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 然
書吃
● 陶 然
每個人都離不開吃,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吃,更不是每個作者都擅長寫吃。
我家鄉(xiāng)有兩樣湯菜,早就想寫到小說里去,卻找不到合適的機(jī)會。一是魚湯煮餃子:一只大鍋,大半鍋是雪白的魚湯,十五六只水餃胖乎乎的,憨態(tài)可掬,在湯水里載浮載沉。吸收了鮮味的水餃比魚本身還叫人垂涎。二是雞湯泡燒餅:雞湯是單做的,端上桌之后,再放進(jìn)切得整整齊齊的二十來塊燒餅,油炸過的,通體酥脆,看得見孔,一浸了雞汁,其味可知。我總希望我如果寫到它們,不僅僅是裝點(diǎn),還與情節(jié)有較緊密的聯(lián)系。這一“苛求”,就使以上兩道特色菜無法在我的小說里露面。
《圍城》里有一段寫吃,看得令人噴飯:“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倒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zhàn)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會長時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紅酒無一不酸?!蔽易x了大為傾倒,忍不住在一個短篇里模仿了一下:“這里的餛飩用極厚的皮裹著極少的餡……玲瓏可愛,適宜賞玩,拿來充饑卻未免強(qiáng)它所難;這里的蘿卜絲燒餅別具特色,蘿卜絲仿佛古代深藏閨中的大家閨秀,特別怕羞,要將燒餅吃掉十分之九,才千呼萬喚始出來;甜燒餅外面的皮子又糊又焦,其味直追黃蓮,中間的心子又甜得鉆心,是‘苦盡甘來’最形象的詮釋;胡椒粉和辣醬脾氣溫和,一點(diǎn)也不辣,醬油倒進(jìn)碗里半天不散,倒是麻油,一滴進(jìn)湯里,就像人參果見了土,馬上無影無蹤……”很稚拙的模仿,透露出寫作上的急于求成。
我個人寫吃較成熟的有兩次。一是在中篇《將愛》里:“她想李成濟(jì)還沒有到,自己在這邊急不可耐地點(diǎn)菜,好象不大好,但是三個人干等著也難過,便做主要了四樣冷碟。一碗糖芋苗,一盤蜜汁蓮藕,一碟紅棗,一碟干炸三色果子。老頭記下來去了,李麗珊笑她說:‘你又沒發(fā)低血糖,怎么點(diǎn)的全是甜菜?’程靜說:‘我是好心為高橋省錢。開頭吃多了甜的,心里一膩,以后就吃不下去了。為他省就是為你省嘛!’”女主人公點(diǎn)的全是甜菜,氣氛也是喜洋洋的,然后一個突轉(zhuǎn),她等的人出了意外喪生,事實是如此苦澀,一種觸目的反差。還有一次是《一曲難忘》,幾個冷盤,“紅棗、花生、糖蓮子、腌豆角、拌黃瓜、醬鴨頭、五香牛肉、水晶肉片”,前三個結(jié)合起來是“早生貴子”,是舊時男女成婚,用來討好口彩的。男女主人公其實有緣無份,根本談不上婚姻,“早生貴子”云云,現(xiàn)出生命的荒誕。后五種菜是暗示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要受到造化的擺布播弄,于是“腌”、“拌”、“醬”,包括五香處理過的牛肉,加工成水晶狀的肉片,都是給命運(yùn)百般炮制的征象(我的朋友打擊我說:“你搞這么多花樣,有誰會注意???”恐怕也是實話)。而像我開頭說的“魚湯餃”、“雞湯餅”,都是我所鐘愛。無法賦予它們另一層意義,就輕易不拿來做素材,先擱在那里。
中國文學(xué)里寫吃的實在汗牛充棟,多不勝數(shù)。才子佳人如《花月痕》、世情小說如《海上花》、乃至“準(zhǔn)歷史題材”的《隋唐演義》,各有各吃法?!剁R花緣》甚至走火入魔,把吃喝加作詩拉長到不可理喻的篇幅。不過在同一部書中出現(xiàn)“吃”密度最大的還是《紅樓夢》。
《紅樓夢》前八十回里推杯換盞,大宴小宴,有酒席,有家常菜,有平常的雞鴨魚肉,也有不大平常的螃蟹宴,和很稀奇的“小荷葉小蓮蓬兒的湯”。書里是這么寫的:“是個小匣子,里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卑凑f薛姨媽也算見過世面的了,連她也不禁感嘆:“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痹僖粋€膾炙人口的,是鳳姐兒向劉姥姥夸耀他們做茄子的功夫,原文很長,不照抄了,總之劉姥姥的反應(yīng)是:“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它,怪道這個味兒!”
曹雪芹寫吃的意圖和錢鐘書大同小異,前者是渲染賈府的奢華,后者是渲染氣氛的尷尬,雖然妙筆生花,畢竟止于裝飾性的,僅僅發(fā)揮道具的作用。而在另一些作者筆下,酒、菜可以溢出本體之外,有更深層的蘊(yùn)含。
《金瓶梅》第四十九回,西門慶招待胡僧的席面上,乍一看一桌子都是奇菜奇飲,細(xì)想原來充滿了性的暗示:“兩個肉員(圓)子,夾著一條花筋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教琴童拿過團(tuán)靶鉤頭雞脖壺來……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洗心紅李子……”海外批評家水晶贊為“真虧笑笑生想得出來”。食色性也,這兒卻是直接把食與色打成了一片,把“吃”變成了飽含性的隱喻的符號。難怪水晶要說,西洋推崇倍至的福樓拜的一語雙關(guān)法,原來我們17世紀(jì)就有人會用,還用得這么好。
白先勇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在《永遠(yuǎn)的尹雪艷》里,另有出色的發(fā)揮:“金銀腿、貴妃雞、熗蝦、醉蟹——尹雪艷親自設(shè)計了一個轉(zhuǎn)動的菜牌,天天轉(zhuǎn)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來。”這四道菜中,前兩道是說明來尹公館醉生夢死的客人們的身份,“金銀”、“貴妃”,富貴尊榮;后兩道是暗指這些客人最終的下場,被“熗”,被“醉”,自我麻痹,死路一條。白先勇不動聲色地點(diǎn)出了尹雪艷冰冷死神的本質(zhì),其不著痕跡、干凈利落之處,在我看來,還在《金瓶梅》之上。
假如說在寫吃的問題上,曹雪芹、錢鐘書是一維平面,笑笑生、白先勇是二維空間,那么金庸在《射雕英雄傳》里的就是三維立體,也即達(dá)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
“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shù)十顆殷紅的櫻桃,又漂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湯中泛著荷葉的清香?!焙槠吖粐L,發(fā)現(xiàn)櫻桃中還藏著斑鳩肉。黃蓉于是揭開謎底:“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薄澳敲催@斑鳩呢?《詩經(jīng)》第一篇是‘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且赃@湯叫做‘好逑湯’?!?/p>
另一種炙牛肉條,肉有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共有二十五種變化,合五五梅花之?dāng)?shù),又因肉條形如笛子,故叫“玉笛誰家聽落梅”。
還有個“二十四橋明月夜”,是在火腿上挖二十四個小洞,把豆腐削成圓圓的二十四個小球,填入洞內(nèi)?;鹜戎笫炝?,只取豆腐,而棄火腿。
……
在這里,最引人注目的還不在于構(gòu)思的佳妙,想象的奇絕,也不是掉兩句書袋就使人大開眼界。關(guān)鍵是,它提示了一種美學(xué)精神,一種中國特有的事事精雕細(xì)刻,連享受都充滿了創(chuàng)造性的無處不在的愉悅。用這種境界生發(fā)出的文化靈光一照,漢堡包、炸薯條的美式粗糙,土豆燒牛肉的俄式簡陋,生魚片的日式原始,頓時纖毫畢現(xiàn),無所遁形——它們的功能只是滿足口腹之欲而已??旃?jié)奏下不可能見到的傳統(tǒng)韻味得以在金庸小說里借吃還魂。
但是在這種愉悅、精雅的韻味底下,常常又有悲涼。像《流言》里的散文一樣,一方面是對現(xiàn)世的認(rèn)同與強(qiáng)烈的好奇,一方面是對將來的缺乏把握,是蒼茫的“身世之感”。有一些人是天生的美食家,“吃”這件事本身即可給他們提供莫大的愉快。有一種人,耽于安逸,燒燒飯,再寫寫菜,迷戀的是那種懶散閑適的空氣(周作人說到他故鄉(xiāng)的幾種野菜,其實是在氣定神閑地懷舊)。而最使人感興趣的是第三種,他們才真正是愉悅與悲涼的結(jié)合體,內(nèi)心承載的痛苦遠(yuǎn)過于“吃”給他們的些許安慰。
一次一次“下筆如有神”地描繪著美酒佳肴,目的不在于那些精巧的菜式,而是藉此集中注意力,懼怕深想那宏大的莫測的未來。就像一片黑暗中,聚精會神盯著一盞燈下的一小塊光亮。他們多半對廣闊的世界沒有激情,對以后的人生沒有信心,深深的無力感和揮之不去的疑慮促使他們對整體不愿多想,轉(zhuǎn)而專注于局部,說白了也就是高級逃避。這種態(tài)度在古代士大夫階層中甚為普遍,在今天也還不絕如縷。
錢鐘書、白先勇、金庸都是較為理性的作家,寫吃更多是作品內(nèi)在的需要,而不是主觀心態(tài)的投射。從數(shù)量上看,也不很頻繁,算不得沉溺。但有許多人,花費(fèi)無數(shù)的時間精力,樂此不疲地寫飲食,寫服飾,寫裝潢,寫園藝,就很令人玩味了。
“就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xué)里彌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zhì)的細(xì)節(jié)上,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xì)細(xì)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么,就因為喜歡——細(xì)節(jié)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yuǎn)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tǒng)觀察都指向虛無。”就在張愛玲這番鞭辟入里的見解中,我們能夠窺見古今文人,孜孜于寫吃的微妙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