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常風
從菲希脫到伯夷叔齊
/[山西]常風
七七事變后我就在一個不得不接受的現(xiàn)實的重重限制之下,這樣的心理逐漸蛻變之中,做我的工作:教一群十幾歲的孩子并且管理他們。我是一個懶散的人,眼前的現(xiàn)實不容我推卸我應負的責任。每天在街上看見的是敵國的軍人與人民,聽見的是異族的聲音,報上刊載的是敵人炮火的勝利與大規(guī)?!伴_發(fā)”的消息。這一切,八年來我們在這個都市內所看見的一切給了我們不少的刺戟。因這些刺戟我們生了許多情感。但是情感是無用的,它很快就會消滅。惟有我們用理智,因此種刺戟而思索而反省我們自己,我們才會得到教訓。我們生活在自己的國土,然而也可以說是在異邦。我們在敵人之面前是整個民族的代表。我們要在冷靜與沉默之中表現(xiàn)出我們民族的不可侮。我們在我們的行為上要絕對的嚴肅。我們處處遇見敵國人,甚至在中夜也被馬路上清亮的木屐聲與狂歌聲驚醒來,這使得我們每個人更需要“知道你自己!”,“知道他人!”,這是現(xiàn)實給了我們的兩個功課。我們在以前,對于敵人究竟知道多少?淪陷區(qū)的人民八年之中除了飽受敵人之肉體的蹂躪同精神的迫害之外究竟對于敵國與敵人有了多少真正的認識?我們真不敢說。七七以后各級學校都添了日語,學生們因為情感上的原因沒有一個肯認真去學的。當然八年來有不少人如顏氏家訓所說,“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語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但這畢竟少之又少。愛國的熱情使我們仇視鄙視憎惡敵人的一切,這種熱情也淹沒了我們的理智。我鼓勵我的學生們學日文,不惟讓他們了解敵人深刻一點,并且可以藉此為學習科學的工具。因為英語的重點既已削減,我們不應再受雙重的損失。但是在八年后的今日他們畢竟受了雙重的損失。
我們要絕對的嚴肅,要有堅定的信心:中華民族絕對不會滅亡,這應該是在淪陷區(qū)教育者訓練學生的最高信條。這個在珍珠港事件發(fā)生后使得我更增強我的信心。我們相信日本確實是在他所踏進的泥沼中更踏深,而且將要拔不出來了。然而香港失陷不免給我們心理上投了一個黑暗的影子。這戰(zhàn)爭無疑是要長期下去。我們與內地的方便聯(lián)系因香港失陷切斷了。香港失陷后的第二三天,心情非常抑郁的時候,偶然從書堆中翻出張君勱先生節(jié)譯的《菲希脫對德意志國民演說》。菲希脫在序論中說,在一個國家軍事力量完全被敵人擊滅,政治組織完全崩潰的時候,惟一的最有力的最可靠的最永久的力量就是民族的自信力與道德力。若人民因為軍事政治經(jīng)濟都失敗,都被握在敵人的掌握之中而就絕望流于頹蕩放棄,這才是自暴自棄。這段話給了我莫大的啟示。我四年來從現(xiàn)實的教訓中摸索到的一點真理也就是如此。我記得九·一八后許多人做文章介紹引證菲希脫,我也曾到學校圖書館借來菲希脫這一部大講演的英譯本翻閱過。序論的前幾頁無疑是曾經(jīng)讀過的,但是當時我不曾感到什么,并不以為他這演講有何可貴。平時聽見人們講道德教育人格教育我們以為是教育家無話可說造出來的囈語,至少也是書生們不切實際的迂闊論調。但是,現(xiàn)在是事實擺在前面。痛苦的不可否認的與無力量抗拒的現(xiàn)實逼迫著我把這幾句話一次一次讀,翻來覆去的咀嚼。菲希脫使得我更堅定了我四年來的信心,使我認識的更透徹更清楚。這個發(fā)現(xiàn)對于我好像是定命似的。但是從慘痛的現(xiàn)實而獲得,這是多么可怕而苛酷的代價。
同時我也明白了菲希脫之所以為,他之所以偉大,以及德意志以后所以能夠復興。菲希脫在普魯士大敗之后,柏林城里到處是法國軍隊,居然能對他的同胞大聲疾呼地講演,發(fā)表他的《告德意志國民書》,而且居然一連講演了三四個月。他能夠不被敵人逮捕,能夠從從容容演講,就因為他不做鐵一般的現(xiàn)實之下無所補益的抗爭——這樣當然可以造成不少壯烈的犧牲。他認清了現(xiàn)實,認清了敵人,更認清楚自己。他認清楚在眼前這一個短暫的黑暗的現(xiàn)實的后面,有一個光明的永久的將來——自由獨立的德意志。而在目前的現(xiàn)實中他所能做的,他應該做的是鼓勵德意志人永遠保持住他們的民族道德與民族的自信心。只要他們不因亡國流于放蕩邪侈頹廢絕望,他們就能夠拯救自己。恢復他們民族的光榮。(似乎與淪陷期間的日本人和偽政權“復興中國”論調甚為合拍——輯校者按)。當時法國的統(tǒng)治者恐怕也是把菲希脫當做一個迂闊的書生哲學家。我們中國正需要這樣的書生哲學家。
三十年(1941年——編者注)十二月的十一日或十二日我讀了菲希脫的這段文字,第二天我在教室里朗讀并且解釋給我所教的一班高三學生聽。他們把我的那本書拿去傳閱一直沒有還我。那一班的學生一共十八個人。畢業(yè)后就我所知有五個學生陸續(xù)到了大后方。
民族的道德力與自信心是一個民族最后的武器,也是一個民族永不能被摧毀的力量。
光復以來我們不斷在報紙上,政府的公令上,最高教育行政長官的演說中,最高學府校長的談話里看見民族氣節(jié)士林表率,忠貞愛國這樣的字眼。有不少的人被譽為伯夷叔齊。古代的伯夷叔齊據(jù)說是餓死于首陽山上的。現(xiàn)在的伯夷叔齊卻能夠從七七事變一直熬煎到現(xiàn)在重見山河光復,躬親參與國家最高長官的慰勞茶會,得到政府的褒揚與饋贈,這實在是值得我們?yōu)槲覈拿褡鍛c幸?,F(xiàn)代確實是異于古代。
我在事變之后和一切讀書人一樣常在故書中古人的言行中尋求自己的心境的印證。古人每在更換朝代之際在以前的朝代亡國的時候的人中找尋知己。講中國近代歷史與近代學術的人對于明清之際的黃梨洲和顧炎武特別提倡,就因為他們在異族侵入中國能夠有節(jié)有守,作了千古中國人的“人范”。七七以后我也常翻閱顧亭林的集子,看到他對潘次耕說的“自今以往常思中材而涉末流之戒,處鈍守拙;孝標策事,無侈博聞;明遠為文,常多累句。務令聲名漸滅,物緣漸疎,庶幾免于今之世矣”一句。不禁悚然肅然。我給內地友人的信中曾屢次引用過這幾句話,特別是那句“庶幾免于今之世矣”一句。然而在今之世實在是難于庶幾免了的。梨洲亭林雖然恥事異族,卻并沒有不食周粟。一個既要明夷待訪,一個又要守失待后。這兩位古人的行事很值得我們的深思。他們二人雖然清高,但是并非僅清高就了事的,他們都知道清高并不足救亡。他們的道德人格我們欽佩。他們雖然是獨善其身的個人主義者,但是他們并沒有忘記了民族,忘記了大眾。(常風的對顧黃的理解,似乎與周作人所謂的大乘佛教的救世心如出一轍?!嬓U甙矗┮郧暗娜伺u他們的行事時,見到兩個人都異口同聲的“以待后王”,似乎發(fā)覺他們人格上的矛盾,無法解釋。實則他們的偉大與他們所以配作我們的人范,就在他們的這點表面上看來似乎是人格上的矛盾。他們一方面要作一個“自了漢”(如傅青主所說),實在是為他們的現(xiàn)實所限,所以只可以“窮則獨善其身”,同時他們并沒有一時一刻忘記“達則兼濟天下”。所以黃梨洲不惟要著書明夷待訪,而且在他自己辭謝史館的聘請之后還要打發(fā)他的兒子到館應聘。顧亭林雖然一再說他的母親為“三吳寄節(jié),一聞國難,不食而終,臨沒丁寧,有無仕異朝之訓”,“故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但是他仍然著了《日知錄》“以待撫世宰物者之求”,希望“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為今人道也?!?/p>
古代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是各人忠于各人的時代,各人交代了各人就算十全十美。自己出來仕新朝是大逆不道,自己的兒子卻不妨。自己不仕新朝不為新朝劃策,可是卻希望有人在大亂之后造成一個郅治的局面;顧亭林甚至直率的說“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這種矛盾就是獨善其身之后仍然明白那些不能獨善其生的蕓蕓大眾應該有個安排。他們要活著,要他們活著,而且要好好活著。這是古代志士仁人之用心。
現(xiàn)在確實是異于古代,八年來的淪陷地區(qū)又有一番特別的情形。我們對于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應該有新的認識,至少要有一番清楚的認識,不要拿幾個空洞的觀念來施判斷。大眾是要生存的,民族的生命是要延續(xù),永久延續(xù)的。我們應該引導民族于生,而不是引導民族于死。八年的苦痛經(jīng)歷應該啟示我們一個新的道德觀念非個人主義的道德觀念,建立新的道德,民族道德,培養(yǎng)民族道德力——這是我們全民族在這八年應該得到的教訓。
(本文刊載于1946年1月6日天津《大公報·文藝》津新5期,作者署名“常風”。 裴春芳 輯校。為尊重作者和輯校者本意,除文中明顯紕漏處,其余均未作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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