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漁

冬天來了

冬天來了，孤立的時刻到了。

是不自由在為我們爭取自由，

是星光在為黑夜頒發(fā)榮譽(yù)。

是枯木在認(rèn)領(lǐng)前世的落葉，

是北風(fēng)在自掃門前雪。

成群的烏鴉飛過叢林，必有一只

是最黑的；一只穿皮衣的大鳥，

敲響流亡者的家門。

是時候了，不能再給機(jī)會主義

以機(jī)會，不能再讓天鵝戀上癩蛤蟆。

冷空氣正在北方開著會議，我等著

等著你們給我送來一個最冷的冬天。

為什么沒有愛……

從一碰就碎的乳房上采蜜

從一只蝴蝶的翅膀上聽風(fēng)暴

從她的大腿內(nèi)側(cè)閱讀一封家書

從親愛的死者中感受呼吸

從一片廢墟里重新搭建祖國

從一截枯木中尋找水源

小鳥在干樹枝上磨它的喙

兇手騎著烏云四處購買兇器

有人在世外聽雪

有人在夢中開悟

山峰不曾為任何人讓路

前世的諸佛笑而不言。

無題

和一群死胡同艱難地談判

跟一把利斧磨破了嘴皮

與手拎人頭的領(lǐng)袖交換戰(zhàn)俘

向居于中央的蛛王謀求一張網(wǎng)

夏天，雪團(tuán)在激動不已地聚集

冬天，干柴圍著火刑柱，靜靜地

從傷口中生出一堆悲傷的好人

從血液里流出一片美好的晚霞

死亡的門檻一降再降

零度情感催逼著傷心人。

夜深了

夜深了，雞鳴的時刻到了

請?zhí)栐俳o月亮一次機(jī)會

有多少唾沫，就會有多少星星

有多少道路，就會有多少墻壁

月亮聲稱在天空它就是老大

仰望星空時我們又在仰望什么？

烏云在大雨中翻臉不認(rèn)人

狂風(fēng)吼叫著：出來吧出來吧出來吧！

這月亮，它究竟想干什么？

為什么需要它發(fā)光時它卻躲到了云里？

該同志……

昨天，他向我借過筆

今天，他要借我的

耳朵。

“詩人，借你的喉嚨

一用。”

我于是啞默。

在他將袖中刀

吐露出來之前，還有

一件事要辦。

“借給我你的死——”

“別逼我，我自己會死的?！?/p>

我出借過三十年光陰

五十張字條，三篇悔過書

兩封告密信

一瓶紅墨水。

他們還給我一份

檔案：“該同志……”

雪夜

是夜，大雪驟停。

飲酒歸來，踏著

松軟的野徑，心靜得

像頭頂?shù)脑?。一個青年

跟著我，也飲酒，也熱血

他呼出的冷，讓這個夜晚

變得異常年輕。我時常覺得

在孤獨(dú)中會老得

更快些，沒想到這些年

時光和酒量

被我封存得這么好，還可以

悲歡，還可以同調(diào)

還可以在迎風(fēng)流淚時

結(jié)出少年的冰花。

懷念

突然想起那些早逝的詩人

他們的詩集就放在手邊

他們的音容還留在記憶中

他們的郵件還躺在信箱里

他們喝過的酒、唱過的歌、罵過的人

還一樣清白、憤怒、無恥地活在世上

而他們

也真的跟活著時沒什么兩樣

只是安靜了許多

只是不再講話

而我們這個世界

又多么需要安靜一小會兒啊！

唯有死亡不容錯過——悼念史鐵生

今天，太陽別出心裁地

從南邊出來，哦，我總是

在最嚴(yán)峻的時刻睡過頭。

據(jù)說死亡是一件

無需等待的事情

但再不去死，恐怕就來不及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這食人的繁華

就要接受烈火的審判

一切第二人稱

也要受到黑夜的訊問

你從來不說你，只說我——

“我與地壇”

“我的遙遠(yuǎn)的清平灣”

你以第一人稱死去

必將以第三人稱復(fù)活

復(fù)活，是死者送給生者的

唯一禮物，作為時代的病人

我相信我也可以去死

我也有能力死，但就是

死不了。一代代人死去了

北風(fēng)依然在給我們上課

閃電依然在與我們共勉

在死亡的最后一根稻草上

一只蝴蝶的翅膀

正掀起一場愛情的風(fēng)暴

那就讓死亡來得更猛烈些吧，死

是死不了人的。

睡去原知萬事空

夜深了，冬眠的人們

紛紛躲進(jìn)了愛情的掩體

憂愁在與路人熱情擁抱

大海打開了淚水的柵欄

絕望的人群在為絕望吶喊助威

冬季還邀來一場小雨一起哭泣

而悲傷早已棄我而去，

悲傷徹底拿我沒辦法

北風(fēng)集合起落葉的隊伍

向我做最后的道別——

好好活下去，還有很多事情

需要活人親自來辦

睡吧，睡去原知萬事空，但不睡

夢想就可能過期作廢

神馬浮云，終成眷屬

眾鳥醒來，為我歌唱。

最后的黑暗

走了這么久

我們是該坐在黑暗里

好好談?wù)劻?/p>

那亮著燈光的地方

就是神的村落，但要抵達(dá)那里

還要穿過一片林地

你愿意跟我一起

穿過這最后的黑暗嗎？

僅僅愿意

還不夠，因?yàn)闀r代的野豬林里

布滿了光明的暗哨和獵手

你要時刻準(zhǔn)備著

把我的尸體運(yùn)出去

光明愛上燈

火星愛上死灰

只有偉大的愛情

才會愛上災(zāi)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