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海燕
《一千英畝》(1991)是美國當代著名女作家簡·斯邁利的代表作。作品通過描寫吉妮對父親、丈夫和情人的感情轉(zhuǎn)變,真實客觀地再現(xiàn)了美國現(xiàn)代家庭主婦的精神世界和情感沖動,揭示了父權(quán)制對女性的壓抑和摧殘,表達了新一代美國女性要求擺脫傳統(tǒng)束縛、獲得獨立和自由的心聲。小說先后獲普利策獎和美國國家書評人獎兩項殊榮。筆者從存在主義的視角出發(fā),探討《一千英畝》中女主人公吉妮對存在的認識過程。
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謬的,是由不可理解的偶然性構(gòu)成的一片混亂,既無規(guī)律可循,也無理性可言。薩特認為外部世界是一個非理性的、雜亂無章、極度不真實的世界,人活于其中注定是痛苦的、孤獨的、空虛的。《一千英畝》通過主人公吉妮的生存境遇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荒誕的世界對人壓抑、異化的悲慘畫面。
第一,物化。存在主義者認為,人類社會在形成伊始就成為一種荒謬的外在力量,強迫人們服從,順應它。因此,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只能是主奴般的沖突、對立關系,人要么主宰他人和社會,要么被他人和社會所主宰。吉妮周圍環(huán)境的荒謬深刻地體現(xiàn)在她和父親的關系上。在《一千英畝》中,父親對待吉妮的態(tài)度是非人性的,他的言行表明他根本沒把吉妮看作是自己的女兒,更沒有把她看成是一個有尊嚴、有人格、有需求的平等的人。在一次與吉妮的爭吵中,父親對她罵道:“你這個不下崽的婊子!無論你干什么,你都瞞不過我,你這個懶女人。你這輩子就鉆這兒,鉆那兒,討好這個,討好那個。不過,你真算不上是個女人,不是嗎?我不知道你算個什么東西,就是頭母狗,對,一頭被榨干的浪狗?!?196)①在父親的淫威下,吉妮被徹底異化成非人性的“物”。吉妮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相當于一個奴隸,一件物品,一只動物,可以毫不留情地隨意使用和處理。
第二,壓抑。小時候,父親把她當作是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對她任意地糟蹋。父親的亂倫行為奪去了吉妮對“自己身體的記憶”,這幾乎對吉妮生活的所有方面都造成了傷害,特別是心理上的傷害。在回憶那天夜里父親進入她房間時,她說:“我躺在床上,意識到他曾經(jīng)就在那里,我父親就在這張床上,就躺在我身邊,我就這樣看著他的頭,看著他那漸漸禿去的頭頂,看著他頭上棕灰色的頭發(fā),感覺到他在吮著我的乳房。這回憶剛進入腦海,就使我實在無法忍受,大叫一聲跳下床去。于是我尖叫,過去我從來沒這樣尖叫過,這是拼足了全力的尖叫,是扯著嗓子的尖叫,是那種毫無顧忌不怕別人聽見了會注意我的尖叫,我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用在了尖叫上,張開嘴,發(fā)出一陣陣尖利的顫音”。(248-49)這份卯足了勁發(fā)出的尖叫暗示了她所受的壓抑之深,然而小小的她當時只能假裝睡著了,受制于父親?!拔疫€能記得他說,‘安靜點,小丫頭。你不用同我打架?!晌覐膩碛洸坏猛蚣艿氖?,不過無論在什么場合,誰要想抵抗他,他一眼就能看出。我記得他的身體重重壓了上來,感覺到他的膝蓋直往我大腿間擠壓,我則盡力繃緊大腿,同時又不讓他覺得我在抵抗?!?306-307)吉妮一輩子都活在父親的陰影下,受制于他的權(quán)威。父親對自己的糟蹋讓她的精神長期處于壓抑之中。從那以后,吉妮對自己的身體就產(chǎn)生了奇怪的疏遠感和陌生感。
第三,機械。加繆指出,現(xiàn)代社會里,有許多工匠式的人們,像西緒弗斯一樣“每天做著同樣的工作,這種命運無疑是荒誕的。但更可悲的是,人們對這種狀況還毫無知覺”(Albert Camus 313)。吉妮就是西緒弗斯的化身,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為父親燒好一日三餐,按時為他漿洗換曬,懼怕他的權(quán)威,接受他的統(tǒng)治,成為他最忠實的奴仆。這一切從表面上看,固然只是她為父親做著普通的日常家務。但根本而言,這是父權(quán)制社會下女性受壓迫的必然結(jié)果。在這一機制下,每個人都是運轉(zhuǎn)著的社會大機器里的一個齒輪。生存,就意味著人必須像機器一樣不停地運轉(zhuǎn),不停地被操縱,沒有喘息。
上述的種種環(huán)境特征足以證明,吉妮的生存境遇被巨大的荒謬所籠罩。這種環(huán)境在決定了她的性格同時,也促進了她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荒謬現(xiàn)實的自覺抗爭,因為只有這樣才是擺脫荒謬和異化的自我的惟一途徑。
小說的主角是故事的敘述者——吉妮。在小說中,她是個好女兒,盡力使父親滿意;她是個好大姐,對妹妹們總是盡量忍讓,息事寧人;她是一位出色的家庭主婦,一直努力做個好妻子。然而,她的努力似乎全都失敗了:當她極度困惑,極需在精神上得到安慰和指點,前去尋找她所鐘情的男人杰斯時,得到的卻是彬彬有禮的回答。后來她發(fā)現(xiàn),原來杰斯在同她妹妹羅絲偷情。至于老父親,他把吉妮為他做的一切都看作理所當然。他不允許她有任何的懷疑,不允許對他有任何限制,哪怕是出于為他安全考慮的限制。
吉妮似乎陷進了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無從脫身,在荒謬的世界里品嘗著痛苦。其實,結(jié)網(wǎng)者就是她的父親。吉妮的生活完全操控在父親手里,她的婚姻,她與兩個妹妹的關系,她同其他人的往來,她自己的生活,處處都能見到父親的蹤跡。吉妮是個極盡孝順,沒有主見,很少用“不”來否定或拒絕他人的一位中年女性。她默默地忍受父親對自己的辱罵和欺凌,同時還保持著對父親的崇敬與依賴,極盡所能討好父親。父親對吉妮的一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甚至連她連續(xù)六次流產(chǎn),始終未能如愿懷孕,也在某種程度上與父親有關。在小說后半部分吉妮終于領悟到自己在這片土地上的真正地位——農(nóng)場的奴隸,為丈夫服務的機械,被父親使用的泄欲工具,“被侵害了環(huán)境中的被侵害的女人”(76)。
隨著故事的發(fā)展,我們發(fā)現(xiàn)吉妮在變化,她努力以姐姐的身份對妹妹們發(fā)出忠告和要求;她嚴格限制老父親隨意駕車外出惹事,甚至以“沒收”車鑰匙相警告;她終于敢對自己的父親說“不”。吉妮的拒絕行為表現(xiàn)了她對異化現(xiàn)實的反抗和對自由人格的爭取。人的自由是現(xiàn)代存在主義者最關注的問題之一,因為自由使人具有終極的尊嚴。在薩特看來,自由的本質(zhì)就是否定,“一個人最基本的、最終的、不可剝奪的自由是說一聲‘不’”(威廉·巴雷特237)。人的自由是天生和本能,但是人常常屈從于社會和群體意志,自覺和不自覺地逃避自由,使自己淪為異化的存在。薩特積極倡導個人進行“自由選擇”,其目的是為了使人勇于接受自由,擺脫異化的存在。從吉妮身上,我們看到了一位真正自由者的形象,她不僅用思想和行動證明自己的自由選擇,而且不斷地用語言向所有的人宣布她的自由:“我不愿意”。
此后,她在與情人杰斯的相戀過程中,找回了對自己身體的記憶。在得知妹妹羅絲與情人偷情,吉妮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打算將有毒的水芹根拌在豬肝香腸和泡菜里拿給羅絲吃,不管結(jié)果如何,這都象征著吉妮自我意識的覺醒,象征著她要同以往的一切告別的決心。這時的吉妮已超越了自己,不再是一個“失語”的女人了(70)。吉妮在經(jīng)受了男權(quán)在肉體上、心理上、生活上、無意識上的多重壓迫后,戰(zhàn)勝了心理障礙,獲得了自我意識的覺醒,萌發(fā)了一種對于自我存在的探索。
誠如一位存在主義者所說:“人作為一種孤獨的生物生活在一個無意義的世界里,充滿焦慮和絕望,直到對自己未來的行動做出了決定性的選擇,他的存在才有意義,而通過這樣的選擇,他才獲得作為人的身份、目標和尊嚴?!?J.L.Styan 118)對吉妮這樣一個孤獨無助、飽受壓迫的女性來說,她所面對的疏離、冷漠和異化的生存境遇是極端荒謬的,它產(chǎn)生令人窒息的沉重壓迫。
薩特說,人是自由的,因為懦夫使自己懦弱,英雄把自己變成英雄。一個人,無論他處在什么樣的境遇中,他都應當去做一個自由的人,這并不是說,人可以脫離環(huán)境而存在。人的主體自由表明,人雖然不能脫離環(huán)境,但決不是必須遷就環(huán)境或被動地順應環(huán)境,事實上,任何環(huán)境都無法阻止人采取積極主動的行動去把握自己的命運。人在積極采取行動和環(huán)境搏斗的時候,有可能不成功,甚至會付出生命的代價,但他仍然是英雄,是自由的人。
吉妮自我意識的覺醒只能給她帶來痛苦,因為她周圍的環(huán)境壓迫和奴役著她,蠶食著她的自我本體,逼迫她墮入異化的深淵;荒謬的現(xiàn)實決定了她的一切反抗都無濟于事,每一次自由選擇都意味著她在異化世界中更深一步地走向自我淪喪。最后,吉妮別無選擇,只有忍痛離開自己珍愛的農(nóng)場。吉妮毅然的選擇體現(xiàn)了她對實現(xiàn)自我本質(zhì)執(zhí)著的追求。離開了農(nóng)場的吉妮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完成了全部的蛻變,從一個受壓抑受迫害的家庭婦女轉(zhuǎn)變?yōu)橐粋€可以把握自己未來的獨立女性。最終,她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那份自我,也在這份對命運的抗爭和自由的追尋中認識到了自我的存在,找到了自在的存在。
簡·斯邁利在這部小說中,用女性主義的視角和第一人稱的敘述,對人物心理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刻畫,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家庭婦女在尋找發(fā)現(xiàn)自我的過程中,內(nèi)心所充滿的迷茫和矛盾、心里承受的壓力和沖突,她站在人道主義立場上對女性生存狀況和境遇的關注,值得人們深思和重視。從存在主義角度對這部小說進行解讀使其具有更為普遍的意義,從中我們可以感知:對于人類,特別是現(xiàn)代農(nóng)村女性存在的思考和關注是時代精神的需要,也是全人類共同面臨的人類存在問題的觀照。
注解【Note】
①本文所引用原文均出自簡·斯邁利:《一千英畝》,張沖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以下相關引文只注明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Albert,Camus.The Myth of Sisyphus.Cleveland: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1976.
Styan,J.L.Modern Drama i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
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楊照明艾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