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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道論詩與以詩言道:宋代理學家詩學觀原論——兼論“洛學興而文字壞”

2011-04-12 21:47祝尚書
關鍵詞:理學家論詩天機

祝尚書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在我國古代詩歌史上,當某種不健康的潮流或新變才冒頭時,總有明白人發(fā)表一些“不合時宜”的言論,雖擋不住風潮奔汛的大趨勢,卻給后人留下“不幸而言中”的感喟,讓人佩服“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南宋中期事功派代表人物葉適 (1150—1223),在理學詩文剛成氣候時,就斷言“洛學興而文字壞”①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上:“宋之文治雖盛,然諸老率崇性理,卑藝文。朱氏主程而抑蘇,呂氏《文鑒》去取多朱意,故文字多遺落者,極可惜。水心葉氏云‘洛學興而文字壞’,至哉言乎!”,大概即屬此類。洛學,指以“二程”(顥、頤)為代表的道學,南宋后合“心學”而統(tǒng)稱“理學”(以下為行文方便,無論南北宋皆稱理學);文字壞,指文學凋敝也。宋代的理學派雖稱不喜作詩,卻愛論詩,而論詩的目的是要“改造”詩,——讓詩歌理學化,故有“以詩言理學”之說 (見后引)。近年來,研究宋代理學與詩歌的論著頗豐,成績可觀,但立論可商處似亦不少。比如有些論者先將理學家詩論“敲打”幾下,然后便樂于用“二分法”得出模棱兩可的結論,或過多地強調所謂發(fā)展變化,難免為其“評功擺好” (這幾乎成為共象,本文恕不舉例)。看來,如果不首先辨明理學家詩學觀以“道”論詩、以詩言“道”這個“基本教義”,確立一個“原點”或基準,就很難肯定論得在理,“分”得適當;也很難準確考量發(fā)展變化的幅度。而恰恰在這個最基礎、最根本的關節(jié)點上,目前的整體研究卻很薄弱。本文擬從理學家的詩歌生成論、價值觀及藝術論三方面試論之,并兼論葉適所謂“洛學興而文字壞”,作為收結。

一、宋代理學家的詩歌生成論:詩源于道

某種文學觀念,有時用形象的比喻,也許較用概念的?繹更易被人理解。宋代理學家有詩乃“天機自動,天籟自鳴”說,就是一例。“天機自動”、 “天籟自鳴”描述的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初與文學無關。兩語皆出《莊子》②“天機”見《秋水》:“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成玄英疏曰:“天然機關,有此動用,遲速有無,不可改易。無心任運,何用足哉!”“天籟”則出《齊物論》:“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弊郁朐?“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惫笞?“此天籟也。夫天籟者,豈復別有一物哉?即眾竅、比竹之屬,接夫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耳。……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機”、“天籟”論詩歌 (有時兼及文),既是描述,又是比喻,指那些自然而然、非人力所能為的作品,可謂生動形象,過目難忘;但又決非這么簡單,其意蘊十分豐富,連理學義理、心學兩派的詩論差異,也包含在這兩個短語之中,故我們將它作為全文的一個觀察和比照點先行揭出。

以“天機”、“天籟”論詩文,蓋肇于宋人,現(xiàn)以葉適《答劉子至書》所引劉子至之言為最早:“近世獨李季章 (埴)、趙蹈中筆力浩大,能追古人,雖承平盛時,亦未易得。然子至遂謂‘如天機自動,天籟自鳴,不待雕琢’。證此地位,則其不然。”[1]劉子至認為李、趙二人文章之所以“筆力浩大”,原因是他們的創(chuàng)作出于無心,自然而然,沒有絲毫人工雕琢的痕跡,故謂“如天機自動”云云。我們說“天機自動,天籟自鳴”是個比喻,若換個說法,直白地將同樣的意思表述出來,則較劉子至要早得多。程頤語錄:

曰:“古者學為文否?”曰:“人見六經,便以為圣人亦作文,不知圣人亦攄發(fā)胸中所蘊,自成文耳。所謂有德者必有言也?!?/p>

曰: “游、夏稱文學,何也?”曰:“游、夏亦何嘗秉筆學為詞章也?且如‘觀乎天文以觀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豈詞章之文也?”[2]239

攄發(fā)胸中所蘊而“自成文”,即并非秉筆有意為之,而是脫口成文,也就是“天機自動,天籟自鳴”。對于“有德者必有言”,程頤解釋道:“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何也?和順積于中,英華發(fā)于外也。故言則成文,動則成章?!保?]320“有德者之言”,亦即程頤所謂圣賢“不得已”之言:“向之云無多為文與詩者,非止為傷心氣也,直以不當輕作爾。圣賢之言,不得已也,蓋有是言,則是理明;無是言,則天下之理有缺焉,……然其包涵盡天下之理,亦甚約也。后之人始執(zhí)卷,則以文章為先,平生所為,動多于圣人。然有之所無補,無之靡所闕,乃無用之贅言也。不止贅而已,既不得其要,則離真失正,反害于道必矣。詩之盛莫如唐,唐人善論文莫如韓愈。愈之所稱,獨高李、杜。二子之詩,存者千篇,皆吾弟所見也,可考而知也?!保?]圣賢之 “言”,就是他們 “自成”之“文”,這與始執(zhí)卷便作文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前者是“不得已”,后者是“有意”?!安坏靡选蹦俗匀弧傲鞒觥?見下引朱熹語),故謂之“自成”,歸之于“天機”、“天籟”;“有意”乃無所承受,無根無源,故謂之“贅言”。不得已自成者是“明理”,有意而作的是“詞章”——理學家要強調的就是這些。程頤舉了“存者千篇”的李、杜詩,雖沒有直接評價,聽那口氣,即便不說有害于“道”,至少也是“無用之贅言”。

值得注意的是,程頤所論為“言”而非“文”?!把浴敝噶浰d圣人隨事而發(fā)的語錄,但因是“有德者”之言,所以是最好的“文”。何謂“有德”?陳淳《北溪字義》卷下曰:“德是行是道而實有得于吾心者,故謂之德?!庇衷?“道與德不是判然二物。大抵道是公共底,德是實得于身,為我所有底?!薄坝械抡弑赜醒浴笔恰墩撜Z》中的成句,其實“道”、“德”是一“物”的兩端, “德”是“道”實化, “有德”即“有道”。故以“德”論“言”,就是以“道”論“文”。

朱熹前進了一步,所論由“言”而及咨嗟詠嘆的“詩”,不再“言”、“文”不分:“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fā)于咨嗟詠嘆之馀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jié)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保?]“人生”四句,原出《禮記·樂記》,朱熹曾釋首兩句道:“此言性理之妙,人之所生而有之也。蓋人受天命之中以生,其未感也,純粹至善,萬理具焉,所謂性也?!保?]“天命”、“性理”即“道”?!靶岳怼备杏谖锒沃T咨嗟詠嘆,便有了詩。這樣說來,產生詩的根本原因便是“天命”,是“性理”, “感”只是誘因而已。“性理”是“生而有之”,詩是有感而“自成文”,原是自然而然,所以具有“自然之音響節(jié)奏”。結合朱熹“這文皆是從道中流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fā)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及“今人學文者,……大意主乎學問以明理,則自然發(fā)為好文章,詩亦然”等論斷①所引三則,皆見《朱子語類》卷一三九,中華書局1986年校點本,第八冊第3305-3309頁。,則朱熹的詩歌生成論,可一言以蔽之:詩源于道;詩便是道 (不合“道”的詩應當刪去,詳下節(jié))。

朱熹之后,專以“天機自動,天籟自鳴”論詩、且論述最充分的,是宋季理學家包恢。包恢 (1182—1268),字宏父,建昌南城 (今江西南城)人,累官至刑部尚書,簽書樞密院事。他學出朱、陸,而以陸九淵的心學為主。在《答曾子華論詩》中,他寫道:“蓋古人于詩不茍作,不多作,而或一詩之出,必極天下之至精,狀理則理趣渾然,狀事則事情昭然,狀物則物態(tài)宛然,有窮智極力之所不能到者,猶造化自然之聲也。蓋天機自動,天籟自鳴,鼓以雷霆,預順以動,發(fā)自中節(jié),聲自成文:此詩之至也?!保?]卷二在《答傅當可論詩》中,他又進一步闡發(fā)道:“詩家者流,以汪洋淡泊為高,其體有似造化之未發(fā)者,有似造化之已發(fā)者,而皆歸于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也。所謂造化之未發(fā)者,則沖漠有際,冥會無跡,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欲有執(zhí)著,曾不可得,而自有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者焉。所謂造化之已發(fā)者,真景見前,生意呈露。渾然天成,無補天之縫罅;物各傅物,無刻楮之痕跡。蓋自有純真而非影、全是而非是者焉。故觀之雖若天下之至質,而實天下之至華;雖若天下之至枯,而實天下之至腴。”[6]卷二這里,包恢以“造化”為詩之源頭。何謂“造化”?該詞出《莊子·大宗師》:“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眲t“造化”即宇宙的創(chuàng)造者,在理學語境中,也就是“道”。包恢將詩的產生分作“造化未發(fā)”和“已發(fā)”兩個階段,而皆“歸于自然”。 《老子》曰“道法自然”,“道”也就是自然。詩的醞釀階段即“造化之未發(fā)”,那時詩人沉浸在沒有任何執(zhí)著的“冥會”境界;而一旦如程頤所說“不得已”而落筆,則是“造化之已發(fā)”,于是天機自動,真景畢現(xiàn),渾然天成,無跡可尋,完全是“自成文”,是一片天籟之聲。這樣的詩,看似“至質”、“至枯”,實際上是“至華”、“至腴”——因為它出于“造化” (即出于“道”),是“自然而然”,沒有比它更好的了。

與包恢時代大致相同的詩論家嚴羽特尊盛唐詩,曰:“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7]包氏所謂“已發(fā)”、“未發(fā)”說,與此十分接近。他們所論對象雖不同,但暗中都在以禪喻詩,講的是“妙悟”,如胡應麟所說:“禪則一悟之后,萬法皆空,棒喝怒呵,無非至理;詩則一悟之后,萬象冥會,呻吟咳唾,動觸天真。”[8]則包恢既以“道”論詩,這與程、朱相同;同時他又以禪喻詩,表現(xiàn)出南宋心學派的理論特色。

關于詩歌產生的根源,宋代理學家還有一些意同詞異的表述方式。如真德秀 (1178—1235)上繼理學創(chuàng)始人張載的“氣”論,認為詩文來自“氣”。他說:“‘乾坤有清氣,散入詩人脾’,此唐貫休語也。予謂天地間清明純粹之氣盤薄充塞,無處不有,顧人所受何如耳。故德人得之以為德,材士得之以為材,好文者得之以為文,工詩者得之以為詩,皆是物也。然才德有厚薄,詩文有良窳,豈造物者之所畀有不同邪?……故古之君子,所以養(yǎng)其心者必正必清,必虛必明。惟其正也,故氣之至正者入焉。清也、虛也、明也亦然。予嘗有見于此久矣。方其外誘不接,內欲弗萌,靈襟湛然,奚慮奚營。當是時也,氣象何如哉!…… 則詩與文有不足言者矣?!保?]跋豫章黃量詩卷在氣論的基礎上,真德秀將詩文分為非人力可為和人可“用力而至”的兩類。其《日湖文集序》論“非人力可為”之詩時,道(“用力可至”的見下節(jié)):“自昔有意于文者,孰不欲媲《典》、《謨》,儷《風》、《雅》,以希后世之傳哉?卒之未有得其仿佛者。蓋圣人之文,元氣也,聚為日星光耀,發(fā)為風塵之奇變,皆自然而然,非用力可至也?!保?]

張載認為宇宙由氣構成,詩文創(chuàng)作的過程則是由氣化到氣動。氣化的原動力乃內在的“道”:“由氣化,有道之名”[10]太和,“道”是調節(jié)氣動的,而 “(氣)動必有機,既謂之機,則動非自外也”[10]參兩。詩文既來自“氣”,也就是來自“道”,而氣動之“機”非“自外也”——也就是“非人力可為”,若換成程頤、包恢的說法,便是“自成文”,便是“天機自動,天籟自鳴”。真德秀認為詩文之所以作,是“好文者”、 “工詩者”得了“清明純粹之氣”,而圣人之詩文之所以獨高,是由于他們所得乃最為純全的天地“元氣”,故它是“自然而然,非用力可至”的。

除氣論外,黃震又用“太極”說以發(fā)其微:“一太極之妙,流行發(fā)見于萬物,而人得其至精以為心。其機一觸,森然胥會,發(fā)于聲音,自然而然,其名曰詩。后世之為詩者雖不必皆然,亦未有不涵詠古今,沉潛義理,以養(yǎng)其所自出?!保?1]書劉拙逸詩后(漫塘侄)太極,或謂是原始混沌之氣,朱熹以為即“理”①見《周禮本義》卷七,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此謂“流行發(fā)見于萬物”,當是指氣,而氣即“理”,故黃氏之說與真德秀大致相同。

綜上所述,宋代理學家極力要建構起一套符合理學原理的詩歌生成理論,盡管表述方式不盡相同,但“道”是不可動搖的共同基石,無論是“自成文”還是“天機自動,天籟自鳴”等等,都是對“道”如何生成“詩”的過程描述。這種描述有個鮮明特點:圣人 (或圣賢)處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其上位是“道”,其下位是作品,圣人猶如“轉換器”,只要受了“道”的“感”、“發(fā)”(攄發(fā)、已發(fā))或“觸”這樣的動力,便“自成文”,或曰“自動”、 “自鳴”,而“自成”之文也天然合“道”,圣人與道是一體的。除圣人 (或圣賢)以外的凡人,由于沒有得到處于上位的“道”,故其所作大多為無本之木,屬“贅言”,必須“擇”(此點詳下)。因此,這就得出了如前已述的結論:詩源于道;同時推出另一結論:詩便是道。當今學者多認為“自成文”及“天機自動,天籟自鳴”等是反對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人工參與,這固然不錯,但似乎尚未深諳遮蔽在反對人工參與背后被“道”化了的定式思維。

二、宋代理學家的詩歌價值辨識:凡圣分等

程頤嘗對文學價值作過這樣的定位:作文害道,是“玩物喪志”;學詩“甚妨事”,并謂“某素不作詩,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作此閑言語。且如今言能詩無如杜甫,如云‘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如此閑言語,道出做甚?某所以不常作詩”[2]239。作為學問家,作不作詩原是他的自由,但出于對理學的執(zhí)著信仰,卻對詩懷著天生的鄙夷,那就可議了。然而理學家們又時常陷入自相矛盾中:口上講不作詩,實際上又難免作,有的甚至還留下大量作品,如理學集大成者朱熹,就作詩甚多。朱熹當年與朋友游南岳 (衡山),曾約定不作詩,但到上山后,卻又對大家說:“詩之作,本非有不善也,而吾人之所以深懲而痛絕之者,懼其流而生患耳,初亦豈有咎于詩哉!然今遠別之期,近在朝夕,非言則無以寫難喻之懷。然則前日矯枉過正之約,今亦可以罷矣?!庇谑窃谟紊降钠呷罩g,相互唱酬凡一百四十九首,編成《南岳唱酬集》。待登山結束時,朱熹卻又擺出理學家的架勢重申前約,稱“戒懼警省之意,則不可忘也”,“其流幾至于喪志”,故“亦當所遏也”②詳見朱熹、張栻分別所作《南岳唱酬集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南岳唱酬集》卷首。,仿佛有著雙重人格。而集中反映理學家詩歌價值觀的,是他們熱衷于對詩歌進行分類、分等,并企圖通過分類、分等來辨識凡圣,陟黜遺產,以捍衛(wèi)“詩源于道”這個根本。

上節(jié)我們探討了理學家的詩歌生成論,但僅此顯然還不夠,如果不將源于道的詩與其他詩剝離開來,不僅以道論詩不能服人,而且難以自圓其說。這就突顯了分等辨識的重要性。朱熹《詩集傳序》在回答詩“所以為教者何也”的問題時寫道: “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馀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其或感之之雜,而所發(fā)不能無可擇者,則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是亦所以為教也?!劣诹袊姡底哉?、穆而后,浸以陵夷,至于東遷,而遂廢不講矣??鬃由谄鋾r,……去其重復,正其紛亂,而其善之不足以為法,惡之不足以為戒者,則亦刊而去之。”[4]則詩雖人心之所“感”,朱熹認為感有“邪正”,于是他將詩分為兩類三等:一類是圣人所感,乃“無不正”,故至高無上,這是第一等;第二類是凡人所感,則是“雜”,是應當“擇”的,因而又分兩等,其中好的仍可為教,差的便刪去。在該《序》回答風、雅、頌之體為何不同時,朱熹又說:“自《邶》而下,則其國之治亂不同,人之賢否亦異,其所感而發(fā)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齊,而所謂先王之風者,于此焉變矣?!薄爸劣谘胖冋?,亦皆一時賢人君子閔時之所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惻怛之心,陳善閉邪之意,猶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雹汆嵭对娮V序》(《十三經注疏》本《毛詩正義》卷首),稱“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這就是說,變風有邪有正,變雅乃賢人君子所作,因是“圣人”所取,應當歸之于“正”。

朱熹在《答鞏仲至書》中,進一步發(fā)揮了他為詩分等的思想,并將分等的范圍擴大到后代作品,他說:“頃年學道未能專一之時,亦嘗間考詩之原委,因知古今之詩,凡有三變。蓋自《書》傳所記,虞夏以來,下及魏、晉,自為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后,下及唐初,自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為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后詩之與法,始皆大變,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無復古人之風矣。故嘗妄欲抄取經史諸書所載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辭,以盡乎郭景純、陶淵明之所作,自為一編,而附于《三百篇》、《楚辭》之后,以為詩之根本準則?!保?2]卷六四朱熹所謂 “三變”,而愈“變”愈下,實際上也是將詩分為三等。第一等是上古韻語、《詩經》、《楚辭》直到魏、晉之詩,第二等是顏、謝以后至初唐的古詩,第三等便是沈、宋以后的律詩 (有“蕭散之趣”的除外)。在“詩之根本準則”中,朱熹又分了兩等:一是《詩經》、 《楚辭》,二是上古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辭,以盡乎郭景純、陶淵明之所作”,它們的位置是“附于《三百篇》、《楚辭》之后”。朱熹之所以將《楚辭》與《詩經》并列,在晚年著《楚辭集注》時說明了原因,乃由于屈原“志行雖或過于中庸而不可以為法,然皆出于忠君愛國之誠心”;其詞雖“馳騁于變風、變雅之末流”,但對“天性民彝之善,豈不足以交有所發(fā),而增夫三綱五典之重”[13]。就是說,《楚辭》只相當于《詩經》中“變風、變雅之末流”,并不與“正經”等同(甚至不及變風、變雅的中、上流),但可啟發(fā)人的善性,增重三綱五常,故取焉。

在確定了詩的“根本準則”之后,朱熹接著寫道:“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擇其近于古者,各為一編,以為之羽翼輿衛(wèi)。(原注:且以李、杜言之,則如李之《古風》五十首,杜之《秦蜀紀行》、《遣興》、《出塞》、《潼關》、《石壕》、《夏日》、《夏夜》諸篇,律詩則如王維、韋應物輩,亦自有蕭散之趣,未至如今日之細碎卑冗無馀味也。)其不合者則悉去之,不使其接于吾之耳目,而入于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無一字世俗言語意思,則其為詩,不期于高遠而自高遠矣。”這便是他欲“擇”詩時的實際操作了??梢娂幢闶抢?、杜之詩,他所取的也很少,大部分是要“刪去”的,原因是“不合”道。

包恢既以“造化自然”論詩,在前引《答曾子華論詩》中,他以“天機自動,天籟自鳴”為“詩之至”,即第一等,并解釋說:“帝出乎《震》,非虞之歌、周之《正風》、《雅》、《頌》,作樂薦上帝之盛,其孰能語于此哉!” “帝出乎《震》”,即前引包恢所謂“鼓以雷霆”,指《震卦》卦辭所謂“震驚百里”,孔穎達疏其義為“天之震雷……威震一國”。包恢是說,只有《虞歌》 (指《南風》)和“正風”、 “正雅”、《頌》才可以當“詩之至”,也只有它們才是“天機自動,天籟自鳴”的產物。包恢在“詩之至”下又分兩等,一是有所感觸而發(fā),這也算“自鳴”:“所謂未嘗為詩而不能不為詩,亦顧其所遇如何耳?;蛴龈杏|,或遇扣擊,而后詩出焉,如《詩》之‘變風’、 ‘變雅’,與后世詩之高者是矣。此蓋如草木本無聲,因有所觸而后鳴;金石本無聲,因有所擊而后鳴,無非自鳴也。”此等詩乃“未嘗為詩而不能不為詩”之詩,以及“‘變風’、 ‘變雅’,與后世詩之高者”。包恢所謂“未嘗為詩而不能不為詩”,是有所指的。蘇軾《南行前集敘》曰:“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云霧,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郁而見于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乎?自聞家君之論文,以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軾與弟轍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14]323則“未嘗敢有作文之意”,即盤結于心非發(fā)不可,是“有所觸而后鳴”。這是一種“自鳴”的方式,我們不要誤解包氏所說為“自成文”。在包氏看來,《詩經》中的“變風”、 “變雅”不能入“天機自動,天籟自鳴”之列,這與朱熹將它們排除在“正經”之外相同,只是他的否定成份多于朱熹。包恢的最末一等,是既不出于“天機”、“天籟”,也無所觸擊而鳴:“如草木無所觸而自發(fā)聲,則為草木之妖矣;金石無所擊而自發(fā)聲,則為金石之妖矣。聞者或疑其為鬼物,而掩耳奔避之不暇矣。世之為詩者鮮不類此。蓋本無情而牽強以起其情,本無意而妄想以立其意,初非彼有所觸而此乘之、彼有所擊而此應之者,故言愈多而愈浮,詞愈工而愈拙,無以異于草木、金石之妖聲矣?!保?]卷二朱熹認為詩皆源于人的天性“感于物而動”,即使“圣人”亦如此,不同的是圣人所感“無不正”,其他人則有邪正是非之不同;包恢則強調“自動”、 “自鳴”,自然而然,無為而為,只有第二等詩才是有所“感觸”,第三等連觸擊也沒有,有如“鬼物”之鳴。但“無情”、 “無意”而勉強起情、立意,其實也是有因之果,比如名利驅動等等,若謂其無所觸擊,便起因不明,顯得有些詭秘,難以自圓其說。

在理學家的詩歌價值體系中,朱熹從“下二等”中擇出的可作“羽翼輿衛(wèi)”的作品,大略相當于包恢《答曾子華論詩》所說的“變風”、“變雅”及“后世詩之高者”,它們不出圣人之手,故屬第二檔次,處于不正不邪 (或有正有邪,即“雜”)的位置,是“用力可至”之詩,“以學而入”之詩,確定這類詩的價值,便要“揆之以志”了。包恢在該文中寫道:“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今人多容易看過,多不經思。詩自志出者也,不反求于志而徒外求于詩,猶表邪而求其影之正也,奚可得哉?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豈茍作者哉!后世詩之高者,或陶 (淵明)與李、杜者難矣。陶之沖澹閑靜,自謂是羲皇上人,此其志也?!N豆南山’之詩,其用志深矣;‘羲農去我久’一篇,又直嘆孔子之學不傳而竊有志焉。惟其志如此,入其詩亦如此?!缋钊缍牛似溥x也。李之‘宴坐寂不動,湛然冥真心’,杜之‘愿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雖未免雜于異端,而其亦高于人幾等矣,宜其詩至于泣鬼神,驅瘧癘,非他人之所敢望也?!保?]卷二總之,要志高學正,方可入等,而“志”、“學”自然都要合乎圣人之道。

上節(jié)引真德秀《日湖文集序》,稱有“非人力可為”之詩和“用力可至”之詩,則是將詩分為兩大類?!胺侨肆蔀椤币岩娚瞎?jié),“用力而至”之詩,即朱熹、包恢所分的第二類。他說:“自是 (指“圣人之文”,即非出于人力之作)以降,則視其資之厚薄,與所蓄之淺深,不得而遁焉。故祥順之人其言婉,峭直之人其言勁,……此氣之所發(fā)者然也。家刑名者不能折孟氏之仁義,祖權譎者不能暢子思之中庸。沈涵六藝,咀其菁華,則其形著,亦不可掩。此學之所本者然也。是故致飾語言不若養(yǎng)其氣,求工筆札不若勵于學。氣完而學粹,則雖崇德廣業(yè),亦自此進,況其外之文乎?此人之所可用力而至也?!保?]這類詩,包恢認為“或遇感觸”而來,真氏則以為也出自于“氣”,只是沒有“圣人”所得元氣之純正,而有厚薄之分。其詩的價值,視作者的“資”、“蓄”而定?!百Y”指人的資質 (如祥順、峭直等),“蓄”指“學之所本”,如是否“沈涵六經”之類。

在理學家的價值標準中,決定詩歌等級的,主要看是否出于圣人?!暗馈笔鞘ト说膶@?,只有他們才有“自成文”、感于“正”和“天機自動,天籟自鳴”的資格。于是,“人”(圣賢)除了上節(jié)所說的“轉換器”外,同時又是“分流器”,他可以將正與不正不邪、邪三者分開。凡《詩經》中的正風、正雅和頌,無論其篇什的內容和藝術價值如何,只因曾經圣賢之手,必定是“有德者之言”,必定是言“道”之作,也必然在上等。其他則越拙樸、越古的詩,就越趨近于“道”,所以只有魏晉以前的作品差可當之。于是,詩成了一個空洞的、形而上的神秘符號,分等就是將載道之詩與少載道、不載道之詩分開,它不是對詩歌品質的鑒別,而是對“凡圣”身份的認定。

在上述理學家的詩歌價值體系中,《詩經》始終占有極重要的地位。我們不否認《詩經》的價值,甚至懷著對中華文化、中國詩歌源頭的敬畏;但理學家將《詩經》推到“道”的位置,而又對其中的變風、變雅及后代文學作出每況愈下的評判,就不再是出于藝術審美,而是一種宗教式的信仰崇拜,一種學派理念的宣泄,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論詩了。

三、宋代理學家的詩歌藝術論:詩無工拙

“好詩”乃“天機自動,天籟自鳴”,即全然出于無心,出于自然。若謂“無心”、“自然”不太具體、不易理解的話,則理學家曾提供了兩個直觀而形象的比喻。朱熹、呂祖謙撰《近思錄》載程顥(明道)曰:“茂叔(周敦頤)窗前草不除去,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痹?“子厚(張載)觀驢鳴,亦謂如此。”清初學者茅星來注:“蓋取其自得意也?!保?5]朱熹門人問曰:“周子(敦頤)窗前草不除去,即是謂生意與自家一般?”朱答曰:“他也只是偶然見與自家意思相契?!庇謫?“橫渠(張載)驢鳴是天機自動意思?”曰: “固是?!保?6]2477草生、驢鳴完全出于天然,出于無心,故理學家從中悟出自家生意,也就是所謂“天機自動,天籟自鳴”的道理。

人類的“天機自動,天籟自鳴”,恐怕只有嬰兒涕哭、無意識的叫號了,而理學家認為第一等詩就是如此而得,——這本來已顛覆了文藝學創(chuàng)作論的常識,在理學家所推尊的《詩經》中是絕然找不到的;但他們認為這才是巧奪天工,十分完美,若有任何人工斧削,便失去自然之真。相反,“有所觸而發(fā)”的詩,如上引包恢所說“后世詩之高者”,已多人工修飾;而無所觸擊即“無情”、 “無意”的“妖聲”,更是“言愈多而愈浮,詞愈工而愈拙”。這極易推及另一結論:“詩無工拙”。朱熹《答楊宋卿》就是這么說的:“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然則詩者,豈復有工拙哉?亦視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劣诟衤芍?,用韻、屬對、比事、遣辭之善否,今以魏晉以前諸賢之作考之,蓋未有用意于其間者,而況于古詩之流乎?近世作者,乃始留情于此,故詩有工拙之論,而葩藻之詞勝,言志之功隱矣?!保?2]卷三九

宋末理學家魏了翁 (1178—1237)的言論與此相似: “詩以吟詠性情為主,不以聲韻為工。以聲韻為工,此晉宋以來之陋也。逮其后復有次韻,有用韻,有賦韻,有探韻,則又以遲速較工拙,以險易定能否,以抉摘前志為該洽,以破碎文體為新奇,轉失詩人之旨,重以纂類之書充廚滿幾,而為士者乏體習持養(yǎng)之功,滋欲速好徑 之 病, 風 流 靡 靡, 未 之 能 改也?!保?7]卷五二,古郫徐君詩史字韻序魏了翁屢以此論詩,又如:“古之言詩以見志者,載于《魯論》、《左傳》及子思、孟子諸書,與今之為詩事實、文義、音韻、章句之不合者蓋什六七,而貫融精粗,偶事合變,不翅自其口出。大抵作者本諸性情之正,而說者亦以發(fā)其性情之實,不拘拘于文詞也?!保?7]卷五四,錢氏詩集傳序因此,宋代理學家要么像程頤所說的“素不作詩”,要么作詩不講究音韻,不遵循藝術規(guī)律,不注意遣詞造句等語言表達形式,像草生、驢鳴那樣,任其所為。邵雍作詩,自稱“興來如宿構,未始用雕鐫”[18]卷一八,談詩吟;又曰: “平生無苦吟,書翰不求深。行筆因調性,成詩為寫心。”[18]卷一七,無苦吟包恢曾將律詩與古詩進行比較,論律詩之弊道:“蓋八句之律,一則所病有各一物一事,斷續(xù)破碎,而前后氣脈不相照應貫通,謂之不成章;二則所病有刻琢痕跡,止取對偶精切,反成短淺,而無真意馀味,止可逐句觀,不可成篇觀。局于格律,遂乏風韻,此所以與古體異?!保?]卷五,書撫州呂通判(開)詩稿后而前引黃震 《書劉拙逸詩后》稱詩人乃得“太極”流行之“至精”,而批評當時的江湖詩人“曲心苦思,既與造化迥隔;朝推暮吟,又未有以溉其本根,而詩于是始卑”。許月卿 (1217—1286)也極力反對音韻之學,謂“人得陰陽之氣正而且通,故有自然之聲韻,有自然之律呂,初非勉強矯拂而為之也。勉強矯拂,則非自然之韻,則非自然之聲。非自然之聲,則非自然之氣;非自然之氣,則非自然之理。自謝莊、沈約、周颙以浮聲切響創(chuàng)為聲律之制,而古韻亡矣”。因此,他認為應當從“自然之人聲”求韻;如何求呢?他說要像上古那樣“肆口而言”[19]。

至于詩歌藝術,即如何求詩之“工”,更不在理學家的視野之中。程珌 (1164—1242)認為,詩之工否不在詩藝,而在人之“本”。他說:“洙泗論學文之序,在于入孝出悌、愛眾親仁之后。然則非本不立,非文則無以行之耳,文非所先也?!对姟纷约葎h之馀,世之鳴其和,寫其怨,陶冶一性而藻繪萬象,森然于丹漆鉛黃間者,胡可勝計,卒如春哢啾蜩,時過則歇,無復遺響于人間者,非詩不工也,其大者不立也?!保?0]這是以“德”代“藝”。真德秀編《文章正宗》,更明確地提出不以文之工拙定去取,其序曰:“夫士之于學,所以窮理而臻用也。文雖學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輯,以明義理、切世用為主。其體本乎古,其指近乎經者,然后取焉;否則辭雖工亦不錄。”方逢辰(1221—1291)說得更干脆:“詩不必工,工于詩者泥也。諸所以吟詠性情,足以寄吾之情性之妙可矣,奚必工?”[21]

總之,由“自成文”及“天機自動,天籟自鳴”導出的理學家詩論,否定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的主觀能動性,一切委之“自然而然”。他們反對雕琢、苦吟,反對嚴苛的聲律音韻之學,也許有功于矯形式主義之弊,不能說全無道理和功績;但這不是他們的本意,他們的本意在衛(wèi)道,因為“道法自然”,雕鐫自然就破壞了大道。這種理論,其實與以“道”論詩完全一致,因為圣賢與道原本一體,他們將上位的道“轉換”為詩時,是沒有任何加工的,是直白樸拙的,像未出山的玉璞;也只有原封原樣、原汁原味,才是自然而然,才是“道”。

如果將上述“理論”運用到一般的文學批評,那顯然也有違常識,因為將文學生產等同于自然界的草長驢鳴,取消藝術加工,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根本辦不到;而鄙夷詩歌藝術的任何進步,一概嗤之為舍本逐末,則必然走向另一極端,難免矯枉過正而成新弊。事實上,《詩經》作為一部樂歌總集,所收作品都是押韻的 (上古韻),而其“遣辭之善”,恐怕也非毫無修潤所能至。對于這些藝術、技術上的講求,前引朱熹《答楊宋卿》說“以魏晉以前諸賢之作考之,蓋未有用意于其間者”;若說魏晉之后踵事增華可,若謂魏晉以前“未有”,則并不符合事實。只是我們需再強調一次:理學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論詩,而是以“道”論詩,以詩言“道”。

令理學家們尷尬的是,除《詩經》外,詩歌史上再也找不出所謂“天機自動,天籟自鳴”的例子,他們只得退而求其次,欲在后世“凡人”詩叟中樹起一個樣板,作為“天機”、“天籟”的事實支撐。于是,陶淵明詩的“平淡蕭散”便進入了他們的視野,在對圣賢之外的文學屢屢搖頭后獨獨首肯陶詩,掀起一股尊陶、學陶熱??隙ㄌ赵姏]有錯,尊陶、學陶也不自理學家始,但理學家對陶自有不同的解讀和說法。

楊時曰: “陶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學詩,然后知淵明詩非著力之所能成。”[22]朱熹曰:陶詩“其詞意夷曠蕭散,雖托楚聲,而無其尤怨蹙切之病云”①《性理大全》卷六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蕭散”意謂閑散,近乎自然。。陸九淵《與程帥》亦曰: “彭澤一源,來自天稷,與眾殊趣,而淡泊平夷,玩嗜者少?!保?3]黃震則謂:“詩本情,情本性,性本天,后之為詩者始鑿之以為人焉。然陶淵明無志于世,其寄于詩也悠然而澹;杜子美負志不偶于世,其發(fā)于詩也慨然以感。雖未知其所學視古人果如何,而詩皆出于情性之正,未可例謂‘刪后無詩’也?!保?1]張史院詩跋李幼武又說:“作詩須從陶、柳門廷中來乃佳。不如是,無以發(fā)蕭散沖淡之極,不免于局促塵埃,無由到古人佳處也。”[24]總之,一向鄙夷詩歌的理學家們,對陶詩卻情有獨鐘,忙不迭地頂禮膜拜,真德秀編《文章正宗》,就“增入陶詩甚多,如三謝之類,多不入”[25]卷一七三,后村詩話前集·卷一。他們眾口一詞地認為陶詩平淡自然,非人力所能成,而出于情性(請注意:理學家的“情性”不等于常說的“性情”,乃謂“情”源于“性”),本于天稷(“天稷”乃星座名,此代指天)——簡言之,在他們看來,陶詩蓋最接近于“天機自動,天籟自鳴”。更有甚者,在魏了翁看來,陶淵明雖辭世數(shù)百年,簡直就是理學家的前身:“稱美陶公者曰:‘榮利不足以易其守也,聲味不足以累其真也,文詞不足以溺其志也?!皇且嘟杂迫蛔缘弥?,則未之深識也。 《風》《雅》以降,詩人之詞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以物觀物而不牽于物,吟詠情性而不累于情,孰有能如公者乎?有謝康樂之志而勇退過之,有阮次宗之達而不至于放,有元次山之漫而不著其跡,此豈小小進退所能窺其際邪?先儒所謂‘經道之馀,因閑觀詩,因靜照物,因時起志,因物寓言,因志發(fā)詠,因言成詩,因詠成聲,因詩成音’者,陶公有焉?!保?7]卷五二,費元甫陶靖節(jié)詩序所謂“經道之馀”云云的“先儒”指邵雍,那段話見其所作《擊壤集序》,則陶、邵可謂古今同符了。其實邵雍早就以繼陶自命,有詩道:“可憐六百馀年外,復有閑人繼后塵?!保?8]卷七,讀陶淵明《歸去來》

然而何謂平淡?蘇軾《與二郎侄書》曾作過解釋:“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保?4]2523則“平淡”是對“崢嶸”、“絢爛”的超越,是更高層次的絢爛,只有在文章“漸老漸熟”之后,才能臻此藝術境界,故他論陶詩有“質而實綺,癯而實腴”之語①蘇轍《追和陶淵明詩》引蘇軾書,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東坡全集》卷三一。。元人王構也說:“大抵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紛華,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則平淡不足進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詩,而自以為平淡,識者未嘗不絕倒也?!保?6]由此觀之,理學家稱陶詩是“非著力之所能成”,實為理學眼光折射出來的幻象,而他們所看到和理解的“平淡”、 “沖淡”,正是脫口而出、勿需詩藝的“拙易”,乃“詩無工拙”論的翻版,并非真實的陶詩。藝術上的平淡、自然,人們也往往用“天籟”去形容,但與理學家的“天籟”不同,它是一種造詣,一種風格,一種藝術境界,不是“非著力之所能成”,而是非下苦功不能企及的。因此我們須記住:即便是論陶詩,理學家也是在論“道”,他們理解的平淡、自然、蕭散之類,更多地是對“道”的描述,初與詩歌藝術無關。

四、宋代理學家以道論詩的惡果:“洛學興而文字壞”

宋代理學家并不看重甚至經常否定包括詩歌在內的文學,但他們又不愿、也不能放棄這個領域,而要將它理學化。如本文開頭所說,葉適早就對此提出過尖銳的批評,謂“洛學興而文字壞”。在葉適《答劉子至書》中,前已引劉子至認為李埴、趙蹈中二人文章有“如天機自動,天籟自鳴,不待雕琢”,葉適接著說:“證此地位,則其不然。如子至,得從來下功之,方有今日,第其間尚有短乏未堅等,滓垢未明凈者,以下功猶未深也。若便要放下,隨語成章,則必有退落,反不逮雕刻把 [持者矣]。切須審詳,當使內外兩進,未可內外兩忘也。雖淵明詩,亦自有工拙,絕好者十居三四爾。”葉適并不認同劉子至對李、趙二氏的說法。他即以劉子至為例,能有如今的文學成績,正由于下了功夫;而仍有不少短處,正是下功夫還不夠深。若就此止步,向慕所謂“天機自動”、“天籟自鳴”而“隨語成章”,那必然退步。他提出“內外兩進”的主張,并且對陶詩也不茍同眾說,認為“自有工拙”,“絕好”的不及一半,而不贊成將他描繪成完美無瑕的詩神。

當時和后來批評理學詩學觀的人 (包括懂文學的理學家)還不少,都指出了以“道”論詩的危害。本文由于論題和篇幅所限,擇錄四條并略作評說。

第一條是宋末作家歐陽守道《吳叔椿詩集序》,他寫道: “視世間用工于文者十不及一,至于詩,并其一之工無之。詩家不知其幾千百,予不能成誦一篇也。案間有詩集,豈不展玩,然視詩如文,視文如詩,未嘗用詩家法尋其所謂鍛字煉句者?!保?7]歐陽守道對宋季詩文的急遽衰落深為嘆息,究其原因,他以為是拋棄了千百年來積累起來的“詩家法”,詩歌拙易如文,無人肯在鍛字煉句上下功夫。

第二條是劉克莊《跋吳帥卿雜著·恕齋詩存稿》,有曰:“近世貴理學而賤詩,間有篇詠,率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耳?!保?5]卷一一一

第三、四條是元初作家袁桷之語,他寫道:“詩有經緯焉,詩之正也;有正變焉,后人闡益之說也?!瓰E觴于唐,以文為詩者韓吏部始,然而舂容激昂,于其近體猶規(guī)規(guī)然守繩墨,詩之法猶在也。宋世諸儒一切直致,謂理即詩也,取乎平近者為貴,禪人偈語似之矣,擬諸采詩之官,誠不若是淺。”“楊、劉弊絕,歐、梅與焉,于六藝經緯得之而有遺者也。江西大行,詩之法度益不能以振。陵夷渡南,糜爛而不可救,入于浮屠、老氏證道之言,弊孰能以救哉!”[28]

理學家論詩,猶如釋、老 (指道教) “證道”,而所謂之“詩”率是押韻語錄和講義。這類理學化了的詩歌“一切直致”,有如“禪人偈語”,實乃“證道之言”而非詩。劉、袁二氏之論,可謂入木三分。勿須費辭,從上引已可看出“文字”是如何被理學家們破壞的。

理學家一方面鄙視詩歌,一方面又難奈技癢而時有制作。朱熹曰:“自有一等人樂于作詩,不知移以講學,多少有益?!保?6]3333但他又說:“作詩間以數(shù)句適懷亦不妨,但不用多作,蓋便是陷溺爾。當其不應事時,平淡自攝,豈不勝如思量詩句?至如真味發(fā)溢,又卻與尋常好吟者不同。”[16]2623何謂“真味發(fā)溢”?與“尋常好詠者”有何不同?在朱熹的理學語境中,“真味”顯然是對“道”的體味和發(fā)明,溢而為“寓道”之什,這樣的“詩”是多多益善,如王柏吹捧他的:“學道者不必求之詩可也,然亦道何往而不寓。今片言只字,雖出于肆筆脫口之下,皆足以見其精微之蘊,正大之情?!保?9]這種詩,其實就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亦即方回所謂“以詩言理學”①《七十翁吟五言古體十首》之七,前四句曰:“晦庵《感興詩》,本非得意作。近人輒效尤,以詩言理學。”見《桐江續(xù)集》卷二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與“以道論詩歌”是一個硬幣的兩面,而這與“尋常好詠者”有著質的區(qū)別。

至此,再溫習葉適“洛學興而文字壞”的論斷,有以哉!以道論詩,以詩言道,對傳統(tǒng)詩學造成了極大的沖擊。聞一多先生說,“詩的發(fā)展到北宋實際上已經完了,……可能的調子都已唱完了”, “從此以后是小說戲劇的時代”[30]。聞先生這里未論及理學,他所說的“完了”也是指詩歌發(fā)展的大趨勢,因為“以詩言理學”還將在后宋時代繼續(xù),只是更加“唱”不出什么新調子,傳統(tǒng)詩歌也將繼續(xù)衰落下去,而這個大趨勢,正是“洛學興”造成的。不管論者們欲以什么理由贊美理學家詩論及其創(chuàng)作,或如有學者所說的要給以“理解的同情”——其實我們無意否認這樣做的必要性,并且承認理學家也有好詩,他們的詩學觀也在不斷地發(fā)展變化——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這個“基本教義”或“原點”:理學家論詩乃論道,他們所倡導的是能夠“證道”的理學詩,而不是文學意義上的“詩歌”。

[1]葉適.答劉子至書[M]∥水心先生文集:卷二七.北京:中華書局,1983:554.

[2]程頤.河南程氏遺書[M]∥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

[3]程頤.答朱長文書 (或云程顥作)[M]∥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600.

[4]朱熹.詩集傳序[M]∥朱文公文集:卷七六.四部叢刊初編本.

[5]衛(wèi)湜.禮記集說:卷九二[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包恢.敝帚稿略[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嚴羽.滄浪花詩話·詩辨[M]∥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26.

[8]胡應麟.詩藪·內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5.

[9]真德秀.西山先生文集:卷三四[M].四部叢刊初編本.

[10]張載.正蒙[M]∥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9.

[11]黃震.黃氏日抄:卷九一[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朱熹.朱文公文集[M].四庫叢刊初編本.

[13]朱熹.楚辭集注目錄跋[M]∥楚辭集注: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4]蘇軾.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323.

[15]朱熹,等.近思錄集注:卷一四[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黎德清.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17]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集[M].四部叢刊初編本.

[18]邵雍.擊壤集[M].四部叢刊初編本.

[19]許月卿.用韻[M]∥百官箴:卷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0]程珌.吳基仲詩集序[M]∥洺水集:卷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1]方逢辰.邵英甫詩集序[M]∥蛟峰文集:卷六.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楊時.語錄[M]∥龜山集: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3]陸九淵.陸九淵集:卷七[M].中華書局,1980:103.

[24]李幼武.名臣言行錄·外集:卷一二[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M].四部叢刊初編本.

[26]王構.修辭鑒衡:卷一[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7]歐陽守道.巽齋文集:卷八[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8]袁桷.書括蒼周衡之詩編[M]∥清容居士集:卷四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9]王柏.朱子詩選跋[M]∥魯齋集:卷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0]聞一多.文學的歷史動向[M]∥聞一多全集:第一卷.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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