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俊

（四川省社會科學研究院 文學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71）

在《三國演義》中，作者以雄健的筆力，精心刻畫了曹魏、劉蜀、孫吳三大集團的創(chuàng)業(yè)者們的藝術(shù)形象。其中，為孫吳開基創(chuàng)業(yè)的“小霸王”孫策，便是一個雖然來去匆匆，卻充滿英武氣概的人物，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 歷史人物孫策：江東基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

歷史上的孫堅（155—192年），雖為揚州轄下的吳郡富春（今浙江富陽）人，但出仕后，歷任鹽瀆丞、盱眙丞、下邳丞，三縣均屬徐州；中平元年（184年），隨中郎將朱儁鎮(zhèn)壓黃巾軍，拜別部司馬；中平二年（185年），任司空、行車騎將軍張溫參軍，往涼州討伐邊章等，退兵后，拜議郎；中平四年（187年），任長沙太守，封烏程侯，成為一方諸侯，而長沙郡屬荊州；初平元年（190年），關(guān)東州郡聯(lián)合討伐董卓，孫堅以長沙太守身份參與，被袁術(shù)表為行破虜將軍，領(lǐng)豫州刺史，屯兵魯陽（今河南魯山）；初平三年（192年），由魯陽南下進攻荊州牧劉表，包圍襄陽（今屬湖北），被劉表大將黃祖部下軍士射死于襄陽城外的峴山。這就是說，孫堅雖系江東人，但一直在揚州以外的地區(qū)做官，并未經(jīng)營江東地區(qū)。真正奪取江東地區(qū)，為孫吳集團打下根基的，乃是其長子孫策。

歷史上的孫策（175—200年），是一個少年早熟的英雄。初平元年（190年），當孫堅參與討伐董卓時，年僅16歲（虛歲，下同）的孫策帶著母親和幾個弟弟，徙居舒縣（今安徽廬江），“與（周）瑜同年，獨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無通共?！保?］孫堅戰(zhàn)死后，還葬曲阿（今江蘇丹陽），孫策又帶著母親、弟弟，先后徙居江都（今江蘇揚州）、曲阿。興平元年（194年），孫策暫時依附袁術(shù)，袁術(shù)非常賞識他，將孫堅部曲千余人還給他，任命他為懷義校尉。

興平二年（195年），21歲的孫策擺脫袁術(shù)羈絆，以折沖校尉，行殄寇將軍名義，獨自率兵渡江南下，短短三四年間就奪得丹陽、會稽、吳郡、豫章、廬陵等郡，占據(jù)江東大片地盤，為孫吳立國奠定了基礎(chǔ)。他不僅是當時幾大政治軍事集團中勢力發(fā)展最快的一個，而且是魏、蜀、吳三國創(chuàng)業(yè)者中最年輕的一個。當曹操于初平三年（192年）領(lǐng)兗州牧，奠定一生基業(yè)的時候，年已38歲；當劉備在赤壁之戰(zhàn)后奪得荊州江南四郡，有了一塊較為像樣的地盤之時，年已48歲；而孫策據(jù)有江東之時，年僅24歲！

綜觀孫策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可以看到這樣幾個突出的性格特點：

第一，志向高遠，勇于開拓。當他暫時依附袁術(shù)時，年僅20歲。盡管袁術(shù)是他父親的老相識，又很器重他，他卻不愿長期供其驅(qū)使，曾對張纮表露心跡說：“方今漢祚中微，天下擾攘，英雄俊杰各擁眾營私，未有能扶危濟亂者也。先君與袁氏共破董卓，功業(yè)未遂，卒為黃祖所害。策雖暗稚，竊有微志，欲從袁揚州求先君馀兵，就舅氏于丹陽（按：孫策母舅吳景，時任丹陽太守），收合流散，東據(jù)吳會，報讎雪恥，為朝廷外藩?！保?］102如此雄心，在同齡人中極為罕見。僅僅1年后，他就毅然擺脫袁術(shù)，邁出了“東據(jù)吳會”（吳郡、會稽郡）的第一步。此時，他“兵才千余，騎數(shù)十匹，賓客愿從者數(shù)百人?！保?］102但他面對千難萬險，奮勇開拓，很快便據(jù)有五郡之地，占了揚州大部。建安二年（197年），袁術(shù)稱帝于壽春（今安徽壽縣），他致書譴責，與之斷絕關(guān)系。不久，曹操表他為討逆將軍，封吳侯。至此，孫策成為當時政壇上一股誰也不敢輕視的強大力量。

第二，勇猛善戰(zhàn)，軍紀嚴明。對此，《三國志·吳書·孫討逆?zhèn)鳌芬砸痪湓捀爬ǎ骸安摺山D(zhuǎn)斗，所向皆破，莫敢當其鋒，而軍令整肅，百姓懷之。”

第三，善于用人，深得人心。孫策在開拓江東基業(yè)的過程中，十分注意尊賢重才。除了曾經(jīng)追隨其父的一批忠勇老將，如程普、黃蓋、韓當?shù)热送?，他還很快聚集起一批一流人才，如張昭、張纮、周瑜等。

張昭（156-236年），字子布，彭城（今江蘇徐州）人，早為徐州名士，因天下大亂而避難江東。孫策“命昭為長史、撫軍中郎將，升堂拜母，如比肩之舊，文武之事，一以委昭?！保?］1219使之位居群僚之首。張昭的眼力、膽識、威望都高出眾人，孫策對他特別尊重，“待以師友之禮”［3］1220。由于張昭輩分高，名氣大，“每得北方士大夫書疏，專歸美於昭，昭欲嘿而不宣則懼有私，宣之則恐非宜，進退不安。策聞之，歡笑曰：‘昔管仲相齊，一則仲父，二則仲父，而桓公為霸者宗。今子布賢，我能用之，其功名獨不在我乎！’”如此傾心信任，使張昭更加忠心輔佐。建安五年（200年），年僅26歲的孫策遇刺身危，臨終把19歲的孫權(quán)連同孫氏基業(yè)一并托付給張昭，慨然叮囑道：“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保?］1221張昭不負孫策信賴，當機立斷，馬上立孫權(quán)為主；同時一面上奏東漢朝廷，一面命令各地將校各奉職守，還親自扶孫權(quán)上馬巡軍，從而迅速穩(wěn)定了局勢。可以說，張昭幾十年不懈的、忠心耿耿的輔佐，對于東吳政權(quán)的建立和鞏固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張纮（153-212年），字子綱，廣陵（今江蘇揚州）人，亦為徐州名士，漢末避難江東，與張昭并稱“二張”。孫策以他為正議校尉，位次張昭?！袄€與張昭并與參謀，常令一人居守，一人從征討。”［4］1243建安四年（199年），張纮奉表至許都，被曹操留為侍御史。次年，孫策死，曹操欲乘機攻東吳，張纮認為此舉不義，主張善待孫權(quán)。曹操從其言，表孫權(quán)為討虜將軍，領(lǐng)會稽太守，并命他為會稽東部都尉。他回到江東，與張昭同理政事，為孫權(quán)所信任。孫權(quán)“于群臣多呼其字，惟呼張昭曰張公，纮曰東部，所以重二人也?！保?］1244后遷長史。曾建議孫權(quán)遷都秣陵（今江蘇南京），孫權(quán)從之。

周瑜（175-210年），字公瑾，廬江舒縣（今安徽廬江）人。少與孫策為友，親如手足。孫策經(jīng)略江東時，他領(lǐng)兵歸之，授建威中郎將，后為中護軍，領(lǐng)江夏太守，輔助孫策創(chuàng)立孫氏政權(quán)，極受倚重。孫策死后，周瑜與張昭同輔孫權(quán)，孫權(quán)以兄待之。與張昭相比，他最突出的優(yōu)點是膽識過人，關(guān)鍵時刻善于決斷，勇于任事。建安七年（202年），曹操乘著大敗袁紹的威勢，要孫權(quán)送兒子去作人質(zhì)。孫權(quán)與群臣商議，張昭等猶豫不決，周瑜卻堅決反對。孫權(quán)欣然采納其議，避免了受制于人的不利局面。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率軍南征，威逼江東，他與魯肅堅決主戰(zhàn)。孫權(quán)以他為統(tǒng)帥，聯(lián)合劉備軍，大破曹兵于赤壁，鞏固了孫氏政權(quán)，為三分鼎立奠定了基礎(chǔ)。如果沒有周瑜，孫氏政權(quán)很可能就此覆滅。因此，孫權(quán)對周瑜極為敬重，緬懷不已，稱帝時還說：“孤非周公瑾，不帝矣?！保?］1265對這些一流人才，孫策完全信任，用之不疑，也贏得了他們的全力輔佐。一個二十出頭的政治領(lǐng)袖能有如此胸襟氣度，在歷史上是十分罕見的?！度龂尽菚O討逆?zhèn)鳌愤@樣評價道：

策為人，美姿顏，好笑語，性闊達聽受，善于用人。是以士民見者，莫不盡心，樂為致死。

陳壽在傳末評中充分肯定了孫策的歷史功績：

策英氣杰濟，猛銳冠世，覽奇取異，志陵中夏?！顡?jù)江東，策之基兆也。

可以說，如果天假以年，孫策完全有可能成為一代開國明君。

2 《三國演義》中的孫策：富有傳奇色彩的“小霸王”

羅貫中在史籍的基礎(chǔ)上，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孫策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塑造了一個虎虎有生氣的少年英雄形象。

《三國演義》第7回，寫孫堅出兵進攻荊州牧劉表，長子孫策隨行，時年18（虛歲）。當孫堅軍與黃祖軍對陣時，韓當迎戰(zhàn)黃祖部將張虎，陳生見張虎力怯，出馬欲助，被孫策一箭射死。這是孫策的首次亮相，雖然只是牛刀小試，卻已可見英氣逼人。

《三國演義》第15回中，因父親孫堅戰(zhàn)死而暫時依附袁術(shù)的孫策不甘久居人下，便以救援母舅、保護親屬為名，以孫堅當年得到的傳國玉璽為抵押，向袁術(shù)借到三千士卒、五百馬匹，進兵江東，邁出了獨立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步。

要奪取江東，主要對手便是揚州刺史劉繇（江東諸郡屬揚州管轄）。所以，作者用這一回的大部分篇幅，分五個層次描寫了孫策打敗劉繇的過程。

第一層，寫孫策打敗劉繇部將張英，占領(lǐng)軍事要津牛渚，繳獲大批糧食、軍器，壯大了自己的軍力。

第二層，寫孫策進兵神亭，登嶺祭拜光武，察看敵情，酣斗劉繇勇將太史慈；復與劉繇軍會戰(zhàn)，大獲全勝。

第三層，寫孫策回兵牛渚，再敗劉繇。

第四層，寫孫策攻取秣陵。

第五層，寫孫策生擒太史慈，以義降之，并招降劉繇余部。

就這樣，在很短的時間里，孫策消滅了劉繇集團，占領(lǐng)了丹陽郡，在江東站住了腳跟。接著，孫策乘勝挺進，打敗自稱“東吳德王”的嚴白虎，奪得吳郡；又擊破會稽太守王朗，占領(lǐng)會稽郡。隨著他的旌麾節(jié)節(jié)南指，江東大部分地區(qū)都迅速地歸于他的管轄之下。這位二十出頭的青年將軍，以令人驚異的速度崛起，為孫氏政權(quán)奠定了基礎(chǔ)。

綜觀孫策創(chuàng)業(yè)的過程，如同欣賞一支狂飆突進式的交響樂，令人傾倒于他那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他武藝高強，膽略過人：大戰(zhàn)太史慈，挾死于糜，喝死樊能，飛劍刺死嚴輿，顯示出罕見的神威。他心雄萬夫，壯志凌云：劉繇欲奪回牛渚，他厲聲喝問：“吾今到此，你如何不降？”嚴白虎企圖與他“平分江東”，他大怒道：“鼠輩安敢與吾相等！”表現(xiàn)出壓倒一切對手的氣勢。他又是一個天才的統(tǒng)帥，極善用兵，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縱橫馳騁，所向披靡。他是那個干戈擾攘的時代中一只勇猛的雄獅，不愧為威震江東的“小霸王”！

說到“小霸王”，人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當年自稱“西楚霸王”的項羽。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勇猛無敵，為推翻暴虐的秦王朝作出了重大貢獻，孫策那睥睨天下的氣概似乎與之相近。然而，孫策絕不是楚霸王的復制品，與項羽相比，他具有自己的突出優(yōu)點：

其一，有勇有謀。項羽雖有力敵萬人之勇，但勇而無謀，只會強拼硬打，終于敗在劉邦的手下。而孫策并不徒逞匹夫之勇，每每能夠施謀用計。戰(zhàn)神亭，用襲敵腹心之計，大敗劉繇；攻秣陵，用詐死之計，擊滅薛禮；取會稽，用避實擊虛之計，打敗王朗，都是成功的例子。正是憑借勇猛與智謀的結(jié)合，他才能以數(shù)千之眾，迅速擊敗強敵，壯大自己。

其二，善于用人。項羽心胸狹隘，不辨賢愚，授任無方，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以致韓信、陳平等人才紛紛背楚投漢，英布、彭越等大將也成了他的對頭，這是他敗亡的重要原因。孫策則胸襟開闊，求賢若渴，善于用人。創(chuàng)業(yè)之初，他就恭請張昭、張紘輔佐，待以師傅之禮；太史慈曾與他殊死搏斗，被俘后卻被他“自釋其縛，將自己錦袍衣之”，并坦然讓太史慈去招降劉繇余眾，從而贏得了這員勇將的心；奪取會稽后，又“令張昭與董襲同往聘請虞翻”。正是因為他愛惜人才，蔣欽、周泰、陳武、凌操、董襲等英雄豪杰才會主動前去投奔。從此，孫氏集團人才濟濟，文有良臣，武有猛將，為鼎足三分作了必要的準備。

其三，善于爭取人心。項羽不明天下大勢，濫施殺戮，大失人心，終至眾叛親離，落得個自刎烏江的結(jié)局。孫策深知“得人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十分注意嚴明軍紀，安民恤眾。書中這樣寫道：

及策軍到，并不許一人擄驚，雞犬不驚，人民皆悅，赍牛酒到寨勞軍。策以金帛答之，歡聲遍野。

其劉繇舊軍，愿從軍者聽從，不愿為軍者給賞歸農(nóng)。江南之民，無不仰頌。

這里固然有夸張的成分，但大致反映了歷史事實。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老百姓受盡殘害，渴望安寧。孫策能夠注意恤民，自然是得人心的。這是他卓犖不群之處，也是他得以割據(jù)江東的根本原因。

羅貫中熟悉人物塑造的辯證法，他在突出孫策的颯爽英姿的同時，也寫到了孫策明顯的缺點，這就是年輕氣盛，容易沖動，勇猛有余，謹重不足。如果經(jīng)過多年的磨煉，他可以逐步成熟起來，成為一個老練的、有更大作為的政治家。可惜天年不永，他還沒來得及克服這些缺點，就已嘗到了它那可怕的苦果：在丹徒汝山的一次圍獵中，他甩開隨從，獨自追趕一只大鹿，意外地遭到被他所殺的原吳郡太守許貢的三個家客襲擊，身受重傷；又因性急導致傷口迸裂，傷重而死，年僅26歲（第29回）！

《三國演義》寫孫策臨終情景，也頗為精彩動人。這位雄獅般的青年將軍，在創(chuàng)業(yè)的巔峰時期突然死于非命，令人十分痛惜；但他卻無暇自哀自憐，而是以極其清醒的頭腦，對身后之事作了周到的部署。他先是對張昭等心腹僚佐囑托道：“天下方亂，以吳越之眾，三江之固，大可有為。子布等幸善相吾弟?！边@是對天下大勢的極具前瞻性的判斷。然后取印綬與孫權(quán)，叮嚀道：“若舉江東之眾，決機于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使各盡力以保江東，我不如卿。卿宜念父兄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善自圖之！”這是對繼任者的最佳選擇，對自己與孫權(quán)各自優(yōu)勢的準確評判。繼而對母親說：“兒天年已盡，不能奉慈母。今將印綬付弟，望母朝夕訓之。父兄舊人，慎勿輕怠?！逼淠缚拊唬骸翱秩甑苣暧祝荒苋未笫?，當復如何？”孫策答道：“弟才勝兒十倍，足當大任。倘內(nèi)事不決，可問張昭；外事不決，可問周瑜。”這是對孫權(quán)兩大輔佐者的充分信賴和精當評價。短短二三百字，分三層敘寫，真是目光如炬，字字珠璣。如果與曹操、劉備的臨終遺言加以比較，這位少年英雄的氣度、胸襟、眼光，都毫不遜色，令人驚嘆！

由于孫策的人生之旅過于短促，其性格確實不如曹操、劉備那樣深刻和豐富；但在羅貫中的筆下，這個形象仍然獨具風采，令人向往。

［1］陳壽.周瑜傳［M］//陳壽.三國志·吳書：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1259-1265.

［2］陳壽.孫討逆?zhèn)鳎跰］//陳壽.三國志·吳書：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1102.

［3］陳壽.張昭傳［M］//陳壽.三國志·吳書：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1219-1221.

［4］陳壽.張纮傳［M］//陳壽.三國志·吳書：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1243-1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