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武
(云南大學,云南 昆明 650091)
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中的象征及閾限*
李世武
(云南大學,云南 昆明 650091)
我國工匠建房時要舉行一系列的巫術(shù)儀式,這些內(nèi)容駁雜的巫術(shù)儀式由象征符號和象征行為構(gòu)成。由于工匠大多具有兼職巫師的社會屬性,并且新房建造過程是一個暫時獨立于日常生活的相對神圣的時期,所以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又具有閾限的特征。本文將討論象征對于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的意義、傳統(tǒng)文化迫力對于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中象征體系得以形成的支撐作用,最后通過對田野個案的解析來論述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中的閾限。
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象征;閾限
工匠建房巫術(shù)系統(tǒng)內(nèi)的要素,其實都具有一種傳統(tǒng)性,是一種經(jīng)過長時期積淀的文化事項。文化事項在其歷時性的演變之中,會有新的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但任何新生體的出現(xiàn),都是建立在以往的基礎(chǔ)之上。同時,作為一種過程的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具有兩個突出的特征:象征和閾限。這兩個特征和傳統(tǒng)性依然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比如說一個符號要成為象征性符號,必然是一個意義之網(wǎng)構(gòu)建了它的存在,沒有傳統(tǒng)意義的支撐,一個符號的象征性就得不到特定群落的認可。但是,傳統(tǒng)性并不能代替象征性,象征關(guān)系到人類思維中的抽象、具象、聯(lián)想等機能。至于分析閾限,是在對儀式過程進行條分縷析,這意味著將儀式視為一種動態(tài)的人類行為,一種有規(guī)律和模式可循的行為。本文將討論象征對于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的意義、傳統(tǒng)文化迫力對于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中象征體系得以形成的支撐作用,最后通過對田野個案的解析來論述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中的閾限。
象征可以說是儀式的基本特征之一,我們發(fā)現(xiàn)儀式是被象征化的一系列過程。文學理論范疇內(nèi)的象征是指一種修辭方法,當意象持續(xù)并且重復地呈現(xiàn)和再現(xiàn),那么意象就變成了象征,甚至是象征系統(tǒng)或者神話系統(tǒng)的一部分。[1](P240)儀式意義上的象征顯然與文學理論所闡述的象征大有區(qū)別?!断笳髟~典》這樣解釋儀式:“基本上說,每一個儀式 (rite)都是象征化并再生產(chǎn)出其創(chuàng)造性。所以,儀式與象征的機能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無論是那些緩慢運動的儀式 (ritual),還是有所個性化的儀式 (ceremonies),都與超越運動的節(jié)奏聯(lián)系相結(jié)合;同時,每一個儀式都屬于一種聚合,即受到力量和類型的深刻影響,儀式的功能來自于不同的力量和這些力量相互交錯所發(fā)生的權(quán)力表達?!盵2](P202)儀式上的或文學上的象征無疑都必須將象征的原初意義考慮在內(nèi):“象征,英語為 symbol,在希臘語中,‘象征’的詞根是表示把兩種不相關(guān)的事物 ‘聯(lián)系起來’,它們的重新組合產(chǎn)生出某種新的東西,由于更為復雜而顯得更有價值,這是象征的原始意義?!盵3](P102)象征無疑是人類的一種再創(chuàng)造行為,是一個賦予事物、行為以特定意義的文化行為。
在建房巫術(shù)儀式中,象征行為是無處不在的?;Z族通過在土地上種下種子,以種子是否出齊作為判斷是吉祥福地還是不吉祥的兇地的依據(jù);獨龍族擇地基時將種子放在灼熱的石板上,以種子受熱炸動之后是否離開石板來判斷兇吉。在信仰宗教和巫術(shù)的時代,占卜時所發(fā)生的現(xiàn)象就是神諭的象征,在那樣的思維模式下,偶然性得不到應(yīng)有的承認,人的思維朝著有利于解釋神諭的方向發(fā)展。建房儀式中由巫師或工匠來進行的占卜行為,如看雞卦等等,其實都是把特定現(xiàn)象視為神諭,神靈通過特定現(xiàn)象向人們吐露真言,指導人的行為。為了更加明晰地對建房巫術(shù)儀式中的象征現(xiàn)象進行分析,我們有對象征現(xiàn)象進行區(qū)分的必要,即在象征現(xiàn)象中,存在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象征符號的存在;第二個層次是象征行為的存在。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是象征符號還是象征行為,都是具有傳統(tǒng)意義的,因為傳統(tǒng)意義是象征在特定群落中受到承認的必要條件。例如普米族所崇拜的中柱并不是房屋架構(gòu)里的中柱,而是在新蓋的房子邊上立一棵青松,以這棵青松象征房子的中柱。普米族用宗教頌詞般的語言來歌唱這棵中柱:“這是一棵珍珠裝飾的柱子,這是一棵碧玉鑿成的中柱。這是一棵帶來吉祥的中柱,這是一棵圣潔無瑕的中柱?!袷サ闹兄?請接受我們的崇拜!”[4](P1268)現(xiàn)實中一棵普通的松樹,在象征性的思維模式里,卻具有了無比豐富的意義,象征性將平凡的東西神秘化,將簡單的東西復雜化,在簡單與復雜,平凡與神秘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在象征的世界里,真正深刻的不是借以表意的符號,而是符號所表達的意義,象征就是以符號進行表意,所以對于符號意義的最終解釋權(quán)屬于文化持有者。云南西雙版納傣族建造竹樓時要挑選象征男性的男柱 “梢召”(又叫王子柱)、象征女子的女柱 “梢喃”(又叫公主柱),中柱、家神柱 (梢丟瓦拉很)、靈魂柱 (梢歡),這些神圣的柱子必須樹干通直粗圓,因為柱子的通直粗圓是家庭未來家業(yè)興旺繁榮的預示,柱子上掛上的芭蕉葉是驅(qū)趕惡龍的辟邪靈物,中柱下墊的冬島、冬芒樹葉則是為了避免侵擾龍王。[5](P699)我們把象征現(xiàn)象分為象征符號和象征行為并不是要將二者孤立對待,事實上,在建房巫術(shù)儀式中,象征性行為正是通過有程序性地使用象征性符號來完成的,沒有象征性符號,一個儀式就不可能稱其為象征性行為,巫師和工匠們總是要借助象征性符號來使他們的行為意義深刻。所以有學者指出,儀式行為獨特屬性在儀式中得以保持的最小單元是象征符號,這些象征性符號在物件、行為和意義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因為象征性符號和他們所象征的對象上有著品質(zhì)、事實或思維上的聯(lián)系。因為傳統(tǒng)文化迫力的存在,象征符號成為了典型或代表,得到信眾的集體認同。象征符號也是促成聯(lián)想的符號。[6](P19)
以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中最重要的程序之一——上梁儀式為例,上梁儀式中使用的每一件物件幾乎都被象征化了。梁是紫金梁,甚至是龍;柱是通天柱或玉柱;用以祭祀神靈的雞是金雞、鳳凰雞或王母娘娘報曉雞;木匠祭祀的對象——魯班、姜太公及其它,通常以神位的形式來象征,加上人類的偉大發(fā)明——文字的使用,使得神靈的象征更加明朗;八卦、上梁錢,以及豐富多彩的用于拋灑的物件,無一不具有象征的意義。這些象征性符號中,有些符號因為有長達數(shù)千年甚至更久的信仰系統(tǒng) (如民間傳說)作為支撐體系而獲得了堅如磐石的憑據(jù) (如魯班、姜太公、八卦、雄雞等);有的符號所建立的物和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卻未必有過多的支撐體系,而是出于人們在物和未來生活之間建立起的聯(lián)想 (如水族用于包梁的年歷、筆、墨、椿樹枝、扁柏樹、鹽茶米豆等等)。[5](P947)“象征符號和人們的利益、意向、目標和手段相關(guān),不管這些是明確表述出來的還是得通過我們觀察到的行為推測而來?!盵6](P20)象征性符號的使用具有強烈的目的性,但是建房巫術(shù)儀式中的象征性符號無論多么駁雜多變,都以辟邪或求吉為目的。
當然,工匠們特定的巫術(shù)性動作中也體現(xiàn)出象征思維來。在工匠的每一個巫術(shù)動作中,都將象征滲透到其中,這時的動作之所以具有巫術(shù)意義,其實就是因為它是象征性的。如土家族木匠上梁儀式中的上枋儀式就明顯體現(xiàn)出這一特性,工匠配合著動作唱道:“梯上一步,一步大發(fā),梯上二步,兩儀太極。梯上三步,三生佳運。梯上四步,四季發(fā)財。梯上五步,五子登科。梯上六步,祿位高升。梯上七步,七姊妹團圓。梯上八步,八上八發(fā)。梯上九步,九長久遠。梯上十步,萬事大吉?!泵恳徊蕉加衅涮囟ǖ南笳饕饬x。[7](P19)再如浙江東陽市的工匠在撒五谷儀式中唱道:“一把五谷拋到東,東家要成大富翁;一把五谷拋到西,東家財主笑嘻嘻;一把五谷拋到南;餐餐小盤加大盤;一把五谷拋到北,一年四季不愁食;一把五谷拋到地,東家元寶滿倉又滿廚;五谷豐登萬萬年?!盵9](P139)再如向東西南北中五方拋撤物品并配合有五行觀念的禱辭,其實都是一種帶有巫術(shù)性質(zhì)的求吉禱辭。無論工匠們的求吉禱辭是依據(jù)傳統(tǒng)模式還是自由地臨場發(fā)揮,其儀式目的都是圍繞著求吉而展開的,此時工匠拋撤的巫術(shù)靈物就是象征符號,而拋撤的行為是象征性的行為,整個儀式都被象征化了?!皟x式象征符號最簡明的特點是濃縮 (condensation)。一個簡單的形式表示許多事物和行動。”[6](P27)象征性符號的使用乃是人類所特有的一種智慧,是人類想像力發(fā)達的表征。以簡蘊繁、以少代多、通過象征性符號的使用,人類有了象征性行為,一個意義之網(wǎng)被人類運用象征性符號的行為編織起來。
維克多·特納強調(diào),過渡 (transition)是一種過程,一種生成,在通過儀式中,過渡還是一種轉(zhuǎn)換。他將過渡比喻為“正被加熱到沸點的水,或正從蛆變成蛾的蛹”。他還從文化特性的角度強調(diào)過渡和狀態(tài)之間的區(qū)別。[6](P94)特納之所以要強調(diào)狀態(tài)和過渡之間的區(qū)別,是因為在他看來,對他的儀式理論具有直接啟發(fā)意義的范根內(nèi)普的關(guān)于通過儀式的理論其實都屬于“狀態(tài)”的范疇。范根內(nèi)普認為,過渡儀式可區(qū)分為分離、邊緣 (或閾限)、聚合三個階段。[6](P94)
很明顯,工匠建房巫術(shù)儀式屬于一種過渡性的儀式,這種儀式具有特納所說的模棱兩可的特性,參與到巫術(shù)儀式中的個體具是一種 “閾限人”的身份。[6](P97)從職業(yè)的角度看,中國的建房工匠其實具有多重社會身份。在鄉(xiāng)村社會中,工匠往往是農(nóng)忙時在家做農(nóng)活,農(nóng)閑時外出建房,即使是專職的工匠,其身份也包含了兩重,即技術(shù)意義上的工匠和巫術(shù)意義上的巫師。建房工匠在不同時期都面臨著角色轉(zhuǎn)換 (以鄉(xiāng)村建房工匠為例):農(nóng)民 (農(nóng)忙時期)——工匠 (建房時期)——巫師 (施行建房巫術(shù)時期)。作為閾限人的建房工匠在施行巫術(shù)的時期變成了一種模棱兩可的角色,他 (他們)是農(nóng)民嗎?是工匠嗎?是巫師嗎?是又不全是,模棱兩可,以往的社會文化背景對其進行了身份定位,當其在新的語境中行動時,卻無法徹底脫離原來的身份。
云南楚雄彝族的工匠施行的巫術(shù)是一種在農(nóng)耕文明狀態(tài)下成形并成熟的巫術(shù)形態(tài),屬于《魯班經(jīng)》系統(tǒng)的巫術(shù)。木匠們平時和一般的農(nóng)民沒有任何區(qū)別,耕田種地,只是因為木匠擁有技術(shù)和巫術(shù)知識,所以村民對于木匠保持著一種敬意,不過這種敬意是蘊含著的,在日常生活中,木匠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墒?當建房時期到來時,木匠的農(nóng)民身份其實被弱化了,而關(guān)于技師和巫師的身份卻被凸顯出來。在建房儀式中,工匠每一個巫術(shù)動作都將關(guān)系到房主未來的生活福祉,也就是當?shù)厝苏f的家運。可以說,木匠的每一步技術(shù)程序都用相應(yīng)的巫術(shù)程序相配合——技術(shù)和巫術(shù)并行不悖。巫術(shù)的施行一方面是為了保證技術(shù)的順利完成,如建房中不會出現(xiàn)意外事故;另一方面則是作用于房主的未來生活。
對建房工匠而言,建房的第一個步驟是興土動工,木匠在此要殺死一只會打鳴的公雞,他們認為不會打鳴的公雞沒有驅(qū)邪除煞的功效。期間,有一理念稱為 “領(lǐng)生回熟”,即祭祀祭品殺死后祭祀一次,將祭品煮熟后再祭祀一次。生祭品是為了祭祀土地,熟祭品的祭祀會令主家建房后大發(fā)大順。另一種解釋是生祭品祭祀天地,熟則意味著一帆風順。祭品除了公雞之外,還有米和茶,所有的祭品都要遵循“領(lǐng)生回熟”的要領(lǐng)。木匠和泥水匠對技術(shù)上毫不含糊,他們對于材料的使用有較精確的計算。如三間兩層的房屋需要 12000個土基,一個土基 40公分長,二十公分寬。①當?shù)厝嗽诮ㄖ惺褂玫牟牧?用泥和切成段的干稻草合成,為長方體,有固定的制作模具,是一個立方體的木框。對于木匠而言,第二個重大的儀式是架木馬,伐木時,須先砍中梁,因為中梁乃是木中之王。殺一只大公雞祭祀中梁,然后將中梁靠在墻上,避免有人跨過。之后開始制作木料。豎柱前的夜里,要舉行送木神的儀式。木匠用木棍架成三只腳的木馬一對,用一根木棍代表中梁。從真正的中梁上鋸下一個木粑粑,②圓形木片。在上面寫上“圓木大吉”四個字。木匠用木頭制作成代表性的鋸子、斧頭等木工工具的模型。接下來是制作神位,在木板上寫上“曲尺童子之神位”、“墨斗郎君之神位”、“賜奉魯班仙師魯國公輸子之神位”,將三個神位插在盛滿米的斗中。①斗:一種計算糧食多少的傳統(tǒng)工具。送木神的木匠要向地師請教送木神的方向,方向是根據(jù)八卦方位定的,一般送往南方或北方,要一直走到看不見房子的地方,不能遇見人。臨走之前在每個柱腳下燒香。將所有的祭品送到水邊后,將工具模型、牌位、圓形木片燒毀。工匠背對著村莊,將灰燼撒入水中。這一儀式的目的其實是象征著魯班仙師已經(jīng)降臨,預先為工匠驅(qū)除了建房過程中的種種障礙,作為精靈的木神也被送走了,不會在家中作怪了?;氐郊液?放一封鞭炮,用木棍在柱腳下敲三下,大叫 “起!起!起!”柱腳的香如果燒不盡,預示著上梁時要出大事;如果燒盡了則大吉,特別當燒香時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則是最為吉利的征兆。
第二天,木匠開始和泥水匠一起豎柱。下午三點將中梁的排位供在梁邊,豎柱完成后,將中梁排位供在中堂的墻上。祭品是豬頭,祭祀的時間約為一小時。在祭祀的時間里,將一個八卦圖包在中梁的中間,在八卦圖中心釘上一個銀幣。點梁時,主家將公雞送給木匠作為禮物,木匠將公雞用酒灌醉,將雞冠掐破,以血點八卦圖的四方,并念咒語。包八卦圖、灌酒時都有相應(yīng)的咒語。
包八卦圖時念:
小小中梁,一丈一尺六寸長,仙天八卦,奉來包棵大紅梁。自從豎柱日子包過后,嚇得一切邪魔鬼祟去遠方。自從豎柱日子包過后,人丁清吉,財源豐富,方方來財,五谷豐登;糧食滿倉,裝滿前倉裝后倉;六畜興旺,豬、狗、雞、鴨、牛、馬、驢、騾全面發(fā)展。
灌酒時念:
一杯灌金雞,金雞吃了笑嘻嘻;二杯灌金雞,金雞吃了身披五彩衣;三杯灌金雞,金雞吃了叫嘰嘰。點梁時念:
雞雞雞,身穿五彩衣,下得三雙六個蛋,抱得三雙六個雞。第一個飛到山中去,取名叫野雞;第二個飛到山箐里,取名叫箐雞;第三個飛到竹棚里,取名叫竹雞;第四個飛到秧田里,取名叫秧雞;家中養(yǎng)著這只,叫作點梁雞。
點梁之后是拉梁。木匠用食鹽雕成一個塔的形狀,②舊時農(nóng)村食用的食鹽凝結(jié)成塊狀,故可以用來雕刻。與一個元寶一起拴在提梁線上。向上提梁時念:
中梁,中梁,你在山中做樹王。伐青日子請你根子做中柱,木尖子做中梁。拉梁,拉梁,小小草龍③草龍:一種由稻草搓成的粗繩子,長達數(shù)丈。草龍之稱亦是受到龍崇拜的影響。長又長,請拉梁君子放下拴中梁,一頭拴中梁,一頭拴梁腳。提梁之后念:
中梁合在中柱上,金銀財寶天天有。念完之后,將手中的元寶扔給主家。拉梁之后就到了最為隆重的撒拋梁儀式。撒拋梁之前,用龍繩將拋梁粑粑向上拉,④拋梁粑粑的過程中其實包括了撒面粑粑、錢幣和糖果。拋梁粑粑裝在一個大斗里。木匠一邊拉斗一邊念:
小小升斗四角叉,粑粑撒給客人吃,小斗奉還主人家。接不著我的寶們富貴榮華;接著我的寶們榮華富貴。天上的寶賜下,地上的寶撿起來。⑤們:當?shù)胤窖?相當于漢語中的 “么”。
斗拉上梁后,木匠師傅向四面八方拋撤斗中之物,謂“撒拋梁粑粑”,口中念道:
一撒東方甲乙木,金銀財寶上秤稱;二撒南方丙丁火,□□□□□□□□;三撒西方庚辛金,金銀財寶萬萬五;四撒北方壬癸水,金銀財寶似流水;五撒中央戊己土,□□□□□□□□。⑥省略的內(nèi)容屬于木匠年邁,記憶力衰退,無法記全的部分。
梁下的小孩和一部分成年人就會爭搶粑粑、錢幣等物,撿到的人會有好運,場面十分熱鬧。撒梁之后是“架枋出水”,用兩根椽子釘在木頭上,用瓦蓋住,提一壺水,將水澆在瓦上,念:架枋出水,大吉大利!
之后就是釘椽子、木頭和蓋瓦。封龍口時,①龍口為房頂?shù)囊粋?cè)最末端。如果最后一片瓦蓋好之后還需要將另一片分開來補充,則可根據(jù)補充的部分占卜出主家還剩下多少錢。以魯班尺來計算,如 1000元等于一寸。②《朱氏圖》載:營造尺即木匠曲尺,今木匠曲尺一尺得營造尺九寸。嘗詢匠氏曲尺異同,答云:自古至今無二尺,蓋明代營造尺由工部更定頒行,而匠氏自用其高曾之矩,故不同也。見原任知縣胡彥升撰:《樂律表微》卷一,度律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遏敯嘟?jīng)》記載有“魯班真尺”一條目:按魯班尺乃有曲尺一尺四寸四分,其尺間有八寸,一寸準曲尺一寸八分。內(nèi)有財、病、離、義、官、劫、害、本也。凡人造門,用依尺法也。假如單扇門,小者開二尺一寸,一白,般尺在 “義”上。單扇門開二尺八寸在八百,般尺合 “吉”上。雙扇門者,用四尺三寸一分,合四祿一白,則為本門,在 “吉”上。如財門者,用四尺三寸八分,合“財”門吉。大雙扇門,用廣五尺六寸六分,合兩白,又在吉上。今時匠人則開門闊四尺二寸,乃為二黑,般尺又在 “吉”上。及五尺六寸者,則 “吉”上二分,加六分正在吉中,為佳也。皆用依法,百無一失,則為良匠也。見 (明)午榮編,李峰整理:《新刊京版工師雕斫正式魯班經(jīng)匠家鏡》,海南出版社,2003年 8月版,第 39—40頁。此外,《魯班經(jīng)》還記有《魯班尺 (詩)八首》、《本門詩》、《曲尺詩》等。魯班尺的使用依據(jù)是十分復雜的術(shù)數(shù)學原理,是將長度與人生禍福相聯(lián)系的一種思維模式。在龍口內(nèi)封入一本通書,將通書內(nèi)所有的火字用筆劃掉,這樣可以避免火災(zāi)。在龍口內(nèi)封入一支毛筆和一錠墨,這樣主家會出讀書人。龍口封完之后,作為工匠的建房技術(shù)程序已經(jīng)完成了。當然,在建房中也有工匠因為遭到主家的刻薄對待而施法禍害主家的情況,如將一只破毛筆藏在柱洞內(nèi),夜間就會有白頭老嫗從柱子上爬下來。這種巫術(shù)在民國時期十分盛行,當時的木工持有《木工經(jīng)》,后來失傳了。
建房完畢,木匠還要對雞骨進行占卜,占卜儀式是一個可能導致未來很長時間內(nèi)當?shù)卮迕裉幱诳謶只蛐老矤顟B(tài)中的行為。占卜時,所有人都圍在木匠身邊,木匠的每一句話都會引起聽眾的心理變化,占卜的方式主要有六種:第一種:觀察雞嘴內(nèi)的雞須,如果雞嘴內(nèi)的兩根細須彎則為吉;如果是向兩邊岔開,不彎則為兇。第二種:雞的上嘴殼 “柳葉”全部在為吉;掉了則為兇。第三種:雞眼角內(nèi)有一根白須,須頭上什么也沒有為吉;如果有雜物則家中還有事情要辦。第四種:看雞腦殼的合縫處,有紅點則主家要發(fā)財,看紅點大小則知財多少;腦殼內(nèi)有一條縫為地槽,如果地槽內(nèi)有橫線,則不久要死人,無橫線則為吉;腦殼中間的合縫兩邊如果有霧氣狀,則要下雨,無霧氣則天晴。第五種:看雞大腿上的黑點數(shù),有四個黑點為四平簽;一只腿上有一個點為上上簽;若有三個洞則為下下簽。蓋房子是四平簽好,求事則是上上簽好。第六種:將雞腦殼和雞尾骨平放在一起,觀察是頭高還是尾低。頭高則吉,尾低則建房收尾時有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村民們認為這種占卜十分的靈驗。③上述云南楚雄彝族地區(qū)的工匠建房巫術(shù)的材料主要來自于筆者的三次田野調(diào)查。第一次:被訪談人:李佐春,75歲,男,彝族,當?shù)刂窘?。訪談地點:紅村。訪談時間:2008年 7月 23日。訪談人:李世武。第二次:被訪談人:李萬春,65歲,彝族,當?shù)刂窘?。訪談地點:紅村。訪談時間:2008年 8月 20日。訪談人:李世武。第三次:被訪談人:巴紅祥,50歲,彝族,當?shù)刂窘?。訪談地點:巴大村。訪談時間:2009年 7月 22日。年紀越輕的木匠對巫術(shù)的熟悉程度越低,也就越少運用。三位木匠彼此都很熟悉,所以材料中以李佐春木匠的講述為主,以兩位木匠的講述作為補充。此外,巴紅祥木匠極力強調(diào)工匠建房巫術(shù)是封建迷信,但是有時迫于房主的要求則不得不施行。另外兩位老木匠則極力認為這些儀式都是必需的。事實上,除了禍害、報復主家的巫術(shù)之外,作為主體的求吉部分,其實具有將村落中的民心凝聚起來的作用。建房不僅是一個技術(shù)和巫術(shù)的過程,更是一個村民團結(jié)互助、維系情感、釋放壓力的過程。
建房完成之后,工匠又回歸農(nóng)民身份,不再具有 “閾限人”的特性 (場合意義上的)??梢哉f,這種過渡或閾限的階段,處于特定時空中的人和物其實都已經(jīng)被普遍地傳染了。房子必須通過巫術(shù)儀式的施行才適合人居住,工匠既是技師又是巫師、還是農(nóng)民;作為房主以及參與的人,都是這一階段中的一分子,巫術(shù)儀式中的所有物件,都具有了象征的意義。其余調(diào)查收集到的工匠建房巫術(shù)的個案也符合這樣的邏輯分析,沒有贅述的必要。事實上,還可以將建房前、建房中和建房后三個階段對應(yīng)地劃分為世俗、神圣和世俗的階段:世俗 (建房前)——神圣 (建房中)——世俗 (建房后)。當然,所謂的世俗和神圣只是一種相對的劃分,如在拋梁儀式中,世俗的意味也十分明顯。一方面是來自巫術(shù)的神圣;一方面是來自吉慶的世俗。無論如何,在儀式過程中,參與者確實經(jīng)歷了過渡性的心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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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mbols and Limits in the Carpenter’s House-building Witchcraft Rite
LI Shi-wu
(Yunnan University,Kunming,Yunnan 650091,China)
When Chinese carpenters begin to build a new house,there is a series of complex witchcraft rite,made up of symbols and symbolic acts.Owing to the fact that the carpenter,in most cases,acts as a wizard and the process of a new house building is a relatively holy period,the carpenter’s house-building witchcraft rite has its own limits.The present article first discusses the significance of symbols in carpenter’s house-building witchcraft rite.Then the present author argues the traditional cultural supporting functions of symbolism in the carpenter’s house-building witchcraft rite.Finally,on the basis of field work,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limits in the carpenter’s house-building witchcraft rite.
carpenter’s house-building witchcraft;rite;symbol;limit
B992.5
A
1671-7406(2011)05-0098-06
2011-01-23
李世武 (1984—),男,彝族,云南楚雄人,云南大學中文系中國少數(shù)民族藝術(shù)專業(yè) 2010級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民俗學研究。
(責任編輯 劉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