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婷

(太原大學外語師范學院中文系,山西太原 030012)

月亮與文學,尤其與中國文學有著深厚的不解之緣。浩瀚如海的中國文學,幾乎處處都有月亮灑下的清輝：從《詩經(jīng)》中的《月出》到李白的《靜夜思》,從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到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從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到老舍的《月牙兒》……;從古代到現(xiàn)代,從古人到今人,究竟有多少文人墨客寫出多少種月亮意象,很難說得清。這輪高懸天宇的明月,凝聚著幾千年來無數(shù)文人騷客的憧憬與幻想、希望與失望、困惑與煩惱、歡欣與感傷、沉靜與覺悟。

是什么原因誘使文人們?nèi)绱税V迷地鐘情于這輪亙古恒久的月亮?月亮意象究竟承載了怎樣的文化內(nèi)涵呢?

唐宋詩詞是我國的文化瑰寶,其中詠月之作更是獨具意蘊。

一、月亮意象的情感內(nèi)涵

(一)月圓而人不能團圓,借“月”抒發(fā)思鄉(xiāng)懷親或別離相思之感

中國人崇尚團團圓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遠在異鄉(xiāng)的詩人們常常對月詠嘆,借一輪明月,寄托對故鄉(xiāng)、親人、朋友的無限思念,或?qū)偃碎g的苦苦相思,吟詠出了無數(shù)思鄉(xiāng)懷親的佳句。

1.“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對故國家園的深厚依戀。明月在形體色彩上給人以完整、圓滿、皎潔、純粹的完美感覺,與故鄉(xiāng)有著一種天然的聯(lián)系,漂泊的游子往往借望月來寄托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以緩解遠離故鄉(xiāng)的孤苦無依感。

李白的《靜夜思》就是中國見月思鄉(xiāng)的經(jīng)典,被譽為“無比精粹而不失偉大的東方鄉(xiāng)情曲”,它創(chuàng)造了在中國詩歌中獨樹一幟的新“月象”——“思鄉(xiāng)的明月”。作客他鄉(xiāng),夜深人靜之時,獨依床前,“舉頭望明月”,思鄉(xiāng)的情緒在心頭泛動,這是我們很多人都親自體驗過的。但詩中的“旅中情思,雖說明卻不說盡”,詩中的“明月”已不再是純客觀的物象,而是浸染了詩人感情的意象。

由于異族的欺凌,宋人背井離鄉(xiāng),其詞作中的故國家園之思多了一份凄楚和悲涼。姜夔在《揚州慢·淮左名都》中提到：“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詞人親臨被金兵劫掠后的古城揚州,眼前的慘敗景象使詞人不禁潸然落淚,在今昔對比中抒寫了黍離之悲。

中國唐宋詩詞中對月生鄉(xiāng)愁的詩句還有很多：“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月夜憶舍弟》),“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泊船瓜洲》)。

2.“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對別離情人的深切思念。多情自古傷離別,滿月之夜,清輝照人,花前月下,本是情侶們傾訴衷腸的美景良辰,但對于相隔兩地的有情人來說,卻最容易觸景生情,勾起無限的相思之苦、離情之恨,而高懸中天的月亮便成了他們傾訴相思之情的對象。

張九齡《望月懷遠》首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有從張若虛的“海上明月共潮生”化用而來的意味,不加點染而成妙語,表現(xiàn)出月圓之夜就是相思之時的意思。全詩處處不離明月,句句不離懷遠,月是那么的美好,情是那么的深沉,以至于生出捧月贈人、遙寄相思的幻想,明月蘊含著情人的深情。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泵髟抡崭邩?引起了閨中思婦的離愁。此處的月既可愛又可恨,它極富靈性,對思婦懷有憐憫之情,“徘徊”不肯離去;它又不通人情,趕它也不離開,徒增思婦離愁。作者通過“月”,寫出了思婦望月懷人、遂生趕月離開之意,趕月月不走便生“愿逐月華流照君”之想,曲折生動地表現(xiàn)了思婦對離人揮之不去的刻骨銘心的思念之情。

李清照《一剪梅》：“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痹~人獨自憑欄,望月懷人,惦念丈夫行蹤,盼望錦書早日到達。月已西斜,足見她站立樓頭已久,表明了她思夫情之深,愁之極。

還比如：“誰知含愁獨不見,使妾明月照流黃?！?沈期《獨不見》),“日色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李白《長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白居易《長相思》),“鐘鼓寒,樓閣暝,月照古銅金井?！?韋莊《更漏子 》)。

這些詩詞中,月不再是朦朧的,而是明亮的,且往往與“樓閣”、“朱閣”相映成趣,塑造出了登樓望月的思婦形象。在月亮如霜的月光之中,樓閣顯得更加高大孤立,此時登樓遠眺,更是“傷高懷遠幾時窮”。

(二)清輝與心境遙相呼應,以“月”寄清幽美好或凄清悲涼之意

與陽光相比,月光沒有那么耀眼、熾熱,給人以清幽、雅靜之感;但月光又不如陽光那么明亮、溫暖,且出現(xiàn)于夜晚,又會使人生出凄清、悲涼之意。詩人們常常借這兩種相對相反的意境,來寄托自己別樣的情懷。

1.“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烘托悠閑自在的情懷。

王維《山居秋暝》：“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别┰吕收盏谋尘爸?古松亭亭,清泉潺潺,樹影斑駁,山石閃亮。多么幽雅、明凈而又充滿情趣的畫面!在這里,一切都顯得自在安然、新鮮活潑,洋溢著詩人對自然山水的熱愛和隱逸山水間的閑逸情懷。

蘇軾《前赤壁賦》：“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币环锝乖旅谰皥D,表達了蘇子月夜泛舟時心曠神怡、飄飄欲仙的悠然情懷。就連破敗的老屋,一經(jīng)明月的照射,也立刻充滿了詩情畫意：“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姍姍可愛?！?/p>

在這種澄澈明凈的環(huán)境之下,原屬無情物的“月”甚至會變得溫婉多情,善解人意?！岸臉蛎髟乱?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韋莊《菩薩蠻》),“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晏幾道《臨江仙》),“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萬丈生白毫”(蘇軾《和子由中秋見月》)等詩句中的“月”,無不帶有美好清幽之感。

2.“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寄寓孤苦失意的情懷。

李白《月下獨酌》：表面上看是寫詩人在花下與月、影相伴、相舞、相酌成歡的美好情景,實則是詩人用這美好的情景來反襯出自己內(nèi)心的孤寂與悲苦。而這一切,皆因月起。若無此月,詩人恐怕也不會有此感傷。

杜甫《詠懷古跡 (其三)》：詩人用“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一句寫出了一幅極度悲涼的情景,昭君身死塞外,心懷故國,乘著月色魂歸故里。其境凄涼,其情感傷,月在此,功不可沒。作者其實是借詠昭君抒寫心中悲憤：昭君遭畫師暗算,罪魁禍首是漢元帝;自己受小人排擠,又豈非緣自唐肅宗?心情抑郁憤懣,月也因之凄切慘淡。

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睔堅赂邟?梧桐稀疏,滴漏聲停,夜深人靜,這兩句出筆不凡,渲染出蘇軾在歷經(jīng)烏臺詩案后,被貶黃州時幽獨凄清的心境。

二、月亮意象的深層內(nèi)涵

隨著月亮陰晴圓缺的變化,時間和生命也在悄然飛逝。月缺了還有圓的時候,月落了還能再升起,而時間和生命呢?卻只能是一去不再復返。這輪永恒而寧靜的月亮,引發(fā)了無數(shù)文人騷客關于宇宙人生問題的哲理思考和悠悠情思。

(一)“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懷古傷今

王昌齡的《出塞》以古說今。景是古時的景,秦時明月漢時關;人是古時的人,龍城飛將即西漢飛將軍李廣?？v橫歷史,時空交錯,物是而人非。表面上看寫月夜的美景與對李廣老將軍的推崇之情,實際上,詩人以李廣自喻,抒發(fā)了自己欲建立像李廣一樣的豐功偉業(yè),但卻因小人的陷害而無所作為的無奈與悲涼之情。月在此,成了跨越時空的見證人。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石頭城》)劉禹錫通過“月”意象表現(xiàn)出對歷代興亡和人事變遷的滄桑之感,有“引古惜興亡”之意,更引起了詩人對歷史的回憶。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蘇軾《水調(diào)歌頭》)詞人俯仰古今變遷,感慨宇宙流轉(zhuǎn),厭薄宦海浮沉,在皓月當空、孤高曠遠的意境氛圍中,滲入濃厚的哲學意味,揭示睿智的人生理念,達到了人與宇宙、自然與社會的高度契合。

(二)“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感嘆人生

張若虛從“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發(fā)問中引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感傷,在“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的無奈中,發(fā)出浩然長嘆。明月長在,而人生短暫。但是,詩人并不悲觀,而是以月作為人生的參照物,通過對月和人生之永恒與短暫的哲學思考,表現(xiàn)了對美好人生的深深眷戀和對幸福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春江花月夜》)

李白在“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的醉意中探索著“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的生命哲理,抒發(fā)了“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深沉慨嘆。他借月詠史,力圖把自己暫時從現(xiàn)實羈絆中掙脫出來,把自己的短促生命提升到如同月亮的永恒性生命的高度,以便更自由、更廣闊地觀察社會、人生,抒發(fā)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惟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把酒問月》)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边@是蘇軾對人生的無限感慨。歷史現(xiàn)實交相震撼,詞人于天地之中頓生達悟,既然人生如夢,何不放懷一笑,馳騁于山林、江河、清風、明月之中,有著大徹大悟、超脫塵俗的味道。(《念奴嬌赤壁懷古》)

在唐宋詩詞中,月亮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自然物象,更是一種具有特殊情韻的藝術意象,它具有各種比喻象征意義,可以表現(xiàn)各種復雜的感情,既能傳達出作者在特定環(huán)境中的特有心靈,又積淀著整個中華民族的人生經(jīng)驗。正因為這樣,騷人墨客對月亮情有獨鐘。唐宋詩人詞家寄情于月,遣興于月,借一輪明月抒人生感悟,言哲思哲理,或感傷,或豁達,或深沉,或灑脫。月永恒,詠月之詩詞亦永恒,散發(fā)出永恒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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