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陽

《季氏將伐顓臾》是高中語文教材的傳統(tǒng)篇目，現(xiàn)行蘇教版教科書和語文出版社選修教材《〈論語〉選讀》都選了這篇課文，其中“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一句，兩個教材都作了注解。我們先看這兩個版本的理解：

蘇教版的解釋為：不怕人口少而怕分配不均勻，不怕貧困而怕不安定。一說當(dāng)作“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意為不怕財富不多而怕分配不均，不怕民眾不多而怕社會不安。

《〈論語〉選讀》對此句注解為：當(dāng)作“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貧”“均”就財富而言，“寡”“安”就人民而言。下文“均無貧”“和無寡”可證。整句譯為：不憂慮國家貧窮而憂慮財富不均，不憂慮人口稀少而憂慮動亂不安。

這樣的解讀，和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中的觀點(diǎn)相同。我們再看楊伯峻先生對此句的完整注解：

當(dāng)作“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貧”和“均”是從財富著眼，下文“均無貧”可以為證；“寡”和“安”是從人民著眼，下文“和無寡”可以為證。對這句話的翻譯為：無論是諸侯或者大夫，不必著急財富不多，只須著急財富不均；不必著急人民太少，只須著急境內(nèi)不安。

以上幾種解說，都把孔子這句話中的“均”，理解成了今人所說的“均勻、平均”。但是，這樣的解釋，顯然是有違孔子的本意的。

《漢語大詞典》《詞源》《古代漢語詞典》在“均”字條目下都列有“平均，公平”之意。在這里，“均”解釋為“公平”應(yīng)該更為合理?！盎疾痪本褪腔疾还慌履愣喾侄嗄?，就怕你沒有讓眾人信服分配制度，就怕你做不到公正。對這一個字的不同解讀，不僅是對一個字、一句話的理解問題，而且，它關(guān)系到對孔子的政治思想的把握問題，因此，有必要在此予以辨正。

首先，從孔子的整個思想來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不可能指人人享有平均的財富。我們知道，孔子在政治上強(qiáng)調(diào)君君、臣臣，在倫理上注重父父、子子，在人格上突出君子、小人。試想，在這樣的秩序面前，孔子在經(jīng)濟(jì)上會要求實行平均主義嗎？孔子的理想是復(fù)禮，也就是恢復(fù)周的封建制。它是一種等級制度，這也就決定了群體和個人的財富是不可能做到平均的。聯(lián)系到“季氏將伐顓臾”的背景，當(dāng)時魯國有一個著名的歷史事件，稱為“三桓犯上”，魯莊公有弟三人，因為都是桓公的兒子，故其后代稱為“三桓”，“三桓”就是孟孫季，叔孫季、季孫氏三家。他們的勢力漸漸強(qiáng)大，不把魯國國君放在眼里，甚至在魯襄公十一年將公室瓜分。到了魯昭公五年，三家調(diào)整了分地，“四分公室”，季氏獨(dú)得二份，其他二家各得一份。為了進(jìn)一步排擠魯國國君，季氏又謀求進(jìn)一步擴(kuò)充實力，因此有了“季氏將伐顓臾”這件事的發(fā)生。天子與諸侯、諸侯與其家臣、平民之間，存在著某種由“禮”所界定的相互的權(quán)利、義務(wù)關(guān)系。而季氏將伐顓臾，是無道之舉，他的做法，嚴(yán)重背離了孔子心目中的禮?？鬃右l責(zé)的也正是這一點(diǎn)。在這里，如果把“均”理解為人人享有平均的財富，讓季氏與平民享有同樣的財富，顯然是不可能的，孔子也不可能提出這樣的絕無可能實現(xiàn)的主張。在這種背景下，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意思就是說，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是讓每個人得到其本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玫降牡匚缓屠妫龅缴鐣墓?、公平?/p>

除了孔子，《周禮·夏官》亦曰：“均守平則以安邦國?！薄秴问洗呵铩べF公》說得更是明晰，曰：“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正也。公則天下平矣。平，和也。平得于公。”這兩段話，可進(jìn)一步佐證把“均”解釋為“公平”的合理性。

其次，對孔子這句話的理解，后儒的解說已經(jīng)非常清楚，我們看下面幾位歷代名家的看法：

三國時魏玄學(xué)家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曰：“政教均平，則不貧矣；上下和同，不患寡矣；小大安寧，不傾危矣?！薄扒鹨猜動袊屑艺撸换脊讯疾痪闭?，……言為諸侯卿大夫者，不患土地人民之寡少，但患政理之不均平也?！吧w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者，……政教均平，則不貧矣。上下和同，不患寡矣。小大安寧，不傾危矣。”

這里的“均”，完全可以被視為“公平、公正”的意思。

宋朝大理學(xué)家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注解曰：“寡，謂民少。貧，謂財乏。均，謂各得其分；安，謂上下相安。季氏之欲取顓臾，患寡與貧耳。然是時季氏據(jù)國，而魯公無民，則不均矣。君弱臣強(qiáng)，互生嫌隙，則不安矣。均則不患于貧而和，和則不患于寡而安，安則不相疑忌，而無傾覆之患”。

概言之，“均”非指數(shù)量上無多少之別，而是指經(jīng)世安邦之原則——理性公道，或曰正義，恰如朱熹所說的“各得其分”。

清代經(jīng)學(xué)大師劉寶楠《論語正義》曰：“寡者，民多流亡也；均者，言班爵祿，制田里，皆均平也?！?/p>

這個注解更清楚地說明，按照禮制，在“班爵祿，制田里”的時候讓每個人皆得均平，這是以等級秩序為前提的。這里的“均平”，其意為公平，而非平均。

現(xiàn)代語言學(xué)家王力先生的《古代漢語》中，對“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的解釋為：財富分配公平合理，上下各得其分，就沒有貧困；上下和睦，人民都愿歸附，就沒有人口少的現(xiàn)象；國家安定，就沒有傾覆的危險。

這一句的“均”，顯然和“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均”是同一含義，王力先生把它理解為“公平合理，上下各得其分”，無疑是合理的和準(zhǔn)確的。對于個人來說，財富永遠(yuǎn)不可能平均分配。這個社會的問題不在于財富分配不均，而在于財富分配的不公正。每個人的財富肯定是有差別的，但其權(quán)利卻應(yīng)該得到同樣的尊重和同等的保障。因此，“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一句，“均”應(yīng)該是“公平、公正”的含義，整句話可譯為“不憂慮人口少而憂慮政理不公平，不憂慮貧困而憂慮社會不安定”。教材編寫者把“均”作“平均”講，是站不住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