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在很多人想象的旅程里,總有一站是巴黎。在他們的精神地圖里,這是從未踏足的家園;生活在別處之后,它又是去往“自由”的終點站
如果一個蛋很好吃,確實沒必要去認(rèn)識下此蛋的母雞,但是如果一個人生前寫過很多讓你會心一笑的作品,去他長眠之地見上一面,晚則晚矣,但至少對得起周六這個好天氣吧。
我和朋友Lucas二人乘地鐵2號線至腓力二世站下車。走出地面,3月的巴黎,春寒料峭,即便有陽光慰藉,也敵不過風(fēng)里三分寒意。旁邊有個報刊亭,我順手翻了下時尚雜志《Gala》,正好看到范冰冰的黑超紅唇造型,只可惜底下寫著“Li Bingbing”。
沒走幾步,遠遠看到一扇大門,里面古道通幽。我要去見的人——奧斯卡·王爾德就在這里。這里就是他的長眠之地:拉雪茲神父公墓。
拉雪茲神父公墓的正式名稱叫東部公墓。這是巴黎市內(nèi)最大的墓地,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墓地之一?!疤柾酢甭芬资牡膽曰谏窀咐┢澰鴵碛羞@片土地,人們便習(xí)慣性地稱之為拉雪茲神父公墓。1804年巴黎市買下了這塊地,將它改建為公墓。從那之后,眾多名人的遺體陸續(xù)安葬于此,這里成為全世界人們的朝圣之地。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陌屠韫缟鐔T墻,就在公墓的東北角。1871年“5月流血周”時,公社最后的一批戰(zhàn)士被槍殺在此,共147名。
其實,并不僅僅是名人才有權(quán)安葬在此。拿破侖時定下的規(guī)矩就是,公墓不得拒絕任何要求來此安葬的人。墓地至今還在對外出售。
拉雪茲神父公墓的一大特點是安葬了許多外國人。我要拜訪的奧斯卡就是英國作家,Lucas要朝拜的吉姆·莫里森則是美國人。
我指使Lucas去問守墓人要一張墓園地圖,自己左右溜達著四處張望。大鵝卵石鋪成的主干道微微起伏著,兩旁伸出許多細小曲徑。道路兩側(cè)多是兩三米高的墓冢,由砂石砌成,造型各異,大大小小,挨在一起,年代大約很久了,原本肅穆的顏色被時光染成更舊的灰。間或有爬滿青苔的雕像,辨不出男女。也有新近落成的墓——大理石的銳利總是能一眼認(rèn)出。
墓園非常大,我們按圖索驥,先尋找近處的莫里森。這里十步一個分區(qū),蜿蜒小徑縱橫交錯,很容易迷失方向,劈頭蓋臉全是此起彼伏的墓碑,又絕不齊整,或支起十字架,或鑲一顆猶太六角星,又或者設(shè)計成盛開的花朵、膨脹開裂的氣球……我正感嘆西方人對死亡的幽默感時,前面人聲響了起來——啊,找到了,人群聚集處肯定就是。
上世紀(jì)50年代,吉姆·莫里森和他的大門樂隊(The Doors)像一團烈火,在每個熾烈的搖滾之夜里迷幻、瘋狂、死去和復(fù)活。Lucas便是眾多鐵桿歌迷里的一位,年少時曾沉溺于迷幻的風(fēng)景里,現(xiàn)在青春只剩下尾巴,往事已矣,是該回過頭去拜訪當(dāng)年的精神偶像的時候了。
據(jù)說莫里森是整個公墓里最受待見的一位,無怪乎他和幾個近鄰被圍在鐵欄桿里。地方很窄,粉絲太多,若不圍起來,鄰居們便常常要被踩著。碑前的一小塊靈地里,堆放著花兒、寫著詩句的紙、素描像、香煙、蠟燭……一個男孩安靜地站在不遠處,倚著樹,戴著耳機,神情專注而游離世外,沉浸在莫里森的世界當(dāng)中。Lucas則被他倚著的那棵樹吸引,樹身寫滿了他的詩句和歌迷的愛慕心情。這位搖滾巨星一直以詩人自居,樂隊的名稱“大門”就來自威廉·布萊克的一句詩:“感知的大門敞開了?!?/p>
莫里森曾在演唱會上脫掉褲子,用下半身對世俗豎起中指,被以“有傷風(fēng)化”的罪名逮捕。他在錄完大門樂隊的最后一張專輯后,和女朋友逃離美國,到巴黎寫詩。
而奧斯卡·王爾德被逮捕的罪名何其相似:與其他男性發(fā)生有傷風(fēng)化的行為——在那個甚至還不存在“同性戀”這個名詞的時代,更是罪加一等。王爾德厭倦了倫敦和整個英國,出獄后便直奔至巴黎。
為什么又是巴黎呢?我只知道王爾德曾說過:“好美國人死后上巴黎,壞美國人死后留在美國?!庇只蛘撸诤芏嗳讼胂蟮穆贸汤?,總有一站是巴黎。在他們的精神地圖里,這是從未踏足的家園;生活在別處之后,它又是去往“自由”的終點站。走在拉雪茲公墓里的人們,是否也終歸會“回到巴黎”呢?
彼時我們二人舍小徑而取主道。清澈透亮的藍天不時從樹枝間閃現(xiàn)。這里是安靜的,連巴黎街頭隨時跟你討吃食的灰鴿也默默避開了;這里又是安寧的,并不蒼涼,人們?nèi)齼蓛勺诘肋叺哪疽紊?,閑談著看路人,比別的墓園少了肅穆,多了鮮花和遠道而來的朋友??磥硇ぐ睢蜖栐诉@樣的大師,把這個角落變成了人們心中的另一個故鄉(xiāng)。
從莫里森墓走大約一刻鐘,轉(zhuǎn)過兩個彎,便到了王爾德墓。這里的年輕人少了,拍照的人少了,太陽斜斜射過來,影影綽綽,照在紅墻上。紅墻?嗯,沒錯,遠瞧著就是一片紅墻。那是被愛慕者們的吻痕染紅的。把自己名字的縮寫放在一枚紅心中,墓身上這種隨處可見的組合,幼稚卻十分應(yīng)景,應(yīng)和著奧斯卡高傲獨行的步伐——這位唯美主義的先驅(qū),綻放時舉手投足都是純真,癡愛時字里行間又全是血淚。
整個墓碑是一個長著翅膀的年輕男子,面容端莊,而屈膝欲飛。王爾德從獄中出來后,也是逃離般奔至巴黎,在左岸的廉價旅館里度過了最后幾年時光。臨走時在病榻上,他環(huán)顧因他臥病而不能裝修的房間,對好友羅比說:“要么這墻紙走,要么我就要走了?!笨粗矍斑@些由唇印組成的“墻紙”,想起他的這句遺言,不免要笑起來。女人們給他印上的唇印,如果他能夠,估計會不滿地使勁擦掉吧。
如今他就躺在這里,毀譽早已不在。愛他也好,罵他也罷,奧斯卡·王爾德永遠留在了巴黎。在他死后近一個世紀(jì)之后,1998年,他的雕像在倫敦阿德萊德街揭幕。雕像的底座上刻著他的名句:“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但仍有人在仰望星空?!?/p>
我呆立在王爾德墓前,落日余暉灑下來,周圍漸漸安靜。我知道他當(dāng)然不會像在影片《巴黎,我愛你》一樣,從墓里跑出來,而他即便跑出來,也要找年輕美麗的男子去聊天吧?女人嘛,他自己說的,不是給你麻煩就是使你厭煩。
那對手拉著手的男生,靜靜站一會兒,說笑兩句,再靜靜站一會,終于也離去了。我不再猶豫,掏出準(zhǔn)備好的大紅色口紅,使勁涂在嘴上,然后狠狠地印在冰涼的墓碑上。唇印新鮮而粗糙。它或許沒有范冰冰的紅唇那般端正漂亮,但好歹也是獻給親愛的奧斯卡的一個異國韻味之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