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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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我再也找不著的人,原是我的一任好友。
那時候他的經(jīng)濟狀況很不好,連續(xù)好幾個月,連房租都付不起。他經(jīng)常跟人借錢,理由千篇一律,總是說家里有人生病,把他那點積蓄掏空了,而他的工作又時有時無;丟工作的事倒不怪他,趕上經(jīng)濟危機,我們每個人都交過這種霉運。只是在最后一次失業(yè)后,他很久都找不到新的事做,只能更加坐吃山空。他住得離我很近,但這一次,他向我提出借錢的要求已經(jīng)很晚了,那段日子周圍的朋友都被他弄煩了,老遠看見他就躲著走,有時無意間打個照面,也是不等他說話就找借口開溜,他埋怨他們“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和他相識好幾年,深知他的秉性,所以無論他說什么,都打定主意不理他。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四五天,他有事沒事到我住的地方磨蹭,最后一次干脆逗留到很晚都不走。我準備睡了,接連打著呵欠,而且一次又一次地看表,但他還在不以為然地扯著閑話,最后我只好問他:
“有什么事嗎?”
他便把借錢的事捎帶說了出來。
為什么是捎帶說?可以這樣解釋:他似乎沒打算向我借錢,因為他當時已經(jīng)寄住在朋友家里,房租不用付了,所以本沒有什么大的開銷,他說他的生活前所未有地節(jié)省,“一個月三百塊完全可以過得下去”,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至于窘迫到哪里去;他說事實本來如此,可這幾天情況特殊,那個收留他的朋友家里來了一個客人,而且是女的,雖然朋友沒有明說,可他覺得自己應該回避,于是,他就到我這里來了。他繞了這么半天才說到主題,希望能在我這里暫住幾天,等找到新的住所再搬出去。說完這個意思,他開始抽煙。我的房間里很快就煙霧繚繞了。有那么好幾分鐘,我被這件事情弄得頭腦發(fā)脹,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他看我為難,就把煙掐滅了,小心翼翼地提出:
“要不,你借我一千塊,我在這巷子里再找個房子?”
我想也只能這樣了,先從錢包里如數(shù)取出,轉(zhuǎn)念一想,又從中抽出五張留下,我說:
“后天我也該交房租了?!?/p>
他走后老長時間,我心里都不舒服。
這之后好幾天,我沒有看到他。直到周末下午,我去外面辦事回來,才與他在巷子口的小飯店里碰面。當時他正與一個女的吃飯,面前的桌子上,擺了兩瓶啤酒,四個菜。一個紅燒肉,一個水煮魚,一個毛血旺,一個羊肉鍋。看起來,他已經(jīng)把借錢的事丟到了腦后。見我進來,他似乎很高興,忙不迭向那女的介紹:
“老劉,我的鐵哥們?!?/p>
又招呼我坐下,又吆喝服務員添加餐具。我抽空看了那女的一眼。披肩長發(fā),面容清秀,只是看起來有些疲頓,似乎剛剛結(jié)束一趟旅行回來。她的腳下,放著一只帶拉桿的紅色皮箱。
我坐下不久就后悔了。他們顯然是戀人,或者說,曾經(jīng)是戀人,這從他們的神態(tài)舉止看得出來。他以前應該向我提到過這個人,不過,那時他說的是她提出分手,現(xiàn)在,他們卻又坐在了一起。
他好像有些得意,因為這個女的重新出現(xiàn)的緣故。我暗暗猜測他的處境,他大概也知道我在想著這事,所以對待我和她同樣殷勤,這樣一來,又難免顧此失彼。那女的卻沉默寡言,眉頭常常皺起來,在眉心那里擰成一個“川”字,而她或許不知道這一點;我見過許多愛皺眉頭的人,也只是一種習慣罷了。他在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不時地看她一眼,有時還抬起手摸摸她額前的一縷長發(fā)。飯吃到一半,我尷尬得要死,就起身要走。他客套著:
“不再吃點了?”
我說:“不吃了?!?/p>
這半頓飯吃下來,我又是滿肚子的不痛快。
然而平日里我再遇見他的時候,他仍是一個人。我問過他這是為什么?他的答案很簡單:“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边@還是在他清醒的時候。如果他喝醉了酒,情況就有所不同。有一天下午我無事,他又跑了過來,一進門就酒氣熏天地仰面躺下。也不管我是否想聽,他開始嘮叨不休。他不只談論自己剛剛結(jié)束的第二次戀愛,更多的時候,則是回憶從前的這個女朋友。根據(jù)他的復述,我得以知道他的許多感情逸事。只是他的這些事并無出奇之處,我聽過之后不久就忘了。我的記憶力和表述能力很不好,常常把一件完整的事情說得一鱗半爪,這大概也是他愿意向我傾吐心聲的一大緣故。不過我們交往的日子可不短,再加上他愛說,所以不等我把聽過的故事都忘光,他就又對昔日的講述進行新一輪填補;總而言之,由于他的多嘴多舌,我對他知道得可不是一星半點。譬如,他的父親是個聾子,母親與父親是遠房表親,按說這種情況不該結(jié)婚,可他們都是山里人,根本不曉得這許多,于是由兩家大人作主,親上作親,并且生養(yǎng)了他。他沒什么事,身體不錯,只是性格有點黏,不過,這應該與父母的婚姻沒什么關(guān)系。再譬如,他從前的這個女朋友對他很好,兩個人談了半年,那女的什么都給了他,甚至為了跟他,差點跟家里人鬧翻,最后是因為他背著她認識了第二個女朋友,兩個人的關(guān)系才告吹。至于他為什么會做出這等負心事,他自己的解釋是:
“她根本不敢在我這里過夜,而且,我看出她已經(jīng)沒了耐心。”
這種理由是常見的。不過,如果他再等等的話,事情或許會有轉(zhuǎn)機。這話我并沒有說出來。
他的第二個女朋友“長得丑”,“比以前那個差多了”,即使這樣,他還是堅決地同以前那個分了手,這中間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有哪些更深的因素,他從來沒有說明白過。
我?guī)е热霝橹鞯某梢?,時時覺得他做了蠢事。他這個人,本來也不見得有多招人喜歡,可他借錢長期不還,于是,前前后后,我們竟然相處了三四年。他變成了我生命中最熟悉不過的一個人。這段交情后來變得恁地奇怪,不僅我有此感覺,就是他也時時發(fā)出感嘆:
“老劉啊,不想就咱倆,竟然能處這么久!”
這樣說吧,我們本就是萍水相逢。當年我開車時,一個老頭橫穿馬路,被我的車稍稍碰了一下。其實也沒什么,沒傷著皮肉沒傷著筋,老頭只是受了點驚嚇,仗著是當?shù)厝?,就不依不饒了。老頭脾氣暴,卻口拙舌笨,說來說去,都不離“賠錢”二字。我本打算依了他,掏錢時卻被一雙手擋住。我一回頭,這個人我不認識,就不想再亂上添亂;他手上卻使了勁,把錢推回來,說他在旁邊看見了這件事,錯不在我。我只好把這件事“交給他處理”。他不動粗也不動氣,就是與老頭在言語上掰扯;老頭說一句,他點一次頭,然后才從頭說起,反問、斟酌剛才的細節(jié)。老頭被他繞來繞去,自己首先蒙了,不知道該如何對答,最后只好看著他坐我的車揚長而去。
這以后,我和他自然認識了。那時我還在當記者,他則是四處晃蕩,有時是在推銷一種保健酒,有時則跑到做安利的人群里混。他似乎有不少這種朋友。也因為朋友多,我們剛認識那段日子,他過得并不局促。后來,承蒙一個朋友關(guān)照,他的工作好像固定下來,這次說是“銷售房子”。這份工作他做了一年多,朋友的公司倒閉了,他便再次失業(yè),恢復了四處混事的生涯。
開始的時候他不借錢,反倒時時處處替人打點,這給我的感覺是,他這人挺仗義的,是個可以往深里處的朋友。真要細說起來吧,那時候我出道還不久,許多親友的告誡言猶在耳,而且我確實被一些事情弄得煩心,所以待人接物方面,總是持保守態(tài)度。他則不然。除了頭一次見面他替我解困,后來還幫過我?guī)谆孛ΑN矣洃涀钌畹囊淮?,是有一次我在采訪中得罪了一個粗人,因為我抖落了“他的家事”,“把他逼上了絕路”,這個人便在報社揚言要廢了我。根據(jù)我的判斷,這事他能做得出來。他的妻子便是在他的恐嚇中差一點走上絕路的。有一個黃昏,我剛出報社門,這個人便跟蹤了我。為了防他,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繞了遠路。我確實有些緊張,開車的手有點抖,直到看見路邊晃蕩的一個老相識,才漸漸安定下來。我停了車,搖下玻璃,要他上來??吹绞俏?,他很高興地吹了聲口哨。
“真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呢?!?/p>
我示意他看看身后。他茫然地扭過頭,說后面有一個大胡子正在下車。我說:
“這就對了,你打架怎么樣?”
他疑惑地看了看我:“這個人跟你有仇?”
我點點頭。
他說:“這都是老黃歷了,現(xiàn)在誰還干這種事?”
不過說歸說,他還是問我一句“車上有沒有趁手的家伙”,我看他真有點那種架勢,反而又不放心了。他沖我笑了笑:
“沒事,我也就是嚇唬他一下?!?/p>
說著,他從自己的褲兜里拿出一把彈簧刀,“砰”一下彈開,刀刃挺長。我覺得這樣容易出危險,就說句“算了”,準備把車開走。他把手搭在方向盤上,說:
“你這樣不行,老劉,你退他進,以后他會得寸進尺。”
這以后的一切發(fā)生得如此迅速,我?guī)缀跸氩黄饋硭窃趺聪碌能嚕趺唇咏侨?,更不知道他怎么和那人攀談。直到他輕松自然地回到車上,我才確信這事已經(jīng)了結(jié)了。我的頭腦有些發(fā)蒙。這在我們相處的幾年中,是僅有的一次,他做事如此干脆利落,簡直不像他了。
我說他有股子黏糊勁,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譬如買東西,我是看到合適的就買,價錢上略微有點浮動就成,如果東西實在稱心,不浮動也沒有關(guān)系;但如果賣方態(tài)度不好,再好的東西我也會放棄。他不這樣。我和他買過兩三回東西后發(fā)現(xiàn)他在這上面有些女人氣。他極其有耐心地貨比三家,極其有耐心地挑毛病,說到價格時他總是不松口,最后對方不是徹底服輸,就是不堪忍受地大罵出口。一般情況下,反是后面這種情形多些。他卻絲毫都不介意地沖對方笑:
“我說伙計,東西是你的,可買主是我,你發(fā)什么火,犯得著嗎?”
“是犯不著,這東西我不賣了。賣給你,心里慪氣?!?/p>
“你心里慪氣就更不對了。你這樣度量小,還做什么生意?”
“嘿,照你這么說,我不配做生意,倒是你配了?”
“我也不配。我要是配的話,怎么又會輪到你?”
說來說去,就成了胡攪蠻纏了。他好像不是誠心買東西,倒是來消遣人的。不過,你這樣想也就錯了。他是真的要買,我與他出去那幾回,從未有一次他是空手而回的。而且,他買的多半就是磨叨了半天的這家,哪怕價格上再不容商量,甚至又重新變成了開始時那個價。這時,他倒變得十分爽氣了。除了他,我再未見過別人會這樣。
事實上,他的消費能力又極其有限。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真正闊起來的時候,盡管他深信自己“很快就會變得有錢了”。他找到第一個女朋友后,情況曾經(jīng)大為好轉(zhuǎn),首先表現(xiàn)在著裝上面,他全身上下煥然一新,“里里外外都是名牌”。為此他特意請我撮了一頓,并“慶祝他的新生”。我舉杯向他祝賀。但“這只是萬里長征邁出了第一步”,因為據(jù)他說,“女方家里很有錢,不是一般的有錢”,他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這一點,好像說得越多,這個事實就越牢靠。這樣的日子很快過去之后,他委頓了一段時間,從此開始酗酒。大概那女的留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他好幾回喝著喝著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女人:
“都他媽的不是東西!”
只有一次,他說了點別的。他說他見過她的父親。高個子,濃眉,肩膀挺寬,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左眼盲視。但正因如此,他的右眼格外機敏、灼人。他們在一起喝酒,卻沒有一句話說。最后,是他女兒先忍受不住,把她的男朋友喊離了飯桌。
“你應該主動說話呀?!彼f。
在這段戀愛中他是被動的一方,時時受著煎熬;可他似乎迷上了這種煎熬,對未來寄望多多。對他們的戀情,有一點我是迷惑的,就是她為什么會喜歡他。但我不可能拿這樣的問題去進一步刺激他了。后來有一段時間,我聽說他還吸毒。起初我并不知道這一點,只留意到他經(jīng)常煩躁,有時說著話就打哈欠,流淚,甚至流鼻涕,有一次,他突然問我借錢買藥。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借錢。我當時沒有多想,把身上裝的三百多塊錢都拿給他了。他急匆匆地離開。
過了兩天才聽到有人議論他的事。
我不知道他怎么會染上毒癮,我至今都不知道吸食毒品是怎么回事。我周圍的其他人好像再沒有他的同類,所以,在獲悉這個消息不久,我就帶著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了。在他重新出現(xiàn)的那天下午,我遠遠地注視著他。他萎靡不振地朝我走過來,面色蠟黃蠟黃的,像是大病一場。我還發(fā)現(xiàn)他其實長得挺帥,這大概是他討女人喜歡的一個原因。他向我招手,問我是不是專程等他,我說“是”,他就高興起來:
“他娘的,老劉,我早就覺得你這個人不錯。”
我沒有著急地問他吸毒的事,但卻一直在等機會。
這一天我做東請客。他聲明自己不喝酒了,我說哪能呢?不僅自作主張,給他斟了酒,而且斟得很滿,可他馬上把杯子推給了我。我有些不太高興:
“這哪是你的風格?不喝拉倒?!?/p>
他跟我商量:“要不就喝一點點?”
我說就喝一點點,然后給他倒掉一大半。他喝了一會兒開始呵欠連天,而且一個勁地喊服務員要紙巾。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突然覺得他這樣下去就徹底完了。我的同情心泛濫起來,干脆讓服務員把他的酒杯撤掉了。然后他說:
“給我倒杯水過來?!?/p>
看他喝水的樣子,像是剛剛做過一次苦力,又在大熱天趕了數(shù)十里山路似的。我盯著他喝完一杯,喊服務員續(xù)水。他抬頭看我一眼,又說了一句:
“老劉,你是個好人,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好人?!?/p>
我沖他擺手,叫他不要再說了。
接下來,我就陪他干坐著。他躊躇了好久才站起身來,看得出來,他一直在掙扎,額頭上都是汗。這一次,他沒有向我借錢。然而看他走遠之后我開始難受起來,很長時間都沒有平靜下來。
這次見面以后大概有兩個來月,他沒再露面,那時我以為他失蹤了。有幾天我會想起這位朋友,猜度他的生活,但所有的想法都很局限。那時我想的是,他借我的錢大概永不會歸還了。
但他卻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了。他站在路邊喊我,神態(tài)和以前一樣。他瘦了些,人卻還精神。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有點兒愧疚,好像我以前那樣瞎琢磨是不對的。因為他畢竟回來了。
他仍然沒有提錢的事,我心里還是希望他能提一下。他只是說他的聾子父親去世了。我覺得有點兒突然,好像死去的是一個我認識的人。我說:
“你父親,他的年齡很大嗎?”
他說了句“七十來歲”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而且,似乎對我的問題有點兒煩。
我更加不好意思問他其他事情了,譬如吸毒,我猜測他或許已經(jīng)戒了。這也并非沒有可能。
不久之后,他結(jié)交了新的女朋友。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他說話那么絮叨,有時前言不搭后語,有時兩句話互相打架,后面的顛覆前面的,所以聽一次還好,聽多了我反而不能確定他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虛虛實實地說話,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就這樣,好些日子過去了,可能有一年半,也可能有兩年吧,因為一件什么事情,我辭了職,準備休息一些日子再找份新工作。因為閑暇多了,我與他經(jīng)常在巷子里遇見,那時他已開始四處借錢,名聲漸漸臭了。但我與他,早已不在錢財上共事,所以反而一身輕松。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忘了,反正我是一直記得,他還欠我三百多塊錢呢。不過考慮到他幫過我好幾次忙,我漸漸不打算向他討要這筆債務了。他的生活越過越落魄,整個人變得面黃肌瘦,我估計他的毒癮已經(jīng)越來越深,可惜總是無法確證。
再后來,就出了那檔子事。
是這樣的,他的女朋友發(fā)現(xiàn)他在吸毒后,整天吵著要和他分手。他不愿意分。事情明擺著,他游手好閑,連份穩(wěn)定的工作都沒有,感情上的收獲成了他在生活中唯一的寄托;離開她,他“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這好像是真的。他的第二個女朋友同以前那個不同,認識不久,他們就同居了。有一天我到了他們租來的房間里,看到那女的正在做飯,紅燒魚的香氣撲鼻而來。他歪在床上,在看一部警匪片。他們的房間里鋪滿了紅地毯,這不知是誰的主意;但看起來,他們的生活應該不錯。而且我注意到墻壁上掛著一幅合影,女的滿臉笑容,表情專一而單純,一點兒也不顯得丑;我偷偷地問他,是不是在做結(jié)婚的打算。他說他有這個計劃,但“她還在猶豫”。我說:
“這種事情不能拖得太久。”
他說:“是啊,可我這種樣子,有什么辦法?”
這似乎是他頭一次對自己的狀態(tài)表示不滿,以前他總是做出信心滿懷的樣子。我不想就他的話題進行評判,只好說大家也都差不了多少。他搖搖頭,說:
“老劉你是個好人?!?/p>
他經(jīng)常這樣說,像個語氣助詞似的。我沒有再說話,同他一起看起了電視。他突然喊了聲:
“媽了個逼!”
可能是他的聲音過高,她馬上從廚房里轉(zhuǎn)出來,問他在干什么。他不耐煩地說:
“我和老劉看電視,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她很不高興地嘟囔:“你不是又瘋了吧?”
他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句試試!”
她有些畏怯地退后了幾步,說有你的朋友在,我不和你吵。她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安。
我不知道他怎么變成了這樣。
幾天后我又一次看到了他們在吵。這次是在外面,巷子口那里。他站在那棵粗枝大葉的梧桐樹下罵她:
“傻逼,誰要你管我的事?”
她還口:“你以為我想管?誰愛管你誰是婊子!”
看見我后,她臉一紅;她似乎想走開,但又意猶未盡?!耙荒惴盼易甙?,有本事你就放我走?!彼龥_他大聲嚷了幾句后終于扭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她的舉動更加激怒了他,我看見他隨手一丟,手里的一堆什么東西就花花綠綠地在我們的眼前飄開,好像是一些藥盒子、說明書和藥片。他追在她的后面喊:
“走啊,走啊,滾他媽的遠遠的,你以為老子離開你就活不了?”
可是她當真走了后,他突然焦灼不安起來。我看到他點煙的手有點抖,只好喊了他一聲。他說老劉你都看到了吧,這就是女人,昨天還說要和我結(jié)婚,今天就翻臉不認人!
我不好再火上澆油,只是說:
“你對她太兇了點,這會把她嚇跑的。”
他吐了口煙圈說:
“也不是這樣,她早就讓我不省心,老劉你不知道,我平生最討厭這種人。想當初我剛碰到她的時候,她被兩個小流氓欺負,被我給趕跑了,后來才跟了我。這才多長時間啊,就整天鬧著要分手。老劉你說,這算不算忘恩負義?”
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同感,所以沒再接腔。他卻絮絮叨叨的,說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么盡碰到這種人。早知女人都一個樣,何必費這么大勁折騰呢?又說如果換成老劉你,會不會像我這樣?我苦笑了一下,說這種事怎么好比較呢?他說著說著就滿臉憂愁了:
“這狗娘養(yǎng)的,當真不回來了?他媽的,女人都這么薄情嗎?”
我聽得不耐煩,借口要出去買點東西就走開了。他還在路口悵然若失地站著。我回來的時候他還在路口,只是已經(jīng)蹲了下來,他的背影很瘦。梧桐樹的葉子被風吹動,“嘩啦啦”地響了起來。我突然忍不住,沖他說了一句:
“能戒還是戒了吧?!?/p>
他抬起頭,眼睛里滿是血絲,可他的眼神里卻都是無辜:
“老劉你說什么?”
我只好又重復了一遍。
他說:“你也誤解我了,我以為你是個好人,可你他媽的和他們是一路貨色。”
我強忍著才沒有發(fā)作。
離開他的時候我有非常強烈的沖動。從始至終,我都有一句話想說。可我硬是忍著沒說。這一忍著,就再也沒說。當然發(fā)生這次不愉快之后,他并沒有立馬消失。這期間還出現(xiàn)了一些事情,有些是他引發(fā)的,有些則是別人帶給他的。不過無論哪一種情形,他都應付得不好;他應付得不好,想過找我?guī)兔?,看在他曾?jīng)是我朋友的份上,我確實幫他一些忙。但我的能力有限,為他出一回兩回力可以,次數(shù)一多,我就不樂意了。先是委婉地推托,后來就是直接拒絕。在我這里碰了幾次壁,他也不好意思再來了。在這個過程中,他又向我借過一回錢。天地良心,就是前面說過那五百塊,一個子兒不少。這樣下來,他前后向我借過兩回錢,總共是八百多塊;除去那在我這里早已銷賬的三百多塊錢不說,這后來的五百塊成了我的一個心結(jié)。為了討要這五百塊,我想過各種辦法,要命的是,這所有的法子都不行。結(jié)果呢,這筆錢終于也成了死賬,原因不是別的,是最后他徹底消失了;他離開前,一句話都沒說。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想起他有些日子沒出現(xiàn)了,去了他住的地方一看,租房者已經(jīng)換成了別人;我敲開門,門縫里露出一顆圓圓的腦袋,這顆腦袋不知道前房客的事,但以前有一個鄰居好像知道一點,他湊過來說:
“你問他呀,好像已經(jīng)死了吧?!?/p>
二
以上是我的前同事老劉講的故事。故事中的這個人,我知道一點。就我的了解而言,老劉說的似有不確之處。我們單位里有許多“包打聽”,平素我們有什么疑難,都去問他們,當然,有時候不是我們?nèi)?,而是他們想說,像現(xiàn)在這種情況就屬于后一種。這些人平時聯(lián)系著一些線人,這是為了把報社的工作做好的緣故,但時間長了,他們的觸角伸到了各個角落,這時就分不清是職業(yè)所在還是天性使然。他們把老劉那個朋友的事情說來說去,不僅說他吸毒,而且說他嫖娼,時間、地點,都頭頭是道;而且這個人出身鄉(xiāng)間,父親酗酒而亡,母親是一個小學教師,退休后改嫁,至于家里其他人的情況,他們也都打聽得毫厘不爽。他有一個哥哥,長他八歲,在一個小縣城任職,而且職務不低,是縣政府的秘書長,他一直受到其兄關(guān)照,所以才活得吊兒郎當;此外他還有一個妹妹,尚在有名的同濟大學就讀。家里兄妹仨,數(shù)他最差勁,中技只讀到一半就退學,原因就是吸毒。他談戀愛很早,十八歲就搞大了同學的肚子,所以,幾乎是被學校開除的。
有一段時間,我們單位里那些人,整天談的就是這些;他們看起來對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腿,上到天文地理時政新聞,下到街談巷議家長里短,他們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精。對這些人的探究心和記憶力,我深為佩服,自嘆不如,所以但凡開會,我總是坐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有時迫于形勢不得不說,就臨場發(fā)揮幾句,但效果大都不佳。因為話少,信息閉塞,我在單位里自然混得不好;回家與老公說了,老公也沒轍,要不就攤開雙手:
“單位嘛,也就這樣。你該到外面多處幾個朋友,這叫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p>
后來我果真結(jié)識了一個朋友,這種狀況才略有改觀。
那一天晚些時候,老公要洗澡,發(fā)現(xiàn)家里沒香皂了,便吩咐我去買,順便給他捎瓶酒回來。平時買東西這類事,本是老公辦的,因為我“掙錢的事情糊涂,花錢的事情也糊涂”,常是跑了遠路費了錢,東西還買得不合意;家里雖然不缺錢,可照老公的說法,那也都是一分血一分汗地攢起來的,沒必要去浪費一厘一毫。但他那天加班回來累了,再說買香皂買酒是小事,所以就放心指派我了。到了超市以后,我突然想起家里的洗發(fā)水只剩小半瓶,就準備順便買下。可在結(jié)賬的時候,我翻遍全身所有的口袋,還是差了兩塊錢,想想還是算了,就把洗發(fā)水放下,說:“這個先不要了?!钡翘觳恢涝趺椿厥拢莻€服務員冷不丁沖我來了句“錢不夠瞎拿什么呀”,我心里就有些氣;可平時我不會與人吵,這時想還嘴一下子又想不起詞,再看看四周站著的幾個人,也好像埋怨我浪費了她們的時間,我突然就橫了心,把東西朝她面前一摔就往外走:
“我不買總行了吧,賣東西的又不只你一家?!?/p>
人是出來了,可心里還憋著氣,想想剛才的話力度也太小了,像這樣不知好歹的人,真應該痛罵她幾句才對。
再后來,那個人就出現(xiàn)了。她手里提著我剛才放下的東西,香皂、酒,還有洗發(fā)水,看我怒氣沖沖的樣子,說:
“甭生氣了,我剛才說了她幾句?!?/p>
我有些不領(lǐng)情,反問她:
“你是誰?”
她的答復是:“我姓梅?!庇终f:
“猛一看你倒不像,沒想到,卻是個急脾氣,東西扔下也就罷了,錢也不要了?得,回頭你給我兩塊錢?!?/p>
說罷就笑了。
這一笑,我就喜歡上她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不久之后我們就成為朋友了,后來,我一直叫她梅姐。
梅姐是坐機關(guān)的,生活過得波瀾不驚,僅從這點講,我比不上她;但她說自己不大合群,因此在單位里,常受人擠兌,這就同我的情況相似。不過我們能處得久,不單是因為這一點,主要還是覺得她實誠。像頭一次見面她替我貼兩塊錢的事,我同好幾個人說過,她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不是說這兩塊錢貼不起,而是說兩個人素不相識,沒必要費這份心。私下里我承認她們的想法是對的,可又不能說梅姐錯;事實上我一直覺得梅姐是個奇怪的人,只是懶于承認罷了。有一天,就遇上這么一件怪事,是關(guān)于她和她表妹的。
梅姐的表妹姓柏,是她舅舅家的女兒,高中畢業(yè)后先在外面漂泊了好些年,后來才落腳到這個城市。開始是來投親的,知道梅姐在這兒,而且聽人說“混得不錯”,所以目標單一,任何退路都沒想;可因為來得匆忙,把梅姐弄了個措手不及。她的本意是隨便找個借口打發(fā)她走,可磨蹭了幾天,臨到說這件事的時候,表妹卻不見了,手機打不通,說是欠費了。事情就慢慢拖了下來。又過了二十幾天,表妹領(lǐng)著一個男的來了,說是她的朋友。那男的給人的印象不壞,只是身體瘦,臉色蒼白。他說給“表姐”買了一點東西,是點心意,感謝她照料他的女朋友。梅姐有點吃驚地看著他把東西放下,是一大包荔枝。他們來的時候是黃昏,出于禮貌,梅姐挽留他們吃飯,他們說“還有點其他事”,先走了。
這是他們頭一次露面。
這兩人第二次來的時候梅姐出差了,是丈夫在家接待了他們。這次他們帶來了一個飛利普剃須刀,說是給“姐夫”的。丈夫從公交公司下崗后開起了出租,整天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善談,人也機警,他當然推辭不受,他們也沒說什么,出門的時候卻悄悄地塞到了茶幾下面。事后他和梅姐商量,是不是應該請他們吃頓飯,因為他和他們“還能談得來”。還有一層意思,他說無緣無故收受他們的禮物總是不太好,那剃須刀不便宜,他去商場看了看,估計得三百多;有了這層鋪墊,如果有一天他們開口求他辦事,他哪好意思不辦?如此豈不是自找麻煩?梅姐卻有些遲疑,表妹的數(shù)次來訪已經(jīng)讓她感到不快了,小的時候,她們也并不親,她們的父母甚至很少來往,哪有大了再親起來的道理?你現(xiàn)在請他們吃飯,豈不是把事情往前推了一步,他們以后回請怎么辦?可丈夫堅持,說禮多人不怪,他們一口一個“姐”一口一個“姐夫”地叫著,你也推他們不開,不如順其自然吧。
雙方略作商量,這頓飯便定下來了,吃火鍋。事出意外,他們卻都沒來,打電話又沒人接。梅姐和丈夫火透了。等他們自個兒吃完飯回到家,表妹的電話打過來了,帶著哭腔,說她的男朋友病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躺著。她一個勁地道歉,聲音傷痛欲絕,梅姐自然沒有把怪罪的話說出口,結(jié)果反倒是多了句嘴:
“什么???要緊嗎?要不,我們過去看看?”
表妹趕忙說:“不用了,已經(jīng)好多了。等他出院了,我們?nèi)タ茨愫徒惴?。”說罷掛了電話。
梅姐和丈夫面面相覷。他埋怨她為什么不問清楚住哪個醫(yī)院,既然知道了這事,不去看看是說不過去的,“別人會認為我們太不近人情”。
梅姐這天夜里沒有睡好,想起了有關(guān)表妹的一些往事。表妹是老生子,母親因為難產(chǎn)落了病,在她七八歲的時候就棄她而去。與此同時,她的父親也就是梅姐的舅舅也老了,當年他六十來歲,又活了五六年就去世了;這樣說起來,表妹早就成了一個孤兒??梢驗樗齻儊硗蒙伲@個事實并沒有在她的心中激起一絲波瀾,再加上她較表妹年長十來歲,說起來已經(jīng)像是兩代人了;所以如果說她們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的話,也只限于她媽媽來自那個沒落的家庭,聽媽媽說她可沒從家里撈著絲毫好處,反倒是因為祖上闊綽過,她跟著遭了不少罪。這些事情,已經(jīng)遠得不能再遠了。尤其是媽媽去世以后,她早已忘記了媽媽這邊還有這些親戚。表妹很小的時候來過她們家,那時她已經(jīng)上了高中,而且談起了戀愛。表妹怯生生地叫她“姐姐”,好像在許多方面表示過對她的羨慕。她送給她幾個發(fā)卡,還給她洗過頭發(fā),梳過辮子,那是因為她的頭發(fā)太臟了,沒過兩天,枕巾就染上了很重的油漬……但也就這么多了,寡淡無味的,她為什么會想起這些呢?
第二天上午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丈夫做好早飯后自己出門了,在餐桌上給她留了字條:“看你睡得沉,沒敢叫醒你,吃完飯也別去上班了,我替你請了假,別怪我自作主張,你這幾天臉色很差?!彪m然有點不高興,但還是覺得他做得對。這天上午,梅姐就沒有去單位。
我接到梅姐電話的時候正在市政府的一個會議上走神。主席臺上的人在夸夸其談,可我覺得那些事情離我非常遙遠。資料袋和禮品袋已經(jīng)拿了,而且我仔細看了,里面有一份很詳盡的新聞通稿。如果梅姐不打這個電話,我也不會待到最后;手機一響,我借著接電話的機會正好離開會場。電話里梅姐的聲音讓我吃了一驚。以往她與我通電話會問我“在哪里”或“忙不忙”,這一天卻不同,她很著急地直接下命令:
“你快過來,我遇上事情了?!?/p>
我沉住氣問:“你在哪里?”
“家。你快點?!彼执吡宋乙槐?。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女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頭發(fā)有點黃,正坐在沙發(fā)上與梅姐說話??次疫M來,眼睛里馬上浮現(xiàn)出敵意。我想了想,這人我不認識。梅姐說:
“我表妹,小柏?!?/p>
我說了句“你好”,她回了我一句“啊”,然后就說:
“姐,我先回去了,你和姐夫商量一下給我來電話?!?/p>
梅姐沒說話,眼睜睜地看著她出門。
我小心翼翼地說:“怎么回事?”
梅姐剝開一個芒果遞過來。我的鼻子里立刻浮起一陣濃郁的香味。
這件讓梅姐深感苦惱的事情說起來倒不復雜。她這位表妹新交了一個男朋友,就是以前和她來過好幾回的那個男的,最近因為工作忙碌累出了病,現(xiàn)在正躺在醫(yī)院里等待救助。醫(yī)生說他的胃病由來已久,只是由于以前一直疏忽,所以現(xiàn)在釀成后患,說是胃里生了腫瘤,而且初步判斷是惡性的。小柏說男朋友已經(jīng)提出分手,因為他們認識的時間還不長,她沒必要為他承擔什么。但表妹堅決不肯,所以,現(xiàn)在,她就要為他治病。麻煩的是,他們都沒有多少儲蓄。她希望梅姐能看在她“死去的爸爸”的分上,幫她這一次,并且說:
“姐你幫了我,我會記你一輩子的恩?!?/p>
梅姐想來想去,實在不愿意幫她這個忙。雖說是自己表妹,可早不來晚不來,單單這段時間頻頻出現(xiàn),難說不是本著某種圖謀,已經(jīng)好多年不見的人,誰知道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
我說:“姐夫知道這事嗎?”
“知道,他讓我看著辦。可我不知道怎么辦,所以才想起找你。多個人多條主意?!?/p>
又說:“本來昨天已經(jīng)說沒事了,誰知道又加重了呢?”
這一天我在梅姐家里待了很長時間,但我不能給她出什么主意,因為這畢竟還是她的家事。如果我說錯了話,她聽我的意思辦了,以后卻后悔起來,我擔不了這個責任??墒?,我又不能什么也不說。
于是,我就講了前面那個吸毒者的故事。
這故事不一定是真實的,甚至完全是虛擬的,因為我在講述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我對于它的來龍去脈,其實一點兒都不了解。為了把故事講得相對完整一些,我只好根據(jù)自己的想象添加了許多情節(jié),當然我又不能告訴梅姐說這里面有好多東西與事情的真相無關(guān)。所以,在整個過程中,我的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怕梅姐看出破綻,另一方面又不能違背我內(nèi)心的想法,我大概想把它講成一個傳奇,它不只是一個借錢不還的故事。它還應該有許多神秘而原始的東西在里頭。
以下是我講的故事。
我前幾年剛上班的時候總聽我的同事們在講一個人。這人是個高個子,很瘦,南方來的。他好像一直沒什么正經(jīng)事做,整天在社會上混。但他的生活過得不差,原因是他處著許多朋友。他這個人古道熱腸,能為朋友兩肋插刀,所以人緣是極好的。我的一個同事有一天告訴我,他為了幫他的忙竟然和一個黑道上的人叫板,那人是個大胡子,手下有一幫兄弟,他卻是單槍匹馬,結(jié)果呢,還是他贏了。他怎么贏的,連我這個同事都不知道。因為自始至終,我的同事是待在車里的,并且隨時準備一踩油門,遠遠跑掉。這事發(fā)生之后,那些人沒有離開,而是看著他上了車,車子開動后,竟然像朋友般沖他招手。
就是這個人,你知道嗎,竟然是個吸毒者。我的同事們都說,他以前的女朋友家里很有錢,他和她處朋友的時候染上了毒癮??墒呛髞韮扇藬嗔?,因為她家里不同意。他新處了一個女朋友,長得沒有第一個那么漂亮,也沒人家有錢??蛇@個女的心腸好,剛發(fā)現(xiàn)他吸毒的時候也吵鬧著要分開,時間一長,就再也不提了,反過來,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相比較而言,他倒變得很奇怪,好的時候?qū)λ郎厝岬靡?,脾氣上來的時候像個暴君。他經(jīng)常打她,把她打得口鼻流血。我一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吸毒的人特別可惡,可說起來,他吸毒倒也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命運戲弄了他。因為吸毒,他過得很落魄,四處借錢,凡是同他相識的人,都被他借了個遍。他借了很少還,因為他還在吸毒,生活每況愈下。
后來,這個人被送進了戒毒所,你猜錢是誰掏的,還是他那第一個女朋友。他進了戒毒所之后,和第二個女朋友差不多就斷了,因為這件事他是瞞著她的。我的同事們都說那女的快瘋了,那段時間,她也在悄悄地籌錢,準備送他去戒毒治療。她本來已經(jīng)籌措得差不多了,他卻突然消失了,你想換誰誰能受得了?
更讓她受不了的是,因為她不承認和他分了手,所以以前被他借錢的那些人,開始拐彎抹角地向她討賬。她堅持不還。她不說自己沒錢,只說他戒毒還得用錢。這一來那些人就知道她有錢了。其實他們本來也無所謂,因為也都沒多少錢,都是三百五百的,不還就不還吧,可是,看她那副樣子卻很可惡,好像他們本就不該跟她提這件事似的,這就激起了公憤。大家合計了一下說和她再商量一下,實在不行,就只能采取強硬手段了。
這事情的發(fā)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因為雙方僵持,誰都不肯讓步,最后她好像真的瘋了,突然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把彈簧刀“砰”一下打開,好多人看見,刀刃還挺長的,她果斷地拿刀朝自己的胳膊上劃了一下。幸虧有個人眼疾手快,搶了一步,把她手里的刀子奪了下來,要不情況可能更糟。就這一下,她胳膊上的血已經(jīng)涌出來了,屋里屋外流得滿地都是。
這事情發(fā)生在兩年前。聽說她治好自己胳膊上的傷之后,人就不見了。當時人們各忙各的,誰也沒在意。半年之后,忽然有人發(fā)現(xiàn)那個進了戒毒所的人又回來了……
故事講到這里的時候電話響了。梅姐去接電話的時候我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然后我想了一下剛才講的那些事,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還是講錯了。
我回到客廳里的時候電話已經(jīng)掛了,梅姐正坐在那里嗑瓜子。她扔給我一把,似乎想就電話里的事解釋一下:
“我老公打來的……”
我點點頭,這我能猜得出來。
“問我錢是不是借出去了。我告訴他,還沒有?!?/p>
我沒有吭聲,心里想的是,他們倆的心思是相通的,我真是昏了頭,剛才講那些事干嗎?
“說起來好玩死了,你猜我們怎么合計來著?他說,要不借她一半吧,她提出借五千,我們借她兩千五,我說不行,萬一她不還怎么辦?”
我愈發(fā)覺得自己失誤了,好端端的講什么吸毒?
“我的意思是,如果讓她覺得我們小氣,以后干脆不來了,這借出去的錢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要不,干脆就多借她一千你覺得怎么樣?我們對她夠意思,她應該知道的吧?”
“其實你梅姐也不是小氣的人,對吧?我只是,只是想把這事做得穩(wěn)妥一些。畢竟人心隔肚皮?!?/p>
“你覺得怎么樣?你怎么不說話了?”
我說:“沒什么,在聽你說呢?!泵方阏f話啰里啰嗦,我想以前她可不是這樣。
“對了,你說的那個人怎么樣了,后來真的回來了?”
我沖梅姐笑笑,突然覺得天好像變暗了,敞開的窗戶那里刮來一陣風,把茶幾上的瓜子殼吹落一地。
“是啊,有人看到他和一個女的在一起,坐了一輛奧迪,在以前住的地方繞了一圈?!?/p>
“他不吸毒了?發(fā)了財?”
“這個不太清楚,反正是道聽途說?!?/p>
“梅姐,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p>
“別,咱們一起吃飯吧,就我和你姐夫那天去的火鍋城,口味很地道的。你可以吃辣嗎?”
我想拒絕,可是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梅姐很快收拾起了東西,化了個淡妝。下樓的時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問一句:
“那個人后來,是不是把借人的錢都還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可看梅姐轉(zhuǎn)瞬間變得懇切的神色,就硬著頭皮答:
“當然。要不怎么說得過去?”
過了一些日子,梅姐到我家來了。她看起來有些興奮,一進門就大聲嚷:
“我說你整天忙什么啊,把你梅姐忘了吧?”
我說哪能呢,只是最近身體不太舒服,向報社里請了假,休息了兩周,這不,馬上又得上班了,正在發(fā)愁呢。聽我這樣說,梅姐接腔:
“干脆辭了算了,反正有老公養(yǎng)著。”
“你說得輕巧,萬一哪一天,老公不樂意了,咱不得喝西北風去?”
“會嗎?我看不像?!?/p>
我說:“人不可貌相,這事可不敢打包票。”
“那走著瞧吧。”
梅姐說著就坐下來了,沙發(fā)上還放著老公抽剩的半盒香煙,她從里面捏出一支:
“可以抽嗎?”
我躊躇著說:“行啊。你學會抽煙了?”
梅姐沒有說話,點著煙后深吸一口然后從嘴巴里吐出來,那樣子看起來有些陌生。我把煙灰缸給她遞過去,她看了我一眼,說:
“你坐下來,咱們說說話?!?/p>
我估計著她又“遇上事”了。我們剛認識那會兒她遇上事不這樣,我想那是因為不熟,后來也不這樣,那是因為她知道我不喜歡抽煙;我對她說過我對煙味過敏,一有人吸煙我就會頭疼,心跳加快,這件事我對她說過還不止一次。以前我老公抽煙總是避著我,到廚房里抽完,然后再打開抽油煙機散發(fā)出去,后來因為嫌麻煩,就抽得越來越少,最近一盒煙都可以抽三四天了。照這樣下去,我估計他能徹底戒掉。這事我也對梅姐說過??煽雌饋?,她把這些都忘了,而且還要我坐過去。我沒有坐過去,而是搬了一只小椅子遠遠地坐下來。我邊說話邊咳嗽:
“沒想到,梅姐你煙癮挺大的?!?/p>
我這么一說,她好像意識到了什么,站起身來就往外面走:
“我等會兒和你說事,我先把這支煙抽完。”
我看著她像個癮君子似地走出去,心頭突然惶惑起來。過了一小會兒她回來了:
“真他媽舒服?!?/p>
見我注意她,又說:
“我以前很能抽,后來戒了。”
又說:“你姐夫也不喜歡抽煙,因為這事,我們打過架?!?/p>
我吃了一驚。
“他這個人呀,別看平時待我挺好,可一遇上事,人就變了。你看看,他簡直瘋了。”
說著話,梅姐擼起袖子讓我看她的胳膊,胳膊上有一大塊烏青。
“他扭的,男人啊,壞起來沒法說,跟你像仇人似的?!?/p>
然后把肩上的衣服撥拉開,我看到肩膀也破了,一道一道紫紅色的傷,上面還留了五個手指印。
“都是他的杰作?!?/p>
放下衣服后,梅姐嘆了口氣:
“還看嗎?肚子上也有。”
我說:“到底怎么回事?”
梅姐說:“沒什么,再給我支煙?!?/p>
我說:“梅姐你快說吧,急死我了你。”
她說:“急什么,我們就這樣?!?/p>
還說:“他狗日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打架了,但以前打架,他下手沒這么重;這么一想,我就著實氣惱。經(jīng)過了一番說道,心里的積郁好像慢慢消散了,我才回到家里。
丈夫在家,呼嚕聲地動山搖的。但等到換了鞋再一細聽,我就知道這呼嚕聲是假的。他平時也打呼,但哪有這么高的聲音,聽起來像要把房頂都轟塌似的,蒙誰呢?他呀,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對他的這點小心思,我早就看透了,看厭了,也早就不在意了。
他蒙著被子睡在床上的樣子,尤其讓我厭倦。好幾次我都想把他的被子掀起來,趕他出去掙錢;之所以沒有這么做,不是不敢,而是實在不愿意同他再打,再吵。就這么在客廳里靜靜地坐了會兒,我覺得肚子餓了,到廚房里弄了點吃的。出來時發(fā)現(xiàn)丈夫起來了,厚著臉皮盯著我看,我知道狗日的也餓了,但就是憋著勁不理他。最后是他先開的腔:
“老婆,我今天犯大錯了。”
我突然覺得委屈,每次他都是這樣,揍了我后再道歉,態(tài)度誠懇而及時,最后弄得人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我已經(jīng)受夠了。
他在看我。我知道他在看我,眼睛里不只是柔軟,還夾帶著仇恨。他當然有理由恨我,因為我飛起一腳,差點兒把他“弄殘了”,幸虧他躲得及時。當然,我的本意不是要把他弄殘,只是他罵了我一句“傻逼”,我一時情急,才這么做。我大概真把他踢壞了,因為我的腳剛放下來,他就迅速地蹲下了,兩手抱著襠部,頭上都有冷汗冒出來了。我有點兒害怕,忙低下身子問他:
“你不是在裝吧?”
后來我想,大概就是這句話把他惹毛了吧。我看到他突然抬起頭來,眼神中放出兇惡的光:
“裝!你給我裝一下看看?!?/p>
他說著話,就手腳并用地撲上來了。平時他不是這樣,一發(fā)了急,就不是他了。這一次尤其特殊,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全身上下好多地方就被他弄疼了。我說:
“你怎么揪我胳膊?你想踢死我呀!你把我衣服扯壞了!你瘋了吧?你真的是瘋了!”
他不說話,在使勁地揍我,好像他一說話這股氣就泄了。我后來是悲傷得說不出話來了。我已經(jīng)被他揍得站不起來了。我干脆坐到地上,低著頭。他終于停下來了,氣喘吁吁地說:
“我真的被你弄瘋了?!?/p>
過了好長時間我才想起來我們?yōu)槭裁闯臣?。這中間我光顧生他的氣,不知道他為什么發(fā)這頓瘋;他發(fā)泄完了,襠部那里似乎也不疼了。但他還是爬上床,擺出一副受傷的死樣子。我走的時候他就在床上躺著了,我回來了他還是那副死樣子。幾個小時過去,他應該沒什么事了。他向我道過歉,馬上來了一句:
“你還是把事情做得莽撞了?!?/p>
我開始確實沒想著要借給表妹錢,她再次上門,賴在我眼前哭時我的心腸一直硬著,就是她說到自己幼年的不幸時我也沒有一點兒可憐她的意思,而且我還說她:
“都過去的事了,老提它做什么?”
可是等她說完最后一句話準備出門時我后悔了,我開始考慮我對她是不是太過分了,再怎么說,她也是我媽媽的親侄女哪。于是我心軟了一下:
“借給你可以,可我們這幾年供房,手頭也不寬松?!?/p>
看我松口,表妹馬上說:
“多少都行,我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p>
我說:“你也不要自暴自棄?!?/p>
又說:“也不要急著還錢,我跟你姐夫說,多寬限你們些日子?!?/p>
表妹點了頭,又搖頭:
“我一有錢就還你們,姐,我知道你們也難?!?/p>
還說:“姐我聽你的,我不自暴自棄了。我在這里就你一個親人。這輩子,我都記你的好?!?/p>
開始我沒給表妹打電話,怕她誤解。這一天在班上,我突然想問問她那男的病情是不是好轉(zhuǎn)了,就試著聯(lián)系她,沒想到,她手機停了。我有點不高興,這不是第一回找不著人了。又想,她會不會出什么事了,或者,那男的病情加重了,或者,人已經(jīng)死了。這么胡亂琢磨了半天,班也沒好好上,到家后渾身都覺得不對勁,跟老公生了半天氣。第二天又聯(lián)系表妹一回,結(jié)果是一樣的,我愈加不放心了。
又過了一天,終于撐不住,就和老公說了。
他說:“你干的好事?!?/p>
我說:“怎么能怨我,當初你不是也同意的嗎?”
說罷我不愿意理他了,扭過身準備出門。沒想到他緊跟著來了一句:
“我不是說借她一半嗎?這樣,不還也就算了?!?/p>
我知道理虧,沒接這個話茬。他又說:
“你就是個傻逼,好賴話都聽不進去?!?/p>
可這話,我聽進去了。不但聽進去了,而且心里所有的怒火一下子被激發(fā)出來。我馬上轉(zhuǎn)過身子,沖正站起來的他來了一腳。本來,我的勁小,就是踢十腳也傷不了他,沒想到,這一腳踢得不偏不倚,他馬上就受不了了。
這會兒我還不知道這一腳將會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多大的影響,我只是覺得餓了。在我吃飯的過程中,他眼睜睜地看著我,像個乞丐似的。我有點可憐他了,想把碗里的飯給他撥出一點,轉(zhuǎn)念一想,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突然喊了聲“哎喲”,然后說:
“你好像把我弄殘了。我現(xiàn)在又疼起來了?!?/p>
我堅持吃飯,沒有抬眼看他。我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冷熱兩重天,不會再上他的當了。當他提出:
“老婆,你去給我弄點飯吧?!?/p>
我還是默不作聲。我覺得有點蹊蹺,他這套把戲怎么可以重復上演?
他又說:“我有點餓,我渾身沒有力氣,我再去躺一會兒?!?/p>
我看著他爬上床去。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這次不像是裝出來的。我提心吊膽地坐在客廳里。我想用不了幾分鐘,他就會重新爬起來的。
可是等到我看完一集電視劇,他還在床上躺著。
我心里毛毛糙糙的,又看了一集,其實是什么都沒有看進去。腦子里一個勁地想著他的事。他已經(jīng)向我道過歉了。他打呼的聲音那么高,都快把房子震塌了。他一直在呻吟。他好像在喊我的名字。我的屁股底下像長了根針似的,怎么坐都不踏實。我想起來,該給他弄點飯了。我就站起身來。
他在臥室里說:“小梅,這回你使的勁大了。小梅,怎么會越來越疼?”
我說:“我給你弄飯去了,你等著,你想吃什么?”
他說:“你給我拿一塊毛巾,我疼得直冒汗?!?/p>
我嚇壞了,拿著毛巾進門的時候手都有些抖。我那時想的是,如果我真的把他踢殘了,他這輩子都不會放過我。他一直想要兒子。我還沒給他生出兒子來呢。
給他擦汗的時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現(xiàn)在有點恨你?!?/p>
我眼睛紅了,呆呆地看著他。他的目光轉(zhuǎn)移了,很空洞地望著窗戶外面:
“你怎么能下那么狠的勁?”
我想說“沒有”卻張不開口。我覺得他冤枉我了。我真的想不到會這樣。我想問問他“現(xiàn)在是怎么感覺”可還是張不開口,我想這下可能真的把事情弄大了。
他說:“我現(xiàn)在不想吃飯了。一點胃口都沒有?!?/p>
接下來他沉默了許久。我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他任憑我抓了一陣子,然后又一點一點地抽出去了。我委屈得想哭出來。我覺得他不能這樣對我。我身上有那么多傷,都是他揍的,估計一個月都好不了。他難道都忘了?
他眼睛里像長了顆釘子似的,盯了我一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向你道過歉了。”
我回避著他的目光。我不想和他探討這個問題。我說:
“你還是吃點東西吧。我給你煮一碗康師傅,里面臥兩個荷包蛋,另外,家里還有牛肉,你想吃什么我再給你買去?!?/p>
他說:“我不想吃你做的飯了?!?/p>
我沒理他。給他煮了方便面過來時,他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我輕輕地叫了聲他的名字,他睜開眼說:
“我夢到我有兒子了。”
我說:“你快吃吧?!?/p>
他支起身子聞了聞:“好香?!?/p>
我說:“你快吃,一會兒就涼了。”
他說:“我以前談過對象。她對我很好,從來沒有弄疼我一次?!?/p>
這是老生常談了。我賭氣離開了他的身邊,回到客廳里了,他還不依不饒:
“是真的。有時我生氣了吼她兩聲,她頂多只是還幾句嘴。從來沒有一次,會像你這樣。你為什么總是喜歡對我動拳腳?”
我終于忍不住了,對他吼道:
“那你去找她呀!興許,她還可以給你生個兒子。”
我聽到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這個人呀,什么都好,就是脾氣太犟。你為什么就不能在嘴皮子上服個軟?”
又說:“你他媽的都把我搞成這樣了,就不能在嘴皮子上服個軟?”
這之后,丈夫在床上躺了兩天。車也不出了。
兩天后,我把他從被窩里拉起來。他正睡著覺,嫌我把他吵醒了。我說:
“要不去醫(yī)院看看吧?”
他說:“你不該打擾我的美夢。我夢到我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p>
我說:“如果你還覺得疼,就不能老在家里窩著?!?/p>
他說:“你一打攪,我的兒子又沒了。你這個女人,自己生不出兒子,還要壞我的好事。”
我說:“你放屁。”
他不吭聲了,用被子蒙住頭。我想了想,覺得不能再妥協(xié)下去。因為根據(jù)我的觀察,他兩天前就沒什么事了,要不他沒心勁跟我吵。我之所以遷就他,是考慮他平時開車累了,正好趁機歇兩天。男人嘛,有時就像個孩子,你得順著他的脾氣來;可也不能一味地順著,要不,他以為你是軟蛋,你就被他捏在手里了。道理想通了,我就又把他的被子掀開,說:
“你鬧夠了吧?”
他瞪大了眼睛看我。
我說:“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不管怎么說,你已經(jīng)休息了兩天,而我呢,每天除了上班,還得變著花樣給你做吃的。再這樣下去,我就被你折騰出病來了。所以,你還是起來吧?!?/p>
他嘟囔著:“我這才躺了兩天,你就不耐煩了?”
我掉轉(zhuǎn)頭不理他了。
他說:“如果你真的把我踢壞了,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得伺候我一輩子。所以,你這臭脾氣得改?!?/p>
我把東西收拾好了,才在他的床邊坐下來:
“早飯已經(jīng)做好了,你自己起來吃,從今天起,我不會再給你端到床前了?!?/p>
然后,在他驚愕的目光中,我出了門。
一周之后,丈夫和我說起一件事情。那時我們都剛進家門,我把手里拿的東西放下,正準備到廚房去洗菜、做飯,他突然攔在我的面前:
“你先坐下,跟你說幾句話?!?/p>
我說:“等會兒吧,我都快餓死了?!?/p>
“很簡單的事。本來可以不說,可心里憋不住,你聽了不要氣?!苯酉聛?,他就告訴我:上午他去火車站拉人,居然和張云燕遇上了。她坐了他的車。
張云燕這個名字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了,所以我愣了一下才說:
“然后呢?”
“我原本不打算收她的車錢,可她堅持要給,最后還是收了。不只收了車錢,而且吃了她一頓飯?!?/p>
我看了他半晌,確認不是說謊。
“吃完飯她邀請我去她家看看,我說得去接你,就沒去。她好像有點失望,說哪天還要請你吃飯?!?/p>
我說:“就這些?”
“就這些?!?/p>
“你好像很高興遇到她?”
“也不是,趕巧唄?!?/p>
“她真要請我吃飯?你答應了?”
“沒。不知道你同不同意?!?/p>
“你說我該同意嗎?”
“小梅,你聽我說,我是這樣想的:今天她掏了錢,改天我們回請她一次。這樣兩不相欠?!?/p>
我不想做飯了,在沙發(fā)上坐著。這事我得好好琢磨一下。我說:
“今天的飯你來做吧,我累了?!?/p>
在等他做飯的間隙里,我仔細地回想了他跟我講過的有關(guān)張云燕的點點滴滴。這樣一想,就發(fā)現(xiàn)有許多疑點。他把飯做好了,我拿起筷子嘗了一口,茄子炒老了。我向他指出了這一點后才問他:
“你不是說和張云燕徹底斷了嗎?你說她這個人水性楊花?!?/p>
“我沒有說過她水性楊花。我只是說她在錢財上有些摳?!?/p>
“你還說她的脾氣好,從來沒有罵過你。就是你生氣了罵她幾句,她也忍著?!?/p>
“不,她會還嘴,但她不喜歡動手動腳?!?/p>
“她比我文雅多了,如果不是因為她和別的男的勾三搭四,你肯定會和她結(jié)婚,對吧?”
“也不一定。她家里嫌我窮?!?/p>
“現(xiàn)在你可不窮了,你看看你,雖然只是個出租車司機,可房子都弄了好幾套。”
“我可不敢這樣想,沒有你的操勞,估計連一套都弄不到?!?/p>
“不要謙虛,你還是很能干的。結(jié)婚后,我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能干了。你除了開車,還會炒股。”
“你忘了,炒股我是跟你學的?!?/p>
“你比我強多了。你炒股從來只賺不賠。你現(xiàn)在比我懂得多。眼光也比我準?!?/p>
“小梅,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什么也沒說啊,你覺得我在說什么?”我覺得自己握筷子的手有點抖。
“……我在想,你會和我離婚嗎?”
“小梅,你在說什么?”
“我覺得你的脾氣比剛結(jié)婚那陣壞多了。以前你從來都不打我?!?/p>
“其實我也不想動手,都是你逼的。”
“你還在怪我吧。你心里結(jié)了疙瘩,所以,就去找別的女人了,對吧?”
“小梅,你在說什么?”
“我覺得你在騙我。你和張云燕不是遇上的吧。你早就和她約好了?!?/p>
“胡說。天地良心,我什么時候?qū)δ阏f過謊?”
“你現(xiàn)在就在說謊。”
“我沒有?!?/p>
“哼! ”
我突然像不認識似地看了看他。我在想到底用什么辦法才能迫使他承認這一點。最后我看見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我把它拿在手里:
“你明天出車不用帶它了?!?/p>
“小梅,你想干什么?”
“證明你不說謊?!?/p>
沉默了大半天工夫?!澳悻F(xiàn)在開始不相信我了。”他咬了一口饅頭,含混不清地說,“隨便你?!比缓蟀扬埻胍煌疲?/p>
“你一個人吃吧,我要去睡了?!?/p>
過了一會兒,又從臥室里走出來,說:
“你表妹借咱們的那筆錢,還沒有消息嗎?”
我想說“沒有”但沒說,我知道他是在敲我的邊鼓。等了半天,他氣呼呼地離開了。
我又試著給表妹去了一回電話,沒想到,居然通了。那邊傳來一個衰弱不堪的聲音:
“……姐,是你嗎?”
“是啊。你怎么了?”
“姐,我的命怎么這么苦?。俊?/p>
我的心里滑過一絲不良的預感:“慢慢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姐,他沒治了?!?/p>
“姐,他丟下我,自個兒走了。”
“姐,都三四天了,我找不到他了?!?/p>
我等了她一會兒,然后說:“你先冷靜一會兒。你現(xiàn)在在哪兒?”
“姐,我想去你那兒,可我沒臉見你。我還欠你的錢?!?/p>
“姐,你還得跟姐夫解釋一下。”
“姐,我會還你們的錢?!?/p>
“先別說這個。你現(xiàn)在怎么樣?”
“姐,我沒有騙你,我現(xiàn)在真的還不起你們的錢,但你要相信我。”
“不談這件事了,說說你吧,需要我?guī)兔???/p>
她突然在那邊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喃喃著:
“我原來想著能給他治好病,我也有個依靠。沒想到,現(xiàn)在我什么都沒有了。姐,你說我這樣活下去有什么意思?”
“你還年輕,不要盡想這些。有什么難題,跟姐說出來。”
“姐,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放下電話,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我想和丈夫說說這件事,哪怕會因此被他嘲弄,我也不在乎了。這天下午,我早早下班回來,買了一只德州扒雞和一條魚,還買了鵪鶉蛋、五香花生米和兩瓶青島生啤。先給丈夫發(fā)了短信,要他早點回家,他一直沒回復。臨進家門的時候才想起,他的手機被我扣壓了。打開門,先去臥室里拿出手機看了看,有三個未接電話,兩個熟人,一個生人。熟人是李景和王輝,丈夫的好友,以前跟我們一起吃過飯的。剩下一個陌生號碼,我回撥過去,對方接起來:
“哥?!?/p>
我沒吭聲,是個女人的聲音。那邊等了一下,有點急了:
“你誰?。俊?/p>
我想了想,告訴他:
“我姓梅?!?/p>
“我不認識姓梅的。”說罷掛了。
丈夫回來的時候飯已經(jīng)做好了。我把飯菜端上桌,然后把手機遞過去:
“李景和王輝的電話,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急事。還有一個,是個女的。”
丈夫不接手機。
“你這樣做,讓我有些生氣。我今天想了一整天,還是覺得你過分了?!?/p>
“算是吧?!?/p>
看他無動于衷,我只好說:
“你在家躺著的那幾天,我給你洗衣服,看到你手機里有同一個陌生號碼,我撥過去,對方喊你哥?!?/p>
丈夫的眼睛突然睜大了,牛卵似的。我給他斟上啤酒,又說:
“后來我還打了幾回她的電話,她不再冒冒失失地喊哥了。奇怪的是,最后一次,她喊了我嫂子。”
“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F(xiàn)在我跟你商量另外一件事吧。就是我表妹借的那筆錢……你不要急,聽我把話說完。”
“她好像過得很糟糕,新找的對象是個病秧子,這你知道,今天我聯(lián)系她,說是人恐怕已經(jīng)沒了。這事真假我不管它,我只是跟你商量咱們的那筆錢。表妹說是要還,但看起來夠嗆。我問你一句話,如果你同意,以后這事就不提了,誰家里沒個窮親戚?經(jīng)過這回,以后她窮死,也不會問咱借錢。”
丈夫默默地扒飯,大米粒糊在嘴邊,我用手給他抹了一下,他突然抓我的手:
“老婆,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背著你,聯(lián)系張云燕。開始,我就是想氣氣你,沒想到她要來真的。”
“你快刀斬亂麻,幫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以她那性格,管保不會再來電話了。我跟你死心塌地過日子?!?/p>
我心里痛了一下,但還是硬忍著給他加飯:“趕緊吃吧,還有這魚,要不要給你回一下鍋?”
四
每次和表姐通電話,對我都是一種折磨。為了少受這種折磨,我不只一次做錯事,先是沒接她電話,后又把手機停了。停了后覺得不好,萬一表姐找不到我,覺得我是個騙子就麻煩了。以后再遇上難事,還怎么跟她開口?表姐人不賴,可待我不親,這事連周青都看得出來。但不親的表姐也是表姐,每逢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我能指望得上的人,也只她一個,換成不相干的人試試?在這方面,我是受周青的啟發(fā),他有一個觀點,人活著,一要臉皮厚,二呢,還得有生存技巧。周青的生存技巧就是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話雖是老調(diào),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周青把我們手里僅有的一點錢花光,給姐夫買了飛利普剃須刀的那天晚上,我和他大吵了一架。這一架吵下來,我們倆氣喘如斗牛,誰也沒心思做飯,都餓著肚子把自己裹到被子里睡了。半夜里我醒來,聽到廚房里“嘶嘶嘶”地響著,像有煤氣泄露,及至起身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周青在煮雞蛋。他靜靜地站在煤氣灶前,像個幽魂,我咳嗽了一聲,幽魂扭轉(zhuǎn)身,沖我“嘿嘿”一笑:
“你醒了,嚇我一跳。”
我說:“半夜里偷吃,不怕把自個兒噎死?”
“嘿嘿,不是看你睡得正香嘛,怕吵著你?!?/p>
我說:“肚子里沒食,能睡好嗎?”
說著話,雞蛋煮熟了,擱涼水里一放,就剝了皮,先給我遞過來:
“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你好。你想想,人生地不熟的省城,沒個親友幫襯著,我們怎么活?”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我更氣:
“本想找個男人有個依靠,沒想到你還得指著我過活。這事沒譜,你想也別想?!?/p>
周青搖了搖頭:“這你就不懂了。要廣種薄收,指不定什么時候就用上了?!?/p>
我說:“心急是吃不了熱豆腐,可也不能瞎使銀子瞎折騰。”
說到底,我還是心疼那三百多塊錢。
在此之前,我搞了兩年傳銷,把多年的積攢都折騰了個精光。周青出手大方,給人造成了一個好印象,我覺得跟了他行,也沒多想,就遂了他的心愿。不久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走的路又錯了。這倒不是說他這個人壞得離譜,吃喝嫖賭無惡不作,也不是說他純粹一個熊包,盡不了做男人的本分,我對他的不滿,主要還是他的大方。他的大方似乎是沒來由的。譬如在對姐姐姐夫這事上,打死我也不會像他那樣。我們都窮得快交不起房租了,他卻仍要振振有辭地做長期投資。按說這是給我長臉的事,可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心里有了疙瘩,在他面前,我就裝不出笑臉。他想著法兒逗我開心,可是沒用。我在家里冷眉冷眼已經(jīng)成習慣了,他說一看見我拉起臉子就犯怵。他自我解嘲:
“這是愛的表現(xiàn),要不以我的脾氣,怎么會屈服于一個女人之手。”
這是屁話。我說:
“你走,又沒攔著你的路?!?/p>
吃了幾個雞蛋,當夜睡得踏實??纱稳找辉缙饋?,我又為新的一天發(fā)愁。等他起床,我就說:
“跟著你,吃了上頓擔心下頓,過了今天擔心明天,這樣的生活何時是個頭?”
“這種狀況如果不改變,我們遲早得分手?!?/p>
這些話,我想了有些日子了,之所以到這天才講,是因為我突然想起,我的生日到了。我的生日,也是我媽的忌日。二十六年前,我媽把我生出來,十九年前,我媽又丟下我離開。我記事早,我媽早年對我講的話,到現(xiàn)在我還記著不少。我媽常說:
“心強命不強,修了房子倒了墻。命若富,撿塊白紙變成布;命若窮,挖著黃金變成銅?!?/p>
還說:“饑屁冷尿熱瞌睡。愛錢怕死沒瞌睡。春困秋乏夏打盹。沒想頭,摸枕頭?!?/p>
又說:“長胳膊拉不住短命的。”
我媽死的時候,我剛上小學。有一天,突然被老師從課堂上叫出來,讓我趕緊回家。我氣喘吁吁地跑回我家院子,被人們推著進了屋,我媽還沒咽氣,等著跟我說最后一句話??匆娢?,她的眼睛突然睜得老大,身子往上用力,像是要坐起來。我爸握著我媽的手說:
“他娘,英姿回來了,你想說什么就說吧?!?/p>
我媽留下來的話是:“閨女,好死不如賴活著,娘還不想死?!?/p>
我剛跟了周青的那一次就對他說了這事,還說:
“你要對我好。要不,我娘陰魂不散,會糾纏你到死。”
周青那次似乎被嚇壞了,第二次做的時候怎么也弄不合適,他出了滿頭汗:
“看來我就是不想對你好,也沒那膽?!?/p>
以上這些事發(fā)生的時候,我對生活還沒有絕望。周青雖然讓我不滿,但一時又找不到更合適的,只好將就過著。那時我在一個小公司上班,說是文員,其實什么都干,除了陪老板睡覺。聽說我們老板并非不好色,只是因為他老婆整天泡在公司,所以他是空有賊心沒賊膽;或者賊膽也有,就是沒有機會。對我來說,這就很好。工作是累了點,累就累吧,反正還年輕,多干活又死不了人。唯一讓我不舒服的是,不論我怎么干,收入?yún)s始終上不去,每月一千塊封頂,從無例外。過了些日子,就這一千塊也只是畫餅充饑,說是公司回款慢,周轉(zhuǎn)不靈,只能先欠著。這種事我遇多了,干脆先下手為強,讓周青喊了幾個人,搬了臺電腦回家,然后與公司拜拜了。
我丟掉工作后,成了個吃閑飯的人,心里的落寞難以形容,開始隔三岔五找茬。周青本就掙得少,這下更是難以為繼。我臉上的皺紋也驟然多起來了,去了幾趟雅芳專賣,看準了幾款產(chǎn)品都不敢下手?;貋砗椭芮嗌塘?,他都嫌太貴。幾次過后,我生了氣:
“老說沒錢!不會去偷、去搶?”
周青“嘿嘿嘿”地笑:“好好,我去偷、去搶?!?/p>
我壓住心中的怒火:“我是說真的,你換個工作吧,掙錢多點的?!?/p>
周青好脾氣:“好好,我換個掙錢多點的。”
這下我更氣了:“別敷衍我,明天就換,立馬換!”
可能是我的聲音過高,周青一下子愣在那兒了。過了會兒,才嘀咕:
“我的姑奶奶,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吧?”
我恨恨地說:“你的命不值錢,要不我把你賣了?!?/p>
我看見周青的臉色馬上變了。他的上門牙咬著下嘴唇。他嘆了口氣,然后走出去了。我喊他:
“周青!”
他在門外回答我:“我不叫周青,我只是給你掙錢的奴隸?!?/p>
我繼續(xù)喊他:“你回來?!?/p>
他說:“我不回來,我給你去偷、去搶!”
我害怕了,趕忙穿上衣服出去找他,但哪里有他的影子?
我沿著小區(qū)周圍一直跑下去,邊跑邊喊,邊喊邊哭。天色暗了,我知道他不會走遠。我知道我傷他的心了。這么一想,我覺得自己真不該逼他??墒侨賶K錢的化妝品我都買不起,還活個什么勁?我已經(jīng)跑到我們經(jīng)常散步的樹林里了,腳下“沙沙沙”的,是落葉的聲音。
“周青,你再不搭聲我就死給你看!”
這么一喊,我自己首先嚇了一跳??纯粗車緵]有幾個人。
“別以為我做不出來,周青!我知道你就藏在里面,你要再不出來的話,可別怪我狠心!”
我想了想,覺得應該把我要做的事情告訴他:
“周青你這個王八蛋,我現(xiàn)在就割脈自殺!你可千萬別出來?!?/p>
我的話音剛落,就聽見有人“嘿嘿嘿”地笑起來,好像是周青的聲音,又好像不是。我扭過身子一看,哪里像有人的樣子?我有些奇怪地朝林子里走了幾步,那個聲音又響起來?!昂俸俸佟?。“嘿嘿嘿”。“嘿嘿嘿”。我毛骨悚然地向后退,向后退,然后突然一個大幅度轉(zhuǎn)身,然后,就跑起來。我跑到馬路上時速度太快,差點被汽車給撞了。隨著一個急剎車的聲音響起,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馬路的中央。
“周青?!?/p>
我看見他了,原來他正在馬路邊的花圃上蹲著。聽到我的叫聲后,他猛然抬起頭來。我看見他的嘴巴張大了,半天都沒有合攏。
我走到他身邊后,頭有些暈。我說:
“你這個混蛋!我差點死了?!?/p>
他抱住了我:“小柏,我看見你了。你跑到那里去做什么?”
“我去找你,我以為你去了樹林里?!?/p>
想了一下,又說:“嚇死我了,剛才有個人在我的耳邊‘嘿嘿嘿’地笑了半天,我以為是你?!?/p>
“你聽錯了,我一直在這里蹲著?!?/p>
“我的心被你的話攪亂了?!?/p>
“要不我真的把工作辭了吧,反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去找份掙錢多的。”
我驚魂未定地在他的懷里縮著。他一直在喃喃自語:
“我覺得咱們可以借錢開個店,什么店都無所謂,你當老板,我當跑堂的??隙ū冉o人打工來錢快!”
我搖搖頭:“咱們本錢差得遠呢。要開店,總得幾萬塊吧。就是借錢,也湊不下那么多?!?/p>
“小柏你聽我說,我一直在琢磨這事。其實我已經(jīng)和幾個朋友說過了,他們都愿意幫咱們,我估計湊兩三萬沒什么問題。另外,你忘記了,還有你表姐呢。”
聽到他又打表姐的主意,我一下把他推開:
“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事?!?/p>
怕他不信,只好給他解釋:
“其實只是頂著表親的名分,說白了,我們這么多年,什么瓜葛都沒有!”
看他不理解,只好繼續(xù)解釋:
“有件事沒跟你說,就是認識你之前,我在他們家住了幾天,有天晚上我上衛(wèi)生間,聽到他們商量對付我的辦法。那意思明擺著,是怕我沾他們的財。”
看他做出恍然的樣子,我又說:
“所以我打定主意再不同他們來往。這也是你每回纏著我去看他們,我都同你生氣的原因。”
我紅口白牙說了半天,周青終于跟了一句話:
“人心都是肉長的。她跟你不親,是她的事,你對她好,她就不能不掂量?!?/p>
然后就開始分析:
“我們?yōu)槭裁丛谒麄兩砩匣ㄥX,他們不會不明白,城里人都聰明,人精,你得相信這個。這是我在城里摸爬滾打五六年總結(jié)出來的。小柏,我還有一條經(jīng)驗之談,你聽著,就是做人要有義氣。往細里說,叫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還有一句話,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意思是一樣的?!?/p>
“我跟你去過他們家兩回,花的錢不多,可也不算少,因為相對而言,我們畢竟沒求著他們什么,對吧?話說回來,現(xiàn)在要跟他們借錢,卻有點為時過早,因為好像還沒到那個份上。不過你既然著急,就另當別論。而且我細想想也對,自己干是早晚的事,既然是早晚的事,遲干就不如早干。所以你去跟表姐開個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借就不借吧,對我們也沒什么損失?!?/p>
看我仍是不樂意,又進一步開導:
“做人該舍下臉皮的時候就得舍。臉皮是什么,不頂飯吃不當衣穿。別那么一根筋?!?/p>
“你要想著我們不是只借不還,更不是去騙。我們不只會還他們的錢,而且還會記他們一輩子的恩。”
然后又嘆氣:
“不管你借不借,我是得做這件事了。現(xiàn)在我唯一后悔的是,為什么這么多年,都沒存下錢?”
過了幾天,周青真的開始動起來了。但結(jié)果沒有想象中的好,只借了五千塊,多余的就一分也借不出來了。我料想是這樣的,還對他冷嘲熱諷:
“牛皮吹大了吧?不是說兩三萬嗎?”
他悶著頭說:“看來情形比我估計的要嚴峻?!?/p>
又鼓動我:“該你出馬了。再借五千,我們盤個菜店干著。這個項目投資小?!?/p>
我說:“不,要借你借,我開不了這個口。”
他說:“你這是成心逼我。”然后就悶悶不樂地出門了。
周青后來是被人送回來的。他一個人鉆到小飯店喝悶酒,朋友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爛醉如泥。我一看他那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連心疼都忘了。他的上衣和褲子上都吐滿了,還一陣一陣地散發(fā)著酒臭。顧不得有人在場,我沖上去就照他胸口打了兩下:
“就知道喝,喝,喝。為什么不喝死了事?”
大概是我用力過猛,他馬上又吐起來了。這下我沒法回避,褲子上被他吐了一大團。我皺眉:
“真是糟透了?!?/p>
他的朋友幫我把他扶上床就告辭走了。我看著昏睡不醒的他,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突然對眼前的一切前所未有地感到厭倦。把他的褲子脫下,放到洗衣盆里,也懶得收拾,就準備上床睡了。臨睡前又湊到他的臉前看了看,他眉眼俊朗,按說是不該這么落魄的。我在外面飄蕩這么多年,深知容貌對一個人的重要性。無論男女。
接下來,我就慌慌急急地做了一件事,差點把他弄醒了。
我把他全身的衣服褪去,然后拿濕毛巾給他擦了擦身體。做這件事的過程中,我覺得自己像在搬弄一具尸體似的。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幾乎把我嚇癱了。我抓住他的手使勁地叫起來:
“周青。周青?!?/p>
他毫無反應,我害怕他是真的死了。如此一來,我的恐懼感更濃。沒有其他辦法可想,我只好在他的大腿上狠勁掐了一把。
他終于發(fā)出聲音來了,“哎呀”叫了一聲,我注意他的臉部,因為疼痛,他還皺了一下眉。
確定他并沒有死,我就安心了。
這個夜晚,躺在他的身邊,我竟然流了很多淚。許多已經(jīng)過去的事,在我的腦子里晃來晃去,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比睡在我身邊的這個人更加重要。我就那樣拉著他的手,一直睡到大天亮。
我是被他的親吻弄醒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的衣服被脫光了。他埋頭在我的胸前,乖得像個嬰兒。
我突然想起他酗酒的事了。僅僅溫習了十秒鐘,就足以讓我恢復對他的反感和仇恨。我毫不客氣地把他掀翻到一旁:
“你該改名叫酒鬼了。酒鬼周青?!?/p>
他“嘿嘿嘿”地笑了笑:
“酒鬼周青,好。我復姓酒鬼,名周青,好,好,好?!?/p>
他連說了幾個“好”字,突然身子一歪,不動了。我說:
“死了?”
我沒再理他。我穿上衣服,走到窗戶那里,把窗簾拉開了。想了想不妥,他還在床上躺著呢。這個恬不知恥的人,他此刻睡得多么安詳。
我給他做好早餐后就在客廳里坐了下來。兩個煮雞蛋,一張煎餅,一小盤涼拌黃瓜,一個小蔥拌豆腐。我想:
“狗日的真是好福氣?!?/p>
周青這一覺睡的時間好長,這中間我去看了好幾回,一開始本想叫醒他,后來想起他昨晚酗酒,身子虧空,就任由他睡著。再后來我也犯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竟也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好像去了一趟表姐家。一進門,聞到一股肉香氣,再一看,兩人正在包餃子,茴香餡的。見我進門,表姐急令姐夫把餃子和餡都藏起來。我本不好意思戳破他們,但到底忍不?。?/p>
“放心,不會搶你們的餃子吃?!?/p>
“知道你不會,但這家里常進小偷,東西老丟,大意不得。”
表姐說的話紛紛揚揚,變成塵土和皮屑,落了我滿頭滿臉。我用手拍打,卻越拍越多,越拍越多。我急急地喊“表姐,表姐”,但無人搭腔。最后我氣不過,說:
“再不管我,就燒了你們的房子?!?/p>
還是沒人理我。然后我突然看到姑媽出現(xiàn)。她明明已經(jīng)死去多年,不知道為什么又活了過來,還帶來幾個人,都穿了白衣白褲,說來參加父親的祭禮。我說:
“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你們都給我出去,出去!”
他們都不出去。只是遠遠地站著,像幾截木樁似的。然后就是表姐來了,她說:
“你要還我的錢?!?/p>
說著話就撲過來,扯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地縫里按。不知道哪里來的地縫,很寬大,又深不見底。我好像掉下去了,又好像沒有。我非??謶值刈ブ吮斫愕囊陆?,她用手打我的臉,推我的身子,我一直在往下落,看見周圍漆黑一團,空氣黏滑而潮濕。后來又有人拉我的手,喊我的名字:
“英姿。”
是爸爸和媽媽。他們那么老了,拄著拐杖,說我們要相親相愛。還說我有個妹妹,讓我有空去找。
醒來后,我就決定和表姐借錢。
錢是借來了,可周青的身體出了問題。他變得嗜睡,常常整天躺在床上。有時我早上出門,下午回來他還睡著;有時看他精神不錯,讓他陪我逛街,可過不了一個小時,他就沖我喊累。我懷疑他喝酒過量留下了后遺癥,問他他又不說。有一次他嫌我煩,竟然沖我發(fā)火:
“你少來管我的事!”
我覺得周青變了。他不再是那個好脾氣的周青。他不只學會了發(fā)火,有時還從家里偷錢。我借來的五千塊錢沒有用到正道上,它們不到兩個月就丟了一大半。這兩個月中我光顧著想周青的身體,根本沒想到他會趁我不注意做下這等齷齪事。發(fā)現(xiàn)丟錢的那天我還讓周青幫我回憶,因為我不知道那些日子我們的花銷為什么會那么大。他很仔細地和我一起核算了我們的每一筆支出,最后肯定地指出:
“一定是丟在外面了。”
而且還滿懷同情地安慰我:
“既然過去了,就不要使勁想了。權(quán)當為我看病花了?!?/p>
他這樣一說我開始懷疑了,我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跟我說實話,這事到底跟你有沒有關(guān)系?”
他躲閃著我的目光:
“沒有?!?/p>
這么一來我就知道了個大概。我心里氣極,伸手拿過一個碗,“啪”一聲摔到了地上:
“不想過就早點說,何必跟我來這一手?”
沒想到周青比我更氣,他立馬也砸了一個碗,用的勁比我還大。
我看著滿地的碎屑,心里一陣比一陣難受。我說:
“我不是怪你花錢,只是你做什么得跟我通個氣?!?/p>
又說:“關(guān)鍵這錢是借別人的,先不說遲早得還,就是不還,我這心里也擱了塊石頭,一輩子都覺得虧欠別人的情?!?/p>
周青不語。我說:
“看來你是不打算跟我說實話了?!?/p>
他仍然不語。我只好說:
“沒想到,咱們的緣分這么快就到頭了?!?/p>
周青這才說話了,他喊了我一聲“英姿”,以前他只叫我“小柏”。他說:
“你給我一段時間好不好?”
我仍然直視他的眼睛,等他全盤招供,可他不說,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
“這你就不能怪我了?!?/p>
說完,我沒再看他,進屋收拾東西。他也沒來阻攔。本來,我只是做做樣子,他要能低個頭,我興許就不走??伤恢痹谕饷嬲局?,不只不進屋,而且仍是什么話都不說,我就更加沒法留了。往皮箱里塞衣服的時候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命令自己忍住,可是不行,我竟然哭出聲來了。真是丟人!我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很快擦干了淚,提起皮箱往外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又想起錢的事來了:
“不管怎么說,你不該欺負我,等你有了錢,就把借表姐的錢還我吧?!?/p>
話剛落音,我突然想起他也曾借了五千塊錢回來,它們都到哪兒去了呢?有心讓他拿這個錢頂替,又不知道怎么說,我就在門口僵僵地站了半天。見他沒有表示,只好咬牙出門了。一到外面,看到天地廣闊,可就是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我一下子又哭出來了。怕他在樓里聽到,還迅速地走了幾步,到了一個僻靜處,才肆無忌憚地讓淚水流了滿臉。
和表姐通完電話以后,我在公園里的長椅上坐下來。已經(jīng)大半天沒吃東西了,我肚子里很餓,可想起任何食物,都覺得沒有胃口。公園里人很多,有一對年輕夫妻帶著個三四歲的小孩子走過來,那孩子抬起粉嘟嘟的小臉蛋看我,我就沖他笑了笑。他掙脫了父母的手朝我走來:
“阿姨,你為什么哭了?”
我哭了嗎?我不知道。趕忙擦了臉上的淚,然后從身上找出一塊口香糖給他遞過去。這小孩子搖頭:
“我媽媽說,不要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然后他就離開了。他跟著那對夫妻走老遠了,仍不住地回頭看我。
我呆呆地坐了一個下午,直到夕陽西下,天空中現(xiàn)出了紅彤彤的晚霞。有一個攝影師模樣的人在拍照片,先是對著西天方向拍了半天,然后突然轉(zhuǎn)過鏡頭說:
“姑娘,要不要給你來一張?“
我沒答話。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滿臉探究地看著他。我想他大約被我嚇了一跳。我聽見他說:
“我沒有惡意,你不用擔心。我拍好后可以洗出相片寄給你,或者發(fā)E-mail給你,OK?”
看我不積極,又說:
“這會兒光線不好,要不明天吧,明天你在不在這里?”
我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為我拍照?”
他認真地想了半天才說:
“你的神情很有意思,我感覺你是走遠路來的?!?/p>
我本不想回應他,可還是說了:
“是啊,我走了大半個城市。”
他說:“你看起來累壞了。”
又說:“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
我不想跟他說話了。我渾身提不起半點力氣。但我覺得還是應該跟他道別,就含糊地說了聲:
“再見?!?/p>
然后我就搖搖晃晃地走了。我走路很費力氣。下臺階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路面竟然立起來。
我就像貼在懸崖上似的。
我聽見他還在嘀咕:
“怎么看起來像在吸毒。要不就是個傻子?”
我暗暗咒他,你才是個傻子,你才吸毒。你才是個傻子,你才吸毒。你才是個傻子,你才吸毒。咒了半天,突然想起了周青。我不知道他怎么樣了。此刻,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該不該想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