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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傷〔英國〕

2011-05-30 10:48:04喬爾•萊恩楊露萍
譯林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伯明翰薩拉

喬爾•萊恩 著 楊露萍 譯

喬爾?萊恩,英國小說家、詩人、評論家、編輯。1963年出生于英國英格蘭西南部城市??巳?,目前在伯明翰南部從事商業(yè)出版工作,而伯明翰這座城市也常常成為他筆下小說中故事的發(fā)生地。他曾于1993年獲得英國青年詩歌艾瑞克?格里高利獎(Eric Gregory Award),并于1994年和2008年兩次榮膺英國奇幻文學界最高榮譽英倫奇幻獎(British Fantasy Award)。

他的短篇小說主要屬于恐怖、黑暗、奇幻類型,長篇小說則多傾向于主流文學。目前已經(jīng)出版的短篇小說有奇幻小說集《地線及其他》(The Earth Wire and Other Stories,1994)和《迷失之地及其他》(The Lost District and Other Stories,2006);長篇小說有《從藍到黑》(From Blue to Black,2000)和《藍色面具》(The Blue Mask,2003);詩歌集有《屏幕邊緣》(The Edge of the Screen,1998)和《腹地之患》(Trouble in the Heartland,2004);編輯出版物有都市犯罪及懸疑小說集《黑暗伯明翰》(Birmingham Noir,2002,與史蒂夫?畢肖普合編)以及超自然恐怖小說集《地下》(Beneath the Ground,2003)。

本文《抓傷》(Scratch)被選入作者的小說集《迷失之地及其他》中,也被選入了由美國著名的推理奇幻小說編輯艾倫?達特羅(Ellen Datlow)所編的短篇小說集《故事曲折:關(guān)于貓的恐怖小說》(Twists of the Tale: Cat Horror Stories,1996)中。

你知道嗎?我忘記媽給她取的名字了。只記得我暗地里叫她薩拉。是薩,不是莎。我姐的名字。別冤枉我,拿她當親姐可不是裝出來的。除非發(fā)生了所謂的世事巨變。但我可不信。我只覺得一切事情皆有規(guī)律。如同音樂、報復或愛情。

我沒見過我爸。即使見過,我也認不出。我媽和他相識也不過幾個鐘頭。他沒留下電話號碼,所以我媽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時候也無法聯(lián)系他。我媽對我說的唯一一件關(guān)于他的事是沒有戴避孕套意識的人不配做父親。我聽后大笑。薩拉的父親和我們住的時間稍長一些,大概有幾個月吧。所以實際上我們是同母異父。她一直喊我弟弟,她比我大十八個月。

①題目“scratch”在英文中語意雙關(guān),一方面取“抓傷、擦傷、刮傷”之意,暗示主人公所受身體、心靈上的傷害;一方面取“以牙還牙(Scratch me and Ill scratch you)”之意,暗示主人公將對不公的命運予以回擊。

我們住在奧爾德伯里英格蘭西米德蘭茲郡一鎮(zhèn)名。的政府統(tǒng)建房里。奧爾德伯里是個好地方,但這些統(tǒng)建房突兀地豎立在各種工廠和發(fā)電站之間,實在不算好。這里交通可以直達,但是商店、民宅一概全無。統(tǒng)建房主要有兩處,一處是一條街兩邊蓋的三四層方方正正、一模一樣的房子,像幼兒園里的某些東西。但現(xiàn)在這些房子不是倒了就是燒了,基本沒人在住。另一處蓋在一塊荒地的斜坡上,一棟棟塔樓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這就是我們住的地方。九樓。所有窗戶玻璃都用金屬絲箍得嚴嚴實實。一年四季,房子都是冷冰冰的。

生下我之后,媽就患了抑郁癥,必須接受治療。鄰居幫忙照看了我們一段時間。后來,媽又做了絕育手術(shù)。人和貓的一個不同點就在于,人才不管能不能生出孩子,他們想操就操。我和薩拉很小的時候,家里便有形形色色的男人來往不斷。有時只過一夜,有時好幾個星期。有個男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呆了近一年。我知道他結(jié)過婚,因為他和我媽經(jīng)常為著他要不要離婚而吵個不停。最終他還是沒離。

有些男人會帶些東西給媽。但媽卻從不賣肉做妓。有些人則拿東西走,我是指除了所有男人都拿走的東西。對于我們的這些爸爸,我只能說他們通常比較識相,知道什么時候該走人。但有一個例外。那時薩拉八歲,因得了流感沒去上課。我剛上小學,和她念同一所學校。我放學到家,卻見有警察在。媽臉色慘白,端茶水的雙手顫抖不止。說起話來嗓音嘶啞,仿佛已經(jīng)哭了很久很久。不記得她當時說過什么了。正要往我和薩拉的房間里面進時,我被警察攔住了。

讓他跑掉了。媽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因為忙工作而托他照顧薩拉。我以前還挺喜歡他:他對我和薩拉都很好。還以為他會一直如此。葬禮過后我回到學校,發(fā)現(xiàn)似乎所有人都比我更了解內(nèi)情。我學會兩個新詞:強暴和勒死。沒人愿意和我多說句話。一貫看我不順眼的小子們不愿趁人之危,一貫拿我當朋友的同學又怕說錯話?;蛘咚麄冇X得我就是掃把星。媽也不怎么和我講話。她念叨的全都是怎么找機會逮住他,而后收拾他。她還開始搜集各種刀子、刀片、碎玻璃碴等等。她時不時把這些東西攤開在桌上看,并拿起來劃劃胳膊試試它們夠不夠鋒利。而我能想到的一切只有薩拉。每天,無論我身在何處,我總能看到她在微笑,聽到她在講笑話,感覺到她的雙手,像以往每天早上一樣,將我從睡夢中搖醒。這些情景無比清晰,正如你發(fā)高燒時眼前所見的一切。

從那以后的很長時間,再沒有男人上門。有個社工每周二都過來找我媽談話。有幾次還單獨和我談,問我愿不愿意去別的地方。我不知道。媽以前說過,如果被送到孤兒院,八成要挨打被使喚。有段時間我也上了收養(yǎng)名單,但沒人要。后來我才明白,如果你倒過大霉,人們就不會再喜歡你,因為你不再天真了。很多人想要天真,因為他們喜歡無知。有些人想要天真,因為他們可以利用天真。我既不無知也不天真,而是自閉?;仡^想想,三年來,我?guī)缀鯖]開口和別人說過話。

除了薩拉——這是只貓。媽買來給我們做伴的。地方政府想重新安置我們,但安排的新住處只會更差更爛。離開這里的話,媽很難保住工作并同時照看我。盡管她只是在流水線上給產(chǎn)品上包裝,但在黑鄉(xiāng)英格蘭西米德蘭茲郡一工業(yè)區(qū)名。失業(yè)問題已經(jīng)非常嚴峻了。

這是只小母貓。幾乎渾身黑色,只有上半邊臉、前爪和尾巴上點綴著幾處白色。雙眼狹長,透著灰綠色,無時無刻不在盯著你。我媽在樓梯口給她放了只碎石盤子。該死的塔樓根本不是養(yǎng)寵物的地方。但薩拉卻總能繞開禁止一切外來者進入的安防系統(tǒng),自由出入。她常在附近來回踱步,時而把死麻雀、死老鼠銜回家,后來被我媽制止,她才不這樣。在家時,她就臥在離電暖爐幾英尺的地方,一動不動。絕育后的貓大都這樣。我想,她永遠不會原諒人類使她喪失了性別。

人們常說貓怎么喂都成不了家貓,確實如此。特別是母貓。無論喂什么,她們依舊在外捕食。帶回來的戰(zhàn)利品可不是送你的禮物,而是在教你。把你當作小貓咪來訓練。她們蹭你親近你,可不是出于愛:是留下氣味,說明你已成為她們的地盤了。貓的世界里就滿是這些東西,地盤、朋友和敵人、安全的路和危險的路。這是規(guī)律。

我不知道起先為何叫她薩拉,也不知道為何她對我這樣親昵。她會跟著我在房子里轉(zhuǎn)悠,跟著我出去散步、買東西。晚上,她蜷成一團,伏在我床邊。我習慣了她的靜默無聲,習慣了她走路時小心翼翼的步伐。沒有她,我感到的不是孤單,因為我一直孤身一人;而是覺得我整個人都反常了。媽很高興讓我來養(yǎng)薩拉。她有其他的事要操心。男友照舊來來去去,只是深夜時常傳來尖叫聲、打斗聲和摔東西聲。有時走廊上還留有被打傷的男人的鮮血。也有人還手打我媽——她因此住了兩次院。我已習慣用枕頭捂住頭,全當沒聽見,薩拉則蜷在被子另一頭,天使般靜靜地守護著我。媽在別人眼里一定是得了神經(jīng)病,因為到家來的男人越來越少了。

日子一年年過去,一切幾乎還是老樣子。對于我和媽兩個人,似乎只要糊口就已足夠。但事實并非如此。有時候,直接當受害者比當旁觀者還容易些。

自打去沃利讀中學,我在家的時間更少了。常去伯明翰四處閑晃,看看櫥窗,逛逛音像店,口袋里裝著的幾個子兒只夠買罐可樂。晚上好一點。我可以帶著薩拉——公交車上不行——去找朋友或在市中心晃悠,看路上來往的行人,就像在看有線電視:形形色色的面孔和聲音,應(yīng)有盡有。在校外很難交到朋友。我年齡太小,令許多人望而止步,卻招來一些我不喜歡的人。但我適應(yīng)力強,也善于隱藏。我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腦海中總浮現(xiàn)的一個場景是:一大家子人不分你我,歡聚一堂。

媽習慣了我的周末不歸。我有時睡在朋友家的地板或空床上。同齡的女孩子喜歡我是由于我較為沉靜,外表成熟。我不怎么經(jīng)常和女孩子上床。十三歲的感覺很不一樣,像是和著全新的音樂起舞。我喜歡淹沒在人群中,大家坐在一起,睡在一起,我感覺自己仿佛能挨個地滑進別人的頭腦中去。上學純屬浪費時間。老師叫我“隱身人”,因為他從來沒見我上過課。我不是叛逆,我只是不在乎。但他們派訓導員幾次到家來,我媽大發(fā)一通脾氣后,我不得不學乖點,讓他們高興。其實他們對我才不抱任何期望。他們是在教室地板上鋪好木屑,讓我演馬戲做樣子而已。

我真正喜歡的是晚上在鎮(zhèn)上漫步。或是去鎮(zhèn)間的工業(yè)區(qū)、外環(huán)路或是引水渠上晃悠。和薩拉一起。她使我看到了我自己無法看到的東西。電話線像蜘蛛網(wǎng)一樣在高樓大廈之間四處伸展。空窗戶上插著碎玻璃片。發(fā)電機的廢零件生銹發(fā)黑。地面上有東西不停在動,只有下雨才能把它們老實釘住。銀色的,紅色的。我常常是找個門檻,倒下就睡,醒來時下半身勃起,滿嘴是灰。我放聲就哭。我拾到過一包香煙,為取暖一口氣全部抽光。這些夜晚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我恨它們,卻又不希望它們結(jié)束。

有天晚上在雪山伯明翰商業(yè)區(qū)一地名。,我站在哈姆利大型兒童玩具店外面。這個店幾年前就關(guān)門停業(yè)了,那棟樓現(xiàn)在也不在了。但當時還有個巨大櫥窗,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玩具,張貼著花花綠綠的海報。街道很靜。只有幾個看得入迷的孩子在等夜班公交車,還有個乞丐在垃圾箱里翻找個不停。忽然我看見窗邊有一排老鼠在爬。媽媽帶著六個孩子。接著只聽見尖利的一聲怪叫,像有人在遠處哭喊。老鼠立馬鉆到墻后不見了。過了會,鼠媽媽從街面的通風口溜出身來。孩子們緊跟其后。

尖利的叫聲是從我背后傳出的,是薩拉。她蹲在地鐵口路旁草坪的一面矮墻上。張著大口,雙肩緊張地顫抖著。目光緊隨著老鼠,看它們緩緩向自己靠近,像是正一步步走入暴風雪的旋渦。她猛地一躍而下,跳上草坪,趴在緊貼墻面的排水道端口靜候著。鼠媽媽費力地爬了出來,落在草坪上。薩拉一下子撲上去。一只,兩只……小老鼠尾隨媽媽,接踵而至。我突然想到,這還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薩拉捕殺。當老鼠一家全都在爪下喪命,她才開始吃。高亢而尖利的聲音這才停止。

薩拉留了只小老鼠給我。當然,我沒吃。我將這事講給米基聽,她說薩拉是“哈姆利的彩衣吹笛手”語出童話故事《哈默爾恩的彩衣吹笛手》,他的神秘笛聲能吸引并驅(qū)除老鼠。。但那是許久之后的事情了。當時我一心想回到之前我曾逃離的那個世界。

哈姆利事件過去不久,我同一個陌生人在伯明翰過了一夜。和媽的關(guān)系實在糟糕,我不愿回家。當時身無分文,也餓了一整天了。夜幕漸漸降臨,我坐在停車場的圍墻上,看薩拉正撲捉一只椋鳥。當鳥兒撲翅飛向一家中國餐館的屋頂時,我發(fā)覺這個人正盯著我看。他正準備上車——一輛白色的羅孚汽車。我困窘至極,開口問他是否能救濟我一塊錢。他走過來,看起來有些發(fā)慌。實際是害怕,但不是因為我。他四十歲上下的年紀,黑色短發(fā),戴著眼鏡。

“餓嗎?”他問。頓了一下?!耙唬耘_去?”我拋下薩拉,跟他走了。他沒問我的年紀,我也不想說,以免嚇到他。我那時才十四歲,但卻比實際年齡顯老多了,因為流浪街頭的時間太長了。我貪婪地將披薩(火腿、臘腸和黑橄欖)全部消滅。接著他問我要不要回家喝一杯。在車上,我告訴他我晚上無處過夜。他立刻面露喜色。

和女孩子上床感覺不一樣。倒不是因為他是個男人,而是因為我們無法分享——實際上是我駕馭他,他駕馭我。對此,我有本能的反應(yīng)。到最后我仿佛從鏡中看到自己的樣子:趴在他身上,兩手緊抓他的腰側(cè),指甲戳入他的肉里,深埋著頭,像一只正在舔食牛奶的貓。我醒來時,他在我身邊睡得正香。天還沒亮,但能隱約看見。地板上我的衣服窩成一團。旁邊是他的牛仔褲,另一半在床底下。我掏了他所有口袋:總共二十五塊,還有些零錢。我拿了張十塊的,心想他也許不會發(fā)覺自己的錢被搶了。發(fā)覺的話,他會認為這是出于需求,而不是貪婪。抬起頭,我能看見他正在看我。我裝好錢,轉(zhuǎn)身走人。我大致知道回去的路。不到一小時薩拉就找到了我。那天,無論我吃什么喝什么,那股味道總無法去除。打那以后,我就一直開價要錢了。

是我發(fā)現(xiàn)的她。三月,寒冷寂靜的一天。天快亮時,我才到家,徑直倒頭睡覺去了。三點鐘起床時,四周沒一點動靜。我開著暖爐,看著電視,琢磨著媽到哪里去了。一般周日她都在家。最近她一直嚇唬說不要我了,說我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家里一片狼藉。我想,要是用吸塵器打掃一遍,她心情可能會好一點。最后打掃到她的臥室。她躺在床上,已無知覺。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感到她渾身已是那么冰冷,我不再奢望還能將她重新喚醒。

他們告訴我,媽死于過量吸食嗎啡。問我她是不是有毒癮。我說沒有,但實際上我不知道。警察聯(lián)系了她在布隆斯格羅夫英格蘭中西部伍斯特郡一鎮(zhèn)名。生活的姐姐。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她,她像媽的翻版,不過更蒼老、更肥胖。她和丈夫住在一間狹小平房里,沒有孩子。他們照顧了我和薩拉一段時間。葬禮上我沒哭。幾天后,我自己去了墓地。我突然想起姐死前這里最起初的樣子。她也埋在這里。找到她的墳墓后,我開始痛哭,放聲哀嚎,一種慘白的麻木意識在我腦中蔓延開來,像傷疤一樣。我跪倒在地上。一個勁地狠抽自己的臉,直到墓碑在眼前模糊。我懇求媽原諒自己沒能救她。天地間唯一的回應(yīng)只有我腦子里的尖聲哭喊。這是個靜寂的清晨,陽光明媚,卻冰冷刺骨。

一星期后,我搬到伯明翰北部的一家私人招待所,這里住著的都是“問題”少年。房間清一色漆成蛙綠色,墻上霉?jié)竦陌唿c像皮膚上生的瘤子。窗戶極小。垃圾沒人收拾,亂丟在樓梯上。廚房、衛(wèi)生間,所有設(shè)施統(tǒng)統(tǒng)壞掉,不能使用。這家招待所是三個胖男人開的,他們整天無所事事,閑坐在辦公室裝有鐵欄的玻璃墻后面,興致勃勃地夸耀自己以前打架如何勇猛,搞女人如何成功。

至少我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擺了幾張舊相片和我讀書時畫的畫。我喜歡在屋子里點上便宜的蠟燭,幻想自己身處在地下室里,而外面是一片被轟炸后的世界。因為我還只有十五歲,有個社工每周都過來檢查我有沒有逃學。她也討厭這兒。這里大多數(shù)孩子年齡都比我大,但都是十足的笨蛋。我是指反應(yīng)遲鈍。也許是無聊的生活已使他們變得麻木了。也許是他們懼怕直面世界。有些是危險分子。曾有人拿刀逼我口交。我和他們無論誰混在一起,結(jié)果不是染梅毒,就是生疥瘡,或者被有意打傷。我像別人收撿空瓶子一樣收撿著道歉。晚間去拖船牽道上走走還不錯。那里有座大石橋,下面的凹地上一半堆著碎磚頭,一半空著。警察從不會去。有些是喝得東倒西歪的醉鬼;另外的人大多還充滿無窮的幻想。我就常常盯著漆黑的水面,想象自己游過隧道,游向紅光四射的燦爛黎明。

這里最讓我痛恨的是他們不讓我養(yǎng)薩拉。我只好托學校同學米基照顧她。米基是我唯一信得過能談?wù)撍_拉的人。她們很合得來。薩拉對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十分警惕,但卻老實地在米基的房里安了家。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家,我想。我和米基一直親近要好,但該死的命運硬生生不讓我們在一起。她喜歡跟著有工作、有摩托車的大男孩一起混。可這些人不是把她甩了,就是把她的肚子搞大。米基比我大一歲,頭發(fā)烏黑,顴骨高聳,脖子一側(cè)文著蜘蛛網(wǎng)。我知道她和她爸媽關(guān)系很僵。十四歲時,她砸爛了家里所有的玻璃。是為了讓真理進來,她說。她媽罵她“遲早會進精神病院!”她立馬還嘴,“先讓我離開這個精神病院吧!”她爸動手揍了她。從那以后,她再也沒砸過家里東西了。

十六歲時,我開始盤算著找份工作,搬出去住。就等畢業(yè)了。一天,米基帶著薩拉,拉著一只大箱子出現(xiàn)在我門前。告訴我她被家里攆出來了。我從一個欠我人情的鄰居那要來幾罐陳年啤酒。喝著酒,我們聊了很長時間。也睡在了一起,第一次。早上醒來時,薩拉蜷著身子,躺在我倆中間。仿佛標志著,這是一個家。

但我倆都沒工作。只好和米基的幾個朋友在巴薩爾希斯伯明翰中心貧民區(qū)一地名。一間房子的頂樓上湊合住了幾個星期。我在牛環(huán)市場 伯明翰商業(yè)區(qū)一地名。找到份活,每天晚上打掃賣攤。我們陷入了常見的兩難困境:沒有房子就找不到工作,沒有工作也找不到房子。不過至少不用上學了。一旦滿十六歲,他們就不管了。社會救濟沒你的份。你不再是無辜小孩,而是問題青年了。春天已經(jīng)快過完了,我們不太擔心會挨凍。薩拉也早已習慣自己找吃的了。

對于我們,要找個屬于自己的家,只有一個辦法。在巴薩爾希斯紅燈區(qū)靠近城邊的后街上,有些用木板封起來的舊平房閑著。也許是主人賣不出去,也懶得費勁裝修再出租。后面的混凝土院子松松散散堆著半滿的磚塊,我們就從那鉆進其中的一間。房里地板已腐爛,油漆從霉跡斑斑的墻紙上一塊塊剝落下來。我們把蠟燭、床墊、被褥、行李箱等搬進來。水還通。電不通。但米基帶了電池,收音機還能用。從前面看,你一定以為房子是空的。

這是最好也是最壞的一段時光。好是因為這里如此地與眾不同。終于來到我早已夢想的貓的世界。無需說話、無需花錢、無需陽光。洗澡我們就去當?shù)氐挠斡攫^。好多流浪漢都來這里。米基找來些便宜的油畫,貼在房間四壁。畫上的樹木高大挺拔,枝繁葉茂。幾座樓房掩映其中,破敗而空蕩。地上落葉成堆。晚上是最好的時光。我們裹在毯中,在黑暗中溫存?;蛘呤譅恐秩コ抢锷⒉剑_拉默默跟在后面。市中心邊上有一處組合統(tǒng)建房,是圍著一個空停車場和兒童游樂場建的一圈塔樓。再遠一點是一個巨大的建筑工地,舊房子幾乎全部被推倒,新建筑正準備動工。起先工地上只有很多木頭樁子和泥溝,后來他們運來了金屬槽,裝上了新磚塊和沙子。這樓群只住了一半,另一半空著。窗戶是爛的爛,封的封。我們結(jié)識了幾個在那蹭住的人,晚上他們都在附近。我和米基常在半夜跑到那個小的混凝土游樂場去玩。像一部黑白電影。我們蕩秋千,壓蹺蹺板,倒掛在攀緣架上。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最壞的時光是早晨。晚上看似神秘的一切都變得骯臟不堪。灰塵折射著陽光,閃閃發(fā)亮,給所有東西蒙上外衣。薩拉要么睡著了,要么出去了,我無法借助她的眼睛。如果是我一個人,也還能湊合著過;但我和米基經(jīng)常對彼此互發(fā)脾氣,都忘記如何好好說話了。這是我們唯一需要借酒才能度過的時光,每天早晨。陽光威脅著我們。不只是陽光。每次和外界的接觸,都使我們的處境更加糟糕。社會保障部告知我們,我們的福利救濟金只應(yīng)由家人承擔。也就是說,你不用在莫斯利伯明翰一郊區(qū)名。的辦公室里填上固定住址。我和米基只得靠皮肉生意來過活。我還比較適應(yīng),但米基太辛苦了。巴薩爾希斯這里未成年妓女遍地都是,好幾百人。她們?nèi)齼蓛烧驹谀抢?,穿著T恤衫,緊身褲或超短裙。我教米基盡量躲開那些喝醉的嫖客。但她還是被強暴了好幾次,有次還是警察干的。有個家伙把她痛打一頓,卻連一個多余的子兒也沒出。每當米基傷心難過時,我都極力安慰她,可卻始終無力說出“我?guī)汶x開這里”這句話。好像暴力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你不可能擺脫。小時候我就這么想了。已經(jīng)麻木了。如果很小的年紀就明白這一切,你不需要嗎啡。

有天早上,米基告訴我,她遇到一個人,想讓她搬過去住?!拔胰チ?。”她說。我笑了,但米基只是看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她是說真的。我們在墊子上坐下來,她雙手摟住我。“我在這兒呆不下去了,”她說,“生活沒意思,就像在等死。冬天我們會凍死的。肖恩,你一個人過會好一點。你可以在招待所里找間房,沒問題的。這個人——他很好,有錢,要我。我沒辦法,肖恩。實在沒辦法?!彼胛俏?,我推開了。她開始收拾箱子,而我則在想她說的“你一個人過”。米基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一直知道的。“我把薩拉帶著。”她說,“我可以照顧——”

“帶薩拉?混蛋。薩拉是我的。她不是東西,可以隨便帶走?!蹦菚r,我只覺得渾身癱軟,孤獨無助。薩拉蜷在房間角落,睡著了。像個孩子,又像個已目睹過世間所有背叛的女長者。我穿上外衣?!霸僖??!弊叩酵饷?,我?guī)缀鯚o法相信有陽光在照耀。整個城市黑暗一片,空曠一片,死寂一片。我連續(xù)走了好幾個小時,最后在亞德利伍德伯明翰一地名。的公園長椅上睡著了。回到家,米基和薩拉都已不見。我用頭天晚上接客的錢買了四罐特釀啤酒,一飲而盡。黑暗中房間里似乎空無一物。連我自己都不在其中。

第二天,薩拉回來了。她在房后的院里等我,眼神古怪而不安,和那天在玩具店外流露的一模一樣。我把她摟起來,她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以前她從沒這樣過。我撫去她黑色毛發(fā)上沾的落葉碎片。又過了幾天,我看到米基正在巴薩爾希斯的大街上等人。她自己。當時已接近午夜。我走近時,看見她左邊臉頰上有道剛剛愈合的抓傷。她擁抱了我?!昂芨吲d見到你,”她說,“我在這里呆不長了,他要送我去倫敦?!?/p>

“送你走?”我打量著她的臉。新的化妝品。新的香水。抓傷。

“是的,我為他干活。世上只有兩種人,肖恩?;斓埃€有更混的混蛋。”

我握緊她的手。和她吻別——輕輕地,是那種親吻你喜歡的人的感覺。我伸手摸摸她臉頰。“是薩拉干的嗎?”

“什么?”她笑了。“天哪,不是。是他。詹姆斯?!彼鋈痪o張起來。“他來了。好好看著我?!?/p>

他是個略微發(fā)福、留著短發(fā)的中年男子,頗像電視劇《舍伍德的羅賓漢》中的塔克教士。我迎上去,對他說:“看來這星期你又抱上新大腿了?!彼麤]聽懂。這是我和米基的最后一面。幾天后,房主找人把我的家當扔了出來,還將窗戶和后門用磚全部砌住。

我在街頭過了幾夜。即使是夏天,還是很冷。四周的混凝土建筑像巨大的冰庫,積聚著逼人的寒氣。我不禁想起媽,想起她死去的情形。我真的想找個安全的地方容身,不是蹭在別人地盤上。我只好去城里的救世軍招待所,他們給了我一間房。規(guī)矩簡單:不喝酒、不吸毒、不養(yǎng)寵物。所有人都違背前兩條,卻都不受追究,安然無事。

我想薩拉自己可以再堅持幾天,容我找個人來照顧她。但我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往事像落葉一樣,被風吹進我的腦海。我姐。我媽。所有那些男人。米基。我拿日常用品和住在招待所的同伴換了些安定。眼前昏沉沉的一片。當我再次回到和米基一開始住的那座房子時,看到兩張新面孔,但米基的朋友珍妮絲仍在那里。我說服她幫我暫時照看一下薩拉,并留給她一些買貓糧的錢。一切安排好。但薩拉卻連影子也沒見著。

我整日整夜四處找她。有天天剛亮,路上來往車輛剛開始喧鬧,我終于找到了她。她想讓我找到她。是在內(nèi)奇爾斯伯明翰中心貧民區(qū)一地名。,那個有兒童游樂場的統(tǒng)建住宅區(qū)。我一到那里,看到清冷的日光正從塔樓的頂層窗戶上照射過來,仿佛閃爍著遇難信號時,我就知道了。薩拉被釘在停車場一側(cè)低矮的木圍欄上。脖子和爪子被釘子穿透。圍欄上還留著被風干了的血跡,黑乎乎的。亂糟糟的毛發(fā)早已僵硬,上面爬滿蒼蠅。眼睛不見了。但我能在腦海中看到。走上前去,只覺得臭氣熏天,無法忍受。我憋不住吐了出來,不得不先走開。停車場空無一人。正常人不會把車停在這里。

過了一會兒,我才平靜下來,回到原處,把釘子一個個拔出來。她的腿還在,仿佛在飛一樣向兩邊伸展開來。渾身冰涼。有個布絨玩具躺在柜子后。蒼蠅爬上了我的雙手,我想哭喊,卻張不開嘴。我把她帶到住宅區(qū)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放在一條溝里,埋上泥土。然后回到游樂場,坐在長凳上,等著。那天早上天氣陰沉。太陽時不時露個臉出來,照得一切通亮無比,街道仿佛都成了幻覺。

傍晚的某個時刻,一群孩子從最近的一棟塔樓出來,在停車場上玩足球。我數(shù)了數(shù),共八個。最小的差不多五歲,最大的九歲、十歲。天色漸暗,有一個回了家。又新來了兩個。基本上都是大孩子在踢。這群孩子都臟兮兮的。全是白人。有些身上貼著膏藥,有些臉上帶著瘀傷。我猜,他們當中不知有多少人挨過打,有多少人被同住的大人操過,這一張張無血色、無表情的臉上又淌過多少沒用的眼淚。我站了起來,走向游樂場和停車場之間的那堵墻,爬了上去。孩子們停下來,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然后我開始用以前只聽過一次的那種尖利而高亢的嗓音哼唱起來。像遠處有人在哭喊。那里哭聲不絕于耳。

他們向我走來。步伐很慢,仿佛在水下行走。我沿著墻走了一段,跳下來,往后退,口中仍哼唱不停。他們緊跟著我,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塔樓。表情全無。眼神空洞,像在看電視。我把他們領(lǐng)到建筑工地上,帶頭跳進最近的那道溝。溝的另一邊是一堆堆的沙土,還有碼得松松散散的磚頭。我站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聲。孩子們直視我的眼睛。最小的那個先跳進來。我已挪開了木頭圍樁。他們毫無聲響。九個孩子。九條生命。

當孩子們一個個全跳進去,我開始往他們身上扔磚頭。他們沒有掙扎,好多被砸中后還紋絲不動。我想哭,但沒哭,和他們一樣沒哭。我只是繼續(xù)哼唱。后來我開始填土填沙,把他們?nèi)矶忌w住。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也和他們埋在了一起。我埋頭不停地填啊填,直到將溝填平。走回招待所,睡了一整天。

一切事情都有規(guī)律。一旦開始,就要做完?;ハ喑镀?。兩不相欠。抓傷對手,以牙還牙。

之后,我離開了米德蘭。一路搭便車來到倫敦。這里滿大街都是孤兒,但我能勉強過活。你知道北美印第安人是如何把動物當作精神圖騰的嗎?有的是一家人崇拜同一個圖騰,有的是整個宗族。我身體里有多少條生命?我會被人在脖子后捅一刀,四仰八叉地死在床上或車頂上嗎?我可以照顧自己的吃穿。我喜歡人,但我不需要他們。我不會再信任任何人。我的利爪已準備好。深藏在心。

(楊露萍:上海市大連西路550號上海外國語大學教務(wù)處,郵編:2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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