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剪風(fēng)寒暖暖風(fēng),乍暖還寒間,三月過去了,四月過去了。節(jié)氣中已然是夏天的五月,有時想起這日子,的確如飛鳥。鳥飛過去還有影子,歲月流逝了,卻是無聲。無聲,其實(shí)是最豐富的聲音。
多年以來,一直認(rèn)為只有三、四、五這三個月才可以當(dāng)?shù)闷鸫禾?,并且還奇怪地認(rèn)為三月是少年,四月是青年,五月是中年。三月春寒料峭,去意徘徊,時不時鬧鬧脾性,有少年的意氣。四月朝氣蓬勃,銳氣逼人,敢作敢為,正是青年的狀態(tài)。而五月,承上啟下,乃為一季的結(jié)束和另一季的發(fā)端。此時,一切都安定下來,新綠在枝頭安然篤定,風(fēng)早已柔和,緩緩吹著,嫩綠轉(zhuǎn)成深綠,而墨綠,而陳綠?;▋焊傁嗑`放,繼而怒放。爾后,花開,花謝,落花流水春去也。一日無事,在樓下的花園里閑逛,看到池塘里的睡蓮開了,花瓣粉紅著散開,像女人的裙裾浮于水面。樓前的兩株含笑,黃嫩厚實(shí)的花瓣上,也逐漸有了萎頓的傷痕。此時的春,內(nèi)斂而沉默,這是中年的春的樣子。
每年五月,我都會奇怪地開心起來,心里像拋下了什么。今年亦是一樣,五月剛來,我頓覺手生荊棘的時光已去,內(nèi)心滲進(jìn)了春的蓬松和適意。像一顆沒有風(fēng)散的蒲公英,安然地舉著,舉著,等待風(fēng)吹。
春天一來,很多東西也都來了。于是可以聽風(fēng),看天,聽雨,漫步和郊游。一切都顯得輕盈,就連餐桌,也一掃冬日的拘謹(jǐn)寡淡。翠綠的蠶豆,青青的豌豆,脆生生的黃瓜,麗人般依次走上餐桌。這些青碧的菜蔬,讓我疑心“鶯飛草長”和“雜花生樹”春日的可愛也可以位移暄妍到餐桌。這些綠葉菜,清清爽爽地炒出來,甫一落嘴,感官便開出繁復(fù)的花,佐和了田野的味道和泥土的清香,入心入肺。而此前,我沒有這樣的感覺。想想:春天之所以令人歡悅,若不是以草莓、櫻桃、瓠子、蕹菜來充實(shí)和體現(xiàn),怕要失色不少。
這里,想講一講蕹菜。
蕹菜為一年生草本植物,莖中空,葉子長圓形,葉柄長,花白色,嫩莖葉可作菜。
蕹菜之“蕹”念“weng”,去聲。因莖空心,民間也稱為“空心菜”,還有叫“通菜”和“竹葉菜”的,各地叫法均不一樣。父親管蕹菜為“藤藤菜”,這是四川的叫法。母親一直都叫“蕹菜”,云貴兩地都這么叫。我自小SxQOaTb5J41rPG1ZP190oA==聽?wèi)T了,也跟著如此叫,卻并不知道這個“蕹”字怎么寫。且因湖南人的奇特發(fā)音,使我多年來一直誤將“蕹”認(rèn)作“甕”,“甕菜甕菜”地叫了多年。之所以有“甕”之謬,可能是因?yàn)槟赣H是湘人,又或是老家太愛用壇子腌菜的緣故吧。較之蕹菜,我更喜歡“空心菜”的叫法。簡單,直接,明了。這正是我缺少的。又想,民間真是隱藏大智慧的地方,任何事物只要到了民間,就會不知不覺被同化,變形,引申,或者干脆就有了大寓意。比如蕹菜,比如蘿卜。這兩種菜都是空心的,所以民間常說“這人簡直就像空心菜”,指這個人有些華而不實(shí)。又譬如“此人像個空心大蘿卜”,就比上句更等而下之,就是說這個人空到了極點(diǎn),全是花架子。每回聽到這些,我都忍不住要笑。
小時候,父母很喜歡吃蕹菜。每至春天,餐桌上就突然會多出一盤翠綠的蕹菜。這種菜雖然“心”空,水份卻很足,且它的綠異常頑強(qiáng)。蕹菜炒熟后盛在碗里,慢慢地,綠綠的湯水就會悄悄將菜淹了。菜吃完,用綠綠的湯水泡飯,亦翠綠清爽,十分下飯。這樣吃,這樣看,是可謂“秀色可餐”。
蕹菜有多種吃法,可做湯,可涼拌,可作泡菜,但我只認(rèn)清炒。拎一捆蕹菜回來,擇凈洗了,燒了油鍋翻炒,起鍋時再撒些精鹽和蒜末,既有蕹菜的原味,又不失蒜的清香。吃在嘴里,幾乎全是春天媚悅的味道。我以為空心菜的美,美在樸素。記得有一次與朋友閑談,朋友問:你炒空心菜會不會炒死。她所謂的“死”,是指過了火候。過了火候的空心菜,先前的翠綠變成一種極度的疲沓和慘不忍睹的青黃,像美人遲暮。我只炒死過一次空心菜,但僅此一次,也足令我警醒。從此,每回炒它,從不敢分心走神。
我食蕹菜還有一個插曲。以前在貴州,食此菜是莖葉俱吃。而到了安徽,見著的卻是棄葉存莖的吃法。就連妻家,也是如此食用,把莖捏碎了撕成絲,佐與青椒或紅椒用中火清炒。我吃過幾回,雖然味道尚好,但因悖了習(xí)慣,所以感覺怪怪的。婚后,逢到蕹菜的時令,妻子也常買它回來。每回,我們也都這樣吃。我從沒說過什么,但心里,一直為那些被遺棄的葉子可惜。一次妻不在家,冰箱里正好有一捆蕹菜,我便按照家鄉(xiāng)的法子弄了吃。妻子回來看到后很驚訝,說怎么能這樣吃。舉箸嘗了,并不加置評。后來遇到蕹菜,我又這樣炒了幾回。終于,妻子忍不住說:其實(shí)這樣吃也蠻香的啊。我聽了不做聲。打這以后,我們家吃蕹菜都是莖葉俱吃了。周作人在文章里說儒釋道是人行于世最可能的三種態(tài)度。而我以為,人有道,菜亦有道,物皆有道。我是個入世的人,我將食蕹菜與我的家庭達(dá)成中庸來享用。除此之外,其余的很多事情,我都如此辦理。想想,還是朋友說得對,她說只有莖葉俱吃的人,才是蕹菜的知人。我很同意。因?yàn)檫@指的不是貪占,而是包容。人的包容之心,便是世界的包容之心。
吃蕹菜使我懂得,我們在千奇百怪的味道中穿行,不過是在服侍舌頭上分布的那一萬多個味蕾而已。我們在千奇百怪的情感中穿行,不過是為了填補(bǔ)和描繪我們對愛的渴望而已。我的春天和我的餐桌,因有了碧綠的蕹菜而有了樸素的味道?,F(xiàn)在,每當(dāng)我吃空心菜的時候,總有幾個味蕾先于六月的枇杷,給我的舌頭以樸素的浸潤。我喜歡這味道。這些年,我在囂雜的塵世中穿行,亦悲亦喜。但我始終提醒自己,不能遠(yuǎn)離樸素,要保持樸素。樸素是大美,大美無須言。離大美近了,便是離自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