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燕

宋慶齡糾正斯諾臆想未果

鄭培燕

1939年，宋慶齡與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在香港討論“工業(yè)合作社”運動

一個未能了卻的心愿

美國著名作家、新聞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一生與中國有著不解之緣，被稱為“中國人民的朋友”。 1936年6月，在宋慶齡的聯系與幫助下，斯諾與馬海德醫(yī)生前往陜北蘇區(qū)，進行了歷時四個多月的采訪，次年寫成了震驚世界的名著《紅星照耀中國》（Red Star Over China）,中譯本題名為《西行漫記》。他也因此成為舉世聞名的記者，中國人民的好朋友。1958年，美國蘭登出版公司（Random House）出版了斯諾的《復始之旅》（Journey to the Beginning），分階段介紹了他的記者生涯。書中詳細記述了他與宋慶齡、甘地和羅斯福等人的交住，穿插了一些回憶和思考。這本書出版以后，獲得了很高的贊譽，他也贏得了“報道一貫準確的名聲”。

然而，1959年宋慶齡在閱讀過此書以后，對書中關于她的一些描寫非常不滿，她不止一次在給朋友的信中提及此事，認為斯諾在一些地方錯誤地引用了她的話，對她的有些描述既不誠實也不友好。關于此事，斯諾曾于1960年8月16日寫了一封信給宋慶齡，表明不經過宋慶齡的同意，不應該發(fā)表這樣的論述，對于由此給宋慶齡造成的任何不愉快和不方便，表示深深的歉意，并且希望能想出什么方式進行彌補。宋慶齡一貫堅持要實事求是，還歷史的本來面目，深知如果不加以糾正，這些內容就會成為歷史流傳下去。因此通過多方努力，想糾正書中的這些謬誤?？上Ф喾脚Χ嘉从薪Y果，這些內容至今依然存在，成為宋慶齡一個未能了卻的心愿。

《復始之旅》中有關宋慶齡的不實描述

那么，斯諾究竟在哪些地方錯誤地引用了宋慶齡的話，哪些描述讓宋慶齡大為不滿呢？從宋慶齡給友人的信中可以看到宋慶齡認為1958年英文版的《復始之旅》中對她的描寫，有很多不符合事實，很多都是斯諾為了給他的書制造轟動效應而臆想出來的，大致可以歸結為以下幾點：

1．關于宋慶齡父親的出身

斯諾在書中寫到宋慶齡說:“我的祖先是很窮的。我的親戚從不說起，但是，我們的祖先是海南島的客家人。幾代以前，他們當中有些人移居大陸，來時身無分文只好當苦力?！雹俣P于父親宋耀如，宋慶齡自己的說法是：“祖先的老家是海南島，那里的天氣很溫暖，還有一個長長的海灘，父親的父母在海南島文昌縣五指山靠釀酒為生，祖上好幾代都是釀酒的。②

據考證，宋慶齡祖姓韓，海南文昌韓氏家族。據譜系記載是1197年從原住地河南安陽因避戰(zhàn)亂南遷。宋慶齡知道自己的祖籍是海南文昌，但是祖上究竟是何方人氏，以何為生，也許宋慶齡本人也知之甚少。她的這個“祖先幾代釀酒為生”的說法，可能是父親告訴她的，也可能是她自己這么認為的，因為她的父親留給她一些好酒，以前父親在家里有一個酒窖。③她還曾經將一些父親留給她的酒送給友人。

2. 關于她如何離開家赴日本與孫中山結婚的問題

斯諾是這樣寫的：宋慶齡說：“父母說什么也不同意我去日本，想把我鎖在屋子里。我從窗戶里爬了出來，在女傭的幫助下逃了出來?！雹芪覀冊诤芏鄷隙寄芸吹降年P于宋慶齡如何被父母鎖起來，如何從家中爬窗出逃，赴日本和孫中山完婚的戲劇化過程，大多來自于斯諾的這本書。包括愛潑斯坦著、沈蘇儒譯的《宋慶齡——二十世紀的偉大女性》一書中，也有“臥室的門被反鎖”這樣的描述。這個說法已經成為了關于宋慶齡的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而對于這樣的說法，宋慶齡在給友人的信里面駁斥說這是斯諾自己虛構的想象！

宋慶齡的父親宋耀如和孫中山是非常好的朋友，是最早的“同盟會”成員之一。為了開展推翻清政府的革命活動，他在家中開印書館，印刷和散發(fā)革命小冊子，同時印基督教書籍做掩護。宋家父母不想讓宋慶齡去日本工作，完全是出于愛女之心，不想讓她受到流言的傷害。宋慶齡說：“我的父母也不是那么愚昧、冷酷！可憐的埃德，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制造這樣的謊言，就為了給他的書制造轟動”，“但是他們從沒有‘把我鎖起來’！我離開家乘輪船，在一個同志和他女兒的陪同下去日本。 那時是早晨6點我父母還沒醒。那才是事實！”⑤眾所周知，這里陪同宋慶齡去日本的是孫中山的秘書朱卓文和他的女兒，英文名字叫“慕菲雅”。宋慶齡之所以要堅決對斯諾的荒謬說法加以駁斥，是因為她覺得如果不這樣做的話，這些以后就會成為歷史流傳下去，因此希望通過一切途徑來糾正這樣的謬誤。

3．關于蔣介石曾向她求婚的問題

斯諾寫蔣介石在孫中山去世以后通過一個中間人來向宋慶齡求婚，“她認為這是政治，不是愛情，拒絕了”⑥。宋慶齡對斯諾的這一描述非常惱火，認為斯諾沒有尊重事實，這么寫的主要目的就是激起人們對這本書的興趣。她說：“好像如果是‘愛情’的話，我就會接受他的求婚一樣！這是對我多么卑鄙的論斷??！”⑦

宋慶齡的這句話，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種理解是蔣介石沒有向宋慶齡求過婚，所以也無所謂接受不接受；另一種理解是蔣介石托人向宋慶齡求過婚，她拒絕了，但拒絕的原因并不是因為蔣求婚的目的不純。從宋慶齡對蔣介石一貫的態(tài)度來看，宋慶齡的這句話中，更多要表達的意思是“即使他是因為愛情而向我求婚，我也不會接受”。宋慶齡曾說過，自從認識孫博士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忠實于他，在孫中山去世之后，依然忠實于他。

那么，蔣介石到底有沒有向宋慶齡求過婚呢？從宋慶齡給友人的另外一封信中，筆者找到了答案。宋慶齡提到曾經寫過史迪威（Sitwell）將軍的芭芭拉·塔奇曼（Barbara Tuchman）在她的書中寫“蔣介石曾經‘通過中間人’向她求婚，但是被她拒絕了”， 宋慶齡說：“我們從沒有這種事，更不要說我們政治上是對立的了，卻還是有這樣荒謬的說法！塔奇曼訪問過我，但是那個時候我沒有看過她的書，不然一定讓她立刻刪除那些無理的不真實的言論。我不知道你是否要在香港見她，如果見她，請?zhí)嵋幌挛易x了那幾個特別的段落后感到很震驚，要求她立刻改正。因為她在旅行，我沒有其它方式可以聯系到她?！雹?/p>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關于蔣介石曾向宋慶齡求婚的說法， 應該都是出自斯諾的版本，所以，對于《復始之旅》中的這些描述，宋慶齡斷然不能接受。她說：“這是對我多么卑鄙的論斷??！斯諾應該尊重事實！防友靠天，防敵靠己，斯諾的主要目的就是激起人們對這本書的興趣。”⑨

4．關于孫中山是否希望舉行基督教儀式的葬禮問題

斯諾以對話形式寫宋慶齡說“舉行基督教葬禮是孫中山的愿望”，⑩宋慶齡對此予以否認。宋慶齡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這不是事實。他在宗教信仰方面是indifferent。其實是孔祥熙堅持這一點，因為他是葬禮的‘主持人’。他還跟我商量過孫博士喜歡什么樣的圣歌，盡管這不是我的意思。”

這里，宋慶齡明確說孫中山在信仰方面是indifferent，也就是比較淡漠的，并不是非?？燎蟮?。

關于孫中山的宗教信仰和葬禮問題，早在1966年4月13日，宋慶齡在給愛潑斯坦的一封信中就寫道：孫中山“從來不信什么上帝，他也不相信傳教士（他們不是‘偽善者’就是‘受了誤導’）”，“曾經有過一種謠傳，說孫中山在彌留時要求把他葬在一處基督教公墓并由基督教會主持葬禮。這完全是假的。孔祥熙和孫科聽了許多朋友的話，曾堅持要在協和醫(yī)院小教堂舉行一次基督教追思禮拜，藉以證明孫中山不是一個布爾什維克?！笨梢?，當時在協和醫(yī)院教堂里做的是禮拜，并沒有行宗教葬禮。另據宋慶齡1976年4月給愛潑斯坦的一封短箋：“由于家庭中成員的堅持，確實在醫(yī)院教堂里舉行了一次禮拜，但其它的更大范圍的悼念都是非宗教性的?！?2因此，斯諾書中的敘述不符合事實，顯然宋慶齡會有不同意見。

5．關于宋子文為她籌劃一小筆年金的問題

斯諾在書中說“蔣介石和共產黨破裂后，宋子文動搖了，爾后支持了蔣介石，但他依然是宋慶齡在宋家的一位忠實的朋友。他為她策劃了一小筆年金，偶爾也在政治上幫助她”。13這一點宋慶齡也不同意。其實是斯諾自己認為宋子文設法給了她一小筆錢為生活之用。 事實是孫中山死后，國民黨知道她沒留下分文，送了10000元（廣東幣）給她做生活之用，后來還給了廖仲愷的遺孀何香凝同樣一筆錢。宋慶齡說：“子文從來沒有提出要給我錢，因為他知道我不會收他的或是我家任何一個成員的錢。我弟弟尊重我，尊重我的意愿”。14宋慶齡動身去歐洲的時候，孫科認為宋慶齡來自國民黨方面的收入不夠她在國外生活的，曾經給她一張支票。宋慶齡立刻把支票還給了他，說她會和那里所有的學生一樣過著簡樸的生活。當時宋慶齡在柏林圖書館讀書，“住的是從房東那里租的有家具的房間，每天只花50芬尼（50分）在一家中餐館吃一餐，所有的食物也就是面包、茶和果醬，跟其它在那里的學生一樣。鄧演達、葉挺、章克（雷娜·普羅梅的秘書）等同志還有幾個四川的女孩經常聚在一起討論政治問題”。15

6．關于所謂的她對大姐宋靄齡的冒犯之辭

斯諾在書中寫宋慶齡用極輕蔑的又欽佩的口吻對他講了宋靄齡在金錢交易上的手腕，是這么描述的：“靄齡聰明極了，她從不冒險，只有當她預先從財政部的同伙那里得到政府財政政策變動的情報后，她才決定買進或賣出。”16宋慶齡對于斯諾這樣的說法也很有意見，認為斯諾想象的東西太多了。首先，是斯諾自己告訴她說宋靄齡是怎么利用告訴人們何時買入，何時賣出股票的內幕消息獲得的金融交易的知識，通過投機生意賺錢的！宋慶齡稱自己一直討厭數學，完全不懂金融方面的事！都是斯諾告訴她的！第二，她從來沒有像斯諾說的那樣叫大姐的名字，“姐姐”是她從兒時起對大姐的唯一稱謂。17

7、 關于孫中山建議列強占領中國的問題

斯諾在書中寫孫中山“建議英、法、美三國占領中國五年，消滅軍閥，跟國民黨合作，建立一個公正的政府，幫助中國實現工業(yè)化和現代化，使人民做好民主選舉的準備?！?8作為孫中山理想的繼承和捍衛(wèi)者，宋慶齡明確地說：“孫博士從沒提議讓外國列強占領中國，而是主張幫助國家的發(fā)展?！?9

1917年在上海拍攝的宋慶齡全家照。前排：宋子安；第二排右起：宋慶齡、宋子文、宋靄齡；后排右起：宋美齡、倪珪珍、宋耀如、宋子良

宋慶齡曾通過各種方法加以糾正，但未能如愿

宋慶齡一貫堅持實事求是的寫作原則，斯諾書中的這些謬誤，宋慶齡曾經試圖通過各種辦法加以糾正。宋慶齡在給友人的信中多次提到斯諾夫婦拜訪她的時候，她曾經譴責斯諾書中的這些錯誤，斯諾也承諾做出修改，并將寫信給出版商，刪除新版中的不實之辭，當時路易·艾黎和馬海德都在場，可以作證。

宋慶齡與斯諾夫婦久別后的重逢是在1970年，也是斯諾夫婦最后一次訪華，宋慶齡幾次邀請斯諾夫婦到家里喝茶或吃飯，艾黎、馬海德等都參加了。1970年9月27日晚，宋慶齡在北京寓所宴請斯諾夫婦，并邀請路易·艾黎、馬海德夫婦等參加。20根據斯諾那些未經編輯加工的筆記，1970年10月3日，宋慶齡請他們夫婦去喝茶，還有馬海德和路易·艾黎。10月11日 “同孫夫人、艾黎、馬海德夫婦共進晚餐(還有孫夫人的保健醫(yī)生)?！?斯諾在筆記同一頁上附注道：北京的來信“最近批評我在《復始之旅》一書中的錯誤——很有道理”。這里的北京來信可能來自路易·艾黎，在愛潑斯坦著《宋慶齡——二十世紀的偉大女性》一書中，宋慶齡曾指出《復始之旅》中的一些事實錯誤和一些她不能同意的看法，并囑路易·艾黎轉告斯諾。

1970年底，斯諾夫婦離開中國。但是，讓宋慶齡失望的是，不知是因為斯諾正受癌癥的折磨還是出于別的什么原因，斯諾沒能履行他對宋慶齡的承諾，他什么都沒做。沒有公開的道歉，沒有改動，宋慶齡對此非常惱火。宋慶齡認為斯諾書中的這個黑點必須徹底清除，即使是要對出版商采取法律手段也在所不惜，因為他寫的東西被很多人奉為“事實真理”。1972年2月，斯諾因為癌癥去世。雖然對這本書有諸多不滿，但是這并不影響宋慶齡與斯諾的友誼，宋慶齡向斯諾夫人發(fā)去了唁電，并參加斯諾的追悼儀式，還撰寫了《紀念埃德加·斯諾》的文章，深切懷念這位中國人民的忠誠朋友，對斯諾在加強美中友好方面的突出貢獻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1975年，宋慶齡通過好友鄧文釗的兒子鄧廣殷21，與斯諾的夫人洛伊斯·斯諾接洽，要求糾正書中的錯誤描寫，還就此事寫信給廖承志，請他咨詢外交部新聞司正式處理此事。據鄧廣殷老先生回憶，這其中的過程極為復雜，最終也沒有能夠將這些內容糾正過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作者為上海宋慶齡故居紀念館館員）

責任編輯 肖阿伍

注釋：

①④⑥⑩???譯自“Journey to the Beginning”，Random House New York，1958，分別為第107頁，第88頁，第85頁，第108頁，第108頁，第90頁，第109頁；

②③⑤⑧譯自宋慶齡1975年3月11日、1980年12月12日、1975年8月13日、1972年8月9日致鄧廣殷信；

⑦⑨?????譯自宋慶齡1975年7月30日致鄧廣殷信復制件；

?伊斯雷爾·愛潑斯坦:《宋慶齡——二十世紀的偉大女性》，人民出版社 2004年3月版，第153頁；

?盛永華主編:《宋慶齡年譜》， 2006年8月版，第1735頁；

?鄧廣殷:香港鄧崇光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福利會港澳理事、上海宋慶齡基金會理事，香港著名愛國進步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