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強
(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南鄭州450001)
鄉(xiāng)下人之被異化
——以吳玉亭為中軸
龔自強
(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南鄭州450001)
青年作家葛水平《比風(fēng)來得早》把敘述的焦點集中在進城后置身官場的小官兒吳玉亭身上,通過對吳玉亭自身的被異化及其主要社會關(guān)系的被異化,深刻揭示出鄉(xiāng)下人之被異化的主題。吳玉亭只是一個典型,官場只是整個社會的一個縮影,而鄉(xiāng)下人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被異化則是不可避免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
葛水平;《比風(fēng)來得早》;吳玉亭;被異化
晉軍新銳葛水平的創(chuàng)作視野極其開闊,在短短幾年時間里,十幾篇題材各異、時間跨度也很大的中篇小說構(gòu)筑了她甚為獨特的小說世界。值得注意的是,葛水平的小說場域始終沒有大的改變,她執(zhí)著地運筆于故鄉(xiāng)所在的太行山區(qū),苦心經(jīng)營著山民們的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素材。
發(fā)表于《上海文學(xué)》2007年第9期上的《比風(fēng)來得早》,卻好像從葛水平此前一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軌道中旁逸出來了一樣,苦難和苦難中迸射的大愛和溫情已不再存在。小說寫了一個企圖脫離鄉(xiāng)村的進城鄉(xiāng)下人如何卑微地活了大半輩子,以期得到尊嚴和榮耀,到最后卻成了官場的可憐犧牲品。整篇小說彌漫著小人物的灰暗生活、焦慮情緒和生活的瑣屑庸常,山民精神的淪喪和人的異化更被揭示得觸目驚心。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不善于言辭的吳丙國老漢耐心聽取人前榮耀人后辛酸的大兒子吳玉亭“傾訴心曲”之后,下意識地想到的一句古話,卻可謂吳玉亭大半輩子的忠實寫照。吳玉亭是典型的鄉(xiāng)下人,“瓦窯溝”的村名足以表明村子的古老和貧窮。這里的人們大都像吳玉貴的媳婦一樣,“除了農(nóng)村生活再沒有過過第二種生活,對外面的世界很無知,活得不明不白[1](P40)。吳玉亭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在農(nóng)村那樣艱苦的條件下,一大家子生活之艱辛可想而知。作為長兄的他,更是深知這份艱難困苦的分量。壓在心頭的生活重擔(dān)給了他兩種決心:其一,走出鄉(xiāng)村,到城市過城市生活;其二,刻苦學(xué)習(xí),將來做一名老師,繼續(xù)自己已經(jīng)展露出來的寫作才能。對于一個鄉(xiāng)村人來說,這樣的理想可謂遠大,也殊非簡單。它至少表明吳玉亭是農(nóng)村大地上一個有志氣的青年。
此時的吳玉亭還沒有跌進社會這個大熔爐。但很快,他就來到了這個熔爐面前,其被異化的過程也就此開始。當然,鄉(xiāng)村人對于名望和面子的過分推崇也是扭曲吳玉亭健康心靈的罪魁禍首。吳玉亭首先碰到的考驗是婚姻大事。“對于地下的妻子,他有比娘更多的話要說,那種感情也是莫名其妙的,愛恨參半。他甚至不知道和妻子之間叫不叫做有‘愛’存在?!盵1](P51)事隔五六年了,在清明祭奠亡靈的時候,吳玉亭想到的卻是這些。他和妻子的結(jié)合其實更多的是一種“利用”。妻子張國花“人單薄,沒腰沒胯的”,更重要的是,她不能生育?!安恍⒂腥?無后為大”的古訓(xùn)在農(nóng)村至今依然根深蒂固??墒菂怯裢び彩且灰а来饝?yīng)了這門婚事,其內(nèi)心的痛苦可想而知。然而,妻子的身份是如此重要——“其實他能進縣委辦,與妻子有很大關(guān)系,因為他老丈人是縣委辦的司機”[1](P51)。在終身大事上的態(tài)度喻示了他一生的人生取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卑躬屈膝,在所不惜!小說對于吳玉亭跟張國花之間情分的敘述少之又少,僅在開頭提到陳小苗時順便帶出張國花的職業(yè)和死亡往事,在清明上墳時勾起對當初結(jié)婚情景的回憶。事實上,張國花在吳玉亭的生命里,只是一個被架空的符號,她的價值在于其符號價值,她的意義也許僅在于凸顯吳玉亭的“墮落”之始。再一個考驗是放棄做老師的打算,到縣政府做通訊員。做老師聯(lián)系著的是隨心隨性的生活,是發(fā)揮自己文學(xué)上的才華,過一種體面、內(nèi)心安寧卻難免清貧的生活。曾經(jīng)它就是吳玉亭的人生夢想。而縣政府通訊員聯(lián)系著的則是官場的一層一層的階梯,到達頂峰,則名利雙收、權(quán)錢并重。官場聯(lián)系著的還有沉悶地做事,摒棄個性,曲意逢迎,勾心斗角。吳玉亭選擇官場這一難料吉兇的場域作為打拼的方向,未嘗沒有考慮過其中必有的代價——淪為“權(quán)力異類”。但他顯然做好了相應(yīng)的準備,權(quán)力、榮耀、金錢、面子這些世俗之物雖言世俗,卻正是鄉(xiāng)土中國和城市社會共同看重的東西。
中國社會根本上來說未脫“官本位”,在這樣的官場之舉步維艱可想而知。更何況出身貧寒的吳玉亭,生來就沒有任何社會資源和社會附屬物。如果說選擇張國花是主動放棄鄉(xiāng)村本性的話,對于官場的選擇則昭示了吳玉亭甚至開始放棄人之自然本性。文學(xué)寫作在文中不啻一種隱喻,表征著人的自然天性。吳老漢最為心痛的也正是“再不懂得,也可惜你把寫文章的正事丟了!”一個農(nóng)村老漢不知道更多的官場道理,“嘴笨”了半天才說出的這句話,可謂正中吳玉亭的傷疤。小說通過吳玉亭與吳丙國的一席剖心長談把吳玉亭在官場幾十年的困頓屈辱驚人地展示出來,這是一段逼人心魄的被異化過程——一個純真質(zhì)樸只想把生活過好一些的鄉(xiāng)下人觸目驚心地被異化成了權(quán)力和官場的犧牲品。“爹,那種籌碼和證明在權(quán)力面前,我算個啥?啥也不算!我是權(quán)力異類,而在人面前,權(quán)力是人的異類。”[1](P47)清明歸鄉(xiāng)的吳玉亭經(jīng)歷了為官的大半輩子,已然認識到了被異化的事實。然而觀其“歸鄉(xiāng)”情景,至少從其與村人和親人的“相處”,不難發(fā)現(xiàn)其人際關(guān)系被異化之深。
“親不親,一鄉(xiāng)人”,更何況一個村的人。然而,吳玉亭對瓦窯溝人卻是十足的冷酷和寡情?!皠堇倍挚梢钥偫ㄋ麄兊幕娟P(guān)系。無論是吳玉亭對村干部李喜平、王政林的有意拿壓、拿派,還是村民們對吳玉亭的曲意逢迎,都讓人痛感權(quán)力的觸角已然滲入到了鄉(xiāng)村的每一寸肌膚里,而鄉(xiāng)村之被異化亦在劫難逃。
李喜平、王政林在吳玉亭的眼里雖不是很好對付的角色,但因為自己官高一級,自然就可以把他們“撐起來”——典型的“大官壓小官,大魚吃小魚”邏輯。吳玉亭一直追求的縣城人所擁有的那種無形的“勢”,在李喜平等人身上得以實現(xiàn)。圍繞著演出隊不能如期到來和電影《秋菊打官司》不能如愿放映,小說精心設(shè)計了兩大段吳玉亭與村干部的“斗法”。本來自己想要的排場一一受挫,內(nèi)心難免驚慌煩亂,但吳玉亭這個“老熟的蠶”顯然深諳自己的“勢”在哪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精彩表演盡顯吳玉亭的官場“韜略”。這才是典型的官場敘事,可以說是吳玉亭在縣城遭遇的翻版,只不過角色互換了位置。小說對吳玉亭的官場遭遇敘述不多,但通過吳玉亭在村干部面前的一系列“拿派”表演和“得意”神情,我們看到的恰恰是他在縣城可能遭受的種種失意和壓制。被“勢”撐起來而“狂亂舞蹈”的吳玉亭,成了一個狡詐陰險、老奸巨猾、面目冷酷、沒人情味,猶如戴了假面具一般的“恐怖”形象。而這一切多像是一出讓人哭笑不得的喜劇。魯迅認為,“喜劇是將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從而具有悲劇的沉重和深刻。吳玉亭的“裝腔作勢”事實上并沒有帶來他期許的尊嚴和榮耀,在表層的風(fēng)光背后,讀者感知的正是其靈魂的無比可悲,近于朽頹!
瓦窯溝村民們是一組群像,共同表征了最底層老百姓的“官崇拜”和“官信仰”。在這個至為簡單的象喻體系里,吳玉亭表征了“官”及其附屬的權(quán)勢、地位、榮耀、尊嚴。吳玉亭對瓦窯溝村民,早已沒有平等交流的沖動和愿想;村民對吳玉亭,也喪失了平常對待的膽量。在“官”的權(quán)威大棒下,美好的鄉(xiāng)村倫理觀和淳樸的鄉(xiāng)村人性正一步步蛻變。小說有一個細節(jié):普桑車開到自家院子時,吳玉亭故意讓車多停留一會。在這個當兒,“他不進去喊人,要司機探進車窗摁喇叭,司機摁了三下,又三下”[1](P40)。在一老漢的嘖嘖稱贊和村里大人小孩的“稀罕”聲中,這個回家儀式終于完成。這一細節(jié)顯露了吳玉亭某種陰暗的“夸示”情結(jié),然而,它是不是也讓沉默和堅實的鄉(xiāng)土倍感屈辱和傷痛?一個巴掌拍不響,吳玉亭的恣意顯擺正因有受眾,有心理土壤,才變本加厲。瓦窯溝村民那種愚、憨、忠、勢利亦十分明顯。很難說清楚到底是因為村民們崇拜官才有吳玉亭的“顯”官之舉,還是吳玉亭的“官”的巨大聲勢造成了村民們的敬畏和崇拜。而吳玉亭如果沒有受教育而“走出”的話,正是他們中的一員。其間的悲劇張力令人震顫。村民們的迷信“官”集中體現(xiàn)在清明上墳一場。本來莊嚴肅穆哀思遍野的時空一時間被村民們嘈雜而千奇百怪的“要求”占據(jù)了。找臨工、要回被扣的運輸車、告狀……各樣事情都擺在了吳玉亭面前,無疑于一場鄉(xiāng)村狂歡鬧劇。清明日的這場鬧騰,活脫脫一場人之被異化圖,令人不敢正視鄉(xiāng)村人性的潰敗和凋敝。
《史記·屈原列傳》有云:“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返本……”。父母家人永遠是人們心頭最溫暖的港灣,親情也是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得以維系的重要紐帶。如果說吳玉亭在官場的濡染熏陶下,不知不覺陷入被異化的處境還無可厚非,但當這種異化侵入鄉(xiāng)土中國最為根本的家庭——親情內(nèi)部,就不能不令人心驚。吳玉亭對親人的感情極為復(fù)雜:出身鄉(xiāng)土的底質(zhì)決定了他對親人永遠感恩和尊敬;而意欲在官場飛黃騰達卻必然要求剪斷情感的羈絆,包括親情。不覺間,他奉行的正是一套由“官”出發(fā)衡量事物的原則。親人,在這一原則之下,漸行漸遠。
吳丙國一句“你好久沒有和爹說話了,和我嗑嗑話吧,你自打長成人,就和我話少了”[1](P46),平淡的話語包含著幾多辛酸,更可見吳丙國與吳玉亭父子間溝通的匱乏。身在城市的吳玉亭根本無暇“反顧”生養(yǎng)自己的家鄉(xiāng),即使有心也已無力。吳玉亭何嘗不記得那些甜蜜的童年往事,何嘗不記得父親的偉岸形象。內(nèi)心里,他一直都尊敬父親,并且一直試圖回報父親的愛。然而這種“尊敬”和“愛”卻不能自由表達,為官的種種規(guī)約力使他“失語”了。即便對于自己的父親,吳玉亭依然是“人前拿派,人后動情”。實實令人寒心。而吳丙國喜好扎堆堆的細節(jié)刻畫,更活化出吳玉亭的丑惡嘴臉——“你又不是普通人的爹……人堆里都是粗俗的老農(nóng)民……你不知道是在取笑你兒子,我?!”[1](P39)然而,正是吳丙國老漢多年之后,還存放著吳玉亭上師范時候發(fā)表的第一篇見報文章?!爸幽舾浮?父子二人的情感碰撞令人動容。吳玉亭與手足兄弟吳玉貴,全然沒有了兄弟情義。至少從小說中我們看不到任何兄弟二人心與心的真誠交流?!罢f話太沒有水平了”、“外行”、“小農(nóng)思想”——這些就是吳玉亭對弟弟的看法,“距離”已經(jīng)拉開。無論是接洽演出隊,還是定電影、燒清明紙,都是吳玉貴一個人沒命地跑腿,而哥哥吳玉亭則穩(wěn)坐太師椅,在家里指指點點,悠閑自在。二人的關(guān)系令人感慨良多,很顯然,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手足情誼”了。
葛水平在《比風(fēng)來得早》的創(chuàng)作談里寫道:“我只是想寫一個小人物,一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也許很有才華,但是,他的才華在找不到自己正確的位置時候消失掉了?!盵2]誠哉斯言!小說更讓人看到了一個正常人觸目驚心的異化過程。吳玉亭的特殊性在于他原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的孩子,之所以被異化只是因為他想出人頭地,他想為窮人爭口氣,為窮村爭口氣。他是無辜的,但也是悲哀的,正因為其無辜,才更見其悲哀。吳玉亭是一個典型人物,但他具有很大的普遍性。鄉(xiāng)土中國有著無可計數(shù)的吳玉亭們,懷揣著瑰麗的夢想,蠢蠢欲動。畢竟,在城鄉(xiāng)二元制下的中國,“進城”、“成為城里人”是惟一有前途的事業(yè)。吳玉亭主觀設(shè)想的“兢兢業(yè)業(yè)工作而達目的”和殘酷的官場邏輯明顯不在一條道上,之間的鴻溝正如鄉(xiāng)下人與城里人之不可通融。鄉(xiāng)村里的熱血男兒,有理想有抱負,主動追求人生之飛躍,卻一步步被現(xiàn)實逼迫到被異化的境地,不能不引人深思。葛水平也許意欲表達的只是“小人物的悲哀”,然而在我看來,官場作為社會的縮影,正可謂社會之隱喻。而鄉(xiāng)下人吳玉亭的遭遇在提醒人們:鄉(xiāng)下人之被異化在當今社會是不可避免的。小說因此具有了深刻而長久的警示意義!
[1]葛水平.比風(fēng)來得早[J].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07,(10).
[2]葛水平.創(chuàng)作談:小人物的悲哀[J].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07,(10).
Country People’s Being Alienated——TakeWu Yu-ting as the Axis
GONG Zi-qiang
(Literature School,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China)
In the novelArrived Earlier than the Wind,young writer Ge Shui-ping takes account of her focus on a s mall bureaucrats,whose name is Wu Yu-ting.Through vivid descriptiongs of Wu Yu-ting’s own alienated and his main social concerns of alienated,the novel tells us a subject of country people’s alienated.In this way,Wu Yu-ting is just a typical,and we can see more implications of our society through him.
Ge Shui-ping;A rrived Earlier than the W ind;Wu Yu-ting;Alienated
I206
A
1008—4444(2011)01—0099—03
2010-11-15
龔自強(1986—),男,河南項城人,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200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當代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