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大毛再次回頭向四周看了看,他總覺得有人在跟蹤他,甚至看見一個人影在工棚邊一閃,他站在原地緊張地盯著工棚,卻半天也沒看到動靜,只隱約看見一個破蛇皮袋,在工棚低矮的檐底下隨著風擺過來擺過去,他認出那是趙金保的袋子,趙金保喜歡揀袋子,洗干凈了疊在一塊,說是回家時用得著。
應該不會有人注意的,陳大毛想。他又抬腳往工地的東南角走,這個時候出來,是他事先想好的,這會子趙金保他們剛吃了晚飯,離晚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他們要不就躺在地鋪上吹牛,要不就到工地邊上的小店里打電話回家,不會有人看見他到哪里的,而等上晚班了,塔吊上的大燈亮起來,像個小月亮,照得工地上明晃晃的,那個時候出來反而目標更大了。
包工頭老海就住在東南角上,說起來,老海和他們是一個縣上的,帶了一幫人到羅城來做工程。鄉(xiāng)下的親戚們就像絲瓜架子上的絲瓜筋,七連八連的,有一天蔓子就連到了瓦莊,陳大毛和趙金保他們就是這樣連到了羅城,在羅城這個工地,光瓦莊來的人就有二十多個。因為這樣的緣故,他們稱呼老海也不叫老板了,就叫他老海哥。老海說起來人還是不錯的,陳大毛這樣認為,至少見到他們,不管識得識不得,都臉上笑笑的,有時還開兩句玩笑,甚至有一次過端午節(jié),他到工棚里還向他們一人散了一根香煙。那天老海喝了點酒,臉紅得像關公,他掏出一包軟中華來,說過節(jié),給你們抽根好煙。陳大毛接過煙,放在鼻子根下嗅了嗅,他在超市里看過,知道軟中華的價格,他嘖嘖地嗅著,心里想,要是能到小店里換就好了,這一根可以換兩包差煙,夠他抽幾天的了。
工地上做事的人來自五湖四海,云南貴州四川江西,但因為他們沒有資格喊老板叫老海哥,陳大毛覺得就比別地方的人膽氣壯多了,說起瓦莊的方言來也理直氣壯的。但最近四個月,陳大毛們的瓦莊方言小了許多,他們甚至學起四川佬罵老海了,格老子的,砍腦殼的。原因是老海已經(jīng)拖欠了他們四個月的工錢了!以前偶爾也有拖欠一兩個月的,但只要他們?nèi)フ疑弦粌纱危^不了幾天錢也就發(fā)下來了,但這回不一樣,他們?nèi)チ艘惶擞忠惶?,老??偸前研馗牡蒙巾?,說是正在調(diào)度錢,并說快了快了。但卻光是聽到樓梯響,沒有見到鬼下樓,于是,慢慢地,工地上傳出話來,說是工程馬上就要交付了,老海只等著完工了好卷了錢跑掉,是故意拖欠工錢不給的。這話一傳出來,便在各個工棚里炸開了鍋,每天下了工地,大家都湊在一起議論,一個個急得跳腳。
為了討工錢,工地上好幾班人天天去找老海,最近,老海竟然擺出了一副無賴的架勢,說人家還有半年結一次賬的,這不就是四個月么,一個毫子也少不了你們的,急什么!把去找的人狠狠地罵了一頓,說是再去找就扣他們工資了。陳大毛也焦急起來,打電話回去時,王翠花問他這幾個月積了幾多錢了?他說賬上的數(shù)應該有四千多了。怎么是賬上的數(shù)呢,你借給別人了?王翠花在電話那頭大聲問他。陳大毛知道王翠花肯定在電話那頭叉著腰挺著胸,心口氣鼓鼓地,兒子都十歲了,這個女人脾氣一點也沒改,還是那樣火暴暴的。他說,工錢還沒開出來。四個月了還沒開!這還得了!早幾年這樣就算了,現(xiàn)在政府管這事了,你們要去找老海要??!王翠花的大嗓子震蕩得他耳鼓子里打雷一樣。
昨天晚上陳大毛剛剛把一碗飯扒了下去,趙金保就悄悄拉住了他,他還不知道什么事呢,就被帶著到了另一間工棚里。工棚里十五瓦的燈泡像只爛茄子,發(fā)出爛黃的光,幾十個灰蓬蓬的頭聚在一起,四川佬劉志成壓低聲音說,我們要是再不想辦法,這四個月就算白做了。有人問什么辦法?劉志成說,他老海這個砍腦殼的不厚道,我們也就不仁義了,后天我們一起去市政府大樓前靜坐去,現(xiàn)在搞就搞大點,要不沒人理你的。幾十個人相互望了望。劉志成說,不要怕,又不是造反,為啥子要選擇后天呢,后天市里要開大會噻,這一搞就搞出了動靜,不愁解決不了,上一回我們村子里的人就是這樣子要到工錢的,市長親自過問了,還上了電視的。
大家都有工錢,要去大家都要去。劉志成看著燈光下的人頭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一窩字,他說,這是我寫的請求兌現(xiàn)民工工資的報告,要去的每個人都簽名。那字寫得像蟹子爬,陳大毛心想還沒有我兒子寫得齊整。趙金保簽了字后又遞給他,你還沒簽呢。陳大毛看著紙片說,簽???趙金保驚奇地說,你看你這人,這還能不簽,你不想要那四千塊錢了?陳大毛一想到要坐到市政府門前去,心里頭有點慌,他從那里走過一次,大大的門樓,兩邊掛了高大的牌子,里面各種各樣的小車子來來去去的,從車子上下來的人都不往兩邊看,特別有主意的樣子,他從那里走過都心慌呢,何況在那里靜坐還示威。想到這里,陳大毛的手就抖動起來,他后悔也沒問清趙金保,到底是什么事就糊里糊涂地跟了來,但現(xiàn)在不簽也不行了,大家都看著他呢,何況那四千塊錢他做夢都想摟在懷里啊,那比摟老婆王翠花還要讓人高興呢。
抖抖索索地簽了字后,陳大毛立刻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摳掉,但現(xiàn)在那紙片又回到了劉志成的手上,像一群蟹子開會,陳大毛希望自己的名字像河灘上的蟹子一樣,偷偷地跑掉算了。陳大毛主要是害怕,他本來就是一個膽小的人,在瓦莊人家都知道他陳大毛像女人一樣,不敢殺雞,不敢走夜路,平時抬腳都怕踩死了螞蟻,倒是他老婆王翠花卻像個男人,大嗓門,大屁股,不要說殺雞,殺頭牛都不眨眼睛珠子。陳大毛想著要是真的在市政府門前靜坐,那會有多少人在那里看把戲一樣看著他,對他指指點點,那多不自在,要是弄不好,警察來了,打起來了怎么辦?陳大毛更害怕老海,就是這次要到了工錢,那以后還怎么見老海呢,老海也不是個矮腳子,他要知道了還不要報復?老海要是報復起他,那還不是三個手指頭捏螺螄,穩(wěn)當當?shù)??一想到這些,陳大毛緊張得全身發(fā)抖,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白天做事兩個腳發(fā)飄,一想起那事,胸口就突突突地開起了拖拉機,好不容易平息了下來,偏偏過一會子又想起來,胸口就又開拖拉機,折騰得他臉色就跟個死人一樣。
到了下午,想著那個恐怖的明天一點點逼近了,陳大毛腿都抬不起來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氣都沒用,心跳得像要沖出腔子,他就只差用手伸進腔子里把心臟捉住了。他抬頭望著高高的塔吊,塔吊上的天空高高的,高得讓他頭暈,那個想法就在這時候突然冒了出來,奇怪的是,那個想法竟然讓他心跳緩了下來。
現(xiàn)在,快要到老海住的房前了,陳大毛又抬頭去望高高的塔吊,因為天黑的原因,塔吊豎立的身影比白天看起來更高,有那么一刻,他好像覺得塔吊猛地傾倒下來,巨大的支架一下子壓向他,他抱住頭,心拎了起來。他正猶豫著怎么敲開老海的門呢,老海住的是鋼結構活動房,前面用水泥瓦草草圍了一個小院子,院子一角忽地傳來低低的嗚咽聲,是老海養(yǎng)的狼狗,它低吼著,帶動著鐵鏈往前竄,警告著院子外的陳大毛。
陳大毛差點要喊娘了,門開了,老海站在門口說,哪個?
是我,陳大毛顫抖著嗓音說,老海哥,是我。
老海湊近了看了一眼陳大毛說,哦,是你啊,不是跟你們說了么,工資馬上就會發(fā)下來的,正在積極調(diào)度啊,你們怎么一天到晚就為這事煩我呢?我老海少過你們錢了么?
陳大毛壓低聲音,結結巴巴地說,老海哥,我,我,我是來和你說個事的。
老海有些奇怪地看著陳大毛,說個事?你們他媽的除了找我要錢還有什么雞巴毛事?
陳大毛看看四周,他指著那頭咬牙切齒的狼狗說,你叫它莫叫喊了,老海哥,我真的有個重要的事要向你報告呢。
老海想了想,就喝住了狼狗,對陳大毛說,進來吧。
老海的屋子里開著空調(diào),涼涼的,除了當中擺著一張大大的床外,就是一把椅子,老海坐在椅子上抽著煙說,什么事么?
陳大毛說,他們,他們想造反呢!
造反?造什么反?
他們沒拿到工錢的,要造你的反。
老海在椅子上站了起來,真的?他一邊問,一邊趕緊把陳大毛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到床上,他遞過一根軟中華說,抽,抽,你說說他們要怎么造反呢?
陳大毛把事情說了一遍后,老海的臉色刷地變了,隨后他又嘿嘿地笑了起來,這些喂不飽的狗,不是我老海,他們到哪里找事做去?讓他們?nèi)ジ悖阆胂?,我老海沒有幾把刷子,還能在羅城混這么多年?
陳大毛連連點頭說,那是的,那是的,瓦莊的人不都是老海哥帶出來的?
老海想了想說,雖然我不怕他們鬧,但你能來報告,說明還是好人,我老海就是喜歡好人,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陳大毛。我們和前莊的趙前生一起來的,趙前生說和你是親戚。
哦,陳大毛,好,老海說著對一旁的墻壁敲了敲,墻壁立即開了,竟然還有扇門就鑲在墻上,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那是一扇門。門里走出一個女人,穿著吊帶衫,身上香噴噴的。老海對女人說,你把陳大毛的工資查一下,先付給他,馬上拿來。
陳大毛張大了嘴巴,望著老海。
老海轉(zhuǎn)過頭來對他說,你看我老海是個夠意思的人吧。
陳大毛說,真是謝謝老海哥了。
老海擺擺手說,不用謝,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謝個什么呢,你明天還是照常和他們一樣,他們一上工你也上工,他們?nèi)ナ姓阋踩ナ姓?,他們要有什么新花樣你就來告訴我,好不?
陳大毛看著老海的眼睛,老海定定地盯著他,不動聲色的樣子像一只河邊的長嘴鳥,等著魚從眼前游過,就猛地一啄,魚就夾在嘴里了,陳大毛覺得自己怎么也游不出老海的眼睛,他低了頭說,好。
二
王翠花站在河溝里洗衣服,她彎下腰,圓滾滾的屁股翹向高高的天空,手中擺動著衣裳,她雙手有力,動作威猛,像是與一頭水牛較勁,媽的,陳大毛這個死鬼,四個月了一根錢毛也沒寄回家,現(xiàn)在更好了,一個電話也沒有了。她一邊擰著手中的衣服,一邊對河溝下方洗衣服的巧珍說。
巧珍是趙金保的老婆,她看著王翠花說,聽說那個老海想故意不付工錢,他們討了一遍又一遍,磕頭燒香都沒用,只怕幾個月是白做了。
王翠花把手里的衣服啪地一下摔到竹籮里,她雙手叉腰咬牙切齒,那還成么,他們那幫男人個個都是硬不起來的貨,就這樣被老海耍了,還頂個人頭做什么呢?這年頭要來硬的,不來硬的不行。
王翠花站在淺淺的河溝里,用粗壯的腿來回劃動著水流,發(fā)出嘩嘩嘩的聲音,像是為她鼓掌,她說得興奮起來,用眼睛望了一下遠方,雖然她從沒有到過羅城,但她知道從她現(xiàn)在望過去的地方,坐上車,一直往南,走了一天一夜就會到了。她搭著眼罩,再看看遠方,未必羅城的人長了三頭六臂?還能把我吃了不成?不行,我得去羅城,我要去要回陳大毛這個軟男人的工錢。
你真的要去羅城?巧珍歪著頭問王翠花。
去,我要到工錢后,也在羅城打工算了,我把細毛丟在家里,讓他爹帶著,我和陳大毛兩個人打工總比一個人強,我肯定比陳大毛這個軟貨掙得多。王翠花仿佛看見了自己在羅城的美好生活了,她一慣看不起瓦莊的男人們,一年到頭在外打工,家里的事不管不問,到了臘月回來,荷包里沒揣幾根錢毛,架子卻大得像老爺,心安理得地讓女人侍候著,天天喝酒打牌吹牛,當然,陳大毛在她面前不敢那樣,但別的男人都是一個嘴臉。不行,我也要到羅城去,陳大毛都能做的事我還做不得?我手提肩挑哪一樣不比他強?再說這些大男人們連自己的工錢都要不回來,看她王翠花是怎么要回來的吧。
對于要回工錢,王翠花充滿了信心,在這瓦莊前后村里,她王翠花可是嘴一張手一雙,從沒讓人欺過的。她剛和陳大毛結婚那會子,就和陳大毛的大哥分家了,但因為只有一頭牛,便兩家合著養(yǎng)合著用,那年夏天插晚稻秧的時候,因為要搶季節(jié),大哥看陳大毛軟塌塌的,就天天搶著用牛,不讓陳大毛用,王翠花看陳大毛去叫了兩次牛都沒叫回來,一團火就蓬上心苗子,便拿了一把大斧頭,從家里去了田里,她一路走一路喊,怪事來哉,那牛到底是一家還是兩家的?我也不用了,我就砍回我家那一半來,我也不多砍,我只砍兩條腿,四條腿中我家有兩條。她一路高喊著,一邊揮舞著大斧頭,向田埂上的大烏桕樹砍去,她一斧子斫下去,震得樹葉片片往下落,斧子吃進樹里幾寸深。沒等她追到水田邊,陳大毛的大哥就牽著牛過來了,說你喊么子么,我這不往你家田里牽么。從那以后,瓦莊的人再也不敢捉弄陳大毛了,都知道陳大毛的老婆王翠花不是省油的燈。
王翠花匆匆收了幾件衣服,炒了兩罐頭瓶辣子,就背上蛇皮袋出發(fā)了,她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田畈上,我要到羅城去了,去為他們討工錢!她挺起胸膛一路答著田畈上人的問話。
見到我家小應,讓他給兒子帶本學英語的詞典!
你叫馬張根打個電話回來,他小姨家的女兒下個月出嫁,我們家出多少彩錢?
跟我家有貴說,他媽的心口疼又犯了,這回我可沒跟她吵一句嘴,是她自己犯的,你叫他快點寄錢回來去拿藥!
王翠花一一響亮地答應著,聳聳背上的蛇皮袋,把步子走出一種豪邁來。
三
陳大毛從老海那里出來時,按了按上衣荷包,里面鼓鼓的,是他的四千塊錢,他低了頭輕輕地走,看見自己的影子瘦小低矮,像一只偷偷越過陰溝去找食的地老鼠??熳叩焦づ镩T口時,他淡下步子,又摸了摸荷包,這錢不能放在這里的,目標太明顯了,他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決定還是夾在胳肢窩里,等回到工棚地鋪上再處理。
陳大毛回到工棚里,竟然沒有一個人在里面,他趕緊找了個塑料袋一層層地裹住了那一扎錢,當然這錢不能放在工棚里,工棚里經(jīng)常丟東西,有一次他一雙解放鞋剛買不久就被人偷走了,后來他好像看見另外一個工棚的人穿上了它,他去要的時候,那家伙竟然說,這是我買的,你說是你的,你叫它它答應了就是你的。解放鞋是不會答應陳大毛的,他只好自認倒霉。陳大毛從枕頭底下翻出針線來,又拿出一條大短褲,他坐在床鋪上飛快地穿針引線,將那扎錢四邊都縫紉在短褲上,讓它們貼著自己的肉,這樣就非常安全了。
因為要時時留心著工棚外的動靜,陳大毛的手指被針頭扎了好幾次,不過,還好,一直到他縫紉好了,又脫下褲子,在短褲之外又套上那件短褲,都沒有人鉆進來。也許他們都上工去了吧,陳大毛重新穿好后,疑疑惑惑地鉆出工棚,卻迎面撞到了一個人,哎喲,那個人叫了一聲。
陳大毛一看,是趙金保,趙金保用懷疑的眼光盯著他,你到哪里去了呢,剛才到處找你也找不到鬼毛影子,都在那邊商量明天怎么走呢。
陳大毛張開了嘴,不知道說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說,嗯,我,呃,去,去。陳大毛的臉漲得通紅。
趙金保一揮手說,還愣著做什么,去上工啊,免得被老海狗日的發(fā)現(xiàn)啊,我們今晚還要像以往一樣。
陳大毛趕緊點頭說,是啊,是啊。便轉(zhuǎn)過身要上工地去。
趙金保在后面說,你慌慌張張的,不會是去向老海報告了,做了叛徒了吧?
陳大毛快要哭出來了,他說,不,不是,我沒有。
趙金保呼哧呼哧地笑,我想借你十個膽子你也不敢,別人不曉得你,我是曉得你的,膽子比老鼠還小。
陳大毛在工地上做小工,切鋼筋,拉模板,接鋼管,這幾天分給他的事是用斗車把混凝土推到塔吊籃里。夜徹底黑下去,塔吊頂上的燈光亮起來,工地上一片通明,攪拌機、電焊機、現(xiàn)澆震動機轟轟轟地叫著,陳大毛推著翻斗車來來回回地走著,他走得恍恍惚惚的,不斷地想,明天趙金保他們的造反肯定是搞不起來了,偏偏自己又被趙金保發(fā)現(xiàn)了,回頭他們一查,自己當時就不在,那還不把我打得半死?回頭還怎么在工地上過呢?他推著推著,腳底下像踩著棉花,半天提不起來,后面跑的人差點撞上了他,那人大罵,你掉了魂哪!昨晚和老婆睡覺把雞巴勁都睡掉了吧!
陳大毛醒過神來,他忽然笑起來,是啊,有好幾個月都沒有跟老婆睡覺了,雖然王翠花身蠻大個,但睡在床上還不是自己的女人?現(xiàn)在,自己拿到了工錢,就應該回去了,還呆在這里喝干風啊。他變得腳步輕快起來,沖著后面的人笑了一笑說,嘿嘿,兄弟,哪有那好事呢,就是沒得女人睡啊。
晚上,散工后,陳大毛睡到半夜,悄悄地起床了,他摸摸索索地把七七八八的東西捆成一堆,塞進了蛇皮袋里,然后躺在床鋪上,等著天亮。工棚里有人在打呼嚕,有人在咬牙齒,有人在說夢話,有人在哧哧地笑,這些聲音裹在臭腳的味道和著汗溲的味道里,陳大毛聽著他們的聲音,心想,他們明天被老海成功阻攔住了,錢沒要到一分,卻要被老海狠狠教訓一頓,晚上就不一定能睡得這么香了。他想著,又摸了摸短褲,四四方方的一塊還在。
一等到天剛露出麻麻影子,看著工棚里還沒有人醒過來,陳大毛輕手輕腳地鉆出了工棚,他飛快地跑出了工地,跑到了羅城的大街上,第一班公交車還沒有開來,陳大毛甩開兩腿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他知道這里離火車站也就幾站的路,走著過去還可以省一塊錢。
陳大毛感覺自己沒走出幾步,大街上就清晰起來,等走到火車站時,他嚇了一跳,有那么多人好像一下子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車站廣場上人山人海,人們背著包拉著包急急忙忙地走過來走過去,像是瓦莊老楊頭家養(yǎng)的那幾大窩蜂子炸了窩全跑出來了,陳大毛看得有點頭昏。他緊緊背上的背包,準備去買票。他把買票的錢放在背包里,便放下背包,去包里摸錢,正摸著的時候,從一邊跑出一個瘦高個子的小伙子,他穿著牛仔褲,留著長頭發(fā),上身是一件圓領衫,胳膊上繡著一把大大的刀,他看了看陳大毛,猛地拎起陳大毛的背包,拔腳就走。
陳大毛還沒拿出錢來,他跟了上去,哎,是我的包,是我的包。
那個長頭發(fā)轉(zhuǎn)過身來,眼睛里露出了兇光,陳大毛一看清長頭發(fā)胳膊上的大刀,就嚇得住了聲,他知道羅城有不少拎包黨,這個人肯定也是,他不由地往后退,用手按了按小肚子那里,生怕那里的四千塊錢也被拎了,他的小動作沒有逃過長頭發(fā)的眼睛,他哈哈地笑著,你說是你的包?還給你!他說著,將包往一邊一摔,立即有個小伙子接了過去。長頭發(fā)又喊了一聲什么,又從人群里刷刷刷地跑來了幾個人,向陳大毛走過來。
陳大毛瞪大了眼睛,背心骨上起了一身冷汗,媽呀,他抬腿就跑,他不知道往哪里跑,反正就往大街上跑。
身后,長頭發(fā)領著幾個人緊跟著他,響成啪啪啪的一片。
陳大毛一邊跑一邊哭喊,搶包了,救命呀,搶包了,救命啊。
可是大街上并沒有人理他,人們照舊各走各的,頂多抬頭瞄他一眼,又走開了。街道兩邊的花店、早點店、遮陽傘、男人女人小孩、大車小車,像一張張紙片迅速地從他眼前飛過,他跑得氣喘吁吁,心里想,我不能被抓住,我不能被抓住,抓住了那四千塊錢可就沒有了。
陳大毛的眼前漸漸看不清東西了,無數(shù)的金星在他眼睛里飛,可身后的聲音還沒有停下來,在一個拐角處,他被一只手抓住了,那只手把他向后一拉,他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他聽得到自己倒在地上的聲音,像在瓦莊砍樹時一個樹段子倒在地上,緊接著,一雙雙穿著皮鞋的腳在他頭上、身上踢著,他捂著肚子,手摸到了四四方方的那一塊,他抬頭向上望,只看到一雙雙皮鞋黑鐵一樣砸來。
我不會死吧,陳大毛想,要是死了,他們會把我送到火葬場的吧,那我這四千塊錢真就可惜了,挺刮刮的錢票子就燒成了灰喲,嗯,我還是不能死,我要把錢帶回去。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警車嗚嗚的聲音,皮鞋一下子停了,接著像蹲在枝頭的黑鳥忽啦啦全飛走了。等他再睜開眼睛時,他看到從車上下來幾個警察,他覺得頭上熱熱的,一摸,摸出一手血,他忍不住嗚嗚嗚地哭起來。
警察,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陳大毛看著滿手的血渾身發(fā)抖,我不會回不了家吧,回不到瓦莊吧,趙金保他們肯定懷疑上自己了,說不定也往火車站跑來了,他們肯定也會把我打死,然后扒開我的衣裳,把我的錢一張張搜去分了。陳大毛說,求求你,警察,送我回家吧。
兩個警察一胖一高,胖警察皺著眉頭說,喊什么呢,我們不是來了么,走,這就送你回火車站。
陳大毛腦子里又出現(xiàn)那蜂子窩一樣的人群。不,我不敢去,我怕拎包黨,他們盯上我了,警察。
高個子警察不耐煩了,那你說怎么辦呢,要不送你去派出所吧。
不,不,我不去,警察,我要回家,你們送我回家。
胖警察沉了臉說,你讓我們還辦不辦案了?上車,走。他說著拉扯著陳大毛上車。
陳大毛緊張地往后退,不,不,我不上車。
那你要怎么辦?高個子問。
陳大毛解開褲帶,拉開了一點空隙,警察,你看,我有錢,我求求你,送我回家吧,你把我送回家吧。
胖子和高個子相互望了一眼,對了個眼神,然后,胖子走到一邊打電話去了,過了一會兒,他走過來說,好吧,我們和單位聯(lián)系好了,送你回家,上車。
陳大毛高興地爬上了車,警察,你們真是好人。
警車在羅城的街道上駛著,駛向了郊外,一會兒到了一個建筑物前,在這里休息一會兒,胖警察向高個子警察擠擠眼,兩個人把陳大毛架著走向一個大鐵門,隨后,走過來幾個人,他們穿著白大褂,神色嚴肅地拉起陳大毛就往里走。
陳大毛回頭望望,兩個警察已經(jīng)向外走了,哎,他掙扎著,你們不要走啊,你們不是說要送我回家的么。他越掙扎,兩邊的人抓得越緊,他們的勁很大,幾乎把陳大毛架起來,只有兩條腿在地上拖著。陳大毛再看看前面的牌子,竟然是羅城市浮山精神病醫(yī)院。兩個警察把我當成精神病了,陳大毛急了,他使出了全部力氣喊,不是,我不是精神??!他的聲音凄厲,像一條快要被打死的狗,可是兩邊的人一點不聽他的,臉上的表情是麻木的,甚至還咧著嘴笑。
我不是啊,我不是精神病……
陳大毛的吼聲越來越小了,他的嗓子喊啞了,整個人也癱了下去。
四
王翠花終于在一個工棚里找到了趙金保。正是吃中飯的時間,趙金保蹲在檐底下,把頭埋進大瓷碗里,大口大口地吃著,他的頭頂上掛著一個個塑料袋,正迎風飄揚。趙金保,趙金保,王翠花快活地喊,她砰地一下放下肩膀上的蛇皮袋,陳大毛呢,死哪去了,快去打飯給我吃,我肚子都餓癟了。
趙金保站起來,看著王翠花,愣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
王翠花叫起來,咦,你不識得我了啊,你不是瓦莊的趙金保么,你發(fā)什么愣?。?br/> 趙金保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他說,我是趙金保,我……
唉呀,王翠花叫道,陳大毛呢,你去幫我找他來啊,你們不是在一起么?
是在一起,趙金保說,可是有半個月沒見到他人影了。
你不是哄我吧,王翠花心往下一沉,那他到哪里去了呢,你和他在一起你怎么會不知道呢,你肯定哄我的,陳大毛樹葉落下來都怕打破頭的,他不會一個人走的。
趙金保說,真不哄你,我也奇怪呢,我還以為他是回家了呢,他早不走晚不走,就在我們準備去市政府門口靜坐要討工錢的那天走了,前天晚上都還在呢,我們睡覺前還說話呢,早上一起來,他就不見了,行李也不見了。
王翠花心口在打鼓,那你們工錢討到了么?
趙金保搖了搖頭,沒有,我們早上還沒集中去,就來了保安把為首的幾個人抓走了,說是發(fā)現(xiàn)他們偷了工地上的東西,那幾個人一走就再也沒回來,我們也就都沒去了。
王翠花皺了眉頭,他們不會也把陳大毛抓去了吧?
趙金保說,沒看見,陳大毛也不是為頭的,為什么要抓他呢?
王翠花心里一陣悲涼,肯定是他們抓了陳大毛,他一個人不會走的,我知道,不行,我要找老海要人要錢去。
王翠花接過趙金保打來的一大碗米飯,就著帶來的辣子吃下去了,雖然一路坐車子把骨頭都累得散了架,但吃了飯喝了水,她又渾身是勁了,她按著趙金保指的方向,來到老海的門前。
王翠花一路往老海門前走,一路想著陳大毛,陳大毛雖然人是蔫了點,但總的來說還是一個好男人啊,在家里什么事都做,她生兒子的時候,他為她端洗腳水打雞蛋,做起事來一聲不吭,從不對她發(fā)脾氣,想著想著,她的喉嚨里就哽了,眼淚水就嘩嘩地流下來了,她走到門前時,就放開聲大哭。瓦莊婦女們有事經(jīng)常就會大哭,一邊哭一邊唱,王翠花嗓門大,中氣足,大哭的本事在瓦莊不算小,她鼓起了勁對著老海的門口哭唱起來:嗚——陳大毛你這個死鬼啊——出門半年也不回歸啊——錢毛沒見到一分喲——人也不見影蹤喲——
王翠花哭得聲嘶力竭,可是老海屋里沒有一點反應,三三兩兩的民工走過來,問了問,又一個個走開了,等上工時候到了,更是一個人也沒有,她就像是對著一塊石頭在哭。王翠花哭了半天,他媽的,羅城的這些人不像瓦莊,聽到哭聲一個個都會顛了腳圍過來,人越多哭的效果就越好,現(xiàn)在一個人也沒有,哭聲就上不來了,王翠花就歇了下來,等想再哭的時候,竟提不起氣來了。
王翠花站在太陽底下,不知道接下去怎么辦,一個穿著保安服的人跑了過來,他推著她說,你趕快出去,老板又不在,你在這里鬧什么呢?就是在,你鬧有什么用?這工地里都是老板的人,你鬧不出名堂的。出去吧,要不然,老板會開了我的,你出去吧。
王翠花被保安推到了工地圍墻外面的大街上,保安在門口輕聲對她說,你要鬧就在大街上鬧,讓記者和政府知道了,你的事就好辦了。
保安的話提醒了王翠花,她想起在火車站上看到的,有許多人舉著牌子接人,一下子就被人看見了。王翠花找了兩張報紙,花了一塊錢請路邊小雜貨店里老頭兒寫了幾個字,前面是“還我老公”,后面是“還我工錢”。她一前一后別著兩張報紙,站立在大街邊,熱切地看著路過的人。大街上人流不息,可是每個人都腳步匆匆,很少有人停下來看她一眼,只有兩次有兩個老太太看了她一眼,一個扔下了一個一塊錢的鋼镚子,一個搖搖頭又走了??斓教旌诹?,人流格外多起來,但仍沒有人停住腳問她一聲。
王翠花站傻了,她看不懂羅城,這里的人怎么這樣沒良心?她想哭,可是已經(jīng)哭不出來,兩條腿像兩截木頭,木木的,麻麻的,動彈一下就吱呀一聲。在羅城望不見日頭落山,只覺得光線在一點點地暗下去,王翠花的心里也在一點點地下沉,她理理頭發(fā),抬頭向上望,望見了工地圍墻里高高的塔吊,真高啊,有屋后的山那樣高吧。她看著,忽然就笑了,又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了。
王翠花扯下身上的報紙,折好了放在口袋里,又重新往工地里走去,保安攔住了她問她做什么,王翠花說,是工地上燒飯的。她擦干了臉上的淚跡,邁開了大步,走到塔吊下,沒有人注意到她,做事的人都忙著收工打飯吃。她用手敲了敲塔吊,這個鋼鐵家伙發(fā)出錚錚的響聲。她吸了氣,開始一級一級地往上爬,像爬樹一樣,王翠花腿腳利索,大概過不了十幾分鐘,她向下一看,底下的人頭和房屋都變得小小的了,而且很快塔吊下就聚集了一大群人了,塔吊上的燈也亮了,可以看見底下的人跑來跑去忙成一團。
王翠花坐了下來,兩腿勾住鋼架,從口袋里掏出兩張報紙,又穿到身上,高處的風大多了,吹得報紙嘩嘩地響。下面有個人拿著小喇叭在叫,下來!下來!
王翠花也把手攏起,高叫:還我老公,還我工錢!
下面人說:你先下來!
王翠花笑了,叫老海自己來!你說的不Tair7nZsJ9FChc7TZvKXpA==算!
下面又一陣騷動,人越來越多,像是天黑時一窩窩小雞擠在一起,有人高喊,跳啊,怎么不跳!
王翠花心里罵一句,老娘還不想死哩。她抬頭向天邊望去,她不曉得瓦莊在哪個方向了,這個時候瓦莊的人也收工了,馱著鋤頭從土路上往回走,雞上架了,?;厝α?,鍋灶里的柴火也燒起來了,王翠花忽然想哭,是真哭,她想,要到了工錢,找到了陳大毛,也不在羅城打工了,立即回到瓦莊吧,還是瓦莊好。
我是老海,你下來,下來好商量。
王翠花不認得老海,她說,我不上當,你說你是老海就是老海啊,你把工錢給我,把我老公還給我,我就下來。
下面的人又停頓了一下,過一會兒又喊,你下來,工錢現(xiàn)在就付給你,你老公也找到了,我們就帶你去見他!
那你先把錢送上來給我,王翠花說,要不,我下去你們又變卦了。
于是,一個人舉了一個紙包爬了上來,爬到王翠花腳下,他說,真服了你啦,錢拿來了。
王翠花拿過紙包,看看,果真是錢,就說,那好,下吧。
五
沒等陳大毛反應過來,那些醫(yī)生就像殺豬佬,三下五去二剝光了他的衣服,換上了醫(yī)院里白色的條紋服裝,陳大毛覺得像披上一條蛇皮袋,他急著大叫,我要我的衣服,我衣服里有錢,我褲頭里有錢。
不管他怎么喊,那些人也不理他,一個人笑著說,安靜,安靜,我知道你有錢,你連褲頭里都有錢。另一個醫(yī)生舉著粗大的針頭,給他扭動的屁股上打了一針,陳大毛覺得身上一陣發(fā)冷,像有什么東西被針頭抽走了,他的身子慢慢軟下來,沒了力氣,然后慢慢睡著了。
等他醒來,已經(jīng)是晚上了,他抬頭往四周看看,他忘了自己這是在哪里,我是在火車上?他努力回憶著白天的一切,看見白門白墻白床和身上的白衣服,他就驚得跳起來,拼命拉動著鐵門,大聲哭著喊叫著,我沒病,我沒病,我要回家。
沒有人搭理他,陳大毛看見周圍的床鋪上,七歪八倒地坐著幾個穿病號服的人,他們漠然地看著他,有一個光頭走上來,摸著陳大毛的腳,像摸一個心愛的瓷器,不是青花的,光頭搖著頭說,也不是官窯,光頭說著忽然很生氣,猛地在陳大毛的腿上打了一巴掌。
陳大毛嚇住了,他哎喲叫了一聲,回頭再看,那個光頭卻沒事人一樣走了。
走廊上聞聲走來一個白大褂,他皺著眉頭說,吵什么,治好了病自然要你回家的。
陳大毛痛哭起來,他猛地跪在地上,對那醫(yī)生磕著頭,他怕那醫(yī)生聽不見,他把頭當著木頭一樣磕在地上,咚咚咚地響,醫(yī)生,我求求你,真是他們搞錯了,我不是病人,我要回家。
醫(yī)生冷眼看著他說,你起來啊,快起來,我相信你好么?
陳大毛抬頭看那醫(yī)生,眼睛里明顯還是不相信的神色,他急得用手扒開自己的眼睛,說你看,醫(yī)生,我眼睛有神,神經(jīng)病人有我這樣的眼神么?他揮舞著自己的雙手說,這是五,這是五,二五一十,你看我都清楚得很。
醫(yī)生不聲不響地從背后又抽出一根針頭來,陳大毛立即就噤了聲,像鳴叫的知了遇到螳螂,他低下頭,小了聲,傷心地哭著,淚水一點點流滿他的瘦臉。
醫(yī)生滿意地說,這就對了,只要服從醫(yī)生,堅持吃藥,病好了就放你回家。
陳大毛說,就算我有病,我也沒得錢醫(yī)啊。
醫(yī)生說,放心,你那衣服里的四千塊錢我們已經(jīng)打了收條,估計夠了。
陳大毛呆呆地坐在床鋪上,那么你打的這針都是收錢的?
醫(yī)生笑著,遞過來幾片黃黃綠綠的藥片,藥總是要花錢的呀,把這個吃了。
陳大毛接過藥,藥片像一粒粒死魚眼睛,他望望醫(yī)生,醫(yī)生正盯著他,他閉了眼,把那些“死魚眼睛”一咕嚕吞下肚子里。
醫(yī)生滿意地笑了,他拍拍陳大毛的肩膀說,這就對了。
陳大毛就這樣安靜了下來,他天天接過白大褂遞過來的“死魚眼睛”,閉了眼吞到肚子里,然后一個人坐在床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有時候他想到他的老婆王翠花,這個身蠻個大的女人,總是張著烏鴉嘴整天叫個不停,有時候他又想到他的兒子細毛,顛著腳在村口的大烏桕樹下喊他的名字,陳大毛,陳大毛,王翠花叫你回家來。細毛總是不喊他爸爸,直接喊他的名字,這都是王翠花教的。他想著想著,就走到房間門口,透過門上留著腦袋大的方孔向外望,外面是走廊,走廊外是片空地,空地長滿了草,草那邊是大鐵門,大鐵門緊鎖著,大鐵門外是一條公路,不時,有幾輛車子嗚地一下開過去,震得房門嗡嗡嗡響。
過了半個月,也許是十六天,那天早上,哐啷一聲,門開了,白大褂拿著幾粒黃黃綠綠的藥進來,問陳大毛,今天怎么樣?
好,好,陳大毛說,什么時候放我出去???
醫(yī)生像哄小孩般說,哦,把藥吃了吧。
嗯,陳大毛順從地說,我吃。他說著,把一堆藥倒在嘴里,咕嚕一下吞進去了,又張張嘴伸出舌頭上下翻動,說你看,你看,我是真的吃下去了,這回我可沒哄你。
醫(yī)生滿意地點著頭說,這就對了,這是你最后一次吃藥了,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
陳大毛不相信地問,你說什么,我可以,走了?出去了?
醫(yī)生掏出一張紙來,這是你的醫(yī)藥費,你看我們收了你四千塊錢,醫(yī)藥費、床位費、生活費一共花了四千五百元,我們只收你四千算了,你簽個字。
陳大毛看著上面小寫的“4000”,潦草的“4”字就像一只歪脖子的長腳水鳥,一串“0”字則像一片水面,他知道他的四千塊錢像一只水鳥一樣游走了,他抖動著手,歪歪扭扭地寫上“陳大毛”三個字。
陳大毛走過雪白的走廊,走過草地,走過大鐵門,走到公路上,一輛大卡車快速地呼嘯而來,帶起一陣風,差點把陳大毛刮倒,他瞇著眼睛,向四周看看,日頭在東邊,那瓦莊應該在北面,他抬起腿,向北走。
六
王翠花剛下到塔吊,便看到了趙金保,在高高的塔吊上呆了那么長時間,雖然只是做做樣子,但見到瓦莊的人,她忽然覺得親切起來,高興地喊了一聲,金保!
趙金保卻怒氣沖沖地瞪著她,破口大罵道,你就顧自己要了,也不替我們要,你還能呢!
一個操著四川口音的人說,格老子的,打死這個女的,聽說就是她老公去告密的,她還假模假樣地來討工錢,打死個Ⅹ養(yǎng)的!
四川佬一喊,底下一群人嗡上來了,一個個伸出了手臂,在叫著,對!打死個Ⅹ養(yǎng)的!
王翠花沒想到會是這樣,她叫著說,我要我的,你們要你們的,跟我有什么關系!她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一片罵聲蓋住了,人們擁擠著往前沖。
兩個保安對了對眼神,就勢做出攔不住的樣子,跑到了圈子外面,而王翠花卻被留在了圈子里。
拳頭,皮鞋,口水,一起向她襲來,一雙雙手在她胸脯上屁股上腰腿上揪啊,掐啊,摸啊,她被人群推來推去,像案板上的一塊面團。先是一雙手摸到她的懷里,摸出了她剛到手的四千塊錢,接著人們一齊搶著那些錢,百元的鈔票飛起來,飛在人群的頭頂,人們一個個或踮起腳去追,或低下頭在地上找,嘴里發(fā)出嗬嗬嗬的叫聲,像深夜里的狼叫。王翠花躺倒在地上,渾身疼痛,錢啊,她叫道,那是我的錢!可是沒有人聽到她的呼喊。
過了一會兒,兩個保安才走過來,對著人群喊,別打了,別搶了,打出人命來了不好交待!
很快,保安驅(qū)散了人群,王翠花失神地看著自己,她的衣服已經(jīng)被拉開了,露出了奶子,鞋子也不知被摔到了哪里,她掩住胸口忍不住哭了起來,這回她是真哭了。
保安不耐煩地說,起來,起來,你不是要找你老公么,我們帶你去找。
王翠花哭泣著,隨著兩個保安上了一輛破舊的車子,車子往城外駛去,王翠花怯怯地問,陳大毛在哪里呢?
保安說,快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車子駛過城市,駛過了郊區(qū),駛到了一個漆黑的地方,沒有燈光,沒有車輛,保安忽然說,到了。
王翠花疑惑地下了車,在哪里呢?她問,四周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保安忽然掉轉(zhuǎn)車頭,咔咔咔地開走了,王翠花追著車子叫,等等我,等等我,你們?yōu)槭裁春逦颐矗?br/> 車子的尾燈從一塊紅漸漸變成了一點,終于什么也沒有了,四周只有黑夜了。
王翠花像一個瞎子一樣,摸索著,她漸漸看清了前面不遠處有一片小樹林,她慢慢往前走,兩腳已經(jīng)支撐不住她的身體了,有一個東西在拼命地把她往下拉,她咬著牙,走,走,走到了樹林下,她靠著樹,喘著氣,一下子軟在地上,她再也站不起來,頭抵著樹下的泥土,土腥氣透過衣服滲到她的皮膚里。
王翠花艱難地翻過身,仰頭看著天空,墨黑的夜空中,竟然有一顆星星亮著,像看著她,王翠花哭不出聲來了,眼淚水順著腮幫子往下落,在微弱的星光中,她忽然看見樹上呆立著許多只黑色的鳥,它們像一把黑的鐵鋤頭掛在樹上,有一只突然叫了一聲“哇——哇——”,原來是烏鴉,它的哭聲更大傳得更遠,一只這樣叫了,驚起了所有的鳥,它們飛了起來,繞著樹枝盤旋,所有的烏鴉都叫了,“哇——哇——”,王翠花看著它們,在烏鴉的合唱聲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七
在村口那棵大烏桕樹下,陳大毛看到了王翠花,王翠花在樹邊河溝里洗菜,她跳起來一把揪住陳大毛的耳朵,你個狗日的,你還曉得回家啊,幾個月了,你電話也沒得一個信也沒得一封,你還曉得回來??!
陳大毛只好沖她苦笑,王翠花把手一伸,錢呢,你掙的錢呢,我在家可指望著你拿錢去還債呢。
陳大毛哭喪著臉說,錢,錢被搶走了。
王翠花像被風吹起的火苗子,一下子燒起來,她跳起來大罵,一個大活人怎么會被人搶呢,你莫不是在城里嫖女人了吧,把兩個錢塞進了那個肉窟窿里了吧,前莊的郭恒山就是那樣的,你莫不是也是那樣吧……
王翠花的大嗓門把陳大毛的頭都吵痛了,他猛地一掙,王翠花卻不見了,他睜開眼,看見一把把的陽光打在身上,天已經(jīng)亮了,他慢慢地坐起來。昨晚很晚他才找到了這個路邊破舊無人的老屋子,他倚在墻腳里,攤開了塑料袋,很快就睡著了,一直到夢見王翠花。
陳大毛一想到王翠花,心里就急了起來,他好長時間都沒有給她打電話寫信了,王翠花一定要把他的頭都要罵扁了,他這樣想著,心里格外急了,馬上就站了起來,往瓦莊的方向走去。
這年的臘月二十八,一個衣衫破爛人瘦毛長,活像個要飯的人,艱難地邁著碎步走進了瓦莊人的視野,這個小小的村莊已經(jīng)有幾年沒有見過要飯的了,因為要飯的人都到城里去討一口吃的了,因為,他們認為在城里討吃的要容易得多,有幾個留守的孩子,便用石頭塊砸向這個要飯的,這其中也有細毛。那個要飯的先開始呆呆地望著村口的大烏桕樹,并不理會砸向身上的石塊,忽然,他喊了句:“細毛!”
細毛一愣,仔細地看著這個要飯的。
那人又喊了句:“細毛!”
細毛這才認出來,這是他的爸爸陳大毛。
陳大毛一下子笑了,他嗬嗬地笑著,一把抱住細毛,說:“總算回來了,總算回來了,我再也不去羅城了,再也不離開瓦莊了?!彼又鴨?,“你媽呢?”
細毛說:“你沒見到我媽?她去找你了,聽張金得他爸爸說,我媽把你的工錢要回來了,張金得他爸還說你是叛徒,就是你,讓他們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到工錢,只好過年都不回來了,你真是叛徒?”
陳大毛說:“你媽去找我了?一直沒有回來?”
細毛點點頭。
這時,陳大毛發(fā)現(xiàn),許多瓦莊的人都圍過來了,他們手里拿著棍子、石頭、繩子,慢慢地靠近他。
細毛突然把他一推說,“你快跑,他們要打你,他們說你是叛徒,早就要打你!”
陳大毛把嘴咧了咧,他想笑一下,可他知道自己如果笑肯定比哭還難看。他沒有走,他剛想問問他們,有沒有王翠花的消息,一個土塊就砸向他的頭,在他的頭上粉碎,四濺開去,接著有更多的土塊、石子投向他,人們邊砸邊喊,“砸死這個Ⅹ養(yǎng)的!”“砸死了,把他的肉給烏鴉吃!”“叛徒!叛徒!”
陳大毛倒在了地上,他眼睛瞇著,看見天上的日頭血一樣紅,血紅的日頭落在村口的大烏桕樹上,一群烏鴉從樹上飛出來,飛到瓦莊的上空,它們的翅膀也染得血紅了,它們在陳大毛的眼睛里飛。滿天的烏鴉飛呀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