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做才是“對”的?或者,是否該有“對”的概念?而“對”的本質(zhì)和價值究竟是什么?什么才是民主和公正的精髓?思考這些,可以不糾結(jié),可以很性感。
本文所選內(nèi)容來自目前網(wǎng)絡上熱度不斷攀升的哈佛最火公開課——《公正》(Justice)的第一課——《做正當?shù)氖隆?。它幾乎提供了進入該課程全部12堂課所構(gòu)建系統(tǒng)的通道。桑德爾教授給出了幾個案例,來自歷史,或者平素的生活。它們的共同點在于,它們制造了一種實際上我們時時刻刻都會深陷其中的道德困境。而做出選擇,需要足夠的思辨智慧、不停歇的理性思考,以及對于傳統(tǒng)道德與固定思維的持續(xù)挑戰(zhàn)。
推薦本文的重點并不在于哈佛的名號,盡管它正是該課程在全球點擊觀看超過1000萬人次的最重要原因。我們希望來自哈佛課堂自由思辨的氣息能帶來一種契機:人們得以逐漸意識到,政治哲學并不是大學里一門生硬無用的課程,它充滿樂趣,且隨處可用;對社會體制中公正、平等、民主、公民權(quán)利議題的思考和討論也不應只出現(xiàn)在報紙的社論版面和社會精英的沙龍中,它應當成為一種生命的基本需求,一種智識的習慣。
假設你是一輛有軌電車的司機,電車正以每小時60英里的速度沿著軌道疾馳而下。前方,你看見五個工人手持工具站在軌道上。你試著停下來,可是剎車失靈了。你感到無比絕望,你知道,如果你沖向這五個工人,他們將全部被撞死。
突然,你注意到右邊有一條岔道,那條軌道上也有一個工人,一個。你意識到,你可以將車拐向那條岔道,撞死這個工人,而挽救那五個工人。
你應該怎么做呢?大多數(shù)人會說:“拐!撞死五個人將會更糟糕?!睜奚粋€人的生命以挽救五個人的生命,這看起來確實是正當?shù)氖虑椤?br/> 現(xiàn)在讓我們來考慮另外一種假設。這一次,你不是司機,而是一個旁觀者,站在橋上俯視著軌道。軌道的那頭開來了一輛電車,這一頭有五個工人。剎車又一次失靈了,電車即將沖向五個工人。突然你發(fā)現(xiàn),你身旁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家伙。你可以將他推下軌道,擋住疾馳而來的電車。他可能會被撞死,但是五個工人卻將獲救。
將魁梧大漢推到軌道上是否為正當之舉呢?大多數(shù)人會說:“當然不是!這簡直是罪行?!?br/> 這便產(chǎn)生了一個道德難題:為什么同樣是犧牲一個生命以挽救五個生命,在第一種情況下看起來是正確的,而在第二種情況下看起來是錯誤的呢?
如果我們認為,數(shù)量很重要——挽救五個比一個好,那么,為什么我們不能將這一原則應用到第二種情形呢?即使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將一個人推向死亡聽起來非常殘忍。但是,有軌電車撞死一個人就不殘忍嗎?
將橋上的人推下去之所以不對,也許是因為這樣做違背了他的意愿。畢竟他并沒有選擇參與其中。
然而,我們可以對那個在岔道上工作的人做同樣的辯護。人們可能會反駁說,也許鐵路工人甘愿冒這樣的危險。然而,犧牲自己以挽救他人的生命并不在這份工作的職責范圍之內(nèi);并且任何人都不愿意放棄自己的生命。
也許這里的道德差別不在于對受害者的影響,而在于決定者的意圖。作為電車司機,你可能會辯解:盡管你可以預見到在岔道上那個工人的死亡,但是你并沒有想要他死。運氣足夠好的話,六個工人能全部幸免于難。
然而,這一點在后面一種情形仍然成立。你從推下去的那個人的死亡,對你的目的而言并非不可或缺。他要做的就是擋住電車,如果他既擋住電車而又存活下來的話,你將非常高興。
這兩種情形還有可能應當由同一原則來裁定。它們都涉及選擇犧牲一個無辜者的生命,以防止一個更嚴重的損失。你可能僅僅是因為膽小脆弱而不愿將那個人推落橋下。用自己的雙手將一個人推向死亡看起來確實比轉(zhuǎn)動電車的方向盤更加殘忍,然而,做正當?shù)氖虑椴⒉豢偸禽p而易舉。
我們可以對這個假設稍作調(diào)整。假設作為旁觀者的你可以不伸手就能使身旁的大個子掉進軌道;假設他正站在一個活板門上,你可以通過方向盤打開這個活板門,便有同樣的結(jié)果,是否會使得這成為正當之舉呢?
要解釋這些情形的道德差別并非易事。不過,請注意我們在推理出兩者區(qū)別時所遇到的壓力——如果我們推理不出來,那么就要重新考慮在每一種情形中對何謂正當之舉做出的判斷。我們有時候?qū)⒌赖峦评砜醋髡f服他人的途徑,然而,它同時也是一種理清我們自身道德信念的途徑。
某些道德困境源于相互沖突的道德原則。當我們面對一種情形——要挽救一些人的生命就必須殺害無辜,我們便遇到了道德困境。我們必須弄明白哪一種原則更有說服力,或者更適用于這種情形。
另一些道德困境則源于我們不確定事情將如何展開。上面的案例排除了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遇到的不確定性。它們假定我們確切地知道,如果不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盤,或不把大個子推下橋的話,會有多少人死去。這使得這類故事不能完美地指導現(xiàn)實行為,而是把偶然性懸置了——“如果那些工人看到了脫軌電車并及時地跳開了呢?”
現(xiàn)在讓我們來考慮一個真實的道德困境。
2005年6月,一個由美國海軍士官馬庫斯.勒特雷爾和其他3名海豹突擊隊隊員組成的特殊軍事小組,在阿富汗境內(nèi)靠近巴基斯坦邊界進行秘密的勘察任務:尋找一名塔利班領(lǐng)導人,他是本.拉登的親信之一。情報顯示他們藏匿在山區(qū)的一個小村莊內(nèi)。
小組在山脊上占據(jù)了一個位置并俯瞰那個村莊。突然,兩名阿富汗農(nóng)民趕著上百只羊,撞見了他們。他們還帶著一個約14歲的小男孩。這些阿富汗人沒有武器。美國士兵用步槍對準他們,命令他們坐在地上,接著便討論如何處理這幾個人。當時他們沒有繩索,無法捆住這幾個阿富汗人以爭取時機找到藏身之處。他們僅有的選擇是,殺了他們,或者放他們走。
勒特雷爾的一名戰(zhàn)友認為要殺掉這些牧羊人:“我們有權(quán)做任何事情來挽救我們自己的生命?!崩仗乩谞栯y以抉擇。他在回憶錄里寫道:“從我的內(nèi)心深處,我知道戰(zhàn)友說得對。可問題在于,我是基督徒。有個東西在我的靈魂深處告訴我:殺害手無寸鐵的人是不對的?!彼读藳Q定性一票,放走了他們。這一票,讓他后來無比悔恨。
一個半小時以后,這4名士兵發(fā)現(xiàn)自己被80~100名塔利班分子所包圍。在接下來的那場慘烈的戰(zhàn)斗中,勒特雷爾的3名戰(zhàn)友都遇難了,塔利班分子還擊落了一架試圖救援的直升機,機上16名士兵全部遇難。
勒特雷爾身受重傷,他跳下山坡并爬行了7英里,來到一個普什圖人的村莊。那里的居民保護著他,不讓他落入塔利班分子之手,直到他獲救。
在回憶錄中,勒特雷爾譴責自己所投的一票:“這是我一生當中所作出的最愚蠢的決定。我當時一定是腦子出問題了。我實際上知道這是簽下我們的死亡執(zhí)行令……它會一直困擾著我,直到我棲息在東得克薩斯的一座墳墓里?!?br/> 對于勒特雷爾來說,當他回顧此事時,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他會殺了那些牧羊人??紤]到接下來的災難,人們對此難以表示反對。勒特雷爾的選擇類似于脫軌電車的情形。殺害3名阿富汗人,將會挽救他的3個戰(zhàn)友和那些試圖解救他們的16名士兵的生命。然而,是哪一個版本的脫軌電車情形與此類似呢?是轉(zhuǎn)動電車的方向盤呢,還是更像將那個大漢推落橋下?勒特雷爾預料到了危險,但仍然不殺害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這一事實說明,它跟推人落橋的情形更為接近。
然而,殺害牧羊人的理由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比推人落橋的理由更有說服力。這可能是因為,我們根據(jù)結(jié)果懷疑他們并不是無辜的旁觀者,而是塔利班分子的同情者。讓我們來考慮一個類比:如果我們有理由相信,那個站在橋上的人使那輛電車的剎車失靈,以企圖撞死那些在軌道上工作的工人(讓我們假設他們是他的敵人),那么,將他推向軌道的道德理由會變得更加有力。我們可能仍然需要知道,這些敵人是什么人以及為什么他想殺死他們。如果我們知道,軌道上的那些工人是法國抵抗運動的成員,而橋上的那個大個子是個納粹分子,他企圖使剎車失靈而撞死他們,那么,將他推落橋下以挽救那些工人的理由,將在道德上更有說服力。
民主社會中的生活充斥著關(guān)于對與錯、正義與不正義的爭論。有些人支持墮胎權(quán),而另一些人則認為墮胎是一種謀殺;有些人認為公平需要向富人征稅以幫助窮人,而另一些人則認為,將人們通過自己的努力而賺來的錢征走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反對嚴刑逼供恐怖主義嫌疑分子,認為這是一種與自由社會不相稱的道德的惡,而另一些人則認為這是阻止一場恐怖主義襲擊的最后手段。
考慮到我們在公共生活中討論道德問題所具有的激情和熱烈程度,我們可能會認為,我們的道德信條是通過培養(yǎng)或超越理性的信仰,而一勞永逸地固定下來的。然而,如果這是真的話,那么道德勸導就是無法想象的,并且那些被我們看做是關(guān)于正義和權(quán)利的公共爭論,就不過是一連串羅列教條的比賽。
當人們面對一個棘手的道德問題時,道德反思是如何產(chǎn)生的?我們會從一種自認為正確的觀點或信念開始。然后,找出它們所依賴的原則:“犧牲一個人的生命而避免更多人死亡是更好的?!碑斘覀冇龅揭环N能證明這種原則是不對的情形時,我們便陷入了迷惑。我們想要把它弄明白,這是一種哲學的沖動。當遇到這種張力時,我們可能調(diào)整對“公正”的判斷。當遇到新的情形時,我們再次在各種判斷和原則之間左右權(quán)衡,用一個來修正另一個。
如果道德反思就在于找到一個權(quán)宜點,那么,這種反思又如何能夠帶我們推導出正義和道德事實呢?即使我們在一生之中能成功地保持道德直覺和承諾的一致,我們又能有多大的信心說這種結(jié)果不是一種更深刻的偏見呢?
答案在于,道德反思是一種公共的努力。它需要一個對話者。我們不可能僅僅通過內(nèi)省而得出正義的意義以及最佳的生活方式。
柏拉圖的《理想國》中,蘇格拉底將普通公民比做一群被囚禁在洞穴里的囚犯。他們所見到的所有景象都是墻上的影子,是他們永遠不能理解的事物的投影。只有哲學家能夠從洞穴中走出,見到事物的真實面貌。蘇格拉底認為,由于哲學家看到了事物的真相,因而只有他才適合統(tǒng)治那些穴居者。
柏拉圖的意思是:要想抓住正義的含義以及生活的本質(zhì),就必須超越偏見和日常生活。我認為他是對的,可并非完全正確。如果道德反思是一種對話——如果它需要在我們所作出的判斷及其背后的原則之間權(quán)衡的話,它就需要各種觀點和信念作為基礎,無論它們多么片面和無知。如果哲學家們對墻上的影子一無所知,他只能領(lǐng)導一片貧瘠的烏托邦。
所以,道德反思需要參與到城市的騷動中,參與到銀行救援、價格欺詐、收入不平等、反歧視行動、服兵役以及同性婚姻等一系列令公眾心煩意亂的爭論和事件中。它們促使我們不僅在家庭和朋友內(nèi)部,也在我們那些苛刻的同胞內(nèi)部,澄清和辯護我們的道德和政治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