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古老的故事,沉寂的皇宮中,皇帝正在做夢,夢中,綠草如茵,楊柳依依,皇帝身著便服徜徉在明鏡似的湖邊。就在這時,柳林中走出一位美妙的少女。少女手挽柳枝,一襲白衣,帶著野性和挑逗的神情走向皇帝。隨后,倆人追逐打鬧,但是,當皇帝虛弱的身體頂著沉重的情欲把少女攬于懷中時,少女卻掙脫他的懷抱,化作流星,劃過幽暗的天際,越過一條大河,落向了南方。于是,遺恨托著皇帝在飛升,寥闊的星空是一片情欲的海洋,俯瞰中,皇帝認出了那條大河,是他統(tǒng)治的強盛帝國與南方一毗鄰小國的分界線。
醒來的皇帝惆悵不已。
第二天的朝會上,皇帝提出要攻打南方小國,理由是這個邊陲小國不慕天朝風化,竟敢妄自為王,歲不來朝,年不入貢。像以往任何一次提出對外用兵一樣,朝中大臣吵鬧著分成擁護和反對兩派并開始了流于形式的辯論?;实劾溲劭粗鴣y哄哄的大臣們,一點興趣都沒有,因為他知道,臣子們擁護或反對不過都是在表示忠心罷了,最后還得對自己的決定高呼圣明,支持者不說,反對者誰又敢較真。
就在大臣們的爭辯由激烈趨于安靜,等著皇帝宣布結(jié)果時,有一位大臣卻越班而出。此前,在大臣們亂作一團時,他一直就蹙眉靜立。隨后,大臣們聽到了一個舒緩的聲音。但這個聲音卻像響雷一樣在皇帝和大臣們的上空回蕩,使整個大殿立刻安靜了下來。而聲音后面所蘊藏的力量,則使大臣們?nèi)枷⒙暺翚猓纱罅搜劬?。這時,皇帝也稍稍把微合著的雙眼開啟了一點,他看到,剛才說話的是本朝司徒李幸。
李幸在沒有入朝前,曾是地方上一個政績斐然的長官,對皇帝多次充滿野心的擴張和討伐早就不滿,但位卑言輕,不能放言諍諫,他曾把這種對國家的憂憤化作為當?shù)匕傩账龅膶嵤律?,其中最有名的是親自設(shè)計和修建了一座能排洪防澇的水渠,永絕了此地肆虐多年的洪澇災(zāi)害,并使廣大的不毛之地變成了肥沃良田。由于水渠設(shè)計精巧,建造合理,實用有效,李幸獲得了“舉國第一巧匠”的美譽。
現(xiàn)在,李幸站在朝堂上,心中懷著一種超越時代的悲憫,他想勸阻皇帝停止這次無意義的侵伐。我們可以想象此時李幸的心情,一面是看透了皇帝的野心將給兩國百姓帶來的無邊災(zāi)難,一面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只是螳臂當車,為此他只能以“蠻荒之地取之卻不可久居”為由希望皇帝能取消這次討伐。他的話音未落,一個高亢的聲音隨之響起,高門大嗓地反駁起他來,并蠻橫地把他陳述的所謂撫民安境的道理斥為是對君主的不忠。大家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斥責李幸的是被封為將軍的國舅爺余昧。在早幾年的宮闈之爭中,他的姐姐憑借一位假太監(jiān)的相助,一舉登上皇后的寶座,他也由一個殺豬的屠戶漸變?yōu)橐幻麕П膶④姡蓺⒇i變?yōu)闅⑷孙@然讓他生疏,以至在他隨后的幾次對外用兵中,都以慘敗而收場,與此相反的是,他的官銜卻節(jié)節(jié)高升。現(xiàn)在他以為又找到了一個向皇帝表現(xiàn)忠心的機會。處于對這種奸佞之人的蔑視,李幸在陳述“現(xiàn)在國家當務(wù)之急不是出兵別邦,而應(yīng)是讓民休養(yǎng)生息”時,對他看也不看。
大臣們在李幸和余昧充滿激越對抗的對話中噤若寒蟬,顫栗不安,因為在李司徒慷慨激昂的陳述中正越來越清晰地浮出一個暴君的面目。皇帝的臉越來越陰郁,最后拂袖而去。誠惶誠恐的朝臣都把怨恨的眼光投在了李幸身上,多年的為官之道告訴他們,一張災(zāi)難的網(wǎng)已經(jīng)罩在了頭上,這就是所謂的池魚之殃。
恐慌與揣測沒有持續(xù)太久,集中人力物力攻打南方小國的圣諭終于頒發(fā),沒有懸疑的是,余昧正是本次討伐的大將軍,與此相反,以司徒李幸為代表的曾在朝上反對討伐的所有官員都遭到了無情的罷黜和流放。
余昧將軍率領(lǐng)征討大軍浩浩蕩蕩地開赴南方,幾天后遮日的煙塵在大河邊停止了滾動。面對湍急洶涌的大河,每一個人都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唯一沒有渺小感的只有余昧將軍。他沒有等塵埃落定就督促工匠趕造船只,準備盡快踏上對面那片隱藏在黛色群山后的神謎土地。
令人吃驚的事情發(fā)生了,誰也沒有想到,那黝黑的河面上竟然漂浮不起一塊木板,任何木料包括材質(zhì)松疏的梧桐木一放在水面上,就像巨石一樣沉沒無影——這竟是一條沒有浮力的河。唯一能漂浮在上面的是一種帶刺的樹藤,就是那些商人編織成小筏所用的東西,而它只生長在對岸那連綿的群山里,對于急需渡河工具的余昧來說,只是可望而不可即。
看來想通過船只渡過大隊人馬是不行的了,那么只有造橋了。但在如此險峻的河岸上架一座既能過兵又能跑馬的橋,又豈是一件容易的事。
詭異的事情依然層出不盡,仿佛這塊神謎的土地除了怪異再也沒有什么了。首先是橋址的選擇,看似堅硬的河岸卻承受不住任何重物,放在上面的巨石竟會慢慢地移動,直至滑向泥土深處,雖然余昧將軍也曾親臨現(xiàn)場看到巨石在短短的時間里了無蹤影,但難抑的怒氣讓他不能接受這違反常識的現(xiàn)象,他把這一切歸罪于工匠的無能,并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砍頭,隨后再向全國征招。于是,每隔一段時間砍一批工匠的頭成了建造這座橋過程中貫穿始終的一個內(nèi)容,但橋依然建造不起來。后來,工匠們?yōu)榱吮W⌒悦页隽嗽S多無稽理由,他們說,這里的石頭之所以不能架橋,是因為對岸小國的皇帝怕我們攻打,請巫師對這些大山念過咒語,被念過咒語的山石一旦被鑿成石塊就會化成水,要想把橋建起來,只有用某個名山中開采出來的巨石,而那座名山離此卻有萬里之遙;還有架橋所需要的木料,也應(yīng)該到那個更偏遠的地方砍伐,那里的木料堅硬如鐵卻輕如鴻毛等等。
愚蠢的余昧立刻上奏朝廷,請求調(diào)集人力,皇帝準奏,于是一支由大批的囚徒、民夫和兵丁組成的上百萬的大軍向萬里之外的深山進發(fā),然后開采出巨石巨木,肩拉手撬地搬運到河邊,其路程橫跨了整個帝國版圖,一場戰(zhàn)爭最后演變成了一項浩大的工程建設(shè)。
“建設(shè)”中,每一天都有生死離別,妻離子散,無數(shù)閨中相思之人已成河邊無名枯骨。與百姓苦難形成反差的是,各級官吏從這種無度而愚蠢的“建設(shè)”中巧取豪奪,貪污受賄。無盡的徭役使得國內(nèi)凋敝千里,路有餓骨,許多地方出現(xiàn)了造反,雖然這些動亂最后都被余昧將軍帶兵血腥鎮(zhèn)壓了下去,但已給皇帝帶來了恐慌和打擊,這從他越來越暴戾的脾氣中不難看出。多少次他從惡夢中驚醒,冷汗?jié)M身,只能孤坐到天亮以平復驚悸的心跳。
民聲怨怒中,那些遭貶黜的大臣們基于自身的境遇難免說出一些與世不合的話,更多的是用筆蘸著心中的抑悒,寫出了許多含意幽微的怨婦詩。這給后來研究這段歷史的學者們留下了一個不可解的謎,就是在當時那個疆土極力擴張的武力時代,何以會出現(xiàn)這么多意旨深遠,藝術(shù)價值很高的閨中詩。無論哪種的表述都徹底地激怒了皇帝,他把淤積心中太久的恐慌化作屠刀無情地砍向那些膽敢不敬的臣子。
株連是意料之中的,李幸的災(zāi)難由此升級。
許多大臣在刑場作了永別,他們漠然地看著圍觀的人群和裝模作樣的劊子手,仿佛是站在另一個世界里眺望,一任頭顱滾進歷史的煙塵中。就在許多同僚被押上刑場時,李幸卻被長久地留在了監(jiān)牢里。
不要指望皇帝會幡然醒悟,他的年齡和那些被誅殺的大臣不允許他這樣做,留下李幸,是看中了他的才智,希望他能為造橋出謀劃策?;实蹧]有忘了他那“舉國第一巧匠”的稱號。一個比生與死更莊嚴的問題擺在了李幸的面前,因為他是個智者。
內(nèi)心的爭斗屬于神明而不被歷史記載,結(jié)果是李幸為了不讓更多的生靈再遭涂炭,寧愿赴死也不愿為殘忍的暴君拿出一條計謀。
皇帝的憤怒是可以想象的,他怎能允許一個臣子對他如此的叛逆呢?但他沒有把李幸押上刑場砍頭了事,他把李幸的九族都拘押起來,然后一天殺一個。更為殘酷的是,每天要殺的人都要拉到李幸面前,讓他們生離死別一番,直到他承受不住這樣的離別,轉(zhuǎn)而乞求皇帝的饒恕,答應(yīng)造橋。
第一個被拉到李幸面前的是他的老母親。母親憔悴的臉掩藏在零亂的白發(fā)里,原先端莊的儀態(tài)和眼中的慈愛已蕩然無存,代之的是麻木和呆滯,她空洞的目光越過李幸的頭頂望向昏暗的牢房,仿佛沒有認出眼前的兒子,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在這個人面前停留。母子倆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沉默著,最后,母親用一口吐在兒子臉上的唾沫完成了母子間的生死之別。當母親的身影消失在牢房盡頭的時候,李幸緊抿的嘴角溢出了縷縷血絲。
隨后是妻子、兒子……更多的是他不認識的人,當他們被帶到他的面前時,似乎都用商量好的步伐麻木地走過他的眼前,他們對眼前這個給家族帶來過榮耀卻從沒見過的大官都視而不見。
如果說開始是令人無法承受的悲痛的話,隨著族人的減少與生死離別的重復,這種悲痛漸漸化為一種悲壯充溢在他胸間。每天一位族人的離去,都讓這種悲壯像潮水一樣拍打著他蒼涼的心,也讓他越加堅定了所做的選擇。因為隨著時日的推移,死者一方的天平愈發(fā)沉重,他感到,他們幽怨的雙眼穿過生死之界向他充滿了期待。
直到李幸的九族被殺得再沒有一個人時,皇帝才似乎醒悟到自己的愚蠢,那就是對正直的人所施加的暴力除了讓他們更加頑固以外,是不能令他們屈服的。怒火沒有因為醒悟而有所收斂,相反,它變得像不可控制的火焰越燒越旺?,F(xiàn)在,皇帝感到,南方那場戰(zhàn)爭還沒開始,而他這里另一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拉開了,交戰(zhàn)的雙方就是他與司徒李幸,而取決戰(zhàn)爭勝負的結(jié)果卻又不是僅僅是從肉體上消滅對方。
自從族人一個個因他而死去后,李幸一直被單獨地關(guān)在牢獄里,過著沒日沒夜的日子,他心中對皇帝遲遲不把自己押上刑場完全明白,他清楚地認識到了他與皇帝之間的微妙而又堅韌的對峙,太多的傷痛此時已轉(zhuǎn)化為一個目的,那就是活著。雖然他厭倦余生,但如果他的茍活對皇帝也有傷害的話,那他愿意為了死去的族人而茍活。在昏暗的牢房里,李幸所能做的就是每時每刻回想當初的徹心之痛,加深對皇帝的憎恨,同時也為了蓄積面對迫害的勇氣。
誰也沒有想到,李幸等來的不是迫害與酷刑,而是一張張紙片。
開始李幸只把這些紙片當作了皇帝讓他寫出造橋方案的空白紙,直到把它當作手紙時,才發(fā)現(xiàn)它上面描滿了圖表和旁注的小字。這都是那些南方工匠所繪的造橋圖案。當李幸發(fā)現(xiàn)這點時,臉上露出了深深的輕蔑,根本不屑去看那些錯誤的圖表。
現(xiàn)在,每天都有大量的紙片如雪花一般紛紛落到李幸的牢房里,它們都是由最快的驛馬夾帶著萬里風塵傳遞來的。李幸對這些紙片視而不見,現(xiàn)在他也知道皇帝是不會在他身上施加什么酷刑來迫使他就范的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皇帝還沒有他想象的那么愚蠢,那么他想用這條計策來引誘他,不是又把他看得太低了嗎?每當他一想到此,他就會對著那些紙片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仿佛它們就是皇帝那張威嚴卻有著愚蠢下嘴紋的臉。
李幸的監(jiān)牢生活突然安靜了下來,似乎與外界隔絕了,既沒有人來詢問他,也沒有人來探視他,就連偶爾露面的獄卒也都小心翼翼地快速從他牢房前走過。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因為在牢房里,李幸不要說見到朝陽和晚霞,就是連一絲天光也進不到他的眼里,他只能依靠一日三餐來判斷日與夜的交替。他吃過了就睡,睡醒了就呆坐著,直到獄卒把飯碗敲響提醒他又是吃飯的時間。似乎有意不讓他把握到晝夜的交替,三頓飯間隔的時間差不多,由此他不能從中分辨出哪頓是早飯,哪頓應(yīng)是晚飯。紙片越堆越多,最先送來的已經(jīng)霉爛,因為常常把它們當作手紙,他現(xiàn)在時刻都有便意。
除了經(jīng)常給李幸送飯的獄卒,誰走過他的牢房也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現(xiàn)在的李幸整日枯坐在牢獄的一角,披掛在全身的長發(fā)已變成牢房的顏色,雖然他沒有像別的囚犯一樣披戴枷鎖,但看去也沒有絲毫的輕松,消瘦的身體包裹在臟污的囚服里,顯得囚服更加寬大和沉重。他所在的牢房十分隱蔽,以至于他聽不到提送囚犯時的吆喝聲,雖然他曾豎起耳朵凝神細聽,卻連輕微的腳步聲也聽不到,更不要說他想聽到的酷刑下犯人的慘叫了。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隨著頭發(fā)的不斷增長,現(xiàn)在李幸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識在慢慢變窄,就像被亂發(fā)遮蔽的臉一樣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包裹著,他有時會對自己不辨日月地坐在這個地方只是等著頭發(fā)一寸一寸地生長而莫名其妙,他想也許皇帝已經(jīng)把他這個人忘了吧,但清醒的頭腦告訴他,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從那些送來的那些紙片中可以看出來,不過也難說,又有哪個皇帝會把什么事都記在心中的呢?紙片雖然每天都在送,但作為下這道命令的皇帝也許早已忘記了呢。說起來誰也不會相信,李幸現(xiàn)在的生活重點,既不是南方那場將要開始的戰(zhàn)爭,也不是與皇帝之間的對峙,而是一只小耗子。這只小耗子因為他每餐故意留下的一點食物會定時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每當這只小耗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李幸才仿佛看到了一個激活他思維的信號,他才探究自己充滿悲苦的命運,眼睛里閃著深沉而博大的憐憫,帶著悲憫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牢壁而觸摸到了未來。但像一切不可觸摸的東西一樣,隨著時光的流逝,那些為了對抗而反復強調(diào)的痛苦和當初決定他選擇的更高的準則卻越來越模糊不清了。時間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開始侵蝕他的記憶?,F(xiàn)在連他自己都有點搞不懂,到底困擾他的是悲慘的命運呢,還是由潮濕帶來的濕疹和在須發(fā)里爬動的虱子。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令李幸心神不安的東西,就是那些紙片。當那些紙片帶著皇帝的陰謀被送達這里的時候,李幸以為除了讓他增加對皇帝的輕蔑外,他們之間會相安無事,事實卻不是這樣。讓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些紙片竟會發(fā)出一種令人精神恍惚的氣味,氣味濃郁而芬芳,充溢在他周圍,就像他不能分辨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的時間一樣,讓他避無可避。這使他相信,這些紙片在送達他這里之前一定被皇帝聘請的巫師念過咒語。那些氣味就像一只只看不見的小手要拉著他去靠近它們。為了避免這種氣味,他只得用兩個棉球整日塞住鼻孔,改用嘴巴呼吸。就是這樣,仍然抵擋不了紙片無孔不入的滲透,讓他難受的除了氣味,還有跳躍在紙片間的磷光,越是長久的紙片越是能發(fā)出那種幽微的光亮,它們在生霉長毛的紙片間、監(jiān)牢內(nèi)跳動游蕩,像滿天燦爛的星光,召喚著他進入并與之共舞。不管他醒著或睡著,身邊和夢里都是一幅絢麗的場景。他忍受不了這種絢麗,因為他要保持痛苦,他要痛恨任何美麗的東西。他把紙片拋向空中,用腳去踩踏,用手撕,用牙咬,一切都是徒勞,氣味變得更加醉人讓他不可抵御,光亮也有如生命的精靈越加歡呼和雀躍。有幾次他不可控制地把手伸向了它們,只是在最后關(guān)頭,他才像被蜂叮了一樣猛縮回來。他痛恨自己的意志薄弱,每當再出現(xiàn)這樣神志昏迷的時候,他就不停地用頭撞墻,讓自己清醒過來。他有一種預(yù)感,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他遲早有一天會翻開那些紙片的。為了不讓那一刻到來,他曾想到過死,但每當這個念頭閃現(xiàn)時,他就感到身體的周圍充滿了族人的眼睛,他們用比牢房更黑的目光把他的退路切斷了。同時他還感到,如果他就這樣死了,那么他是作為一個失敗者死去的,絕不能算作勝利的人。
但這一天還是來到了。在一個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的時辰里,在靜寂昏暗的燈光下,在馥郁的氣味和吱吱怪叫的磷光中,李幸臉上滴著撞墻后還沒凝結(jié)的鮮血,向紙片伸出了自己枯瘦的雙手,他這樣說服自己:看看,我只是看一看!
但當他一翻開紙片,他就像靠近到了一個漩渦的中心,神志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進去。此前,有關(guān)造橋的神秘和怪異已經(jīng)傳入他的耳中,在他翻開紙片后,蟄伏太久的才智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就像從枯井中探出的小芽獲得了充足的陽光,沿著紙片中的謬誤快速地爬升和成長起來。圖表中那些重復不盡的愚蠢像一只纖手撩撥著他的才智,終于誘惑著他走進了智慧的迷宮。
仇恨筑起的堤壩正在崩潰,以為不可磨滅的悲痛退隱到了不知名的地方,時間失去了意義似的凝固了,連牢獄也失去了它的現(xiàn)實作用,現(xiàn)在的李幸在智慧的光芒里變成了一個翱翔在南方那條大河邊的精靈,那些不曾見過的群山、河岸和奔騰的江水,全在他的頭腦里顯現(xiàn)出輪廓并緊密有序地排列著。要親自設(shè)計一套完美合理的造橋方案的念頭是那樣不可遏制地在他腦子中涌動了起來。接下來的日子里,李幸的眼睛里閃著迷醉的光芒,時而焦燥不安,時而狂喜不已,更多的是對著昏暗的牢獄一角呆望出神。他一味地沉浸在智慧的樂趣中,而對身邊隨手可用的繪圖工具不去多想,只有在智慧迷宮中走累時,意識才陌生地重浮腦際,他如何解釋自己現(xiàn)在的所做所為呢?隨即一種傷感涌上心頭:難道一個可憐的囚徒用智力游戲來打發(fā)難捱的時光不允許嗎?請可憐一個了無生趣又去日無多的老人吧。他僅僅把這看作了一件智力游戲,決定一旦設(shè)計出完美的造橋方案,就馬上把草稿毀去,甚至他這樣給自己找理由:這難道不是一個戲弄那個愚蠢皇帝的方法嗎?
在隨后多年的光陰里,李幸就像他所講的,成了一個陶醉在智力游戲中的老人,他思考時踱步的范圍讓人覺得太大的空間對他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意義,那些困擾著無數(shù)工匠的怪異難題一樣也使他感到匪夷所思,他困惑、焦慮、痛苦與欣喜,但這些情感已經(jīng)有了與以前不同的內(nèi)容。就如歷史只記載事件的結(jié)果而忽略過程一樣,最后,我們只知道,李幸經(jīng)過殫精竭慮,才智之水終于浸漫過無數(shù)難題,一套完善的造橋方案捧在了手里。當這一刻來臨時,他昏花的雙眼禁不住老淚縱橫。他看著那一張張圖表,眼里流露出一個老父只有面對兒子時才會有的慈愛與眷戀,而手隨著那些優(yōu)美的線條而游走,似乎撫摸著愛子光潤的肌膚。他不自禁地陶醉在一種混雜著傷感、悲哀又甜蜜的情感里,一時忘了當初許下的諾言,那就是一等方案設(shè)計成功就毀去草圖。同時,身負使命時刻睜著雪亮眼睛的獄卒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他們從他欣喜若狂的神情中明白了一切,突然出手,從他手中奪去了造橋方案。
第二天,天蒙蒙亮時,李幸?guī)е鴮庫o的面容走上了刑場,他臉色憔悴卻沒有悲哀,相反,他像獲得某種解脫似的從容而超脫,在他即將被砍下腦袋時,他在欲曙未明的天際看到一顆閃著純凈光亮的星星。那顆星星曾一直閃亮在即將過去的黑夜中,而就要消失在黎明里。最后他的鮮血和著黎明的光芒噴射而出。
橋按著李幸設(shè)計的方案建造成功,余昧將軍不顧年老體衰親自率兵攻伐小國。但他遭遇到的卻是小國民眾的頑強的抵抗,隨著一場場血腥戰(zhàn)事和殘酷屠殺后,小國還是被征服了,版圖被并入大國。凱旋時,余昧將軍把從小國擄掠到的大批美女帶回敬獻給皇帝。而此時的皇帝已經(jīng)衰老到憎惡一切年輕美貌女子的年紀。最后,這批女子都做了皇帝的殉葬品。
在隨后的年代里,那塊古老而神謎的大地上陸續(xù)又出現(xiàn)過幾個大帝國,它們擁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