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震云
(中國政法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192)
春秋開始,王室衰微,禮崩樂壞,但是在諸侯之間,西周形成的聘問禮儀制度和禮樂規(guī)范仍然是社會安定、交流思想的權威規(guī)制和方式。《左傳》文公四年夏說:“衛(wèi)侯如晉拜。曹伯如晉,會正。逆婦姜于齊,卿不行,非禮也。君子是以知出姜之不允于魯也。曰:‘貴聘而賤逆之,君而卑之,立而廢之,棄信而壞其主,在國必亂,在家必亡。不允宜哉?《詩》曰:“畏天之威,于時保之。”’[1]文中賦詩引用的是周頌《清廟之什·我將》中的句子,表示對對方的敬畏。按《論語?子路》說:“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2]意思是說,孔子強調《詩》的使用功能,舉了“專對”作為例子。那么“專對”是俗語還是儀注,值得關切。因為三禮雖言及諸侯,但并沒有提到專對禮制。又按《漢書·藝文志》卷三十說: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毖愿形镌於硕?,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3]
班固指出,漢武帝立樂府,通過采詩夜誦,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強調詩的信息功能和普世價值。并且和古代進行了對比:“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卑喙痰墓耪呔褪侵肝髦艿酱呵镞@段時間,約600年諸侯交接的重要儀注:賦詩。賦詩通過微言相感,也就是聘問歌詠《詩經》的形式,完成外交任務。顯然專對的儀注是存在的,程序是在揖讓之后,也就是見面時先行揖讓禮,然后賦《詩經》章句,說明來意。那么,這一儀注究竟是什么樣子呢?
考《左傳》文公三年說:
晉人懼其無禮于公也,請改盟。公如晉,及晉侯盟。晉侯饗公,賦《菁菁者莪》。莊叔以公降,拜,曰:“小國受命于大國,敢不慎儀。君貺之以大禮,何樂如之。抑小國之樂,大國之惠也。”晉侯降,辭。登,成拜。公賦《嘉樂》。[1](P1840)
《左傳》引詩用詩約200處,主要來自《詩經》,少數(shù)為《詩經》不收,也就是逸詩。文公三年,晉侯與莊叔盟誓,莊叔參加了盟誓的宴會,也就是享禮,晉侯賦了《小雅·彤弓之什》中的《菁菁者莪》。那么莊叔降(下臺階),然后行拜,表示感謝。然后晉侯降,也下臺階,表示尊敬,然后辭,就是辭謝。最后互相登,回到座位,成拜,就是拜禮成。莊叔賦了《大雅》生民之什中的《假樂》,表示感謝。這是《左傳》中記載最詳細的賦詩專對儀注,專對就是為著目的進行的用詩 (禮樂)來表現(xiàn)的方式。
又考《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傳秋七月,齊侯、鄭伯為衛(wèi)侯故,如晉,晉侯兼享之。晉侯賦《嘉樂》。國景子相齊侯,賦《蓼蕭》。,子展相鄭伯,賦《緇衣》。叔向命晉侯拜二君曰:“寡君敢拜齊君之安我先君之宗祧也,敢拜鄭君之不貳也。”國子使晏平仲私于叔向,曰:“晉君宣其明德于諸侯,恤其患而補其闕,正其違而治其煩,所以為盟主也。今為臣執(zhí)君,若之何?”叔向告趙文子,文子以告晉侯。晉侯言衛(wèi)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國子賦《轡之柔矣》,子展賦《將仲子兮》,晉侯乃許歸衛(wèi)侯。叔向曰:“鄭七穆,罕氏其后亡者也。子展儉而壹?!薄!对姟吩唬骸酥仆?,邦國殄瘁?!療o善人之謂也。故《夏書》曰:‘與其殺不幸,寧失不經。’懼失善也。《商頌》有之曰:‘不僭不濫,不敢怠皇,命于下國,封建厥福。’此湯所以獲天福也。古之治民者,勸賞而畏刑,恤民不倦。賞以春夏,刑以秋冬。是以將賞,為之加膳,加膳則飫賜,此以知其勸賞也。將刑,為之不舉,不舉則徹樂,此以知其畏刑也。夙興夜寐,朝夕臨政,此以知其恤民也。三者,禮之大節(jié)也。有禮無敗。[1](P1990)
這是諸侯會同時候的賦詩情況,也是專對的形式。在晉侯舉辦的享禮上,賦了《大雅·生民之什》的《假樂》,表示盟主明德諸侯,齊侯的代表賦了《小雅·白華之什》中的《蓼蕭》,表示對晉國的敬仰,鄭國的子展賦的是《鄭風·緇衣》,表示對晉國的友好,因此晉侯拜言,表示感謝。但是仍然沒有釋放衛(wèi)侯,因此讓趙文子做了晉侯的工作,又舉辦一次聚會,重新賦詩。《轡之柔矣》為《詩經》逸詩。《逸周書·太子晉解》載:“詩云:“馬之剛矣,轡之柔矣。馬亦不剛,轡亦不柔。志氣麃麃,取予不疑?!盵4]國子賦此詩,義取寬政以安諸侯,若柔轡之御剛(烈)馬,以此暗示應釋放衛(wèi)侯。)子展(鄭臣)賦《將仲子兮》。晉侯乃許歸衛(wèi)侯。”均萬民是西周的正典,具體就是勸賞、畏刑、恤民,春秋時代仍以為三大禮,強調有禮無敗。說明禮的價值在春秋時期沒有受到影響。晉公子重耳在流亡的十九年中曾遇到不禮的諸侯,因此在專對時就更為謙恭?!蹲髠鳌焚夜暾f:
秦伯納女五人,懷嬴與焉。奉也活盥,既而揮之。怒曰:“秦、晉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懼,降服而囚。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従。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趙衰曰:“重耳拜賜?!惫咏?,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盵1](P1816)
在秦伯的享宴上,重耳因為沒有晉侯承認的正式身份,按照常禮應對,而秦伯只是降一個臺階,而不是降到底,也是基于這樣的處境。重耳賦的是《河水》,不見今本《詩經》。杜預注《左傳》:“《河水》,逸詩。義取河水朝宗于海。海喻秦?!盵1](P1840)韋昭注《國語》:“河當作沔,字相似誤也。其詩日:‘沔彼流水,朝宗于海’。言已反國,當朝事秦。”[1](P1840)《六月》見于《小雅·彤弓之什》。又《左傳》襄公十九年說:
晉欒魴帥師従衛(wèi)孫文子伐齊。季武子如晉拜師,晉侯享之。范宣子為政,賦《黍苗》。季武子興,再拜稽首曰:“小國之仰大國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輯睦,豈唯敝邑?”賦《六月》。[1](P1968)
《黍苗》見《小雅》中《都人士之什·黍苗》,《黍苗》是宣王時贊美召穆公 (即召伯)營治謝邑之功的作品,范宣子賦詩表示親切友好。季武子興,就是從座位上起來,再拜稽首是要表示感激之情,增加了敬意?;着c再拜為感謝的儀注?!蹲髠鳌氛压吣暾f:“十七年春,小邾穆公來朝,公與之燕。季平子賦《采叔》,穆公賦《菁菁者莪》。昭子曰:“不有以國,其能久乎?”[1](P2082)宴享雖然都有宴會,但享是禮儀的重要形式。在宴會中賦詩,應該是受享禮的影響,享禮一般用在諸侯之間,比燕禮高一個規(guī)格。按《儀禮·燕禮》記載的儀注是“:公坐,取大夫所騰解,興,以酬賓。賓降,西階下再拜稽首。公命小臣辭,賓升,成拜。坐,莫解,答再拜,執(zhí)解,興,立卒解,賓下拜,小臣辭,賓升,再拜稽首?!盵5]燕禮的儀注兩興兩解,還有稽首,比起專對賦詩要復雜一些,但比享禮要簡單。賦詩專對是享禮的關聯(lián)儀注。
詩歌見《小雅.》中的《桑扈之什·采菽》說:“樂只君子,殿天子之邦。樂只君子,福祿攸同。便蕃左右,亦是帥從?!北硎卷槒?。而穆公賦《小雅》中的《彤弓之什·菁菁者莪》,表示甘愿為君子之才。賦詩充滿了應酬的成分。在王室衰微,禮崩樂壞的背景下,往往有超越禮制的行為,而首先超越禮制的就是周王?!蹲髠鳌焚夜四陚?“丁未,獻楚俘于王,駟介百乘,徒兵千。鄭伯傅王,用平禮也。己酉,王享醴,命晉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賜之大輅之服,戎輅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賁三百人。曰:“王謂叔父,敬服王命,以綏四國。糾逖王慝?!睍x侯三辭,從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揚天子之丕顯休命?!笔懿咭猿觯鋈肴P?!盵1](P1825-1826)
鄭伯和晉伯是周王東遷和乃以生存的政治基礎,也因此一直受制于兩位諸侯。當重耳強大時,享受的待遇就出現(xiàn)僭越。鄭伯用平禮就是非禮,諸侯與王平起平坐,當然也是王有不得已的苦衷和處境了。重耳享大輅是享受天子身份。因此 “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揚天子之丕顯休命”,一方面表示重耳明禮尊禮,反復稽首;另一方面,說明奉揚天子休命。其中用敢字,表示反問,反問的方式,正是產生于非禮狀態(tài)下的矛盾心態(tài),與金文中的敬畏心態(tài)不同。西周金文中用很多的敢字,但都不是這樣的事態(tài)表述的慣例。
諸侯中,像重耳這樣的五霸實際上是代天子行政,五霸是西周禮樂制度仍然存在的調和的產物。但是,一般的諸侯或者大夫,普遍并不會接受這樣的僭越。《左傳》僖公十二年傳、冬,齊侯使管夷吾平戎于王,使隰朋平戎于晉。王以上卿之禮饗管仲,管仲辭曰:“臣,賤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若節(jié)春秋來承王命,何以禮焉?陪臣敢辭?!蓖踉唬骸熬耸希嗉文藙?,應乃懿德,謂督不忘。往踐乃職,無逆朕命?!惫苤偈芟虑渲Y而還。君子曰:“管氏之世祀也宜哉!讓不忘其上?!对姟吩唬骸異疸┚樱袼鶆谝??!盵1](P1802)禮是規(guī)范社會的法規(guī)制度,管仲恪守周禮,顯示了齊魯風范。
賦詩專對是一般情況,也有的以行為對?!蹲髠鳌废骞哪暾f:
夏,諸侯之大夫従晉侯伐秦,以報櫟之役也。晉侯待于竟,使六卿帥諸侯之師以進。及涇,不濟。叔向見叔孫穆子。穆子賦《匏有苦葉》。叔向退而具舟,魯人、莒人先濟。鄭子蟜見衛(wèi)北宮懿子曰:“與人而不固,取惡莫甚焉!若社稷何?”懿子說。二子見諸侯之師而勸之濟,濟涇而次。秦人毒涇上流,師人多死。鄭司馬子蟜帥鄭師以進,師皆従之,至于棫林,不獲成焉。荀偃令曰:“雞鳴而駕,塞井夷灶,唯余馬首是瞻!”欒黡曰:“晉國之命,未是有也。余馬首欲東?!蹦藲w。下軍従之。左史謂魏莊子曰:“不待中行伯乎?”莊子曰:“夫子命従帥。欒伯,吾帥也,吾將従之。従帥,所以待夫子也?!辈卧唬骸拔崃顚嵾^,悔之何及,多遺秦禽。”乃命大還。晉人謂之遷延之役。[1](P1956)
遷延之役,諸侯會同,攻打秦國。《匏有苦葉》,古人多解作刺詩,今人以為愛情詩,但從文字上看是克服苦難前行就有希望的意思,穆子賦詩表達了他的意見,因此叔向開始渡河。按照春秋歌詩必類的原則,詩歌都是用的本意,沒有什么寄托。今人解是。又,《左傳》昭公十六年說:
二月丙申,齊師至于蒲隧。徐人行成。徐子及郯人、莒人會齊侯,盟于蒲隧,賂以甲父之鼎。叔孫昭子曰:“諸侯之無伯,害哉!齊君之無道也,興師而伐遠方,會之,有成而還,莫之亢也,無伯也夫!《詩》曰:‘宗周既滅,靡所止戾。正大夫離居,莫知我肄?!涫侵^乎!”[1](P2078-2079)
詩歌用《小雅》的《祈父之什·雨無正》詩句,表現(xiàn)了反對意見。從引用的詩意看,很多只是說明態(tài)度是贊成,還是反對,并不能表示確切到具體的過程行為。有的還只是從賦詩中得到啟示?!蹲髠鳌沸甏?,晉士會帥師滅赤狄甲氏及留吁、鐸辰。古三月,獻狄俘。晉侯請于王。戊申,以黻冕命士會將中軍,且為大傅。于是晉國之盜逃奔于秦。羊舌職曰:“吾聞之,‘禹稱善人,不善人遠’,此之謂也夫?!对姟吩唬骸畱?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瑫x侯使士會平王室,定王享之,原襄公相禮,殽烝。武子私問其故。王聞之,召武子曰:“季氏,而弗聞乎?王享有體薦,宴有折俎。公當享,卿當宴,王室之禮也?!蔽渥託w而講求典禮,以修晉國之法。[1](P1888-1889)
引詩見《小雅》的《節(jié)南山之什·小旻》:“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6]帶有警示意味,因此得到啟發(fā),效法王事,講究法度。
聘問賦詩中經常遇到僭越現(xiàn)象,上言王室獎賞重耳就是,鄭伯用平禮宴請周王等都是這樣,但是像管仲這樣拒絕僭越的也不乏其人?!蹲髠鳌肺墓哪暾f:
衛(wèi)寧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不辭,又不答賦。使行人私焉。對曰:“臣以為肄業(yè)及之也。昔諸侯朝正于王,王宴樂之,于是乎賦《湛露》,則天子當陽,諸侯用命也。諸侯敵王所愾而獻其功,王于是乎賜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覺報宴。今陪臣來繼舊好,君辱貺之,其敢干大禮以自取戾?!盵1](P1840-1841)
又檢《左傳》襄公四年說:“穆叔如晉,報知武子之聘也,晉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鳴》之三,三拜。韓獻子使行人子員問之,曰:‘子以君命,辱于敝邑。先君之禮,藉之以樂,以辱吾子。吾子舍其大,而重拜其細,敢問何禮也?’對曰:‘《肆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與聞?!盵1](P1931)核之《國語》說:
叔孫穆子聘于晉,晉悼公饗之,樂及《鹿鳴》之三,而后拜樂三。晉侯使行人問焉,曰:“子以君命鎮(zhèn)撫弊邑,不腆先君之禮以辱從者,不腆之樂以節(jié)之。吾子舍其大而加禮于其細,敢問何禮也?”對曰:“寡君使豹來繼先君之好,君以諸侯之故,貺使臣以大禮。夫先樂金奏《肆夏》、《樊遏》、《渠》,天子所以饗元侯也,夫歌《文王》、《大明》、《綿》,則兩君相見之樂也,皆昭令德以合好也,皆非使臣之所敢聞也。臣以為肄業(yè)及之,故不敢拜。[7]
從兩條材料的對比中我們看到,春秋盛行斷章取義適用禮樂風氣,這是禮崩樂壞造成的結果。因為禮崩樂壞,所以禮樂賦詩出現(xiàn)僭越,但是遭到了抵制。這樣,就引出了賦詩的原則。按《左傳》襄公十六年傳說:
晉侯與諸侯宴于溫,使諸大夫舞,曰:“歌詩必類!”齊高厚之詩不類。荀偃怒,且曰:“諸侯有異志矣!”使諸大夫盟高厚,高厚逃歸。于是,叔孫豹、晉荀偃、宋向戌、衛(wèi)寧殖、鄭公孫蠆、小邾之大夫盟曰:“同討不庭?!倍?,穆叔如晉聘,且言齊故。晉人曰:“以寡君之未禘祀,與民之未息。不然,不敢忘。”穆叔曰:“以齊人之朝夕釋憾于敝邑之地,是以大請!敝邑之急,朝不及夕,引領西望曰:‘庶幾乎!’比執(zhí)事之間,恐無及也!”見中行獻子,賦《圻父》。獻子曰:“偃知罪矣!敢不従執(zhí)事以同恤社稷,而使魯及此。”見范宣子,賦《鴻雁》之卒章。宣子曰:“匄在此,敢使魯無鳩乎? ”[1](P1963)
歌詩必類的類就是本義,這是賦詩必須遵循的原則。如果違反了這樣的原則就是不庭,就要受到盟而討之的結局。但是,到春秋后期,人們已經普遍不熟悉《詩經》的本義,因此賦詩就進入了引詩句和不用整首詩的詩義的階段。春秋后期,對詩義的尋求成為風氣。《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說:
趙衰曰:“郤縠可。臣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对姟贰ⅰ稌?,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断臅吩唬骸x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湓囍??!奔笆灌S縠將中軍,郤溱佐之;使狐偃將上軍,讓于狐毛,而佐之;命趙衰為卿,讓于欒枝、先軫。使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荀林父御戎,魏準為右。[1](P1822-1823)
詩書被當成義府,而義是當時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因此在這樣的背景下,六詩當然就成了六義。賦詩必類和周禮可以說擁有共同的命運。也就是說王權和禮樂一體?!蹲髠鳌焚夜迥暾f:
秦伯師于河上,將納王。狐偃言于晉侯曰:“求諸侯,莫如勤王。諸侯信之,且大義也。繼文之業(yè)而信宣于諸侯,今為可矣?!笔共焚炔分?,曰:“吉。遇黃帝戰(zhàn)于阪泉之兆?!惫唬骸拔岵豢耙病!睂υ唬骸爸芏Y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惫唬骸绑咧??!斌咧?,遇《大有》[1](P1820)
顯然,秉承周禮規(guī)范就是國家有道的體現(xiàn),就神圣不可侵犯。其理論基礎是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蹲髠鳌烽h公元年傳仲孫歸曰:“不去慶父,魯難未已。”公曰:“若之何而去之?”對曰:“難不已,將自斃,君其待之。”公曰:“魯可取乎?”對曰:“不可,猶秉周禮。周禮,所以本也。臣聞之,國將亡,本必先顛,而后枝葉従之。魯不棄周禮,未可動也。君其務寧魯難而親之。親有禮,因重固,間攜貳,覆昬亂,霸王之器也。[1](P1786)
正因為如此,仍然是依禮用兵,禮成為出師的理由?!蹲髠鳌焚夜哪陚?四年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對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賜我先君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睂υ唬骸柏曋蝗?,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昭王之不復,君其問諸水濱。”師進,次于陘。[1](P1792-1793)
但是,禮的本質是勤政愛民,一統(tǒng)天下,而不僅僅是儀式?!蹲髠鳌氛压迥暾f:
公如晉,自郊勞至于贈賄,無失禮。晉侯謂女叔齊曰:“魯侯不亦善于禮乎?”對曰:“魯侯焉知禮?”公曰:“何為?自郊勞至于贈賄,禮無違者,何故不知?”對曰:“是儀也,不可謂禮。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者也。[1](P2041)
賦詩專對,在春秋后期逐步變得并不嚴格,喪失功能。主要表現(xiàn)為:
一、以言代賦,結束賦詩。《左傳》襄公八年說:
晉范宣子來聘,且拜公之辱,告將用師于鄭。公享之,宣子賦《摽有梅》。季武子曰:“誰敢哉!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歡以承命,何時之有?”武子賦《角弓》。賓將出,武子賦《彤弓》。宣子曰:“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獻功于衡雍,受彤弓于襄王,以為子孫藏。匄也,先君守官之嗣也,敢不承命?”君子以為知禮。[1](P1940)
春秋賦詩皆在享禮開始,賦詩后對方以詩對。享禮結束時賦詩的并不多見,但不是沒有?!蹲髠鳌肤斚骞吣暾f:“楚薳罷如晉蒞盟,晉將享之。將出,賦《既醉》。叔向曰:“薳氏之有后于楚國也,宜哉!承君命,不忘敏。子蕩將知政矣。敏以事君,必能養(yǎng)民。政其焉往?”[1](P1998)這也是將出賦詩。
二、賦詩不應,規(guī)制消亡?!蹲髠鳌废骞吣暾f:
慶封來聘,其車美。孟孫謂叔孫曰:“慶季之車,不亦美乎?”叔孫曰:“豹聞之:‘服美不稱,必以惡終?!儡嚭螢??”叔孫與慶封食,不敬。為賦《相鼠》,亦不知也[1](P1994-1995)。
齊國聘使連《相鼠》都不知道,因此作為笑談。這至少說明,當時的齊國完全喪失了禮樂教育,其次賦詩專對已經不具有普遍性。這樣的例子不止一處。《左傳》昭公十二年說:
夏,宋華定來聘,通嗣君也。享之,為賦《蓼蕭》,弗知,又不答賦。昭子曰:“必亡。宴語之不懷,寵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將何以在? ”[1](P2061)
三、賦詩斷章,用以取義?!蹲髠鳌は骞四辍氛f:“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倍蓬A注:“譬如賦詩者取其一章而已?!盵1](P2000)斷章不是斷句,杜預的理解符合事實。但就賦詩說,斷章有時候是一章,有時候也會是三章,不完全確定。這表明,襄公后期已經進入實用主義詩學時代。賦詩引詩具有政治功能,因諸侯國都很重視。《左傳》襄公十九年說:
冬,季武子如宋,報向戌之聘也。褚?guī)煻文嬷允芟恚x《常棣》之七章以卒。宋人重賄之。歸,復命,公享之。賦《魚麗》之卒章。公賦《南山有臺》。武子去所,曰:“臣不堪也?!盵1](P1969-1970)
《鹿鳴之什·棠棣》七章表示兄弟家庭和睦,但宋人賄賂武子,因此武子含糊地說聘宋正是時候,但襄公賦《南山有臺》,希望他承載重任,發(fā)揚光大的時候,武子不能承受,所以說不堪。由此看來,不僅聘問諸侯要賦詩,復命君王,享禮上也要賦詩陳述。賦詩一般都是整首詩,如上列材料我們看出,也可以賦一章,且位置并不固定。這類材料雖不多,但亦不是個例,時間在春秋晚期。
享禮賦詩具有廣泛性,不僅在諸侯之間?!蹲髠鳌废骞哪暾f:
(對曰):“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不與于會,亦無瞢焉!”賦《青蠅》而退。宣子辭焉,使即事于會,成愷悌也。于是,子叔齊子為季武子介以會,自是晉人輕魯幣,而益敬其使。[1](P1955-1956)
《青蠅》為刺詩,批評小人讒言構怨,《論衡·商蟲》說“讒言傷善,青蠅污白[8]。戎本四岳之后,因為主要居住在邊疆,因此時間一長,和中原聯(lián)系很少,語言也就生異。但是使者能夠賦《青蠅》之詩,說明戎狄有人專修中原文物,水準很高。又《左傳》昭公二年春:“晉侯使韓宣子來聘,且告為政而來見,禮也。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惫碇<疚渥淤x《綿》之卒章。韓子賦《角弓》。季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彌縫敝邑,寡君有望矣?!蔽渥淤x《節(jié)》之卒章。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樹焉,宣子譽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樹,以無忘《角弓》。”遂賦《甘棠》。宣子曰:“起不堪也,無以及召公?!盵1](P2029)
上引材料表明,在齊宋等國,在魯襄公和魯昭公時代,賦詩專對儀式消亡。但在魯國,此風猶在。《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公還,及方城。季武子取卞,使公冶問,璽書追而與之,曰:“聞守卞者將叛,臣帥徒以討之,既得之矣,敢告。”公冶致使而退,及舍而后聞取卞。公曰:“欲之而言叛,只見疏也。”公謂公冶曰:“吾可以入乎?”對曰:“君實有國,誰敢違君!”公與公冶冕服。固辭,強之而后受。公欲無入,榮成伯賦《式微》,乃歸。五月,公至自楚。[1](P2005)
究其原因,諸侯國有了自己的禮樂和《詩》?!蹲髠鳌废骞荒暾f:
衛(wèi)侯在楚,北宮文子見令尹圍之威儀,言于衛(wèi)侯曰:“令尹似君矣!將有他志,雖獲其志,不能終也?!对姟吩疲骸也挥谐?,鮮克有終?!K之實難,令尹其將不免?”公曰:“子何以知之?”對曰:“《詩》云:‘敬慎威儀,惟民之則?!钜鼰o威儀,民無則焉。民所不則,以在民上,不可以終?!惫唬骸吧圃?!何謂威儀?”對曰:“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君有君之威儀,其臣畏而愛之,則而象之,故能有其國家,令聞長世。臣有臣之威儀,其下畏而愛之,故能守其官職,保族宜家。順是以下皆如是,是以上下能相固也?!缎l(wèi)詩》曰:‘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言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內外、大小皆有威儀也?!吨茉姟吩唬骸笥沿鼣z,攝以威儀?!耘笥阎?,必相教訓以威儀也。[1](P2016)
上引《衛(wèi)詩》見于《邶風·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盵6](P296-297)我們當然可以理解為,《詩經》將衛(wèi)詩和邶詩搞混淆了。但是我們認為,不僅如此,這反映了編詩者的選擇。同時,《衛(wèi)詩》名稱和《周詩》并存,意味著孔子說的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符合事實。《詩經》的名稱也由《詩》變成《周詩》,與《衛(wèi)詩》等并列。從《左傳》賦詩情況看,鄭國賦詩皆出自鄭風,表明鄭國在當時的禮樂強勢。在《左傳》中鄭詩的出現(xiàn)與鄭伯宴饗周王用平禮之后開始。但顯然,魯國和晉國沒有自己的《詩》,所以所謂十五國風就是十五國詩。這些國家當時都擁有了自己的《詩》,這些詩的來源,一是西周以來天子的賞賜形成的風詩,二是為享樂制作的禮樂。但是,編定《詩經》的人站在王室的立場,選擇了三百零五篇,將這些諸侯的詩命名為風,恢復到原來的狀態(tài)。因此,《詩三百》之類都是編訂《詩經》的時候出現(xiàn)的名稱。因此,《詩經》最后編訂的時間在孔子時代是合適的。隨著新《詩》經的編訂,諸侯的詩樂隨之失去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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