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 切
[武漢大學,武漢 430072]
研究中國的一種學術(shù)取徑
——寫在卜松山教授即將榮休之際
昌 切
[武漢大學,武漢 430072]
中國研究;異;同;同情的理解
德國漢學家卜松山的中國研究以我為主,是一種為認識、進補自我而平等看取中國之“異”的中國研究。這種研究思路也可在另一德國漢學家顧彬那里得到印證。與美國的中國研究不同,卜松山認為西方不應自居文化霸主的地位,用西方的概念對中國作同質(zhì)化處理,不應只“予”不“取”,而應以同情的、理解的態(tài)度研究中國,辨識“異”而明了“異”之價值所在,以彌補自身之不足。
在卜松山教授即將從特里爾大學漢學系榮休之際,回想近十多年來與他的學術(shù)交往,感受最深的不是從他以及其他歐美漢學家那里知道了一種文化以何種方式進入另一種文化,或者說,一種文化如何在另一種文化中生成和呈現(xiàn),而是知道了在跨文化交際中西方漢學所存在的不大為人注意的兩種不同的學術(shù)取徑或類型。
十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卜松山教授,是在位于武漢大學人文館的中文系那間不大而簡陋的辦公室里。他為中文系的師生做了一個學術(shù)報告,講的是楊煉、劉賓雁和李澤厚如何從不同的角度看取屈原。當時就覺得他的選題和切入方式很新鮮也很巧妙。楊煉初涉文壇以寫朦朧詩成名,不久便轉(zhuǎn)向“文化尋根”,寫有《飛天》、《敦煌》和《大雁塔》等贊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詩篇。劉賓雁和李澤厚在青年時代就有了文名,“文化大革命”后,劉賓雁仍然以“寫真實”為宗旨,著有《人妖之間》和《第二種忠誠》等轟動一時的紀實文學作品,李澤厚則以《批判哲學的批判》等一系列哲學、美學和思想史論著極力倡揚啟蒙思想。這三個人都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風云人物,他們以不同的身份在屈原那里各取所需,使屈原以三種面孔復活在二千多年后中國的思想文化論壇上?,F(xiàn)在看來,這樣做實際上是自況,是借屈原以確證自我:在楊煉是激活屈原的浪漫詩魂,在劉賓雁是從屈原身上提取有別于“第一種忠誠”(歌頌時政時事)的直刺時弊的“第二種忠誠”,在李澤厚則是把屈原美化成“向死而在”的追尋自由和美的孤獨個體。不論對誰來說,屈原都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個象征性的符號,其意義所在完全取決于他們各自的精神訴求。而經(jīng)由屈原所見證的他們的精神訴求,多少能反映出20世紀80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象。卜松山教授所作的這個報告題為《屈原和八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原是很貼切的,論述具體實在而不拘泥粘滯,未因論域大而流于空泛。
那時還不知道卜松山偏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能夠體現(xiàn)出“天人合一”特質(zhì)和“性靈” (自然)葆真的部分。后來接觸得多了起來,對他的學術(shù)經(jīng)歷和作品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知道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之間,他更傾心于未經(jīng)“西化”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對于一味追隨西方的中國現(xiàn)代文化則多有不滿之辭。他在德國讀大學時由學地球物理轉(zhuǎn)攻漢學,觸因是他讀到一本介紹中國禪宗的小冊子,這本小冊子向他打開了一個全新的神秘世界。隨后他遠赴加拿大多倫多大學,隨漢學家米列娜教授深造,其博士學位論文的研究主題是為人疏淡放達、作品格調(diào)峻奇的清代書畫家鄭板橋。他曾經(jīng)到鄭板橋的家鄉(xiāng)江蘇踏訪鄭板橋的蹤跡。不知我的記憶是否有誤,在特里爾大學他的辦公室的墻壁上掛著一幅鄭板橋手書的“難得糊涂”的拓印件。他還十分欣賞辭官歸隱田園的東晉詩人陶淵明,把陶淵明的作品譯介給了德文世界,并曾在德國的一個葡萄酒節(jié)上專就陶淵明與酒的關(guān)系做過一個充滿“詩情酒意”的漂亮演講,對陶淵明酒中存真意的人生姿態(tài)傾慕不已。
在中國古代文論中,卜松山最感興趣的恐怕是追求大道無形、自然神韻的一路 (李澤厚所謂莊禪美學一路),他所撰的《死法與活法——中國文學與藝術(shù)中的法與無法的探討》和《論葉燮的〈原詩〉及其詩歌理論》兩文,論述了從唐代司空圖經(jīng)宋代嚴羽到清代葉燮和王士禎的詩論,梳理了自“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到以禪喻詩再到詩求“別才”、“別趣”和“神韻”的詩學脈絡,其重心顯然落在“至法無法”之上。何謂“至法”?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最高的法則。最高的法則與自然同一,是大道。大道無形,無所不在,寓于“無法”之“法”(技法,art)之中。道為法中之法即“至法”,非“至法”之“法”則只是次一等級的技法?!肚f子·養(yǎng)生主》里面的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刀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恢恢乎游刃有余,當可視為“至法無法”極佳的范例。梁惠王贊嘆地問:技何以達到這等地步?庖丁答: “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這里的“進”當“超過”講??梢娾叶】粗氐氖堑蓝皇羌?,他得道解牛,循的是“天理” (自然法則),得到的是“至法”,技(法)是不值一談的。古代有“雕蟲小技”一說,現(xiàn)代有最大的技巧就是無技巧的說法,所傳達的都是“至法無法”的意思。
卜松山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方面也做過出色的工作。李澤厚的美學史專著《美的歷程》,劉綱紀評述德國美學在中國的長文,以及部分朦朧詩人的詩作,就是由他或由他主持翻譯成德文發(fā)表的。他還寫過若干有關(guān)中國現(xiàn)代思想和文學的論文。我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既是他進入中國現(xiàn)代思想和文學特有的一個視角,也是他給出價值判斷的一個標尺。與中國學者解詩的趣味大為不同,他從毛澤東的詩詞里面可以讀出一種內(nèi)在的威嚴聰慧與大度的氣息,看出中國古代文人相互酬唱的雅趣。他研究中國現(xiàn)代詩歌,選評的是楊煉的《飛天》、李小雨的《敦煌》和韓東的《有關(guān)大雁塔》,認為這幾首詩追慕古老的東方文化傳統(tǒng),贊揚《飛天》完全把自我融入到描寫對象中,達到了“物我兩忘”、“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境界。在他看來,這種藝術(shù)境界對于只顧追求個人利益、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惡化的西方來說,是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和借鑒價值的。他論及儒學的現(xiàn)代意義,認同海外新儒家對于“五四”運動和“文化大革命”酷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至于造成中國文化斷裂帶的指責,認為儒家文化“天人合一”和“厚人倫”等優(yōu)良傳統(tǒng)值得珍視,尤其是值得正處于深重的現(xiàn)代性危機之中的西方人珍視。
一個是現(xiàn)代西方的需要,一個是古代中國的文化,由現(xiàn)代西方的需要溯及古代中國的文化,發(fā)掘古代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我以為這是卜松山研究中國的一個基本思路。十年前寫《文化間際對話:卜松山眼中的他者》一文時我就有了這個認識。在他那里,不同文化之間交際的理想狀態(tài),不應該是一種文化壓制、吞沒另一種文化,另一種文化在屈從、效仿中迷失、喪失自我,而應該是以同情的、理解的態(tài)度看待另一種文化,取對方之所長以補自己之所短。按他的說法,把西方文化的價值絕對化是不合適的,西方應該自覺地批判反思自己的文化霸權(quán)立場,不要在世界上搞“文化一言堂”,不要奢望把自己的文化價值普世化,使世界變成一個無差異的乏味的同質(zhì)化世界,而要看到文化的相對性,看到人文價值的不同取向,平等而非盛氣凌人地與其他文化展開富有誠意的對話,從其他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中汲取現(xiàn)代西方所需要的“共同價值”。這其實也就是他多次表述過的“與中國進行跨文化對話”的基本原則。因此,無論是對待儒家文化還是道家文化,無論是對待中國古代文論還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他都十分注意開發(fā)其中所隱含的現(xiàn)代西方所缺少的“異”的優(yōu)質(zhì)元素,對于其中“同”的成份往往置而不論,而對于一味追隨西方的中國現(xiàn)代文化則大不以為然。
說實話,在幾年前讀到卜松山的德國同行顧彬教授的兩篇文章以前,我并不清楚卜松山的研究思路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更不清楚這個研究思路與美國漢學相比有什么區(qū)別。顧文一篇發(fā)在《讀書》雜志上,一篇發(fā)在一個研究德國的中文???。 《讀書》上的文章談的是波恩學派。作為波恩學派的傳人,他在文中回顧和描述了波恩學派的歷史和現(xiàn)狀,重點分辨波恩學派以及歐陸漢學與美國漢學的重大歧異。他把伽達默爾的解釋學視為波恩學派的理論骨架,認為與美國漢學把西方概念強加給中國,對中國作同質(zhì)化的處理不同,波恩學派以及歐陸漢學特別重視“異”樣的中國,因為在跨文化對話中,只有“異”才能體現(xiàn)其相對存在的價值。世界原本是一個差異互生互形的存在,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文化唯有以其獨特性才有資格通行于世界。無“異”不成世界。西方研究中國,要的是“異”而不是“同”,“求同”無助于西方認識以至提升“自我”。
后一篇文章談的是如何研究中國,理論立場與前文如出一轍。文章開篇就坦率地說,經(jīng)常有中國人說他是外國人,不可能切身體驗中國復雜幽微的內(nèi)情,因而無法深入理解中國,強作解人無非是霧里看花。他對這種自以為是的論調(diào)非常反感,說越是外國人越能深入理解中國,甚至比自以為熟悉中國內(nèi)情的中國人更能深入理解中國。他的理由是: “異”文化是一面鏡子,“自我”只有在這面鏡子里才能看到自己真實的面目,反過來說,身在其中,見木不見林,見“同”不見“異”,反而看不清自己。蘇軾詩云:“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敝袊自捳f:“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毖潘變啥硕寄苤С诸櫛虻目捶āT诳缥幕瘜υ捴?,顧彬是見“異”無視“同”,但不是“為異而異”,而是為認識“自我”而見出“異”之價值。這里的關(guān)鍵是“認識你自己”。不找到差異面或參照物,怎么可能更好地“認識你自己”?波恩學派研究的要點,用顧彬的話說,就是承認作為差異存在的中國文化,致力于研究中國文化的偉大之處。這正應和了中國的一句老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p>
把顧彬與卜松山的中國研究放在一起比較,可以看出他們的研究思路基本上是一致的。起點和終點都是西方這個“自我”,為認識以至提升“自我”而以同情的理解的態(tài)度研究中國,辨識“異”而辨明“異”之價值所在,以彌補自身之不足。如顧彬所說,這種研究思路與美國的中國研究有著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隱含在美國的中國研究中的,據(jù)我了解,是一種西/中二元對立的思維架構(gòu)。中國在這個思維架構(gòu)中,總是成為西方概念的“跑馬場”,傳統(tǒng)中國的現(xiàn)代變遷是由西方概念推論出來的,中國的形象是由西方概念描繪出來的。這是“予”而不是“取”。也許根本就無“取”可言。美國以前的中國研究如此,東方主義或后殖民主義出道以來的中國研究也不例外?,F(xiàn)在時興反西方中心論,說以前西方研究中國扭曲了中國形象,這與以前說西方同化中國并沒有根本的不同,也還是強行把西方概念套在了中國的頭上,中國無論如何也無從掙脫西方概念的緊箍咒。我是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曾讀過一些美國學者和美籍華裔學者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著述,對此深有體會。如“個人主義”、“自由”、“民主”和“民族國家”等等概念,都是源于西方并用于中國的,不用它們好像就不可能知道中國現(xiàn)代文學為何物。 “民族國家”本來是典型的歐洲問題,經(jīng)身在美國的華裔學者移用,就搖身一變成了中國現(xiàn)代性的問題了。身在美國的劉禾教授想換一種思路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斷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可以稱作現(xiàn)代民族國家文學。中國的學者、學生喜歡跟著風向轉(zhuǎn),一時間把這個概念弄得滿天飛,論晚清文學,論女性文學……論什么好像都離不開“民族國家建構(gòu)”這個熱門概念,好像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不是為了別的什么,只是為了“建構(gòu)”一個“民族國家”。殊不知作為文化概念的“民族”與作為政治概念的“國家”,在“五四”文學中實際上是分裂的,民族文化的核心儒學因被認為有礙于現(xiàn)代民主國家的建構(gòu)而遭到“五四”作家的痛斥和遺棄。看看“五四”新文學,查驗它的文化內(nèi)容,不是“個性解放”就是“價值重估”,哪里有中國固有的文化可言?顧彬和卜松山的做法與此大異其趣,當然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
2008年9月,卜松山應邀來武漢大學講學,在哲學學院做了一個《佛教中的笑》的學術(shù)報告。與前文提到的在中文系做的那個學術(shù)報告相似,這又是一個很新鮮也很巧妙的論題。在報告會結(jié)束后,報告會主持人、哲學學院的吳根友教授對卜松山說:怎么會想到這樣一個題目?這種題目我們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來。后來問卜松山,他語氣輕松地告訴我,將佛教與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比較,很自然就會想到這個題目。佛教在它的原產(chǎn)地印度是一種悲苦的宗教,在中國卻可以轉(zhuǎn)化出快意人生的內(nèi)容來。他的文字報告附有一些圖片,我對其中一張攝于浙江的巨大的彌勒佛石像印象最深。在那尊袒胸露懷、心寬體胖、笑容可掬的彌勒佛石像的大肚、大腿和手臂上,躍動著的是一些扎著小肚兜神態(tài)各異的極其可愛的胖小子,畫面中似乎還有一些鮮果。中國老百姓歷來講究“民以食為天”、 “多子多?!?,雕刻家富有創(chuàng)意地把中國老百姓的愿望融入“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的中國化、世俗化的彌勒佛石像,創(chuàng)造了這么一件好作品。這尊彌勒佛石像,與它在印度的原型和在中國的初型相去甚遠,徹底地褪去了悲苦的色彩,完全被中國現(xiàn)世實用的“樂感文化(李澤厚的概念)同化了。據(jù)許多中國佛學研究者說,大肚彌勒佛的形象,甚至連原型也許都不是出自印度,而是脫胎于傳說中唐末的那個成天嘻嘻哈哈、瘋瘋癲癲、四方游走的布袋和尚。由此便明白了為什么卜松山會關(guān)注佛教中的笑。他的興奮點并沒有發(fā)生變化,還是落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異”上。他關(guān)心的不是原教旨主義的佛教,而是經(jīng)中國文化重塑的佛教人物形象。我推測,可能是這種佛教人物形象所凝聚的中國人特有的人生態(tài)度和處世方式打動了他。
卜松山就要離開他心愛的崗位了,但是我相信,他絕不可能離開自接觸那個禪宗小冊子時開始的中國研究生涯。他在一封郵件中對我說,他退休后會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中國。我想,到那時,以他那種“求異存同”的研究取徑、自省平等的對話姿態(tài)和新奇別致的眼光,他一定會發(fā)現(xiàn)更多讓我們中國人感到很新鮮也很巧妙的論題,做出更老到也更優(yōu)異的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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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7511(2011)04-0090-04
2010-04-14
昌切,男,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中文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責任編輯/林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