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芳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北京,100088)
論瀆職犯罪中的人情因素
魏明芳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北京,100088)
瀆職犯罪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上的犯罪,在犯罪原因上,人情因素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谥袊鴤鹘y(tǒng)的家庭親情關系和道德倫理,人情成為人們社會交往中的基本觀念和自覺遵守的準則。通過介紹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情觀的內(nèi)涵及生成原因,分析人情在日常社會交往中的運作,進而探討瀆職犯罪中人情因素的表現(xiàn)和積極、消極兩方面的作用。為了預防瀆職犯罪,建議國家工作人員應當堅守人情底線,而法律也要增加親和力。
人情;交往;瀆職犯罪
瀆職犯罪是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或者徇私舞弊、濫用職權、玩忽職守,妨害國家機關公務的合法、公正、有效執(zhí)行的行為。[1]它損害了國家機關正常的工作秩序,也使國家與人民利益遭受重大的損失。截至2009年6月,檢察機關共立案偵查瀆職侵權犯罪案件 31202件,涉及人員38754人,已偵結提起公訴17943件,涉案23308人,[2]由此可見目前我國職務犯罪的高發(fā)性。尤其是中共上海市委原書記陳良宇受賄、濫用職權違規(guī)使用社?;鸢?,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原局長鄭筱萸受賄、玩忽職守導致藥品市場管理混亂案等重大特大瀆職犯罪案件在社會上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
我國現(xiàn)行刑法在關于瀆職罪的規(guī)定中,有12個條文使用了“徇私舞弊”一詞,刑法第399條還使用了“徇私”、“徇情”的概念。國家工作人員正當履行職責所要實現(xiàn)的是國家的公共利益,而“徇私”、“徇情”類瀆職犯罪卻為了照顧自己或他人的情面、利益而非法行使職權。究其原因,除了犯罪者本人的道德水平、相關法律缺失以及監(jiān)督體制不健全等因素之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層面起決定作用的即是“人情因素”。
中國社會素有看重“人情面子”的傳統(tǒng),林語堂曾經(jīng)說過,“面子、命運和人情是統(tǒng)治中國的三女神”。[3]人情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禮記·禮運》中,“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非學而能”。這里的人情主要是指人的天然的和自生的情感?!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給出了人情的五種含義:一是人的感情、人之常情,即人的七情六欲;二是情面和交情;三是恩惠、情誼;四是禮節(jié)應酬、交際等風俗;五是饋贈禮物。許多學者也對人情的概念作出了界定,其中金耀基(1980)所提出的人情內(nèi)涵的三個層次得到很多學者的認同,他認為人情可以指人之常情、在人際交往中表達情感所互相交換的資源以及人們相處或交往的法則。[4]另一個思路則是把人情放在人際關系的背景下理解,翟學偉把人情定義為中國人際關系中包含血緣和倫理的交換行為,它是中國人際交往的主要方式,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國人以親情(家)為基本的心理和行為樣式。[5]
人情的產(chǎn)生與傳統(tǒng)中國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密切相關,并以傳統(tǒng)社會的家族制為前提。農(nóng)業(yè)社會中的土地不能移動,生活在這些土地上的人也就長期居住在一起,家庭生活中的血緣親情和鄉(xiāng)村生活中的聚族而居使得中國人的生活和交往以家為重,在為人處事中也就加重了情的成分。正如梁漱溟所說:“中國人的生活,既一向倚重于家庭親族之間,到最近方始于趨于超大家庭的大集團,‘因親及親,因友及友’其路仍熟,所以遇事總喜歡托人情?!保?]隨著生產(chǎn)活動的發(fā)展,人們將這種家族的社會組織進一步擴展到家族以外的社會團體和組織,因此導致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與他人交往的觀念及基本準則為泛家族主義。在這種家族化的社會構成和泛家族主義觀念的影響下,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講究的就是人情和互惠互利。
中國傳統(tǒng)的宗法倫理是從“孝”出發(fā),以“孝”推出“悌”,再推出“信”,以己為中心通過血緣關系擴展成一個有親疏遠近之分的倫理圈。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把這種社會結構稱為“差序格局”,“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fā)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在這個圈子中,波紋最深、每個人最切身且最看重的是個人的利益,然后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一層層推出去。首先是親屬,然后是近親,繼而是遠親、朋友,再遠至同學、同事、戰(zhàn)友等都可以拉入這個圈子,稱為“自家人”,“‘自家人’可以包羅任何要拉入自己圈子、表示親熱的人物”。[7]中國人對與自己關系不同的人往往采取不同的方式予以對待,以表明親疏遠近,如親人有親緣關系,宗族有同族關系,相鄰有地緣關系,同學有學緣關系,同事有業(yè)緣關系。
“走后門、托人、求情”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司空見慣的社會交往模式。為了維系已有的人情與獲得將來的人情,人們往往采取拜會請安、請客送禮、托人說情等手段進行感情投資。中國的人情觀實際上就是一種看重熟人關系,講究個人感情和人情往來,并隱含期權回報的人際交往理念。儒家講究“來而不往非禮也”、“有恩不報非君子也”,就是對“交換”的重視。儒家文化中認為人際交往合不合理,就在于合不合乎人情。有血緣關系的的親友間進行交往時,人們主要是注重加強和穩(wěn)定他們之間的情感,并不過多地考慮從對方那里獲得利益。而中國是一個“熟人社會”,熟人是指交往雙方彼此認識、有一定程度的情感關系,但其情感關系又沒有深厚到可以隨意表現(xiàn)出真誠的行為,即使是陌生人也可以通過托情將關系不斷擴張外延。其中交往雙方不僅預見到他們將來可能再次進行情感性的交往,而且他們還會預期到其共同關系網(wǎng)內(nèi)的其他人也可能了解他們交往的情形,并根據(jù)社會規(guī)范的標準加以評判。[8]當某人需要某種社會資源時,人們往往首先求助于自己的“關系網(wǎng)”、“熟人圈”給予協(xié)助,而被求助者則會陷入人情困境中,大多數(shù)人鑒于血緣和情感上的關系難以拒絕,否則會招致輿論的譴責,還可能破壞良好的人際關系。
在中國早期社會中,道德倫理、鄉(xiāng)規(guī)民約、風俗習慣等調(diào)整著人們的社會生活,人們依靠著人情倫理正常地進行交往。隨著國家、私有制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社會迫切需要一個更加強有力的制度予以管理,于是產(chǎn)生了一種由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的、調(diào)整人們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的強制規(guī)范——法律。法律作為與人情相對的概念,它是超越情理的東西,是理性的產(chǎn)物。法律要求一切活動嚴格按照法條的規(guī)定和法定程序進行,而傳統(tǒng)的人情觀則規(guī)避法律的規(guī)定,期望在制度之外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尤其在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和商業(yè)文化的背景下,現(xiàn)代經(jīng)濟的資源自由配置成為可能,使得人情趨于利益化和擴張化,人情開始超出一般的人際交往范疇,滲透到社會生產(chǎn)、交換、消費、流通等各個領域。
我國刑法第385條、第388條所規(guī)定的瀆職犯罪的主體為國家工作人員,刑法第93條的規(guī)定國家工作人員是指國家機關中從事公務的人員,“國有公司、企業(yè)、事業(yè)單位、人民團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和國家機關、國有公司、企業(yè)、事業(yè)單位委派到非國有公司、企業(yè)、事業(yè)單位、社會團體從事公務的人員,以及其他依照法律從事公務的人員,以國家工作人員論”。對于何謂“從事公務”,《全國法院審理經(jīng)濟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下稱《高法紀要》)規(guī)定,“從事公務,是指代表國家機關、國有公司、企業(yè)事業(yè)單位、人民團體等履行組織、領導、監(jiān)督、管理等職責。公務主要表現(xiàn)為與職權相聯(lián)系的公共事務以及監(jiān)督、管理國有財產(chǎn)的職務活動”。國家工作人員作為國家公共權力的行使者,其享有著法定的分配公共資源與福利的權力,加之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公共信息不夠公開、透明,國家工作人員自然成為人們競相托人情、討好的對象。不論是評職稱、經(jīng)費劃撥、上級考察、成果獎勵,還是申訴冤屈、爭取從寬處罰等,人們紛紛尋求他們的幫助。嚴格從法律規(guī)定和職業(yè)道德來說,國家工作人員應當按照法定的程序?qū)ο嚓P問題予以處理,并拒絕當事人一些非法或越權的請求。但是在傳統(tǒng)的人情觀念里,一個人做了官,如果不給親戚朋友一點好處,就會被叫做不懂人情世故,進而很難在社會上立足。
正如有的學者指出:“掌握權力的每個人都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家庭的利益或者他覺得應忠于的利益來利用權力?!保?]公權力因而容易蛻變?yōu)槿饲橘Y源,國家工作人員的地位和權力成為人們獲得有利發(fā)展條件的一種可交換資源,而且比起按法定程序辦事,通過人情辦事的途徑方便迅速且更能使當事人安心。比如,當一個人被予以刑事追究時,他的親屬本能的反應不是去尋求正當?shù)姆杀Wo,而是千方百計地去找自己熟悉的辦案人員,請求他的恩惠。由于中國人很重視個人關系和人情,被請求的人如果面子和權力夠大,他的說情就可能成功,當事人就可以免于拖延時日的法律訴訟和高昂的訴訟費用?,F(xiàn)實生活中徇情枉法、以情擾法等事件的背后都有以利益交換為背景的情面因素在發(fā)揮作用。有的國家工作人員雖然因為人情對某些人予以特殊化對待,但是未超出法律可容忍的界限,如為人提供外部不易得到的信息或者方便,此種行為不會受到法律的懲罰。然而有些人辦事卻沒有把握好限度,超出了法律的容忍范圍,危害了國家、社會和他人的利益,輕者會受到紀律處分,嚴重者則構成瀆職犯罪而受到刑事追究。
這種以血緣關系和家族觀念為基礎的人情因素對公權力行使的影響不僅在我國,還在許多現(xiàn)代化程度較低的國家普遍存在?!霸诜侵藓陀《龋粋€人利用自己的職權為其親友謀取職位并不被看作是不合乎道德的。因為依據(jù)傳統(tǒng)觀念而言,他所做的事只是一個大家族中每一位忠誠成員所希望他去做的事。假如他不這樣的話,便會受到訓斥”。[10]人情作為人們在社會交往中的基本觀念和自覺遵守的準則,我們不能忽視其存在的必要性和積極作用。人情在維護家庭團結、維持人緣關系、保證社會穩(wěn)定方面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而且在許多情形下,人情已經(jīng)演變成某種工作資源和工作因素,國家工作人員通過此可以積累社會資源、獲取有價值的信息、開闊視野見識,還可以借助人情往來全方位地了解社會情況、體察社情民意、借鑒和吸收有價值的思想經(jīng)驗,以提高自己的工作能力并更好地服務人民大眾。而如果缺少人情的潤滑,很多本能正常開展的工作將難以推動。
當然,人情的負面效應也是不可小覷的。如果人們事事通過人情尋求幫助,忽略正當?shù)某绦蚝椭贫?,勢必削弱法律和?guī)章制度的權威,還有可能影響社會的公平正義,尤其是在有權勢者、富人、有關系的人和那些沒有關系的窮人之間產(chǎn)生一種資源上的不平等。對于瀆職犯罪,一些人會以“好心辦壞事”、“情有可原”來為其開脫罪責,但是據(jù)統(tǒng)計,瀆職犯罪的平均個案損失是貪污案的17倍。人情的規(guī)則是講究對等報酬的,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自己的權力施與人情,別人必定會回報以利益如金錢等。無論相關國家工作人員的初衷有多單純,長期、深度地參與人情很容易使人抵擋不住利益的誘惑,滋生權錢交易、權色交易,這是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因為腐敗而倒下的國家工作人員的教訓所反復證明的。近年來,僅在東南亞,因“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家族腐敗而導致的政府垮臺事件就有很多,如菲律賓的馬科斯案、印度尼西亞的蘇哈托案等。[11]
從中國的傳統(tǒng)道德倫理和社會交往規(guī)則來看,人情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為了保證社會活動有秩序的開展并預防瀆職犯罪的發(fā)生,我們應當堅守人情底線,講究人情處理技巧,防止人情變異。首先,凡事盡量公事公辦,破除對人情的迷信和依賴。過去人們辦事之所以倚重人情,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信息的不透明、不對稱,需要找熟人了解下內(nèi)幕消息或關鍵環(huán)節(jié),以便有針對性地展開活動。加之行政司法事項的處理程序過于繁瑣、辦事標準不夠明確,而且缺乏有效的監(jiān)督和制約,使得相應的國家工作人員可以根據(jù)親疏遠近以顯失公平的方式處理事務,導致了人情風的盛行。因此國家公權力部門應當注重推進信息的公開化、透明化,簡化處事程序并明確標準,對公務活動進行有效的監(jiān)督和制約。其次,堅守人情底線,講究人情處理技巧。面對各種請托、求情,如果國家工作人員一律予以拒絕,會被視作不通人情、不懂世故,不僅會使自己遭人詬病,還會影響某些公務活動的順利展開。面對這種困境,國家工作人員一定要嚴守人情介入公權力的范圍和程度,將人情限定在情分和盡心的范圍內(nèi),以不違反法定原則和紀律、不明顯妨礙社會普通民眾的公平感受為限,同時善于運用人情有效地開展工作,防止自己逾越限度違法違紀甚至犯罪。再次,完善相關法律法規(guī),增強法律的親和力。中國古代法典的重要特征就是引禮入法、禮法結合,如“恤刑制度”、“親親得相守匿”原則、“春秋決獄”的審判制度中都包含了情理的因素。法律和人情本是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正如滋賀秀三比喻的那樣,如果“情理”是水,則“法”就是其中固定凍結成冰的部分,“法”是漂浮在“情理”海洋中的一座冰。[12]所以在與瀆職犯罪相關的法律的適用上不僅要使法意得以體現(xiàn),還應該尊重公民群眾,將法律的精神寓于審判之中,使其更加富有人情味。法治所追求的目標既要考慮到人類生活的普遍公理和道德共識、照顧到人之常情,又要符合法的規(guī)范性要求,從而在人們心中樹立法律既神圣又親切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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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芳(1987-),女,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