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東
(北京師范大學外文學院,北京100875)
一
在創(chuàng)作《紅字》這部作品時,霍桑深受《圣經》的影響,有意無意地運用《圣經》的意象和典故,并將大量《圣經》原型“移植”到作品中去。最成功的范例之一便是將中介新娘這一原型化用在海斯特·白蘭的形象中。作為西方人的精神食糧,《圣經》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世世代代西方人的心理經驗和情感世界。許多形象、典故和故事已深深地滲透進人類的記憶中,成為西方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xiàn)、反復運用的象征或隱喻。這種意象即是加拿大文學批評家諾思洛普·弗萊所說的原型。根據(jù)弗萊的解釋,原型是一種文學意象,一個原型就是“一個象征,通常是一個意象,它常常在文學中出現(xiàn),并可被辨認出作為一個人的整個文學經驗的一個組成部分”[1]。在塑造女主人公海斯特·白蘭的形象時,霍桑因為中介新娘原型的使用,喚醒了讀者的“集體無意識”,從而引起共鳴,使人物形象深入人心?!凹w無意識”這個術語是瑞士心理學家、分析心理學的創(chuàng)立者榮格創(chuàng)造的。榮格認為,在人類的原始文化里隱藏著人類的“原始意象”,在每一個“意象”中有著人類心理和命運的一些東西,一些在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和憂傷的痕跡。這種“原始意象”就是“集體無意識”,它有著種族、歷史的積淀過程,至今仍留在人類意識的深層,隱藏在文學藝術作品中[2]。所以,當我們閱讀那些包含著人類集體無意識的作品時,就會感到有一種“原型”存在,這是一種超乎尋常的感染力,從內心深處撞擊和震撼著我們的心靈。
弗萊在其著作《偉大的代碼——圣經與文學》中指出,《圣經》中有兩種基本意象:惡魔意象和啟示意象;女性形象分為兩類:母親形象和新娘形象。因此,對應于惡魔意象和啟示意象的女性形象就可分為惡魔母親與啟示母親、惡魔新娘與啟示新娘,以及介于惡魔意象與啟示意象之間的“中介母親形象”和“中介新娘形象”[3]。關于中介新娘形象,弗萊解釋為:“得到寬恕的淫婦,盡管有罪,但又最終得到恩寵,就是介于惡魔淫婦和啟示新娘之間的新娘形象,代表了人類從罪孽中得到救贖?!盵3]弗萊的研究結果表明,中介新娘形象幾度出現(xiàn)在《新約》四福音書中:在《路加福音》第7章中,她以“罪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隨后一章中,她即以“抹大拉的瑪利亞”的面貌出現(xiàn);在《約翰福音》第8章開頭,她又在通奸時被捉住。在四福音書中,敘述耶穌被釘十字架時,都提到有抹大拉的瑪利亞陪伴,而后記載了復活的耶穌向抹大拉的瑪利亞顯現(xiàn)。從這幾段記載中不難發(fā)現(xiàn)中介新娘原型的內涵:身帶罪孽、獲得了耶穌的寬恕并最終成為聯(lián)結世人、門徒和上帝之間的“中介”。墮落——受難——新生,而這也是基督教觀念及圣經學意義中人生三段式結構的體現(xiàn)。
二
《紅字》講述的是主人公海斯特·白蘭犯了情欲之罪,贖罪并得到寬恕最終成為世人尋求精神安慰的天使。在這一人生故事中,讀者看到了《圣經》中的“中介新娘”的影子。中介新娘形象的基本特征之一是中介新娘因肉體獲罪而遭眾人譴責。在《路加福音》中“有罪的女人得蒙赦免”的故事記敘了耶穌被邀請到一個叫做西門的法利賽人家去吃飯。席間,有個女人是個罪人,給耶穌抹香膏。西門心想:“這人若是先知,必然知道摸他的是誰,乃是個罪人?!倍都s翰福音》中“行淫時被捉的女人”這一故事中,文士和法利賽人帶著一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來,叫她站在當中,并對耶穌說他們認為應該把這樣的婦人用石頭打死。不難發(fā)現(xiàn)海斯特·白蘭正是因肉體而獲罪的:在故事的開篇,海絲特被市鎮(zhèn)當局懲罰在刑臺上示眾三小時,并在上衣的胸前帶著暗示犯了情欲之罪的一個鮮紅而恥辱的字母“A”(Adulteress:奸婦),并將終身穿這樣的衣服,以便在羞辱中受到煎熬。海絲特由父母包辦嫁給了年衰、畸形、陰郁、心理扭曲的英國學者羅杰·齊靈沃斯。因與丈夫在年齡及思想上的巨大差異,導致了海斯特·白蘭在波士頓寡居時與才華橫溢的年輕牧師產生了愛情并有了愛的結晶——小珠兒。她犯了通奸罪,受到嚴厲懲罰,包括對心靈的折磨:她遭到了全鎮(zhèn)人的嚴厲譴責、蔑視和仇恨,她被社會隔離開了,無時無刻不感到痛苦與恥辱。
中介新娘的最初狀態(tài)是有罪的,而身帶罪孽正是人類基本的生存狀態(tài)。海斯特·白蘭身帶的罪孽與常人無異,卻受到無盡的懲罰與折磨,這正是作者及讀者對她的同情之處。中介新娘的罪孽性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她在救贖之路上的探索,正是人類在意識到自身罪孽之后的掙扎與努力。海斯特·白蘭在屈辱中積極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對靈魂的凈化與救贖,是整個人類命運的縮影。在她身上,每個讀者都能發(fā)現(xiàn)自己內心深處的自我的影子,仿佛身臨其境;這一切,得益于原型的使用。
盡管中介新娘遭到世人的唾棄與排斥,但卻獲得了耶穌的寬恕,是中介新娘的基本特征之二。《路加福音》中似乎洞穿了法利賽人的心思,耶穌對西門講道:“你看見這女人嗎?我進了你的家,你沒有給我水洗腳,但這女人用眼淚濕了我的腳,用頭發(fā)擦干;你沒有與我親嘴,但這女人從我進來的時候就不住地用嘴親我的腳;你沒有用油抹我的頭,但這女人用香膏抹我的腳。所以我告訴你,她的許多罪都赦免了,因為她的愛多?!比缓?他又對那女人說:“你的信救了你,平平安安地回去吧?!薄都s翰福音》描寫當法利賽人提出要用石頭打死他們眼中的淫婦時,耶穌卻只是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在被反復追問之下,耶穌才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比缓笥謴澲弥割^在地上畫字。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都出去了。耶穌對婦人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p>
作為中介新娘的化身,海斯特·白蘭真誠勇敢地面對世人,帶著對上帝的敬畏,一心一意地懺悔,用苦行和善行彌補自己的罪惡,她的靈魂在心靈的煉獄里走完了全部的過程,經受了洗禮并得以凈化,也得到上帝的寬恕。她真誠地為周圍的人們做奉獻:把全部多余的資財都用來施舍救濟;還替窮人縫制粗衣。她希望以多多行善積德來洗清自己的“恥辱”。她的一切善行都源于對同胞的真切之愛。她毫無矯飾之心,真心實意地去幫助接濟那些窮苦之人,同時也以自己飽經滄桑的痛苦心靈去溫暖撫慰其他受傷者。她做這些從不期望別人回報,總是不等別人感謝,就已經默默離開?;羯τ谒囊缑乐~比比皆是:“這是我們的海絲特——我們城里自己的海絲特,她對窮人那么好心,對病人那么肯幫忙,對遭難的人那么關心!”“一個婦人的心胸是多么堅強,多么寬大啊!她不會說!”[4]她最終得到世人的寬恕,就連意味著“通奸”的A字也被解釋成“能力”之意。在離群索居的生活中,她思考著人生,也思考著上帝,因為上帝是生命的原初動力。上帝對她的寬恕是以賜予她孩子的形式體現(xiàn)的。在《紅字》第八章中,海斯特·白蘭說:“上帝給了我這個孩子,是為補償你們從我身上奪走的一切。她是我的幸福!我的苦難!我的一切!”[4]珠兒是海斯特·白蘭唯一的珍寶,海斯特·白蘭因罪惡而受人類的懲罰時,卻蒙上帝恩賜一個可愛的嬰兒。珠兒的出生可以說是“玄妙莫測的天意使她在噴薄的罪惡激情中獲得了如花似玉的不朽生命”[4]。
《紅字》中海斯特·白蘭多次以圣母形象出現(xiàn),這與中介新娘形象的第三個基本特征相吻合:中介新娘不但獲得了上帝的寬恕,而且最終深蒙恩寵,成為聯(lián)結世人、門徒和上帝之間的“中介”。四福音書敘述耶穌被釘十字架時,提到有抹大拉的瑪利亞陪伴?;羯K固亍ぐ滋m的圣徒形象也多有描述。犯了情欲之罪的海絲特被描述為最漂亮的,容姿優(yōu)雅完美,清秀的眉宇和深黑的眼睛中發(fā)出一種莊嚴,令一個羅馬教徒想起“圣母的形象”。不僅如此,她的經歷也頗似《圣經》中的圣徒,帶著上帝使命,受盡人間磨難,正如圣徒保羅所說,“在我看來,上帝把最壞的位置留給了我們這些使徒——我們遭辱罵時祈禱,受迫害時忍受,受侮辱時以好言回報。”[5]自從帶上紅字,海斯特·白蘭的生活便如同使徒一般,忍辱負重,行善積德,最終用善行和仁愛感化眾人,在小說結尾,我們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充滿希望和幸福的女人。人們,尤其是婦女,愛向她傾訴她們所有的哀愁與災難,請求她的指教,她盡力安慰她們,忠告她們。海斯特·白蘭以勤勞和善良贏得人們的寬恕,從“罪惡的女人”變成人們追求精神安慰的“天使”。
三
霍桑的《紅字》深受人們的喜愛和贊賞,其中原因除了作品所具有的思想和藝術光彩外,還在于作家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多姿多彩的女性形象?;羯T凇都t字》中大量引用原型暗示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為我們描述了主人公海斯特·白蘭所具有的中介新娘的神秘特質。原型的運用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人物感情色彩豐富多樣,具有不同一般的藝術效果。不管他的創(chuàng)作是自覺與否,霍桑突破了對中介新娘原型的直接引用,使之生活化、藝術化,在人類文學史上留下一個更加豐滿的中介新娘形象。
原型批評理論認為,作為探索人類深邃靈魂的藝術家,只有當他成為一個“集體的”人,才能真正地窺見到人類最深刻的內在生命律動。在此意義上說,一切偉大的藝術并不是個人意識的產物,而恰恰是集體無意識及其原型的顯現(xiàn)和轉化??梢哉f中介新娘原型是作為潛在的無意識進入創(chuàng)作過程的,但她們又必須得到外化,在不同的時代通過藝術在無意識中激活轉變?yōu)樗囆g形象?;羯U歉Q見到人類共同精神財富中的中介新娘形象并把她發(fā)揚光大,從而使海斯特·白蘭的形象印在了讀者的腦海中和文學的史冊上。如同榮格所說,在文藝作品中,“一旦原型情境發(fā)生,我們會感到一種不尋常的輕松感,仿佛被一種強大的力量運載或超度,在這一瞬間,我們不再是個人,而是整個族類,全人類的聲音一齊在我們心中回響?!盵6]
[1] (加)諾思洛普·弗萊.批評的解剖[M].Princeton:The Anatomy of Criticis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7.
[2] (瑞士)榮格.人及其象征[M].張舉文,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3] (Canada)Frye,Northrop.The Great Code-The Bible and Literature[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Publishers,1982.
[4] (美)納桑尼爾·霍桑.紅字[M].李東,等譯.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
[5] 圣經[M].新加坡:新加坡圣經公會,2002.
[6] (瑞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M].馮川,蘇克,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