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新
(東莞理工學院 外語系,廣東東莞 523808)
任意性是索緒爾理論的重要概念,索緒爾把它定位為語言學的第一原則或真理。國內外學界對索緒爾的任意性原則討論很多,是很自然的事,但對任意性的研究至今依然存在爭議,未能形成共識。張紹杰指出,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之一在于“人們討論任意性的時候,注意力只是集中在‘任意性’這個術語本身,忽視了任意性概念與索緒爾整體思想體系的內在聯(lián)系”[1]11。本文認為,張紹杰的觀點是中肯的。如果我們把注意力僅僅局限于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系,有關任意性問題的討論就會演變成語言任意性跟語言象似性之間的爭論,這種研究任意性的思路會蒙蔽我們的視線,讓我們離索緒爾語言任意性的真正含義越來越遠。那么,要真正理解索緒爾的語言任意性,就必須把“索緒爾的任意性思想放到更寬闊的歷史背景中去理解”[1]13。本文認為,如果把索緒爾語言任意性放到更廣闊的歷史背景中去理解,則索氏的任意性思想跟否定語言起源問題、建立語言本體論和共時語言學的總體思想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索緒爾明確否認語言起源問題的研究價值,他在《教程》中指出,“語言起源的問題不像一般人認為的那么重要,它甚至不是一個值得提出的問題”[2]108。索緒爾作出這個論斷的時候非??隙ǎ督坛獭分泻芏嗾擖c一樣,他沒有明確告訴我們?yōu)槭裁凑Z言的起源問題不重要,甚至不值一提。在作出上述論斷前不遠處,有一段話,似乎可視為語言起源問題邊緣化的解釋。他說,“語言是前一時代的遺產,人們什么時候把名稱分派給事物,就在概念和音響形象之間訂立了一種契約——這種行為是可以設想的,但是從來沒有得到證實。我們對符號的任意性有一種敏銳的感覺,這使我們想到事情可能是這樣”[2]107-108。索緒爾這里是說,語言起源問題實際上是我們的理論抽象,現實中根本不存在這么一回事[3]。因為“把名稱分派給事物,在概念和音響形象之間建立一種契約”這一過程,我們誰也沒有經歷過,誰也不能證實。那么,這一命名過程就是我們想象出來的,實際上是不存在的。我們注意到索緒爾把語言起源問題跟命名論看成了同一個問題,即語言起源于一個命名過程。他否定命名論,實質上就否定了起源問題。本文認為,索緒爾上述否定語言起源問題或命名論的理由似乎并不充分,他的真正目的是要通過否定語言的起源達到否定人創(chuàng)造語言這個事實。
那么,索緒爾怎樣否定語言起源問題或命名論呢?否定命名論跟索緒爾的語言任意性有什么聯(lián)系呢?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有必要弄清楚命名論是怎么一回事。在索緒爾之前,人們認為語言產生于命名過程。比如,在生產和生活實踐中,有人用“horse”這個聲音來指“horse”這個動物,這就是一個命名過程,“horse”是人們給這個動物分派的名稱。名稱和動物之間的聯(lián)結隨著反復的使用趨于穩(wěn)定化,從而固定下來。語言就是由這樣一個一個命名過程產生的名稱匯集而成的命名集。命名論或命名集語言觀一方面表明,語言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名稱和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是人的意志性行為的結果;另一方面則表明,“horse”這個名稱跟它所指動物之間沒有內在的聯(lián)系,人們當時完全可以用其它名稱來給這個動物命名,這就是索緒爾之前的語言學當中的語言任意性。
如前所述,索緒爾是否定語言起源問題或命名論的。索緒爾提出了跟命名論完全相對立的語言觀,即語言是一個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tǒng)[2]37。索緒爾定義語言符號時,明確指出,“語言符號連結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象”[2]101,后來他“建議保留符號這個詞表示整體,用所指和能指分別代表概念和音響形象”,“能指和所指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因為我們所說的符號是指能指和所指相聯(lián)結所產生的整體,我們可以更簡單地說,語言符號是任意的”[2]102。我們來分析這段簡潔的陳述背后深層的含義。一般來說,如果一個詞表達一個意義或概念,我們可以說這個詞是這個意義或概念的符號,這是命名論的觀點。索緒爾的語言符號雖然也涉及到兩個要素,即音響形象和概念,但我們不能說音響形象是概念的符號,他的符號是概念和音響形象相結合的整體[4]50。這一看似簡單的差異卻有著深刻的內涵。索緒爾把命名論放在符號之外的意義或概念拉進符號內部,把概念跟音響形象并置于符號之中,實際上表明把二者結合起來的是語言符號本身,而不是人的意志性行為。因此,索緒爾的語言符號是沒有創(chuàng)造者的二元符號,語言符號定義本身就否定了語言有創(chuàng)造者這個事實。索緒爾的語言任意性跟其整個理論一樣,建立在否定語言起源問題或命名論,否定語言有創(chuàng)造者這個基礎之上,因而是超越命名論范疇內的語言任意性的。索緒爾的語言任意性不僅指概念和音響形象之間不存在內在的聯(lián)系,更深層次的意義上是說,二者結合在語言符號內部,完全是語言自身運作的結果,跟人的意志性行為無關——換言之,不是人把能指和所指聯(lián)結到一起的,能指和所指就是不可分的,這才是索緒爾語言任意性的真正含義。這也是索緒爾“思想和語言不可分”這一觀點在微觀層次的表現。
索緒爾通過語言符號的定義排除了人的主體作用,賦予了語言任意性全新的內容。索氏的語言任意性動搖了作為命名論根基的西方哲學和語言學的傳統(tǒng)思想,是索緒爾建立語言本體論的基礎;索氏的語言本體論對西方學界有關思想、語言和現實三者之間的關系作了重新闡釋。
索緒爾怎樣確立語言本體論?又怎樣重新闡釋思想、語言和現實的關系?索緒爾的語言學思想在多個方面是不明確的,尤其是其語言本體論問題[5],《教程》中的論述只涉及到語言和思維的關系,他指出, “思想離開了詞的表達,只是一團沒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渾然之物。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常一致認為,沒有符號的幫助,我們沒法清楚地、堅實地區(qū)分兩個概念。思想本身好像一團星云,其中沒有必然劃定的界限。預先確定的觀念是沒有的。在語言出現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2]157。索緒爾在這段話里提出了他的一個基本觀點:思想和語言不可分,換言之,沒有獨立于語言的思想或觀念。我們注意到索緒爾在論述當中聲稱“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常一致認為”,實際上他的這一說法頗值得懷疑:索緒爾之前的哲學家和語言學家?guī)缀醵疾贿@樣認為,索緒爾的觀點完全背離了西方哲學和語言學的傳統(tǒng)[6]。要弄明白索緒爾的語言本體論的精神實質以及索緒爾對思想、語言和現實關系的重新闡釋,我們有必要追溯西方哲學和語言學的傳統(tǒng)思想。
在西方哲學和語言學的傳統(tǒng)中,哲學家和語言學家所持的語言觀就是“語言是命名集”的語言觀或命名論。他們認為語言跟思想是分開的,即假定有現成的、先于詞而存在的概念[2]100。但命名論背后涉及的哲學思想卻很復雜,過去人們討論語言任意性問題,往往追溯到古希臘時期的“唯實論”和“唯名論”,并認為任意性之爭,是“唯名論”和“唯實論”之爭的延續(xù),這種看法其實是不正確的[7-8]。錯誤的原因在于過去人們往往把“唯實論”等同于語言的理據性,認為它跟任意性是不相容的,沒有看到命名論本身就包括“唯實論”和“唯名論”,二者都主張語言跟思想是分開的。
大家都知道西方語言學產生于希臘哲學[9]5,在古希臘乃至于后來的西方哲學當中,有關語言問題的討論從來都是從屬于哲學討論的,而哲學家關心的不是語言問題本身,他們關心的是思想、語言和現實的關系。在這個關系上,柏拉圖跟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剛好是兩種對立觀點的代表。柏拉圖的哲學思想基于他提出的普遍的、無限的、永恒不變的 “理念”[10]78-79。柏拉圖認為有三種桌子:作為理念的桌子自身,因為摹仿理念而存在的現實當中的桌子和畫家畫作上的桌子;畫家畫的桌子不過是現實存在的桌子的摹本或者影像,而現實存在的桌子不過是桌子的理念的摹本或者影像,真實存在的是作為理念的桌子[10]76。那么,在柏拉圖那里,思想、語言和現實的關系可以概括為理念 (思想)→現實→語言這樣一個關系。語言摹仿現實,而現實又是摹仿理念,語言給現實命名,但最終是給真正存在的理念命名。換句話說,理念是先于語言而存在的,理念決定語言,語言跟理念之間存在著內在的聯(lián)系。這就是人們討論任意性時常說的“唯實論”或“自然論”。
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否定了柏拉圖的理念,他認為分離于事物之外的理念是不存在的,事物的概念和事物本身不可分割,原本是一體[10]91。他不贊同柏拉圖提出的“理念”是知識和意義的終極來源,認為我們通過感官所直接感知的“現實世界”才是知識和意義的終極來源。但對亞里士多德來說,語詞和現實世界的關系是間接的,是通過人類的心智聯(lián)結在一起的[1]21。這里思想、語言和現實的關系跟上面的理念 (思想)→現實→語言的關系不同,而是現實→思想→語言這樣一個關系。思想是對現實的反映,語言是給反映現實的思想穿上了一件外衣,也間接地反映現實,但這個過程是人的心智所為,把語言跟現實聯(lián)結起來的是人的理性行為,或者說是人把詞語和現實事物規(guī)約性地聯(lián)結到一起。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唯名論”或“規(guī)約論”。
從上面的討論來看,在西方哲學的傳統(tǒng)中,要么是思想決定語言,要么是現實決定語言,語言處于被動、從屬的地位,只是一個工具,用于給事先存在的概念或外部現實事物命名。索緒爾認為傳統(tǒng)語言學沒有弄清楚研究對象的性質,沒有找到完整的語言學的研究對象。他主張我們一開始就應該站在語言的陣地上,研究語言本身,即語言的自身結構或系統(tǒng)。索緒爾把“語言(langue)”從言語活動中剝離出來,實際上否定了它的創(chuàng)造者,賦予了“語言”任意性的全新內容,也賦予了“語言”語言本體的地位。語言的主體被懸置之后[11],“語言”不再受制于思維和現實,反過來倒是思維和現實受制于“語言”。索緒爾有關思想、語言、現實的關系可以歸結為這樣一個圖式:思想=“語言”=“現實”。思想、現實和語言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沒有獨立于語言的思想或觀念,也沒有獨立于語言的“現實”。本文這里的“現實”,不是外部事物或外部世界的意思,而是索緒爾理論意義上的“現實”,即基于語言構建出來的“現實”。任意性否定了人這個語言的主體,是索緒爾建立語言本體論的基礎,而語言本體論框架下的語言、思想和現實的關系進一步豐富了語言任意性的內涵;索緒爾語言任意性的另一層意義指現實是通過語言構建出來的,語言創(chuàng)造自己的能指和所指[12]75,[1]42。語言如何創(chuàng)造自己的能指和所指呢?語言通過共時的系統(tǒng)來實現這一目的。
索緒爾的語言任意性是他區(qū)分歷時態(tài)和共時態(tài),建立共時語言學的基礎,共時的系統(tǒng)是語言自我創(chuàng)造的機制。索緒爾時代,語言學研究都是歷史的,人們認為只有語言的歷史研究才是科學的。索緒爾則認為,語言學跟經濟學一樣,有內在的二重性,即有區(qū)分歷史和狀態(tài)的需要;語言的歷史研究和語言的狀態(tài)研究,應該是兩個不同的研究,各自有自己的研究對象?!肮矔r語言學研究同一個集體意識感覺到的各項同時存在并構成系統(tǒng)的要素間的邏輯關系和心理關系;而歷時語言學,相反地,研究各項不是同一個集體意識所感覺到的相連續(xù)要素間的關系,這些要素一個代替一個,彼此間不構成系統(tǒng)”[2]143。索緒爾不僅堅持二者必須分開,而且他傾向于把共時態(tài)研究放在優(yōu)先的地位,并認為語言的共時研究才找到了語言學研究的真正對象,才是科學的。他指出,“我們應該集中在某一個狀態(tài)才能把它加以描寫或確定使用的規(guī)范。要了解這種狀態(tài),就必須把產生這一狀態(tài)的一切置之度外,不管歷時態(tài)。語言學家要排除過去,才能深入到說話者的意識中去”[2]120。共時語言學的要點就是系統(tǒng)和系統(tǒng)組成部分的關系,而我們討論這個系統(tǒng)及其組成部分的時候,又必須排除產生它的、發(fā)生于歷時態(tài)的一切。
在索緒爾的理論中,“系統(tǒng)”這個概念具有特殊的意義。索緒爾把語言起源從語言學研究當中排除出去之后,對語言的產生或者說語言符號內部概念和音響形象的最初結合是這樣解釋的:概念和音響形象是一種神秘的結合,結合之前思想和聲音各自都是模糊不清的,語言是在這兩個無定形的渾然之物間形成時制定它的單位。這里既沒有思想的物質化,也沒有聲音的精神化[2]157-158。但把語言符號這樣孤立起來看有很大的危險,他指出,“把一項要素簡單地看作一定聲音和一定概念的結合將是很大的錯覺。這樣規(guī)定會使它脫離它所從屬的系統(tǒng)”[2]159。語言符號作為概念和音響形象結合的整體,是從屬于系統(tǒng)的,是共時的系統(tǒng)的產物。系統(tǒng)首先是一個整體,先于組成部分或單位而存在,我們必須從有連帶關系的整體出發(fā),把它加以分析,得出它所包含的要素[2]159。這樣,語言的單位或符號完全依賴于語言系統(tǒng),系統(tǒng)是語言單位及其意義的來源。索緒爾后來提出“語言是價值系統(tǒng)”,“語言是關系系統(tǒng)”,認為符號處于組合關系和聯(lián)想關系之中,進一步豐富了他的系統(tǒng)論,給系統(tǒng)產生語言及其價值確立了具體的運作機制。
索緒爾的語言系統(tǒng)為什么會具有上述整體特性呢?系統(tǒng)性真是先驗的嗎?有人會解釋說,索緒爾的語言系統(tǒng)是從說話者的角度而言的,說話者面臨的是一個已經形成的語言的狀態(tài)或系統(tǒng)。但任何狀態(tài)是前一時代的遺產,這種解釋反而讓人覺得這個系統(tǒng)來源于命名論,還是無法證明系統(tǒng)是先于組成部分而存在那里的。本文認為,我們根本上就沒法證明索緒爾的語言系統(tǒng)為什么具備整體特征,也不需要證明,因為系統(tǒng)的整體特征是索緒爾觀點創(chuàng)造“語言”這個對象時賦予的,langue指的就是語言系統(tǒng);任意性是“語言”的第一原則,我們認為,系統(tǒng)性跟任意性是有內在聯(lián)系的。一方面,索緒爾的語言系統(tǒng)性是以語言的任意性為基礎的,即系統(tǒng)是以任意性為基礎進行內部組織的[1]119。如果語言存在起源,包含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換句話說,如果我們考慮產生這個狀態(tài)的歷史的一切,那么,語言就不具備索緒爾賦予的任意性,語言也就不可能具備上述系統(tǒng)整體特征;另一方面,系統(tǒng)性也是任意性特征的外在體現,是語言任意創(chuàng)造自己的能指和所指的具體的運作形式。
本文詳細探討了任意性與語言起源問題,語言本體論和共時語言學的關系。研究表明,索緒爾通過否定語言起源問題的研究價值和否定命名論,賦予了語言任意性以全新的內容。索緒爾的語言任意性不僅指符號內部概念和音響形象之間沒有內在聯(lián)系;其更深層的意義是指把概念和音響形象結合起來的是語言系統(tǒng)自己的運作使然,不是人的意志性行為的結果。索緒爾語言任意性的實質是要否定人創(chuàng)造語言這個事實,其理論意義在于它動搖了沿襲千年的語言工具論思想,第一次讓語言具有了本體的地位。語言不再依賴于思想或現實,反而決定思想或現實。任意性的另外一個理論意義在于它是建立共時語言學的基礎。語言因為擺脫了人這個主體的束縛,具有了任意性,它才呈現出系統(tǒng)的整體特征。系統(tǒng)整體特征體現的是語言決定論的精神實質,是語言決定思想或現實的具體的運作機制。這樣,共時的語言系統(tǒng)整體取代了歷時態(tài)的命名論,成了符號和意義的最終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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