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文壇活傳奇”菲利普?羅斯于2010年10月推出又一部新作《命運之手》(Nemesis)。這是他的第二十七部小說,加上兩部自傳和兩部散文,這是第三十一部作品。多產(chǎn)優(yōu)質(zhì)的作家羅斯著作等身,獲獎無數(shù)。自從1958年羅斯初試筆鋒獲得《巴黎評論》最佳短篇小說獎以來,他獲得過普利策小說獎,兩度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三次獲得美國筆會??思{獎,兩次獲得英國W. H.史密斯年度好書獎、法國最佳國外文學獎等。2005年,羅斯成為第三位在世時作品就由美國文庫出版綜合性、定論性版本的作家。在美國,這是可以與諾貝爾獎媲美的榮譽。就在新作問世前后,羅斯又獲得兩個獎項:2010年4月獲《巴黎評論》Hadada獎,2011年3月獲美國國家人文科學獎?wù)隆?/p>
羅斯的小說題材廣泛,經(jīng)常以猶太人的生活為主線,但不局限于猶太世界。他的《美國三部曲》以20世紀的美國社會為背景,觸及政治、戰(zhàn)爭、種族矛盾等重大社會問題,描繪出一幅幅生動而深刻的美國當代史畫卷。步入晚年之后,隨著同時代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羅斯的目光開始轉(zhuǎn)向疾病和死亡的問題。2006年出版的《凡人》(Everyman)就是在老友、文壇巨匠索爾?貝婁去世之后寫成的?!睹\之手》的問世,完成了羅斯新世紀的四部曲。和前幾年出版的《凡人》、《憤怒》(Indignation,2008)、《屈辱》(Humbling,2009)四部小說組成四部曲,稱為Nemeses: Short Novels(暫且譯為《命運四部曲:小型長篇》)。這幾部小說的共同點是探索疾病、衰老與死亡,追尋生命的價值和死亡的意義。羅斯在《命運四部曲》的前三部中表現(xiàn)出一個明顯的變化,不再敘述宏大歷史事件,轉(zhuǎn)而注重描寫小人物的家庭生活和生老病死。
《命運之手》同樣以疾病和死亡為主線,但與《命運四部曲》前幾部不同的是,《命運之手》的故事被置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40年代美國脊髓灰質(zhì)炎(即小兒麻痹癥)大流行的背景之下。小說講述了個體如何被社會事件和命運壓垮的悲劇故事。在這一點上,《命運之手》更接近羅斯《美國三部曲》時期的特點。
小說一開篇,1944年悶熱的夏天,新澤西州紐瓦克猶太人社區(qū)籠罩在小兒麻痹癥大流行和戰(zhàn)爭的陰影之下。當時美國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應(yīng)征去了歐洲戰(zhàn)場。二十三歲的巴克?坎特因為視力極差而不能入伍,留在家鄉(xiāng)做體育指導,組織暑假中的孩子們進行體育鍛煉。坎特體格健壯,擅長多種運動,并且生性善良,富有責任感和正義感,是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蔡卣J為與法西斯作戰(zhàn)是每個年輕人的責任,不能與同齡人一起奔赴前線參加戰(zhàn)斗使他內(nèi)心充滿遺憾,甚至有一種“幸存者負罪感”。即使在公車上看到別人閱讀關(guān)于戰(zhàn)事的新聞都會令他羞愧不已。小兒麻痹癥在紐瓦克出現(xiàn)之后,坎特視流行病為另一種戰(zhàn)爭,盡自己所能組織孩子們進行鍛煉,希望能幫助他們提高免疫力,抵御疾病的襲擊。然而,流行病來勢兇猛,即使最健壯的孩子也會感染,并且短時間內(nèi)造成死亡,幸存者也會留下殘疾。小兒麻痹癥起因的不明和后果的殘酷給人們造成極大的痛苦和困惑,整個社區(qū)籠罩在恐懼的氣氛之下。
艾倫?邁克爾斯是坎特最得意的學生之一。他聰明穎悟,正直善良,并且是一個天生的運動員。然而不幸的是,艾倫染上小兒麻痹癥,短短一天時間就離開了人世。這如同一把利刃刺在坎特的心上。運動中心的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被疾病擊倒,而他卻無能為力。不知如何預防,也無從幫助孩子們,令他陷入痛苦和迷茫。又一個孩子死于流行病時,他去看望,卻遭到孩子家長的責罵。這對他是又一個致命的打擊。他一直受到孩子們的崇拜和家長的尊敬,卻沒想到學生家長指責他大熱天讓孩子們鍛煉是孩子得病的原因之一。如果說疾病的肆虐令他痛苦,而這種指責則使他絕望,令他懷疑自己的付出究竟有無價值。
就在坎特掙扎于痛苦與絕望的時候,他的未婚妻瑪西婭向他發(fā)出了召喚?,斘鲖I當時在賓夕法尼亞東部波克諾山擔任體育指導,世外桃源般的波克諾風景秀麗,涼爽舒適。更重要的是,那里遠離流行病爆發(fā)區(qū)。波克諾的一名體育指導參軍去了戰(zhàn)場,瑪西婭希望坎特能補上他的空缺。幾經(jīng)掙扎,坎特做出了違背自己良心的決定,離開紐瓦克,離開自己的學生,來到了波克諾。在這里,他從投入工作和學生的進步中尋求精神慰藉,減輕自己背叛家鄉(xiāng)的負罪感。
然而,更大的打擊接踵而來。首先,本來無流行病例的波克諾出現(xiàn)了小兒麻痹癥病人。而這個病人是與坎特接觸最多的游泳選手??蔡亻_始懷疑是自己將疾病帶到了波克諾。他去醫(yī)院做檢查,證實了他的懷疑。原來他是帶菌者! 他本人不發(fā)病,卻把病菌帶給與他接觸的人。他竭盡全力做幫助他人的天使,沒想到卻是傳播疾病和死亡的惡魔。再后來,他發(fā)病、治療,人沒死但心已死。他否定自己,質(zhì)疑上帝,拒絕了瑪西婭的愛,孤獨地忍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煎熬。
《命運之手》的書名來自希臘神話。Nemesis原本指神話中黑夜之神的女兒復仇女神,以及與復仇行為有關(guān)的“天譴,報應(yīng)”。 在后來的使用中該詞的意義引申為“難以取勝的對手”、“無法抗拒的事物”、“傷害或毀滅的力量”。希臘神話中 “復仇女神”施行的復仇與漢語文化的復仇有很大差異。中國文化中,復仇是向惡行、施加傷害者進行的報復行為,而希臘神話中有時卻指對幸運者施加無來由的傷害,僅僅是為了平均好運。羅斯新書中連這樣的復仇動因都不存在。小說主人公一心向善,母親早逝,父親無良,自幼跟著外祖父母生活,雖然擅長運動,視力卻有嚴重問題。他絕無惡行,也不擁有特別的好運,因而沒有遭到報復的理由。書名Nemesis可以指小兒麻痹癥的大流行,也可以指遠在歐洲進行的戰(zhàn)爭,以及這一切對人們的健康、生活和精神帶來的巨大毀滅性影響。疾病與戰(zhàn)爭的殘酷無情和無法抵御給人們帶來無盡的恐懼和痛苦,引起殘疾、死亡和絕望,是一場天降的災(zāi)難。對于小說主人公坎特來說,他所遭遇的一切與他的愿望相悖,與他的努力相反,只能用造化弄人和命運之手來解釋。書中既沒有具體的復仇者,也缺乏復仇動機或內(nèi)容,應(yīng)該理解為“無法抗拒的事物”和“傷害或毀滅的力量”,一種無形的決定人類生死的力量,故而譯成“命運之手”較為貼切。
《命運之手》的敘事風格體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回歸。整個故事呈順時序的線性結(jié)構(gòu),筆下的猶太人也是比較傳統(tǒng)的形象。書中的猶太人社區(qū)很重視家庭,重視下一代教育,人與人之間相處和睦,尊老愛幼,與羅斯之前反叛的描寫很不一樣。與羅斯最具爭議的性愛書寫相反,這部小說不沾一點情色,連情人約會都寫得非常含蓄保守。本書中也不見羅斯擅長的反諷和夸張,語言十分直白和樸實。
然而,平淡之中更見功力。小說從流行病爆發(fā)開始按時間順序自然往前推進,沒有羅斯以往華美的語言,沒有復雜的故事結(jié)構(gòu)和人物關(guān)系,但整個故事充滿張力,悲劇的氛圍自始至終彌漫在空氣中。哪怕在最美麗的風景里,進行美妙的愛情故事時,讀者仍然能感到悲劇事件就在不遠處徘徊,隨時可能降臨。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即使有悲劇的預期,最后真的發(fā)生時仍然出乎意料,震撼人心。羅斯不愧是講故事的高手,能將簡單的事件寫得充滿懸念。
在《命運之手》的創(chuàng)作手法上,羅斯在兩個方面秉承了他一貫的傳統(tǒng):一是多重敘事聲音,二是虛實相間的歷史背景。羅斯很多小說中運用小說中的人物作為敘事者,如著名的《內(nèi)森?祖克曼》。本書一開始似乎是全知的第三人稱敘事。但等到小說進行了一半時,卻峰回路轉(zhuǎn)地出現(xiàn)了第一人稱,讀者這才發(fā)現(xiàn)小說敘事者是阿諾德?梅斯尼科夫,坎特在紐瓦克運動場指導過的一名學生。阿諾德也曾遭受小兒麻痹癥的襲擊,但他卻很樂觀,以積極態(tài)度對待災(zāi)難和生活。一開始讀者會納悶,一個他當初并未關(guān)注過的學生何以能夠全面地敘述他的故事。思考后才明白,阿諾德所講的事情實際上大多是坎特自己告訴他的。所以說,這部小說具有多重敘事聲音:有敘事者阿諾德的聲音,有阿諾德轉(zhuǎn)述的坎特的聲音,也有作者羅斯本人的聲音。
以真實歷史事件為背景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一種手法。菲利普?羅斯小說的特點是,這個背景看似真實,但又不是完全真實,經(jīng)常虛虛實實。最典型的是《反美陰謀》,作者將二戰(zhàn)時候發(fā)生在德國的納粹統(tǒng)治移植到了美國。1944年,歷史上確實在進行著二戰(zhàn),美國也出現(xiàn)過小兒麻痹癥流行事件。但是在細節(jié)上有一些不同:紐瓦克沒有出現(xiàn)小兒麻痹癥,而小說中這種疾病的殺傷力也被夸大。戰(zhàn)爭與瘟疫雙重災(zāi)難重疊的背景,更加能突出人類生命的脆弱和個人力量的渺小與無助。羅斯營造出這樣的背景,更有利于表達他的主題。同時,羅斯選擇小兒麻痹癥作為命運之手的力量,也是在悲劇中埋下一顆希望的種子:在21世紀的今天,小兒麻痹癥的肆虐已經(jīng)是過去時,人類的智慧最終戰(zhàn)勝了兇殘的病魔。坎特面前的這個學生,曾經(jīng)是那么的不起眼,但是他堅強地挺過了災(zāi)難,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小說接近結(jié)尾的時候,面對身體殘疾、情緒低落、對生活心灰意冷的坎特,阿諾德在開導安慰他。這是這部殘酷的悲劇中出現(xiàn)的一抹亮色:希望坎特能從絕望中走出來,重新獲得生活的勇氣。這也是羅斯通過小說表達他的人生態(tài)度:在殘酷的命運面前,人類要保持希望,相互愛護,相互扶持,讓生命和死亡都充滿尊嚴。
(鄒鳳群: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225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