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馬·庫切 王敖/譯
布羅茨基的詩學體系可以在他論哈代的文章中得到很好的說明。布羅茨基把哈代看做一位被忽視的大詩人,“很少被用于教學,更少被閱讀”,尤其是在美國,哈代被追求時髦的批評家打入“前現(xiàn)代”的冷宮。
誠然,現(xiàn)代批評對談論哈代并無多少興趣。布羅茨基說的情況是存在的,但普通的讀者和詩人們(尤其是他們)從未拋棄過哈代,約翰?科洛?蘭瑟姆在1960年編訂了哈代詩選,哈代還獨占了菲利普?拉金那本被廣泛閱讀的《牛津20世紀英詩選》中的27頁,壓倒葉芝的19頁、奧登的16頁和艾略特微薄的9頁?,F(xiàn)代主義的先鋒派也沒有集體棄絕哈代,埃茲拉?龐德不知疲倦地向年輕詩人們推薦哈代,他在1934年說:“哈代死后,沒有人再教過我任何關于寫作的東西?!?/p>
布羅茨基選擇把哈代當作一位被忽視的詩人來介紹,這是為了攻擊受法國影響的龐德—艾略特的現(xiàn)代主義一派以及20世紀初所有的革命性的文學運動。在他看來,這些東西把文學引向了歧途。他希望重樹哈代和弗羅斯特在英美文學中的領袖地位,在整體上,也是為了回到那些立足傳統(tǒng)詩學而不是另起爐灶的詩人們。因此他抵制俄國批評家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頗有影響的反對自然抒寫的詩學,這種詩學的基礎是毫無愧色的人工制作和對詩歌技法的大力凸顯。他說:“這正是現(xiàn)代主義搞砸了的地方。”
強大的詩人總是創(chuàng)造他們自己的世系,并在這個過程中重寫詩歌的歷史,布羅茨基也不例外。在某種程度上,他從哈代那里發(fā)現(xiàn)的,正是他想讓讀者在他那里發(fā)現(xiàn)的東西。當他對哈代的解讀在暗地里描述他自己的實踐和野心的時候,那是最令人信服的。
比如,他寫道,哈代的名詩《兩體合一》(關于泰坦尼克號的沉沒)的精華之處也許在于“處女”一詞(正如在“處女航”一詞中的意思),由此產(chǎn)生了這首詩核心的智巧——船和冰山是命里注定的情人。這一提示幾乎是順帶做出的,在我看來卻是天才的靈光一現(xiàn)。此外,它提供的也是布羅茨基對自己的創(chuàng)造習慣的洞見。
布羅茨基還指出,在哈代的《兩體合一》的背后有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影子:船和冰山被一個盲目的沒有任何終極目的的形而上的力量所催動,布羅茨基稱之為“現(xiàn)象世界的內在本質”。 這一見解本身并不出奇:無論哈代的頭腦里是否想著叔本華,叔本華式的悲觀決定論顯然與他的想法合拍。但布羅茨基走得更遠。他建議他的聽眾閱讀叔本華:“更多地是為你自己而不是為哈代。”因此,叔本華的意志吸引的不僅是布羅茨基的哈代,而且是布羅茨基本人。
事實上,布羅茨基在對哈代的解讀中所顯示的意圖,在于揭示哈代是一個叔本華式的意志在語言中發(fā)揮作用的工具,他更像是一個被語言使用的抄寫員,而非自主的語言使用者。在《黑暗的鶇鳥》的某些句子里,“語言是從非人類的真理的領域和它的屬地進入人類的領域,而且最終是一種無生命的物質的聲音?!北M管這未必是哈代的意圖所在,這是這句詩通過哈代來追求的東西,而他做出回應。因此,我們所謂的創(chuàng)造性也許是不多于(或者不少于)物質言明自己的努力。
這里所謂的“無生命的物質的聲音”在布羅茨基的隨筆中更多地變成了語言的聲音、詩歌的聲音、或某個特定音步的聲音。布羅茨基對個人的無意識的概念不感興趣,因此他堅決地反弗洛伊德。對他來說,通過詩人說話的語言具有一個真正的形而上學的地位。布羅茨基想要明確的是,既然它有時會通過哈代說話,它也可以通過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每一個真正的詩人說話。在這里布羅茨基讓自己和一些簡化問題的文化評論家相去不遠,他們聲稱說話者不過是霸權的話語或意識形態(tài)的喉舌。區(qū)別在于,那些評論家認為這些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隨歷史時間改變,而布羅茨基的想法是,語言(被時間標明和標明時間的詩歌語言)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力量,它通過時間而且在時間之內運動,但卻能跳出歷史之外。因此他寫道:格律不過是時間在語言中的儲藏庫;語言比國家更古老,格律總是比歷史更耐久。
布羅茨基解除了詩人們自己對詩歌的長時段的歷史和發(fā)展的控制權,并且把它交給一種形而上學的語言——作為意志和表象的語言。比如,他敏銳地指出,在哈代的詩里,可以覺察的言說的聲音不見了,造成一種“聽覺的中立性”。他指出,這種否定性的特征將最終對20世紀的詩歌發(fā)揮重要作用——并確實讓哈代“預言”了奧登。 但是,布羅茨基聲稱,不是奧登或其他哈代的后繼者們模仿了他,而是哈代的聲音里的中立性變成了“(英語詩歌的)未來的取向”。
相對一個對他的詩歌哲學非常基本的觀念而言,奇怪的是被語言所言說的經(jīng)驗在他的詩歌里很少出現(xiàn)。布羅茨基直接地把被語言言說作為一個主題(當然,布羅茨基可以說他所有的詩都體現(xiàn)了這一經(jīng)驗)。一個解釋可以是,這種經(jīng)驗在推論性的散文溫和有禮的距離中被更準確地處理了。更有趣的解釋是,詩歌里反思自己存在狀況的元詩主題在他的詩作中缺席,這恰好是因為在布羅茨基看來,試圖在自己的詩中理解進而掌握他背后的推動力,這不但不夠虔誠,而且徒勞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