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王學泰
《水滸傳》江湖人物論(七)
——武官是梁山泊的主體
/[北京]王學泰
能夠影響梁山泊政策方針和梁山現(xiàn)實走向的是在一百零八將中占近百分之二十的武將、武官。他們不僅人數(shù)多,而且武藝高強,社會地位也高(相對一百零八將中的吏胥出身與游民出身的),他們之中有“郡馬”(宣贊),有州兵馬都監(jiān)(黃信)、統(tǒng)制(秦明)、統(tǒng)領(凌振)、團練使(魏定國)、提轄(孫立)等。而且梁山日益強大后,受到官府正規(guī)軍的圍剿,雙方打的也是正規(guī)戰(zhàn),正是通過排兵布陣和步兵、騎兵兼用的混合或集團的作戰(zhàn)方式,與偷襲、胡打亂打,如李逵劫法場手持板斧排頭砍人不一樣,它是有一套規(guī)制的。因此,熟悉這一切的軍官出身的將領在梁山中的地位就越來越重要了。
前面講過,武官特別是低級武官很容易墮入江湖這個帶有反主流傾向的群體,武將按說是“官”,是統(tǒng)治集團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宋代的“重文輕武”政策,把社會養(yǎng)成輕視武人的風氣和習慣。北宋宋庠曾給皇帝上奏章批評朝廷在科舉考試中,把武舉與文舉安排在一起,“并與武舉人雜坐廡下,洎摛辭寫卷,皆俯伏氈上,自晨至晡,訖無飲食,饑虛勞瘁,形于嘆嗟。雖僅能成文,可謂薄其禮矣”。所謂“薄其禮”是指對于文士的不公,文士是士人,而在宋庠心目中武士(武舉人)與痞子差不多?!坝譀r武舉人等,才術膚淺,流品混淆,挽弩試射,與兵卒無異?!保ㄋ吴裕骸对獞椉べt良等科廷試設次札子》,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兵卒”就是《水滸傳》常說的“賊配軍”,這等人怎么能與士人混淆在一起呢?其實考試才短短的幾個時辰,就這樣短的時間都令宋庠等人痛心疾首,可見當時的社會對于武人的鄙薄。
宋代兵制的特點是把武官排擠到了邊緣地位,特別是下層武官。宋代朝廷對于武官之疑忌也為歷代所少有,北宋建立過大功的杰出將領王德、狄青等都受到許多不公正待遇。南宋許多抗金名將被朝廷和文臣掣肘,岳飛等抗金名將的冤死都與歧視武官的風氣有關。武人受到歧視,再加上軍人多來自游民、流民,當兵要被黥面,與罪犯流放一樣待遇。對軍人不尊重,也使軍人失去自尊,常常鬧事,使得宋代軍隊實際上成為“一種特殊的游民群體”(《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北宋兩次較具規(guī)模的武裝反抗的領導者——益州的王均、貝州的王則都是小軍官。北南宋之交,這種現(xiàn)象更多。建炎二年(1128)建州兵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
軍士葉濃等相與謀,互殺妻子以為變。是夜,縱火焚掠,盜本州觀察使印,突城而出,進犯福州。
“互殺妻子”是游民在“起大事”、鬧造反時往往要采取的步驟。由葉濃軍人造反事件來看,宋朝軍人思想與行為方式真是與游民相差無幾。
武官被邊緣化,如再被迫害,極易逼上梁山,林沖就是一例?!洞笏涡瓦z事》中寫他被派去押送花石綱的宋朝十二指使,后來就因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出走到太行山落草為寇。宋代兵變和武官領導的暴力反抗也很多,《水滸傳》中也帶有明顯的敵視文官、同情武將的情緒,在起著畫龍點睛作用的詩詞和聯(lián)語中貶斥“大頭巾”(對高級文官的戲稱),“假酸文”(稱文士),這與作者的游民立場及梁山領袖的構(gòu)成有很大關系。
武將邊緣化,在《水滸傳》中也有明顯的反映。特別能說明問題的是清風寨武知寨小李廣花榮與文知寨劉高的矛盾。宋代把一些地理形勢險要的寨子作為一級行政單位,其序位肯定比縣還要低。其知寨本來都用武官差遣,品級當然也在七品以下。清風寨原來只有花榮一人把守,就這么一個芝麻綠豆官,朝廷還不放心武人,又派個文知寨劉高來,而且劉高是正的,花榮是副的,受他的氣。宋江在清風山救了劉的老婆,當宋江見到花榮對他說起此事?;s說:
近日除將這個窮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這廝又是文官,又沒本事,自從到任,把此鄉(xiāng)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為。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每每被這廝慪氣,恨不得殺了這濫污賊禽獸。兄長卻如何救了這廝的婦人?
真是切齒之聲可聞,要積累多少憤恨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花榮是恨透了這劉高。通達人情世故的宋江還要給他們調(diào)節(jié),說“冤仇可解不可結(jié)”,要替同僚“隱惡而揚善”,正好借這次救劉高的老婆來顯一顯花榮的好處。這個計劃還沒有實施呢,宋江先被劉高抓了起來,也正是劉高老婆使的壞,正應了花榮的預見。劉高這個“文人”及其老婆真是濃縮了人性之惡,把曾經(jīng)幫過他的人打入十八層地獄。最后花榮走上造反的道路,正是重文輕武的結(jié)果。
秦明與青州知府慕容彥達的關系沒有深寫,但從慕容彥達一見假秦明來攻打青州,不問真假,也不調(diào)查,馬上把秦明的家小抓了起來并殺掉,把人頭挑在城墻頭,就說明了文官對武官的疑忌。實際上一百零八將中的許多武將都是受到文臣壓抑的,如呼延灼、關勝等。所以《水滸傳》中處處批評“大頭巾”,幾乎無惡不與“大頭巾”相關,連矮腳虎王英沒有“押寨夫人”都說:“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什?”
《水滸傳》中關勝是比照著《三國志通俗演義》關羽寫的。關羽本是三國時蜀漢名將,但在江湖藝人的演說中逐漸把他及劉備和張飛作為一組游民成功人士來描寫。宋代在講本朝故事時也要處處模仿“三國”。其原因很多,最重要的有兩點:一是江湖藝人要借演說的故事寄托自己的情懷。他們說“三國”不會完全按照歷史真實去說,而用其游民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游民的思想意識去理解歷史、去填充歷史。于是君臣關系就變成了“桃園三結(jié)義”的義兄義弟的關系。其起事也要經(jīng)過“往太行山落草”。二是中國通俗文藝創(chuàng)作中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的類型化,因此宋江像劉備、吳用像諸葛亮、李逵像張飛等現(xiàn)象就出現(xiàn)了,所以關勝像關羽更是極其自然的事。關勝到第六十三回才出場。為解救大名府,他被丑郡馬宣贊(《水滸傳》的一百零八將中沒有姓趙的,貴族就兩位,一是柴進,一是與當朝皇帝有點親戚關系的郡馬宣贊,但郡主還嫌他長得太寒磣,自殺了)舉薦。宣贊介紹他說:
此人乃是漢末三分義勇武安王嫡派子孫,姓關名勝,生的規(guī)模,與祖上云長相似。使一口青龍偃月刀,人稱大刀關勝?,F(xiàn)做蒲東巡檢,屈在下僚。此人幼讀兵書,深通武藝,有萬夫不當之勇。
如此材質(zhì),還有名祖,才做一個從八品的小武官,這正是宋代重文輕武的表現(xiàn)。后來關勝率領兵馬攻打梁山,圍魏救趙,以解大名之圍。一度小勝,后被打敗被俘。宋江禮賢下士,沒費多少力氣,關勝就投降了,比盧俊義省事得多。這是因為武將本來就處在官僚集團的邊緣,不僅不被重視,有時還受文官的氣,這在寫花榮等人時有很好的描寫,所以他們很容易走上造反的道路,特別是在社會動亂時期。
關勝這個人物在《大宋宣和遺事》中就有了,不過在該書中一會稱“關勝”,一會稱“關必勝”。大刀這個道具已經(jīng)有了,因為那時關勝的綽號就是“大刀”。其實乃祖關羽并不使刀,似乎是使劍,因為《三國志》本傳說到關羽斬顏良時有這樣的句子:“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斬其首還。”既能“刺”,又能“斬”,只能是劍。南朝梁·陶弘景所撰《古今刀劍錄》(四庫館臣認為,此書有后人竄入文字)記載“關羽為先主所重,不惜身命。自采都山鐵為二刀,銘曰‘萬人’。及羽敗,羽惜刀,投之水中”。不過這個說法不為后世關注,唐人提到關羽使用的兵器時,還是說他使劍。如郎士元在《關羽祠送高員外還荊州》(《全唐詩》卷248,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中說關是“一劍萬人敵”。到了北宋中葉有些變化,如蘇軾的好友李廌的《關侯廟》詩中則言“橫槊勇冠軍”(《濟南集》卷1, 《四庫全書》本),“槊”同“矟”,乃是丈八蛇矛,關公似乎是使槊。到什么時候關公才使刀呢?大約是北宋南宋之交,也就是關羽名聲鵲起之時。金末元好問的《續(xù)夷堅志》中言“濟源關侯廟大刀,辛丑歲忽生花十許莖”,這才是后世人們所熟悉的關侯所用的青龍偃月刀。元初郝經(jīng)的《漢義勇武安王廟碑》中描寫的“旌甲旗鼓,長刀赤驥”,則完全是《三國演義》中的關羽的形象了。帝俄時期的大佐柯茲洛夫于1908年在我國甘肅黑城子挖走金代所刻年畫“義勇武安王位”,其中有關羽、周倉、關平等人的形象,關羽所執(zhí)的就是一把長刀。其中人物的服飾打扮與近世很接近了,成為關羽的標準像(《中國民間年畫史圖錄》,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版),后世無論畫像或是廟中的塑像,一律以此為準。郝經(jīng)在上面所引“廟碑”還提到劉備與關羽“約為兄弟,死生一之”,這種說法也只見于民間傳說,而不見于文人士大夫正式的記載。
關羽封武安王是在北宋末年,北宋初年其名聲是呈下降趨勢的。唐肅宗把姜太公封為武成王,享受與孔夫子同等待遇。關羽、張飛都是配享武成王的。到了宋代開國皇帝趙匡胤于乾德元年(963)到武成王廟(祭祀周代的開國功臣姜尚)視察。當他看到兩廊壁上參與配享的歷代武將畫像時,當場指示,只有“功業(yè)始終無瑕者”才有資格配享武圣姜太公。結(jié)果是關羽、張飛等二十二人被黜(《續(xù)資治通鑒》卷3)。由于通俗文藝的興起,關公地位一再向上躥升。又傳說關公斬了在解州(關羽老家)鹽池作祟的蚩尤,宋徽宗三度提高關公的封爵。崇寧元年(1102)追封為忠惠公,大觀二年(1108)加封武安王,宣和五年(1123)敕封義勇武安王。宣和年間是關公聲望如日中天的時期,如果此時真是有一位“與祖上云長相似”的關勝還會“屈在下僚”?一定會眾星拱月似的被人們捧到宋徽宗跟前,贏得皇帝的歡欣。
再說關勝距關羽(去世于公元220年)有950年以上,可以說是關羽四十世孫。按照遺傳學原理,兒子有父親一半的遺傳基因,孫子有爺爺四分之一,曾孫八分之一,玄孫十六分之一,以此類推,關勝身上也只有關羽一萬億分之一的遺傳基因,可是他長得“端的好表人材。堂堂八尺五六身軀,細細三柳髭髯,兩眉入鬢,鳳眼朝天,面如重棗,唇若涂朱”,簡直就是他祖先的復制品,甚至他騎的馬也是九百多年前的赤兔馬,使人感到滑稽。
元雜劇中關勝倒是另有一番模樣?!稜巿蠖鳌分袑懰谓申P勝下山打探事情,許久不歸,很焦急。關勝一出場就是賣狗肉的情節(jié),他受宋江之命下山打探消息,病在客店中了,當他病好了以后,要回梁山而無盤纏,于是便偷了人家一只狗,煮熟了去賣。這才是江湖人的本色,平時四處奔走,遇到三災八難,自己也能設法處理。盡管手段有點下流,但求生是第一位的。從這個情節(jié)里讀者看到的是一個游民的形象。后來關勝賣狗肉時打昏了丁都管,女主人李千嬌庇護了他,他拜李千嬌為義姐,并感激萬分地說:“休道是做兄弟,便籠驢把馬。愿隨鞭鐙?!庇萌绱酥t卑口吻對一個婦女說話,這在《水滸傳》中的一百零八將中還不多見。這個關勝對于我們是不是很陌生?但他更符合江湖藝人的原始創(chuàng)意?!端疂G傳》中的關勝更像是底層文人的手筆,完全是盜版的關羽。不僅在外形是照貓畫虎,而且寫其行為和動作也不像生活中的正常人,如寫到梁山的張橫等人夜里到關勝駐地去偷營劫寨救阮小二。
且說張橫將引三二百人,從蘆葦中間,藏蹤躡跡,直到寨邊。拔開鹿角,逕奔中軍。望見帳中燈燭熒煌,關勝手拈髭髯,坐看兵書。
這完全是關帝廟中關老爺?shù)乃芟瘢翢o生氣可言。正像馬幼垣在《水滸人物之最·最假的離譜之人》中所說,這種造假已經(jīng)超出了一般的造假,這“簡直是肆意侮辱讀者的智慧”。
梁山好漢排座次時,林沖被封為馬軍五虎將之二,他是梁山泊重要的將領,但在朝廷時他還不是嚴格的武將。林沖出場時作者這樣介紹他:“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鼻懊嬉呀?jīng)講到林沖只是兵頭將尾的人物,并非是武官當中的重要人物。作者為了突出他與高俅的矛盾,有意把他的官職提升,能相匹配。林沖這個人物形象在《大宋宣和遺事》中就有了,屬于被朱勔所派押送花石綱的十二個指使之一,然而沒有關于他個人的故事,只是留下綽號名曰“豹子頭”。《水滸傳》也按照這個綽號塑造林沖的外形,這“官人生的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通俗文藝作品中的這種描寫是一種令人心顫膽寒的長相?!毒劳ㄑ浴ご扪脙?nèi)白鷂招妖》中寫不諳世事的年輕公子崔衙內(nèi)到酒館買酒,接待他的酒保就是“身長八尺,豹頭燕頷,環(huán)眼骨髭,有如一個距水斷橋張翼德,原水鎮(zhèn)上王彥章”。衙內(nèi)看了酒保,大吃一驚,第一反應是“怎么有這般生得惡相貌的人”?看來林沖的長相是“惡相貌”的,其性格脾氣當如三國時的張飛,東西晉時的許諸。如果在傳統(tǒng)的戲曲上,林沖就應由花臉來扮演,可是,從《寶劍記》起林沖都是“俊扮”,由“生”來扮演,京劇還是扮相極好的武生?!端疂G傳》中林沖的外形與他的性格脾氣是不相符的,也就是《水滸傳》中對于宋代傳下的林沖形象做了較大的改動。石昌渝懷疑,林沖的名字雖然在宋代就有了,但林沖的故事可能寫于明代正德期間,反映的是劉瑾專權(quán)下的政治黑暗。這一說,不是沒有道理的。
《水滸傳》中所塑造的林沖的形象是很成功的,不僅文筆生動,其性格言行與其生活處境十分相符,其生活的變遷和命運的坎坷給其性格所造成的影響也很可信。即使從現(xiàn)代的文學評價體系來看,小說中林沖的故事也屬于上乘。
林沖的武藝很好,作為教頭其職責是教授士兵,是憑技術吃飯的,所以他也在不斷提高自己的技藝。他觀看魯智深舞動重達六十二斤的禪杖,虎虎生風,不由得喝彩道:“端的使得好!”他關注這些為的是提高自己的技藝。林沖本性善良、有同情心(從救李小二可見),重朋友、講操守,他有自己做人的尊嚴,可能有一時的軟弱,但最終尊嚴是不能出讓的,這是他最后走上造反道路的根本原因?!端疂G傳》寫了幾位因被統(tǒng)治者迫害不得已走上梁山的,林沖是最典型的一個。
林沖在東京有穩(wěn)定收入,有個美滿溫暖的小家,他沒有任何非分之想,甚至也不濫交匪人(如宋江)。他的不幸的導因就是由于妻子的美麗,被頂頭上司高俅的兒子看中,非要他讓出不可。游民出身的高俅本來一無所有,只是由于機遇,成了政治上的暴發(fā)戶,官居殿前司都指揮使,加官太尉,成為武官中的最高階,又因為掌握保衛(wèi)皇宮的禁衛(wèi)軍,所以他也成為京師有實權(quán)的高官。人的地位可以在瞬間改變,從街頭的痞子到朝堂的高官,但是誰也不能給這些新貴們以相應的教養(yǎng)。高俅沒有兒子,認自己的叔伯兄弟為義子,這在注重宗族關系與倫理道德的宋代已經(jīng)很荒唐了;高俅又教子無方、對兒子千依百順,使其成為作惡多端的“花花太歲”。在高位的高俅與林沖發(fā)生了沖突,想出了種種下流辦法來陷害、迫害林沖,使其就范。林沖所擁有的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財產(chǎn),被高俅們一件件剝奪了,他們還想要林沖的性命;開封府對林沖網(wǎng)開一面,僅把他充軍發(fā)配;高俅又令解差董超、薛霸在發(fā)配中陷害他,幸有魯智深相救,林沖得以掙扎到發(fā)配流放之地;即使這樣,高俅又密令走狗富安、陸謙火燒草料場,企圖燒死林沖,即使燒不死他,按律林沖也得死。也是“天可憐見林沖”,林沖一一都逃過來,得以不死,并且在一夜之間,他的性格徹底變了。
剛出場的林沖是溫文爾雅的,當他與魯智深見面時,林沖彬彬有禮打問:“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什么?”并介紹自己說:“恰才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岳廟里還香愿。林沖聽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使錦兒自和荊婦去廟里燒香。林沖就只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敝t遜中又有幾分矜持,林沖畢竟是官嘛。當他聽說,自己的老婆被人家調(diào)戲了,火冒三丈,可是當他抓住了事主,準備報以老拳的時候,“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nèi),先自手軟了”。他不愿意將事情鬧大,毀壞了自己的正常生活,“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林沖的性格中軟弱性表現(xiàn)出來了,這是一切有牽掛的人所共同的,不應詬病。發(fā)配中林沖受盡了兩個惡公差董超薛霸(后遂成為惡公差的共名)的侮辱和虐待,還替那兩個惡公差求情,“非干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侯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梢娏譀_的善良。但忍讓、委曲求全都是有一定限度的。最后他的一切都喪失了,包括他幻想中的機會也破滅了。林沖對著助紂為虐的陸謙說:“殺人可恕,情理難容?!庇谑撬鹆?,他親手殺死了牢城的差撥、高衙內(nèi)的幫閑富安和出賣他的陸謙。而且將陸謙等“三個人頭發(fā)結(jié)做一處,提入廟里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里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從事罪犯心理研究的人們很注重罪犯是否親手殺過人,凡親手殺過人的,其心理必然會產(chǎn)生巨大變化,非常人所能理解。在這個大雪夜,殺了三個人的林沖,又冷,又渴,又餓,身體與精神都要崩潰了。他向夜間有燈光和火光的草屋向莊戶人求助。如果是在平時,林沖會懷著感激和賠著小心向人求助的??墒沁@次,特別是在求酒而不得的時候:
林沖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把手中槍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將起來,又把槍去火爐里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須焰焰的燒著。眾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槍桿亂打。老莊家先走了,莊家們都動彈不得,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林沖道:“都去了,老爺快活吃酒?!蓖量由蠀s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甕酒來吃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槍,出門便走。
林沖雖出身于軍官,可能他沒親手殺過人,不像三阮、李逵以殺人為樂,因此,殺人給他帶來極大的刺激,仿佛變成兇神惡煞。不講謙卑了,也不講禮了,在這個世間里,林沖沒有什么可怕的了。在朱貴酒店里林沖題了一首自暴身份的反詩,讀《水滸》只知宋江有反詩,其實林沖題的“他年若得志,威鎮(zhèn)泰山東”,也是為皇權(quán)專制所不能容的。如果被糾察出來也有殺頭的危險??墒窃谒麣⑷酥?,這一切都無所謂了?!罢塘x疏財歸水泊,報仇雪恨上梁山?!彼J為上了梁山,一切都緩解了,他走入另外一個世界了。他沒有想到這個世界照樣有艱辛,林沖受到心胸狹隘的王倫的排擠,內(nèi)心又積累了一重郁悶,于是在晁蓋上梁山時,林沖的怒火又一次爆發(fā),上演火并王倫一場。在眾人洶洶、不知所措之時,“吳用就血泊里拽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沖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為例。今日扶林教關為山寨之主?!贝藭r的林沖已經(jīng)是成熟的江湖人了:
林沖大叫道:“差矣,先生!我今日只為眾豪杰義氣為重上頭,火并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沖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不坐。我有片言,不知眾位肯依我么?”
于是他先推舉了晁蓋為山寨之主,并且確立寨主、軍師(吳用)、宗教代表(公孫勝)“鼎分三足,缺一不可”的領導集團。林沖當著全寨公開自己的不足:“據(jù)著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剪除君側(cè)元兇首惡”,“小可林沖,只是個粗鹵匹夫,不過只會些槍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今日山寨,天幸得眾豪杰相聚,大義既明,非比往日茍且。學究先生在此,便請做軍師,執(zhí)掌兵權(quán),調(diào)用將校,須坐第二位?!绷譀_的話指出了梁山未來的發(fā)展道路,此時的林沖已經(jīng)成為成熟的、有眼光的、胸襟博大的江湖人了。過去講到林沖特別強調(diào)他的“逼上梁山”,其實林沖的遭遇說明了一個社會邊緣人如何變?yōu)榻说倪^程,其中的曲折艱辛,說明了盡管邊緣人容易滑落江湖,但真正的墮入江湖還是隨著各人性格的不同,還是各有其艱難的。此后他成為梁山泊最堅定的領導人之一,幾乎所有的梁山對外戰(zhàn)爭,林沖幾乎是無役不與的,為梁山立了許多戰(zhàn)功,在招安問題上也較宋江清醒。
此文為《〈水滸傳〉——江湖人物論》之七章
作 者:王學泰,學者,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國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態(tài)》《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燕譚集》《多夢樓隨筆》等多種。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