迷迷瞪瞪的。大城市里的人是咋回事兒?。咳丈先土?,還耗在被窩里?終于,對面反應(yīng)過來,叫了聲:“大!”
寶慶說:“我的腿不好,你娘又不讓我吃你姐給寄過來的中藥……我想著,老這樣呆著,也弄出毛病來了……買個輪椅吧?我在街上看到有人就開著那輪椅,挺便利的,上街遛遛,總能呼吸點新鮮空氣,在家天天呆著,不一下子就垮了?大順家的大,不就那樣待在家里給坐傻了?!”
寶慶掛了電話。老伴已經(jīng)過來了,問:“你給三兒說了,要買個輪椅?”
寶慶的手背在身后,臉上有些喜色。
老伴又問:“輪椅的錢你也用找三兒要?才多少?他過年還寄過兩千哩?!?br/> 寶慶哼道:“你知道個啥?!我上縣里看過的,很好的輪椅,得三四千塊呢!養(yǎng)兒,養(yǎng)兒就是用來防老的!”
老伴的嘴有點合不攏:“一個破椅子要恁多錢?發(fā)了癔癥了?!又要他們寄錢過來?兒媳心里總不喜歡了。”
老伴的話寶慶沒聽到。耳朵有點背的人好像都有這個本事,想聽的總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芈牭?,不想聽的,就根本沒往耳朵里進(jìn)。寶慶哼著小曲,一步一挪地走了。
養(yǎng)兒都是為著防老的。不過五個兒子,能防老的也就只有這個老三了。老二是不用說了,一個村長,在家里窩著,除了父母病的時候能端個茶遞個水的,藥錢哪有花他的份的?老四兩口子都去北京打工了,在一個什么化工廠干著,錢不算太少,不過聽著好像對身體不太好,兩口子巴巴地攢著錢,給兩個女兒積存上大學(xué)的費用——老三是不贊成侄女兒上那種大學(xué)的,現(xiàn)在的大學(xué)不能和老三那時候上的比,現(xiàn)在的大學(xué)海了去了,學(xué)費高,出來還找不著工作,而且那種民辦的,熬出來的文憑,放在那些大城市的公司的招聘臺前,人家連瞟都不瞟一眼的。寶慶已經(jīng)踱到老四家的門口了。老四家的房子很破舊,出去三年多了,好像就前年春節(jié)回來過,什么鳥工廠,老四還怕走了被別人頂了他的缺!這條街上,屬老四家的房子最寒磣,紅磚墻腳上都起了很厚的綠苔,院子里長滿了尺多高的野草,一個大磨盤置在院子的正當(dāng)中,隔壁鄰居家的幾只母雞都跑進(jìn)去捉蟲吃。
寶慶嘆了一口氣,等老四攢夠了錢,把女兒供完了,再翻修一下房子,不知要到哪年哪月???
老二媳婦在自家門口掃著地,小女兒也在老二家門口站著。小女兒喚了聲:“大!吃了沒?”
寶慶看看小女兒:“你咋過來了?你娘等你給穿個針頭哩,你去幫你娘拾掇拾掇,她翻出一疊舊棉花,要給小娃娃弄過冬的衣褲哩!”
小女兒應(yīng)道:“我待會兒過去。我和嫂子去趟三順家。三順昨晚喝多了,夜里摸黑回來,掉到泥溝里去了,不知摔成啥樣哩?!?br/> 寶慶愣一愣,說:“這個酒鬼,遲早還要摔到塘里去的,蛤蟆可以嘗嘗他的肉了?!?br/> 老二媳婦笑道:“沒修路的時候,泥地里再磕磕碰碰也損不到身子骨,現(xiàn)在好了,路一修滑溜了,下點雨再潤潤,摔的人可夠戧!”
寶慶聽明白這句話了:“這是說的啥胡話!”
小女兒也在一旁幫腔:“沒摩擦力了唄。也是,這兩年,摔了好幾個了。還都是晚上。不怪那條路,只怪修路時沒引過來電線裝路燈。有了路燈,誰還會往泥溝、水塘子里鉆呢?!”
說著,小女兒就笑了起來。老二媳婦也跟著一起笑了。
老大媳婦牽著她的孫子過來,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說:“真得安幾盞路燈,黑燈瞎火的,算什么?人家鄰村的都安了,集資出的錢,也就四五千塊錢。一家攤一點,能花幾個?”
老二媳婦甩甩掃帚進(jìn)院里了。誰都知道,老大媳婦的兒子媳婦在鎮(zhèn)上的加工廠里干著活兒,總是老晚才回來,老大媳婦也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夜里有幾盞路燈,黑里回家的人就不用提心吊膽了。
老三的錢很快寄到了,隔了幾千公里,現(xiàn)在寄錢比原來的電報都跑得快。寶慶取了錢,細(xì)心地揣在腰兜里。小女兒扶著他,他順道就想去縣上的那家大型醫(yī)藥商場轉(zhuǎn)轉(zhuǎn)。
兒子能管錢上的事,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真正能守著老人的,其實還是閨女。寶慶老兩口,現(xiàn)在都倚著小女兒。小姑娘出嫁的時候,寶慶的老伴還哭過幾場,覺得找了個不中用的女婿,就鄰著他們村,誰不曉得那小子的德性,三棒子也打不出來一個屁來的種。可現(xiàn)在想想也好了,人不中用就有不中用的好處。小女婿性子就是溫溫的,待姑娘一直都好,待兩個老人,也像自己的父母一般。女兒沒事的時候就在娘家轉(zhuǎn)悠,幫著老兩口干所有的活計,拆衣縫被啊,灶頭灶尾忙活啊,陪著娘說話啊,就像沒出閣時一樣。
“大,你真要買個輪椅啊?”小女兒有點驚異。
“是啊,腿不中了,我不能憋在家里啊?!睂殤c邊說邊看著輪椅上的標(biāo)價牌。他摸摸腿,覺得越來越疼了。
有個笑瞇瞇的姑娘過來了,熱情招呼道:“您看看輪椅嗎?可以坐上去試試的?!惫媚镎f著就把一架輪椅打開了,讓寶慶坐上去。寶慶坐穩(wěn)了,姑娘就在大廳里推著輪椅給小女兒解釋起這輪椅怎么使用:“這是德國進(jìn)口的,整個縣上只進(jìn)了兩輛。你看這鍍的鉻,光澤都和別的輪椅不一樣。輪子是萬向輪,質(zhì)量最好,你看,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都不會覺得澀得慌。”寶慶的頭有點暈。“還有,”姑娘在寶慶前面蹲下來,姑娘的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香味,寶慶的眼睛都睜不開了?!按鬆?,您看,您可以自己掌握方向的,您摸這個觸手,您往前推,輪椅就往前走,您往后扳,輪椅就往后倒,這樣是往左,這樣是往右,還能調(diào)節(jié)椅子的高度呢……”寶慶閉了眼,享受起來,有風(fēng)輕輕地從耳邊掠過,真舒服啊!
“大,老貴啊。四千三呢,一個椅子?”小女兒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都趕上我家兩年的糧食了?!毙∨畠旱募揖巢惶?,還有兩個孩子在縣里上著學(xué),有一個已經(jīng)準(zhǔn)備輟學(xué)回家了,反正也讀不上去,不如先去哪里做個小工,年齡瞞一瞞,總有地方要的??墒?,比什么不好,非要比她家兩年的糧食?寶慶的心就有點懨懨的?!盎厝ピ傧胂氚?,回去再和家里人商量商量?!睂殤c從輪椅上下來,有點歉疚地對那個售貨的小姑娘說道。小姑娘仍舊笑瞇瞇地說:“沒事,大爺,回家商量一下吧,中意的話,還來買這個?!?br/> 女兒攙著寶慶,問:“好不容易來一趟縣里,不去俺五哥家坐會兒?”
寶慶想一想,搖搖頭說:“不去了?!?br/> 如果說每個家里都有個鎮(zhèn)天的梁柱子,那寶慶家里不是死去的老大,不是當(dāng)著村長的老二,也不是在南方大城市里混得出人頭地的老三,更不是在北京的一家化工廠小小心心打著工的老四,而是寶慶家最小的兒子,也是操心最多的兒子,那個混世魔王老五了。好喝酒,好打架,好結(jié)交狐朋狗友,從小眉眼一不順就操起家伙,惹的禍最多,扳平的事也最多。寶慶家不是因為世襲的村長,別人不敢惹,而是這個變了種的愣頭青,人家都懼了三分。十幾年前,兩家為了水渠的事,老大都調(diào)停不了,老五操了條凳就沖了過去,那場紛爭便偃旗息鼓了。十年后,老二和鄰居為一堵墻鬧了架,也是老五沖過去,一把板斧還沒落地,人家就讓步了。寶慶臉上是怒氣沖天的,對著老街坊老鄉(xiāng)親賠盡了小心,但心里還是依著這個兒子的,他是給寶慶壯膽的后盾,也是小心了一輩子的老伴的靠山。
誰曾想,娶了那門親?
老話總是對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傆袎悍昧四愕?。寶慶嘆一口氣。
兒媳婦倒并不是不好,兒媳婦只是心有點兒高。兒媳婦又太漂亮了點,就這一個漂亮,便把老五的身子完全折服了。兒媳婦打過門就沒消停過,一會兒嫌老五家窮,一會兒嫌老五自己不頂用,一會兒嫌哥哥姐姐沒有盡力幫襯過,數(shù)落完了就哭倒在床頭成了個淚人,離婚成了她的口頭禪。老五年輕時在外頭鬧騰的本事,就挪到家里來了。
最好的房子給了他,哥哥姐姐湊了份子修繕的,寶慶和老伴隨他們小兩口住了一年,他們就跑到縣上去發(fā)展了。弄點小買賣,哪經(jīng)得起這兩人的折騰,又賠掉了。開口的時候一點也不寒磣,指明了要賣掉老屋再去經(jīng)商。寶慶兩口子不想跟他們羅嗦,鬧久了怕別的兒女不依這愣頭青的不孝,何苦兄弟鬩于墻?寶慶和老伴收拾了家當(dāng),搬到老伴娘家給留的一套老宅去了。
再回來,除了要錢還是要錢,不依就借了酒勁摔桌子擼鍋盆。寶慶的一把老骨頭哪有油水?他也知道老五的心思,只能觍了老臉去各個兒女那里籌錢。不然的話,媳婦就把孩子往老伴這邊一甩,哭哭啼啼地對著老伴說要離了這個婚去。誰不怕離婚?丟臉面還是小事情,這樣小的孩子,養(yǎng)大成人,誰伺弄得了?沒了爹媽的孩子,一家子心里怎么個酸楚?
好久也沒通音信了。過年的時候老五回來過一趟,帶了酒和煙給老父和兄長們送去,還偷偷地塞到老伴手里兩百塊錢。想來這回終于發(fā)達(dá)了。只要再不來家鬧騰,你就是賺了一千萬,也自己享受去。祖宗??!誰還敢再招惹他?!
“大,你要不去五哥家里,那就坐車回去?怪累的。”小女兒在邊上說。
寶慶搖搖頭:“累是一點也不累,就是腿時不時地疼痛。”寶慶又看一眼那輛輪椅,銀白色,亮閃閃的,在一堆土模土樣的輪椅堆里,屬它最高貴。
三順做了個拐杖支在胳膊肘下,左腿上的紗布纏得厚厚的,還不能打彎,僵僵的,看著像商場里那些木頭模特的腿。
圍了一圈媳婦看著他。這村里真沒什么男人了,綁著個腿在大街上來回蹓跶的男人更是稀罕。
三順說:“有路沒燈,像話嗎?多少年了,都這樣黑燈瞎火地過。我就恁倒霉,從鄭州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攤上這事兒!”
平貴老漢也點點頭:“如果有了路燈,我家的蘋果園也不至于老鬧賊荒了。這段時間,可把我和你嬸子這把老骨頭給弄散了?!?br/> 老大媳婦也說:“是啊,看著咱路都修好了,哪能不配套弄些路燈呢?現(xiàn)在不是往時,太陽一下山就回屋睡覺了,現(xiàn)在夜生活也豐富多彩,晚上回來的人就多了,咱村里有好幾家的閨女都在鎮(zhèn)里上著夜班哩,回來晚了,黑天瞎地的,別唬著那些丫頭們?!?br/> 二順家的也說:“那倒是,真有了路燈,那些賊也膽寒些?!倍樇业碾s貨鋪前晚被小偷光顧了,老二家上個月也被偷了輛自行車。
但是,老二家的媳婦說:“誰不想裝路燈???攤著你們每家出點錢,你們愿意嗎?我們算過了,這條路上安四個路燈,起電線桿,購買電線,請電工師傅,怎么著也得四五千,輪上這村里的人,一家也得攤一百塊。但不在這條街上住的人家,哪會掏這冤枉錢?咱們從北走到南,也就二十戶人家不到,還有幾戶常年不在家的,我們家的老四,前面平牯子家,南面劉老會家,往下數(shù)過來福喜家,還有你們大順家,算下來可得每家攤四五百塊。你樂意嗎?”老二家的媳婦就像干部家屬那樣,她一開口,全是面面俱到的道理,大家就不能再理論了。平貴老漢還在那里咕咕嚕嚕的,老二媳婦說:“大爺,不然,你讓你們家女婿再給弄幾根電線桿,安幾盞路燈算了。做佛做到底!”
小女兒在那里“噗哧”笑了一下。小女兒總是向著嫂子些,因為修的那條路,讓一個村里的人都對平貴家感恩戴德的,有些人就不怎么待見村長了。
平貴老漢點點頭,并沒聽出老二媳婦話里的刺兒,還挺直了身板,說:“下回去縣里,我給他說說?!?br/>
最先來勸的是大女兒。在太原的她,總像在家里安了個耳報神一樣,什么都躲不過她的眼睛。
“大!你可別買什么輪椅。你要真買了輪椅,那人可就……廢了!”大女兒在電話那頭火急火燎地說。
寶慶說:“我就是不愿在家里待著。我想四處逛逛。我從來就沒閑過的?!?br/> 大女兒急道:“那就讓大夫再給看看?又不是瘸了癱了,想什么心思要個輪椅哩?您不知道,真有了輪椅,那腿再想下來走路……可就不行了?!?br/>
寶慶哼哼著,老大陣子才說:“我想想?!?br/> 老二今早送了點饸饹來,把自行車靠邊停下,走進(jìn)寶慶的小房里。寶慶原來一直住在老屋,兒女結(jié)婚后,都讓他們自立了門戶,小夫妻各過各的,也省得大家庭在一個屋檐下有紛爭。寶慶一直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這樣兒女們關(guān)系反而融洽了,兄弟姊妹間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本來想隨著最小的兒子過下輩子的,沒料到竟是這樣的結(jié)局。老屋賣掉的時候,寶慶面子上也沒怎么著,可到底是住了一輩子的房子,寶慶的心里有點灰,但在人前沒有抱怨什么,后來老伴拾掇了娘家留下的那兩間房,任老二怎么勸,寶慶兩口子也不想隨兒子過了。
老二把饸饹遞給娘,問寶慶:“咋想買個輪椅了?”
寶慶笑瞇瞇的,用手撫著腿,說:“就是想買了?!?br/> “老三把錢匯來了?”
寶慶點點頭。
老二笑笑,說:“想買就買唄,哪天我陪你去趟縣里。”
寶慶又點點頭。老二站了站,就偏身騎車走了。
父子的話其實從來就很少,老二是個木訥寡言的人。參軍入伍的時候,老二當(dāng)?shù)氖谴妒卤瑥?fù)員回來在家停了兩年,老大歿了就接了老大的班。村里也沒多少事兒,除了農(nóng)忙的時候,大部分時間老二都和村里一幫四五十歲的男人女人打麻將消耗時間。兩頓飯倒都是他做,不是老二媳婦不勤快,而是老二樂意干這個,好像在部隊里耗了三年的時光學(xué)成的一個手藝,不用就荒廢了似的。也喜歡喝酒,不過不像老五,老二喝得有分寸,從來就知道自己的酒量,總是個一村之長,在外里,也要講個威信和體面。
寶慶本來想問老二村里有什么事情,想想?yún)s作了罷?,F(xiàn)在的村長和原來的也不一樣了,自己當(dāng)村長的時候,哪樣不操心?那年整個村里都沒錢買化肥了,幾十戶人家守著寶慶哭喪著臉,正趕上妹子來家省親。
說起這事兒,寶慶也難受得慌。也就這一個妹子,遠(yuǎn)嫁到山東,繞了一個圈回了老家,省吃儉用多少年的錢,準(zhǔn)備到北京做眼科手術(shù)。妹子其實心里也沒底,在家里多住了些時日,很怕自己的手術(shù)做砸了,毀了眼睛,扯著老娘的手有點期期艾艾,語調(diào)里滿是擔(dān)心再見不上老娘、再回不得故土的凄惶。寶慶囁嚅了半天,還是瞅個機(jī)會,愣給妹子說了:“前幾年一直都鬧饑荒,好容易有了點起色……化肥再買不下,今年的收成又完了……都是從小看你長成的大爺大娘,都是起小一起玩大的兄弟姊妹,你看他們的面皮,馕黃馕黃的,幾年都沒吃過一頓飽的了……”
妹子也流了淚,給他看包袱皮里裹的衣裳,全都打著整整齊齊的補(bǔ)丁。妹子說:“哥,我就只這一件沒打過補(bǔ)丁的衣服,到家門口才換下來,也想給自己臉上爭點兒光。你也知道的,我打小眼睛就不好,一直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攢下的錢,你妹夫硬是攛掇著我把手術(shù)給做了。我才四十不到,還有三個孩子,真瞎了,家里更拖累得慌。錢,也是全家一口一口省下的?!?br/> 寶慶點點頭,說:“我知道,我知道。只是你也看到了,一村的人,都等著下肥弄個好收成呢……村里實在太窮了,不然,我怎么能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來?”
妹子扭了臉過去,有點抽抽搭搭的。寶慶就走了。
妹子直接回了夫家。寶慶把妹子送到車站,那會兒還沒通車,路也沒鋪,全是泥地。寶慶本來想弄輛牛車送妹子的,可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全村的人都忙著伺弄莊稼,連騾子都不得閑。寶慶就抱著妹子的包袱,背著妹子的行李,兄妹倆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鎮(zhèn)上。路上,寶慶不停地說:“全村的人都會記著你的。你救了全村啊?!泵米訁s一聲都沒有應(yīng)過。
村里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記起三四十年前的舊事?早二十年還有人叨咕過。過了五年,妹子的左眼全瞎了,老娘走了后,妹子還回過兩趟老家,大順家的娘,平牯子家的姑姑,還拉著妹子的手說起過這事兒。妹子后來又做了右眼的手術(shù),是妹子的女兒給張羅的,直接去的北京,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在電話里給寶慶說了。寶慶很高興,有點結(jié)巴:“你看你看,當(dāng)時如果不是那事兒,直接去了北京做手術(shù),左眼不也保下來了?”妹子就在電話那頭笑,好開心的笑聲?,F(xiàn)在老人大多不在了,在的,記性也不大好,有點犯糊涂了,反正沒人再提起過這事兒來。寶慶也沒什么感覺,村長嘛,本來就是要給村民們管事兒的。只是心里總覺得虧欠著妹子,做了二十年的村長,也是無能啊,還得拿妹妹的左眼睛給全村管的事兒。
心里膈應(yīng)著的是老大。老大做村長的時候,前段還算好的,后面可能就弄得有點不太地道了。
也沒怎么跟老大談過。老大在部隊里也是待了三年,在部隊里就入了黨,論思想論品德,那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可村里的人,閑言閑語的就多了。特別是西頭的那塊地,不知怎么就轉(zhuǎn)到了一個外鄉(xiāng)人手上,起了一座樓宇,裝潢得很扎眼,里里外外都有好多漂亮的姑娘。寶慶看著就覺得奇怪,在一個鄉(xiāng)村里,這種建筑和這種姑娘,怎么也不能和莊稼泥土相襯的。那樓宇,村里的人沒進(jìn)去過,鄰村的人也沒進(jìn)去過,只有城里來的小車進(jìn)進(jìn)出出,絡(luò)繹不絕。后來就聽說是賭場。城里哪敢開呀,就跑到鄉(xiāng)下來避人耳目,賭完了還有吃有喝,吃完喝完還有休息的床——往下想就有點怕人了。
不久,那幢建筑就廢了,原來的車馬喧囂也隨之匿跡了。村民們沒怎么做聲,都是幾百年存下情誼的老鄉(xiāng)親。倒是老大歿了后,有饒舌的婦人問過老伴:“年紀(jì)輕輕的,怎么說撒手就撒手了呢?是不是有什么心病???”平牯子的姑姑走娘家回門,扯過老大家的小子說:“人家說你大把錢都埋在墻磚縫里了,你沒挖出來看看?一個鄉(xiāng)上都傳遍了!”老五聽了,抄起酒瓶就去砸人家,寶慶看到后生了氣,脫了鞋去擲老五,老五才貓著腰沒敢動彈。寶慶黑了幾天的臉,郁悶了很久,想起一句老話,群眾的眼總是雪亮的。
“大,你腿咋了?還要買輪椅?就那樣嚴(yán)重?我得抽空回來看一趟?!崩纤囊泊螂娫掃^來問。
寶慶說:“你做好你的工去,兩個小妮子還等著你的學(xué)費哩?!?br/> 老四說:“不然讓我媳婦回去,老人身邊總得有人盯著的?!?br/> 寶慶說:“有你小妹妹天天在旁邊哩。一個在眼前晃我就鬧眼,你還再弄一個回來?我又沒病沒災(zāi)的。”寶慶心疼老四的電話費,先把電話給撂了。
老大媳婦牽著孫子過來了,重孫子給太爺爺兩個甜甜圈,寶慶把手上剛拿的一根冰棍撕開紙,給重孫子遞上。
老大媳婦說:“大妹妹又打電話過來了。大妹妹說,恐怕老三給您寄了錢您不好意思花,大妹就給老三打了電話,大妹妹說這錢就是給您老的,想買啥就買啥。輪椅的事,還是等等吧?!?br/> 老伴把重孫子拉到懷里:“你大妹子也是怕你大把腿給廢了。”
老大媳婦笑起來:“要我說,想買就買唄,平常在家里走走就不用它,想出去到鎮(zhèn)上逛,再叫我們給推了去。反正都閑著哩,小妹妹沒時間,我還總有空哩。”
老伴說:“不用勞動你,你還拖著兩個孫子哩,還得給兒子媳婦做飯吃?!?br/> 老大媳婦拉著孫子到外面去屙尿,走的時候,還是丟一句話:“沒事,我有空也能推推大?!?br/> 老五是晚上到的家,先到寶慶房里來,人還沒進(jìn)門,就聽見咋呼聲:“俺大咋了?俺大咋了?咋就要買輪椅了呢?”
老伴拉住兒子,說:“又喝多了?一進(jìn)門就瞎叫喚。你咋也知道了?”
老五仔細(xì)地看看寶慶,左邊弄弄,右邊摸摸,說:“我以為大摔了??砂盐医o嚇的。小妹在電話里也沒說清亮。”
老伴問兒子:“是在家吃,還是到你哥那里吃?”
老五說:“不忙,等會兒去二哥那里?!?br/> 老五靠著寶慶坐下來,問:“俺三哥匯錢過來了?多少?”
寶慶有點警覺,老伴也有點警覺。除了老三,這幾個孩子哪個也過得不算太好。老大家沒男人,老大媳婦守了這么多年寡,娶兒媳嫁姑娘,現(xiàn)在又添孫子孫女,怎么也能想得出他們的難處。老二、老四就不用說了,幾個孩子都在上著學(xué)呢,這幾年只能見花的不能見進(jìn)的了。還有小姑娘,聽聽她都說了啥——一個輪椅的價錢都趕上她家兩年的糧食了。
寶慶慢吞吞地說:“四千塊?!?br/> 老五又問:“輪椅多少價?”
寶慶看一眼老五:“四千三百多吧。”
老五倒吸了一口氣:“一個椅子,要恁多錢?”
寶慶哼了一句:“我也是土沒脖頸的人哪,你三哥也說,要買就買個最好的?!?br/> 老五笑了笑,說:“買個千兒八百的也就行了。余了的錢,您自個兒享用著花?!?br/> 寶慶撫著腿,也不搭話了。
老五從口袋里摸出五百塊錢,遞過來:“那你就把這個湊上吧。哪有老管俺三哥拿錢的理呢?他們大城市,開銷更大些,總這樣,我嫂子也不愿意。愿買就買吧,想到鎮(zhèn)上、縣里去了,就坐著輪椅,平常在家,還是能走就走吧?!?br/> 老伴看著錢,有點吃驚:“你哪能拿錢的?你媳婦知道……”
老五站起來,大著嗓音說:“知道咋了?誰沒有大和娘的?!她還讓不讓我往村里回了?”
老伴的眼睛就紅了起來:“你咋成器了?!”
老五笑起來,說:“我都多大了?!蓖R煌#耘f叮囑一句,“還是別讓我媳婦知道了,才過幾天的太平日子呀?!闭f著,他便往門外走去,邊走邊說,“我到二哥那里了,二哥做了一桌菜,家里人都在那里等著呢,你們也別拾掇了,等會兒過去吃?!?br/>
寶慶過來的時候,老二已經(jīng)把菜都布上了,桌上還擺了瓶老酒。在家的人都到了,滿滿一桌子人,空了首席給寶慶。
寶慶把四千五百塊錢放到桌上,說:“老二,明天去把路燈的事兒給辦了。四個路燈柱,再加上電燈、電線,還有申請費,該夠了吧?”
全家人都有點懵,看著錢,一時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寶慶說:“老二,就以你的身份去辦,別多說什么了。”寶慶又回到幾十年前當(dāng)村長時的樣子了,一家人倒不敢反駁了。
小姑娘怯怯地問:“那我三哥問起來,輪椅的事兒,您咋說呢……錢都匯過來了,您卻干了別的。我嫂子也不樂意啊?!?br/> 二兒媳婦也說:“是啊,還以為我們誑他們的錢呢!不好啊!”
寶慶斷然說道:“有啥好不好的?老三是我孩子,我知道我孩子怎么想我!”
寶慶又扭頭對小姑娘說:“明天你去給我買個拄杖,帶四個小輪子的那種,我看過的,很好!”
老二一直怔怔地,這會兒笑起來:“那就先……吃!”全家人都舉了杯子。
散了席,寶慶從老二家往自己家走去。天是有點黑,晚上不出來,還真體會不到那種黑。寶慶背著手走在街上鋪的水泥路上,邊走邊仰著腦袋想,過不了多久,這里就有燈火了,暖暖的燈火了。
有人走過來,到了跟前,才看清是平貴。平貴說:“老哥,這么晚還在外面轉(zhuǎn)悠,都八十三的人了,黑燈瞎火的,自個兒小心點兒?!?br/> 寶慶擺擺手,說:“摔不著,馬上就摔不著了。”寶慶“嘿嘿”笑起來,還沒等平貴問他什么叫“馬上就摔不著”的意思,寶慶又叫起來:“什么八十三?八十五了!非讓我又活一個八十三,賴不賴呀?!”平貴聽了,“哈哈”笑著走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