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薇
廣州
“我們實際上沒有土地歸屬感、城市歸屬感。我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也許只在我自己的精神世界里?!?/p>
郭少達一直沒有拍過真正意義上的全家?!獛资涡履?,他們一家從來沒有聚齊過。他甚至覺得,這個愿望在有生之年很難完成了。
他記得的家族年夜飯,從四五人至二十多人不等。包括他在內(nèi),郭家八位子女自孩童時起便隨著父母遷徙分散、各奔前程,現(xiàn)定居于廣東、湖南、河北、香港等五地。于是,去哪里過年,便成了一個幸福的煩惱。
郭少達今年同樣苦惱了很久。起初是不知道在哪里過,是留在廣州自己的家、或是湖南益陽妻子家,還是湖南長沙的大姐家。
最終勝出的,是那個亙古不變的答案,“老人在哪里,我們就到哪里”。母親今年在大姐家,郭少達便決定回湖南。不過,操心的事兒更多了,擔心母親的心血管病會不會因寒冷潮濕復發(fā);擔心如果回家探母的兄弟姐妹太多,大姐肯定手忙腳亂;也擔心自己和女兒,習慣了溫暖多雨的廣州氣候,會不會像之前某次一樣,才開車趕到益陽,就被低溫和冰凍逼得打道回府。
鄉(xiāng)音已改
1973年農(nóng)歷年三十的下午,河北省邢臺縣南石門鄉(xiāng)的一處四合院里,站滿了郭家老少三十多人。院子正中擺了一把條椅,端坐在上的是輩分最高的、郭少達的父親和大娘(即父親的大嫂)。14歲的郭少達沒有見過這般陣勢,只是站在一旁。
在城市長大的郭少達顯得很是扎眼。他穿著一件母親特別訂做的藍色棉衣,是帶著小毛領的夾克樣式,外面還罩著一件大衣。而與他同齡的村里孩子,不合身的外套積著灰塵污垢。
這時,他突然嚇了一跳——全院子的人呼啦啦全跪下了。“跪下、跪下”,有人對他使眼色。郭少達不肯,只是漲紅了臉,“這是干什么呢?沒有這個習慣!”
他甚至覺得,正在進行這儀式的父親也不太習慣。父親盡管出生于此,但7歲時便跟著父母逃荒,沿途乞討至北京。隨后,父親被收留進熊希齡先生創(chuàng)辦的香山慈幼院,18歲時投身革命,解放后在湖南、廣東、北京先后任職,上世紀60年代初定居湖南益陽。
從益陽回邢臺的路上,有當?shù)厝藛査赣H要去哪兒。父親說回老家,河北邢臺。那人不信,“你滿口的北京話,哪里像河北人了?”
河北邢臺的年糕是紅色的,摻著棗泥與高粱;湖南益陽的年糕是白色的,糯米做的。在邢臺,小孩還能上樹上房,一起哄到別人家要零嘴吃,氣氛比城里熱鬧得多?!昂軠剀?、很新奇、很興奮”,這是讓郭少達大開眼界的一個春節(jié)。
這也是他第一次跟隨父親回到祖籍過年。父親去世后,他想,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似曾相識
“一號線”,這是郭少達記憶中的名字,曾是從毛主席的家鄉(xiāng)湖南開往首都北京的列車。19歲時,郭少達考進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坐著它來到北京。
“傍晚六點鐘,正是夕陽西下,我們進入北京城,那么莊嚴和神圣”,郭少達開始了他人生中“滿是希望與陽光”的大學時代。
他其實出生在北京。1959年,父親正任國務院水產(chǎn)部海洋漁業(yè)司司長一職,他作為最小的兒子呱呱墜地。不過,兩年多后,父親就申請調(diào)回湖南益陽,全家離京南遷。
重回北京,郭少達發(fā)覺這座曾經(jīng)生活過的城市有著熟悉的氣息。他在湖南依稀記得一種奇怪的味道,卻始終未探尋到什么蹤跡。當他從中國人民大學坐公交332路,途經(jīng)北京動物園,猛然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味道正是來自于這里?;蛘撸哌M北京圖書館,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猜測,或許父母也曾帶他來過。
從大學時起,他才感覺,湖南益陽的新年越過越安穩(wěn)。此時,父母年歲漸長,其他兄弟姐妹各自安定,郭家80后也陸續(xù)出生了。
他曾經(jīng)習慣的春節(jié),是身為革命干部的父母下鄉(xiāng)蹲點或是參加運動,不能回家。湖南風俗中的四喜丸子、紅燒豬腳、熏魚熏肉等大菜沒人會做,只有大姐準備的一些小菜,可以讓回家的兄弟姐妹們頭碰著頭一起吃到碗底朝天。
好在動蕩已經(jīng)過去。上大學時,郭少達家里有了花生和瓜子,父親會包白菜豬肉餡餃子。晚上,一家人圍在火桶旁,搭了棉被脫了鞋,暖乎乎地閑聊。而在湖南,鬧元宵、逛花燈、地花鼓重新恢復。郭少達1982年從中國人民大學畢業(yè)后進入《湖南日報》,在工作上大展拳腳。1987年,他結(jié)了婚。
上世紀80年代,整個中國春意漸濃。
逆流而上
由于母親是廣東人,郭少達懂粵語。1991年,他成為《湖南日報》第一個派到省外的廣東記者站記者,幾番曲折后,他轉(zhuǎn)投《信息時報》,2001年下海經(jīng)商,正式定居廣州。
“我到廣東各地去走的時候,感覺是沿著我家族的長河逆流而上”,郭少達不斷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在半個世紀前曾在同樣的地點工作。父親曾任中共華南分局粵中區(qū)黨委副書記,解放后在廣東開展土改,建立新中國基層政權(quán)。
當他來到江門海關,他便記起父親接收江門海關的舊事:一個精通英語的“土八路”,是如何讓勢利官僚們心服口服的。當他去美國采訪亞特蘭大奧運會,在小旅館偶遇一位掃落葉的中國老人,細聊之后發(fā)現(xiàn)老人居然曾是父親的部下??“這些常常使我感到很親切”,郭少達說。
他常把母親接到廣州,一起過年。家人都喜歡廣州的花市,有種平民化的溫暖與喜慶,“氣氛比益陽更濃烈,可是生活更恬靜舒適”。
偶爾,他會回想這五十多年的顛沛流離,人生在不經(jīng)意間被劃分得如此清晰。十多年的童年動蕩,京城四年的青春陽光,湖南十年的意氣風發(fā),廣州二十年的安定自在與酸甜苦辣。如今,又是一個新的十年。
“我們這兩代人離開了土地,鄉(xiāng)土、宗法觀念很淡薄”,郭少達感慨說,“我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也許只在我自己的精神世界里?!?/p>
他如父輩般桀驁,只是少了些時代裹挾,多了些自主空間;而他的女兒正在學習服裝設計,目的地是法國巴黎?!皬母篙叺轿业暮⒆?,心很野,這點是相同的”,他笑著說。
有了這樣的共鳴,他堅信女兒不會忘記家族的歷史。“就像我不會忘記父輩走過的路一樣,它不需要刻意追求,因為,這是客觀存在的?!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