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青 張義桂

(1.南京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3;2.軍事經(jīng)濟學院,湖北 武漢 430035)

中國宗教的情感論特點淺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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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京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3;2.軍事經(jīng)濟學院,湖北 武漢 430035)

情感論是中國宗教理論一個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本文認為,其具有強烈的生命情感,本真的人情關(guān)切,凝重的宗教情懷,強大的兼容能力,因而整個體系具有鮮明的個性特點。正確把握中國宗教情感論的個性特點,有利于我們深刻理解中國宗教,樹立宗教正信,從而發(fā)揮宗教文化在和諧社會建構(gòu)中的重要作用。

宗教 情感論

情感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指對外界刺激的心理反應,如喜歡、憤怒、悲傷、恐懼、愛慕、厭惡等。二是指感情、欲望。在古代漢語中,“情”和“感”各有其義?！扒椤敝饕父星椤⑶槊?、愛情、情欲、情形、情理等多重意義;“感”則主要是指感受、感動、感覺、感悟等之類的心理反應,而我們在此主要是從情感的客觀狀態(tài)和主觀意向出發(fā)來討論中國宗教情感論這一命題的。在中華文化數(shù)千年嬗變與傳承過程中,在各教派興衰、衍擴的漫長歷史路途中,在教徒們幽幽的心路歷程中,中國宗教逐漸形成了關(guān)于情感論的豐富而又龐雜的思想觀念體系。實際上,情感論已成為中國宗教理論一個特別重要、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對其內(nèi)容進行綜合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個復雜的體系中,各派別的情感論存在著一些共同的特點,這些特點,體現(xiàn)了中國宗教鮮明的個性特點:

一、強烈的生命情感

在人類的認識史上,當人從本能的人即野蠻人轉(zhuǎn)變?yōu)樽杂X的人之后,就開始了對自然和對人的本質(zhì)的認識。中國遠古先民在強大的自然力面前開始探討自然和人生的奧秘,探討人的生存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先后產(chǎn)生了自然崇拜、鬼神崇拜、生殖崇拜、圖騰崇拜以及祖先崇拜等最原始的崇拜,這些原始崇拜的產(chǎn)生與先民生命意識的覺醒息息相關(guān),而尤能反映這種生命意識覺醒的是生殖崇拜、祖先崇拜。其包容了人類早期的原始情感因素,傳遞出的是強烈的個體和群體的生命情感意向。濃郁的生命情感在天命神學里,在“以德配天”的自我覺悟中自然地生發(fā)出來,由此也就反映出早期中國文化思想尤其是宗教情感論這一強烈的生命本位特點。

對生命短促的無可奈何,對生老病死的天然恐懼,是先民強烈的生命情感意識得以激發(fā)的內(nèi)在心理因素。他們總想突破生命的有限,祈望生命的恒在。為了獲得生命的安穩(wěn)和自由,他們希望向前追溯自己的生命根因,尋求到祖先神明的蔭庇、保佑,于是就有了與祖先深層的生命情感關(guān)聯(lián),產(chǎn)生了祖先崇拜;為了祈求自己生命無限的沿伸,他們又希望向后使自己的生命能在子孫的生命里得到永續(xù),于是也就有了與后代深層的生命情感關(guān)聯(lián),形成了生殖崇拜。自中國原始宗教開始,這種強烈的生命情感意識就已成為宗教情感論的主體意向之一,也是中國宗教文化十分生動之處。

就祖先崇拜來看,不管是儒教、道教、佛教還是其它一些宗教,都有自己特有的敬祖方式或祭祀儀式。寺廟宮觀,神祠殿堂,俎豆之儀,靖拜之禮,已成了中國宗教整體傳承下來的不可完結(jié)的非常之事。在中國社會的整體進程中,尋根問祖,求認自己的血脈法乳,也已經(jīng)成為中國宗教牢固凝結(jié)生命情感的自然方式;就生殖崇拜來看,在中國,人們十分關(guān)切的一個問題就是能否把自己的生命之根留下,這種向后的留根意識甚至比向前的追根意識還要強烈,因而它在中國宗教的情感論體系中有著更為明顯的體現(xiàn)。無論是儒教先圣遺存的父神崇拜、男性生殖崇拜還是道教遠祖流傳下來的崇母崇牝觀念,都是對這種留根意識的顯揚。求拜送子觀音,是中國宗教演生出的最為典型的留根意識,“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則是中國主流宗教對整個民族心理深層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的一個傳統(tǒng)觀念。正因為受到了傳統(tǒng)宗教情感論思想的深層影響,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來說,中國人與西方人比較起來,對生殖的關(guān)懷更為強烈,對生命的情感也更為豐富。

二、本真的人情關(guān)切

考察人類宗教文化的源頭,就會發(fā)現(xiàn),西方基督教經(jīng)典《圣經(jīng)》是以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從而覺醒來言說人類的情感與欲望等生命意識的,這種原始的情感與欲望被其設立為一種原罪,為著這種原罪,人類自其始祖開始,就不得不在祈求恕罪的心理路途跋涉。然而,與西方不同的是,中國原始宗教自一開始就沒有對情感與欲望存有這種否定性的創(chuàng)設,并且在后來的傳統(tǒng)宗教里也沒有對人類的情感與欲望的特別否定。如果說一些教派也有某些對情感負向體認的觀點的話,那也不是對情感與欲望本根意義上的否定。如董仲舒的“性善情惡”說、理學中的“存天理,滅人欲”,都并非是從真正意義上否定情感,而是想企圖對情感作合乎某種道德規(guī)范的制動與主導。透過中國主流宗教文化流變與演化的歷史扉頁,不難理解,不管是儒教、道教、佛教還是其它形式的中國宗教,本質(zhì)上都重視一個“情”字。這種情感是主體性的重要內(nèi)容,它最富有個性特征,也最能表現(xiàn)自我。它又并不僅僅屬于個體生命,而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否則它在主體間就無法溝通。普遍意義的本真的情感,是人類某些具有共性的情感,它通過主體間的溝通從而存在與表現(xiàn)出來。應該說,對這種普遍意義的本真的人情關(guān)切,是中國宗教的一個根本特點。

蒙培元在《心靈超越與境界》中就中國宗教情感論意向的特點進行了分析,他說:“儒家講道德情感和‘善性’,因而有道德意志;道家講自然情感和‘真理’,因而有美學意向;佛教講宗教情感和‘佛性’,因而有宗教意志。”[1](P9)他對中國主流宗教的情感論思想特質(zhì)的這一把握是相當準確的。實際上,儒、釋、道三者在本質(zhì)上都關(guān)切人類的真實情感,只是對情感的價值取向各不相同而已。儒家注重情感的道德價值,強調(diào)的是善,追求的是道德意志;道家注重情感的自然純真,強調(diào)的是真,追求的是美的享受;中國化的佛教禪宗注重情感的宗教內(nèi)容,強調(diào)的是明心見性,追求的是宗教意志。也就是說,三者都提倡不離情感而超越情感的精神境界。

另外,中國歷來的民間宗教派別,也大多關(guān)切本真的人類情感。一般來說,看一個派別對情感的態(tài)度,最簡明的是看其對情感中的“欲”的駕馭。太谷學派是清朝嘉慶、道光年間由安徽池州石埭人周太谷創(chuàng)辦的民間儒教,此教派就是一個十分重視人的本真情感的民間宗教派別,其對“欲”的一些觀念及對“欲”的調(diào)控和把握就很能表現(xiàn)它重視情感的這個特點。如其二代弟子張積中在《白石山房語錄》中就從養(yǎng)生層面上談到了“欲”:“欲生于面而蔽其覺,欲生于心而昧其知?！盵2](P14)“欲不可強為遏抑,此為枯寂者說,非謂人之欲可縱也,欲無窮盡,愈縱愈多,鮮有不敗者,養(yǎng)心莫善于患寡欲,寡之而至于無欲,斯善矣。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人之欲發(fā)之已必知之明,其明德不為物之所蔽,則欲不強遏而不至于縱?！盵2](P95)欲與養(yǎng)生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這一點張積中注意到了。他認為欲往往是在知覺蒙昧的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在他的語錄中隱含著對欲不可強抑的看法。這實際上就是對過去儒家“存天理,滅人欲”反向意識的一種覺醒,因而,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對于個性的張揚有著積極意義。就養(yǎng)生層面來看,如果強堵人欲,必然會造成人性的異化、扭曲,確實是不利于養(yǎng)生的。當然,這只是他對欲把握的一個方面,而在另一個方面,他又反對縱欲,認為人欲無可窮盡,縱欲則“鮮有不敗者”,主張養(yǎng)心要善于寡欲,而不要為物欲所蔽,要明知明德,作到“欲不強遏而不至于縱”,這樣才能使人心得到正養(yǎng)。從張積中對欲的這種明確定位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在本質(zhì)上就是十分關(guān)切人的真實情感的。

三、凝重的宗教情懷

與西方相比,中國宗教的情感論更多地內(nèi)蘊著一種凝重的宗教情懷。各主流教派的情感論思想和觀點,表面上似乎都與無情有關(guān),然而,于無情處現(xiàn)有情,卻正是中國宗教的一大特色。

儒教極其豐富的情感論思想似乎是與無情相聯(lián)系的,但其無情真正的內(nèi)涵,卻不是指真無情感,而是指無上道德的圣賢情感。從歷史上來看,儒教的情感論總體上傾向于將有情轉(zhuǎn)化為無情,也就是尋求一種普通的情感向圣賢式的道德情感的升華。這種圣賢情感,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是廣泛的,滲透到了中國人生存環(huán)境的方方面面。中國人重禮節(jié),講義氣,論尊卑,循孝道,和性情,通天命等等,都與這種宗教情感下的信徒心理有關(guān)。對儒者而言,“天命”通常并不是一個至高無上的人格神主宰,而是一種神圣的超越理念。對這個超越理念的執(zhí)著使他們能夠擺脫一切世俗的困苦或誘惑,在高尚的精神世界里充分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宋儒張載著名的“橫渠四句”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就是這種超越理念的具體體現(xiàn)?？梢哉f,儒教整個情感論思想體系傳輸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凝重的朝圣的宗教情懷。

道教在教理上鮮言情感因素,其情感論思想似乎與無情相聯(lián)系,但道教所說的無情真正的內(nèi)涵也不是指真無情感,而是無世俗之情。道教的情感論意向總體上傾向于由無情而至有情,尋求的是一種世俗情感向素樸的自然情感的純化。這種自然情感,作為中國文化的深層基因,以隱性的形式對中國人們的民族心理發(fā)生著根深蒂固的作用。魯迅之所以說中國文化的根蒂在道教,這種自然情感對中國人們的深刻作用應該也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而由這種自然素樸的情感衍生出來的是對生命無限的親近。道教在生命本源、生命結(jié)構(gòu)、生命過程、生命價值、生命本質(zhì)、生命存在、生命修養(yǎng)、生命境界等等一系列問題上的探索,都融入了這種自然素樸的情感因素。由此傳輸出來的就是自無情中見有情的“道”的情感,是凝重的體“道”的宗教情懷。

佛教的情感論思想似乎更是與無情相聯(lián)系的,但佛教所說的無情真正的內(nèi)涵卻是將自我的俗世情塵消彌泛化為普世之情,是利樂有情。其將情欲及其外在表現(xiàn)歸于我、法二執(zhí),是對世界與生命的實相無知或無明而執(zhí)取的迷茫之事。因此,佛教主張通過止觀實踐開發(fā)出特殊智慧,來實現(xiàn)遣除執(zhí)著從而與空性相應的理想。出家人的佛法實踐具有一些禁忌的內(nèi)容,如不婚娶、遠離世俗娛樂、情愛等,與此不無關(guān)系。一些佛教學者如釋契嵩等指情為累,認為人隨情執(zhí)而流轉(zhuǎn)生死,皆因不明情累所故。然而,必須認識到的是,去除情累或塵累,并不是要否定情感。人為情所累,這是事實,但佛教強調(diào)的是如實認識情困從而解脫、超越情困,而不是否定情感。如果認為“佛道絕情”,就會落于邊見,是不合乎煩惱即菩提的佛法原則的。實際上,在中國化的佛教實踐中,情感從來都有其特定的位置,尤其是禪宗,更主張合乎本性的情識。佛教的這種普世之情在整個中國佛教體系中體現(xiàn)出來,由此傳輸?shù)氖且环N凝重的慈佛的宗教情懷。

中國民間宗教各派別的情感論思想受主流教派的多重影響,因而比較復雜,但透過其雜蕪的表象,更能體知到其中的情感真味。如太谷學派在其短暫的百余年存在時間里,即顯現(xiàn)了其情感論思想的宗教特質(zhì)。此派主承儒教道統(tǒng),兼取釋道“二氏”,其情感論強調(diào)人的情感制動、情感調(diào)適等對人的心息相依、轉(zhuǎn)識回機的重要性,把人的幽幽情路與“圣功”境界聯(lián)系起來,并且采取了口口相傳、直覺體驗的修行方式,使整個教派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由此傳輸?shù)氖且环N凝重的民間神性的宗教情懷。

四、強大的兼容能力

中國宗教的情感論另一個不容忽視的特點是它作為一個龐雜的思想體系的強大兼容能力。在其特殊的土壤上,似乎眾多教派的情感論都能找到一種合適的方式在系統(tǒng)中得到表現(xiàn)而達到平衡。與西方宗教觀念不同,在把握不同宗教的情感論思想的時候,中國宗教學者往往并不習慣于去尋找懸殊和鴻溝,而是盡力發(fā)現(xiàn)相似與一致。如,信仰對于一種宗教來說,應是其信徒對本教情感的集中體現(xiàn),信徒對本教所有情感的表達都可以從信仰中得到充分的體知。中國宗教學者往往堅信,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指引通向終極真理的途徑,就跟車輪的輪輻都集中指向軸心一樣。如果當人們過度沉迷在他們選擇的宗教的教條和儀式里,其宗教就會成為他們自己認為惟一值得追隨并且為之辨護的信仰。然而,當人們獲得了足夠的智慧、寬容和明見,就一定會意識到通往天國的路并不是任何人壟斷的專利,神圣的法則公平地適用于一切事物,正是那些教條、儀式和崇拜的方式,才把不同的信仰劃分隔離開來,而這并不是信仰的本質(zhì)。從道教和佛教這兩種在中國較為典型的宗教派別來看,它們彼此就是非常相近的,以致于在圣人和神祗、寺院的風格樣式上都有互相的借用。它們在對神的信念上也是互相尊敬、崇拜的,但這又并不意味著它們已經(jīng)混淆在一起了,或者認為它們差不多是一樣的,而是說明它們有著這種特別的兼容能力。這一特點,對中國宗教信眾的情感有相當大的導引作用。在中國,宗教信眾來源極其復雜,但他們在傳統(tǒng)宗教的情感論觀念影響之下,其信仰往往較為“務實”。拋開宗教的外殼,就會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中國信徒信仰某種宗教,都有自己一定的情感目的。對于他們來說,信仰哪一種教派并不是十分重要的,而重要的卻是自己通過信仰這種教派是否能夠獲得某種心理情感的慰藉,能夠了卻某種情困,能夠獲得某種處境優(yōu)越的恩惠或能夠得到某些其它內(nèi)心需求的恩賜等等。所以,人們往往能夠從表象上看到許多信徒在不同的宗教派別中流動,有的在這個時期信奉道教,在另一個時期卻可能會信奉佛教;在這個地方信天主教,在另一個地方,也許就信其他的什么教了。國外一些宗教學者由此認為,中國沒有真正的宗教,中國人沒有真正的信仰,這實質(zhì)上是對中國宗教及其信眾的誤解,是對中國宗教的情感論強大的兼容能力缺乏認知的表現(xiàn)。

五、結(jié)語

對中國宗教情感論特點的正確把握,有利于我們從整體上理解中國宗教思想的特質(zhì),體味中國宗教文化的深厚內(nèi)蘊,提倡正信,弘揚中國宗教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也有利于我們正確地處理情感與和諧的關(guān)系,對治工具理性思維主導下情感荒漠化的現(xiàn)代社會病癥,平緩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部分人日益增加的心理失衡,掃除籠罩著現(xiàn)代人群的頹廢精神的陰霾,從而發(fā)揮出中國宗教文化在現(xiàn)代和諧社會建構(gòu)中的作用。正因如此,把中國宗教情感論放在人類文明的更大境域中研討,對其特點進行深層的思考和體察,就是相當有意義的了。

[1]蒙培元.心靈超越與境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2]方寶川.太谷學派遺書(第一輯,第三冊)[M].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7.

B92

A

1671-2803(2011)03-0028-04

2011-03-25

1.田青青(1970—),男,湖北鐘祥人,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后,軍事經(jīng)濟學院講師;2.張義桂(1967—),女,湖北仙桃人,軍事經(jīng)濟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周 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