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城,黃高飛
(湛江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廣東 湛江 524048)
劉東升、潘志剛先生的文章《論“附近”的詞匯化》(《漢語學報》2008年第2期,以下簡稱劉文),探討了“附近”的來源及其從兩漢到現(xiàn)代的變化。文章認為,現(xiàn)代漢語常用名詞“附近”在早期文獻中是一個動詞短語,它是由短語詞匯化而成的復合詞,其演變途徑是:動賓短語>動補短語>復合詞。
劉文討論的是一個具體詞語的演變過程,但其中涉及詞匯化問題,也涉及述補結構的問題。文中提出動補短語“附近”來源于動賓短語的意見,是關于述補結構產(chǎn)生的一種新說。王力先生說:“由使動用法發(fā)展為使成式,是漢語語法的一大進步?!盵1]蔣紹愚先生也指出:“述補結構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是漢語語法史上的大事,它使得漢語的表達更加精密了?!盵2]為此,有必要陳述我們對劉文的一些看法,以期揭示這一問題的真相。
我們認為,劉文中有如下幾點值得商榷:(1)所謂的動補短語“附近”能否來源于動賓短語;(2)“附近”從兩漢到唐代的性質(zhì)是什么;(3)復合處所名詞“附近”是否由動補結構詞匯化而來。下面主要就這幾個問題展開討論。
劉文說:“‘附近’在先秦兩漢時期主要作動賓短語使用,是兩個詞在句法平面上依據(jù)語法結構規(guī)則臨時組合而成的,還不是一個凝固、意義特殊的復合詞?!薄皬臇|漢起,‘附近’這個短語有了新的發(fā)展。動賓短語的用法已經(jīng)漸趨消失,產(chǎn)生了新的動補短語的用法?!?/p>
劉文指出“附近”一詞最早見于戰(zhàn)國時期的《管子》,它是后代“附近”的來源。關于《管子》一書,后世多認為是偽托之作;即使不是偽托,經(jīng)過漢代劉向的整理,也已經(jīng)和原文有了很大的出入。梁啟超指出:“(管子)其中十之六七為原文,十之三四為后人增益?!盵3]因此,把《管子》中的“附近”作為最早論據(jù)是不合適的。
動賓短語能否演變成為動補短語*在本文中,如非特別說明,動補短語、動補結構、動結式、使成式、使成復合動詞所指相同。?我們參考了大量的文獻材料和研究成果,尚未見到漢語里有實際的例子。這一現(xiàn)象似無成立的可能。首先,根據(jù)構詞法理論,動詞性復合詞中,動名復合的成詞往往是詞匯化的結果,很少能夠形成能產(chǎn)的詞法模式[4]。朱德熙先生觀察到,補語只能是謂詞性成分,不能是體詞性成分[5]。其次,從語義邏輯的角度看,賓語的作用在于提出與動作相關的事物(受事、與事、工具等等),而補語的作用則在于說明動作的結果或者相關的狀態(tài)。事物與結果狀態(tài)之間有無聯(lián)系?若有,這種聯(lián)系究竟是什么?劉文沒有作出比較合理的解釋。再從語言事實看,使成式形成后,原有用作使動的謂語動詞發(fā)生位移,成為結果補語;原來隱含未現(xiàn)的行為動詞則顯現(xiàn)出來。在使成式里,表面上原使動詞“退居二線”,但它并未隨著位置的偏移而淡出,語義的重心仍然落在作補語的原使動詞上。例如:“死之”的“死”由使動用法發(fā)展為使成式“打死”、“氣死”、“累死”,語義重心似乎偏在“死”,而不是“打”、“氣”、“累”上。由此而論,“附近”若為述補結構,語義重心當在“近”上;再往上追溯,原有的使動詞就應該是“近”而不是“附”。劉文在未拿出“近”在早期用作使動用法用例的情況下,就貿(mào)然斷定“近”是因“附”演變而成的結果補語,這是與使成式的形成條件和語義特點相違的。
兩漢到六朝時期的動詞短語“附近”來源于什么?董秀芳(2002)認為“附近”在六朝至唐是動詞性的并列結構。我們贊同這一觀點。但董先生沒有展開論述,也未指出這一結構的來源為何。我們認為,兩漢至六朝時期的動詞短語“附近”與劉文提及的《管子》及其他漢代文獻中的動賓短語“附近”無關?!案健焙汀敖痹趧釉~“靠近、接近”義上是同義詞。段玉裁、桂馥考證,“附近”的“附”,本字應為“駙”[注]詳見《說文解字注》四六五下,《說文解字義證》831頁。?!墩f文》:“駙,副馬也。一曰近也。”《廣雅·釋詁三》:“附,近也。”《孫子兵法·行軍》:“無附于水而迎客。”曹操注:“附,近也?!薄秴问洗呵铩べF直》:“趙簡子攻衛(wèi),附郭?!备焦?,迫近城郭?!墩f文》:“近,附也?!薄秴问洗呵铩ぬ幏健罚骸扒G人射之,水不可得近?!苯钙冉!稌の遄又琛罚骸盎首嬗杏枺窨山?,不可下?!苯附咏??!案健焙汀敖绷x近而微殊,成為同義并列的組合,這是很自然的事。
目前見到“附近”最早的同義組合為西漢時的《〈書〉序》:“序所以為作者之意,昭然義見,宜相附近。”“宜相附近”,指序文應當接近原文作者的旨意,不游離?!案浇蓖x連用,共表接近之義。
劉文引東漢王逸注《楚辭·惜誦》所用的兩個“附近”亦是同義并列組合。例一,“故忠信之士不得附近而放逐也,”“不得附近”,即不得親近、靠攏(君王);例二,“眾惡推遠,不附近也,”“不附近”,即不接近他們(忠信之士)。據(jù)文意,兩個“附近”的“近”都不含使動意味。劉文在未作任何分析解釋的情況下,徑言兩個“附近”為動補短語,令人不可思議。
由于“附近”同義并列,結構上比較松散,因而可構成“附而近之”的用法:
(1)《禮·曲禮》:“賢者,狎而敬之?!睎|漢鄭玄注:“狎,近也,習也。謂附而近之,習其所行也。”唐代孔穎達正義:“賢者身有道藝,朋類見賢思齊焉,必須附而近之,習其德藝?!?/p>
(2)此等五人既不相悉。又不狎習。謂附而近之習其行(去聲)。(《四分律鈔批》卷第十二本 唐大覺)
1.5在東漢至唐的文獻中,也有不少“附近”“近附”語序交互的用例,例如:
(3)婦人之情欲。有附近之意。(《佛說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卷上 吳·支謙)
(4)常墮餓鬼。身體臭穢。不可附近。(《撰集百緣經(jīng)》卷第五 吳·支謙)
(5)身常臭處。不可附近。(《撰集百緣經(jīng)》卷第五 吳·支謙)
(6)獐鹿眾鳥皆來附近。(《佛說睒子經(jīng)》西晉·圣堅)
(7)但有不凈故。無所附近。(《異出菩薩本起經(jīng)》一卷 西晉·聶道真)
(8)方便漸漸隨宜附近一切眾生。無有疑難也。(《大寶積經(jīng)》卷第一百七 東晉·竺難提)
(9)諸有粟散國王及諸大王皆來附近于轉輪王。(《增壹阿含經(jīng)》卷第十八 東晉·瞿曇僧伽提婆)
(10)智慧良藥除,終不當附近。(《佛本行經(jīng) (一名佛本行贊傳)》卷第五 宋·釋寶云)
(11)此親乃可親,智者所附近,親中無等親,如慈母親子,若欲親可親,當親堅固親。(《佛說長阿含經(jīng)》卷第十一 后秦·耶舍共竺佛)
(12)言遂款篤。意漸附近。(《賢愚經(jīng)》卷第九 元魏·慧覺等)
(13)如是等人,甚可怖畏,譬如毒蛇,不可附近。(《方廣大莊嚴經(jīng)》卷第四 唐·地婆訶羅)
(14)我今當遣宮中所有端正女人,形貌變壞,不可附近。(《方廣大莊嚴經(jīng)》卷第六 唐·地婆訶羅)
(以上“附近”)
(15)亦不敢近附菩薩。終不失志。(《道行般若經(jīng)》卷第六 東漢·支婁迦讖)
(16)不能得近附無量清凈佛。(《佛說無量清凈平等覺經(jīng)》卷第三 東漢·支婁迦讖)
(17)不能得近附阿彌陀佛。(《佛說阿彌陀經(jīng)》卷下 吳·支謙)
(18)其堂四角有四毒蚖。兇害喜諍不可近附。(《修行地道經(jīng)》卷第六 西晉·竺法護)
(19)窟邊求食。或五日一還見。與道人相近附。(《師子有二子為獵者所殺同生長者家得道四.經(jīng)律異相(雜獸畜生部上)》卷第四十七 梁·旻寶唱等)
第一,實用農(nóng)科技術推廣由單向到雙向,由簡單到復雜,形成了按梯次推進的發(fā)展格局。大同市在農(nóng)業(yè)技術推廣體系建設的過程中始終秉持因地制宜的發(fā)展觀念,不斷加強和完善技術,全面提升農(nóng)作物的生產(chǎn)效率和質(zhì)量,實現(xiàn)農(nóng)作物增收[1]。
(以上“近附”)
志村良治說:“詞序交換現(xiàn)象,也是因為動詞具有并列性才可能發(fā)生的。”[6]“附近”和“近附”詞序不同,但表達的都是“靠近,接近”之義。
劉文認為,“由于東漢時動補結構開始產(chǎn)生,動詞‘附’不再具有致使的用法,而后面接一個‘近’使人聯(lián)想到主動依附靠攏的結果必然是與物體的距離拉近,‘近’就成為了一個結果補語。而最初與‘附近’作為動賓短語同現(xiàn)的‘附眾’、‘附遠’、‘附疏’、“附民”都未能保留下來,原因也正在于此。‘眾’、‘民’是名詞,隨著‘附’的使動用法的消失,這兩個短語就失去了存在的語法條件;‘遠’、‘疏’、‘近’一樣是形容詞,按照規(guī)律應該可以轉化為動補結構,但是從人對客觀事物的認知理解可以知道,‘附’為‘依附、靠攏義’時,動作自然是‘近’而不是‘遠’‘疏’,其自身存在著語義沖突,所以‘附遠’和‘附疏’由于不符合動詞補語的語義搭配關系,自然也會遭到淘汰。”
為了便于討論,這里不煩全段引述劉文。我們認為劉文該段論述比較隨意,經(jīng)不起推敲。關于“眾”的詞性,在“附眾”結構中,我們很難判斷它到底是名詞還是形容詞,因為在先秦兩漢時期,“眾”用作形容詞也不少見。劉文對此似乎也把握不準,文中曾說:“‘附近’和‘附遠’、‘附疏’、‘附眾’非常類似,‘附’后面帶的賓語都是形容詞的名詞化用法,指的是有這種屬性的人。”該段又說:“‘眾’、‘民’是名詞,隨著‘附’的使動用法的消失,這兩個短語就失去了存在的語法條件?!?對于同一個“附眾”,一會說“眾”是形容詞,一會說“眾”是名詞,它的性質(zhì)完全取決于自己論述的需要,這顯然不是嚴謹?shù)膽B(tài)度。退一步,據(jù)劉文之說,“附眾”一語由于依附、靠攏的結果,數(shù)量自然是逐漸增多,而不是減少,這樣理解并無不可;但言“附”后接“近”會使人聯(lián)想主動依附的結果是與物體距離拉近,則比較主觀、隨意,人們怎么不會聯(lián)想主動依附的結果會使物體的數(shù)量增多呢?劉文認為,文獻中的幾個“附”字組合沒有按規(guī)律轉化為動補結構,是由于語義的沖突所致。在未予論證“附”后的形容詞轉化為補語是否已成規(guī)律,也未說清“附”后的幾個詞用作賓語后究竟還是不是形容詞的情況下,簡單用“語義沖突”來解釋,顯然是沒有說服力的。我們認為,“附眾”、“附民”、“附遠”、“附疏”等沒有演變成為動補結構,原因并不復雜,它們與劉文所舉的幾個早期的“附近”一樣,都是動賓結構,“遠”“疏”亦為形容詞臨時用作名詞。如前所論,賓語同補語的功能、作用相去較遠,很難受其影響而引起變化。這才是真正的“語義沖突”,才是真正限制其不可能演變?yōu)閯友a結構的內(nèi)在條件和關鍵因素。
劉文認為,“六朝時,‘附近’就完全是作為動補短語在使用了。”
我們認為這一判斷比較大膽而武斷。首先,僅以4條六朝文獻中的“附近”,且未據(jù)文意作具體分析,何以證明此時的“附近”已經(jīng)是動補短語?其次,所謂“完全”,是否斷定“附近”作動補短語已很成熟且具排他性,只能作動補短語,而不能有別的用法?遺憾的是,劉文對此未置一詞。前面我們通過對“附”“近”詞義的分析,引用漢代到六朝的大量例證,已確然證明“附近”為動詞性并列結構。這里再對這4個“附近”試作辨析。例(12)“附近至尊”意即接近魏明帝;例(13)“附近世尊”即靠近佛祖;例(14)“恐相附近”意即恐怕交相靠攏;例(15)引文出處為《漢書·天文志》有誤,當為顏師古注引晉灼之言,“附近君子之側”即靠近君子旁邊。這些“附近”均為同義連用,表“接近、靠近”之義,且其意義具有整體統(tǒng)一性而不應拆分理解,都是主語所發(fā)出的動作,動作直接指向賓語。而劉文所作的解釋是,這種“用作動補結構的‘附近’,則是主語發(fā)出‘依附、靠攏’的動作,使得自己(主語)向賓語(某人、某物或某地)靠攏,產(chǎn)生‘近’(接近)的結果,動作的對象是主語自身,動作的方向是由主語指向賓語。”就“附近”之例而言,這樣解釋似乎也說得過去,但這只是就事論事的推測,有無普遍性,尚需接受語言事實的驗證。
我們知道,使成式動補結構源自使動用法[注]根據(jù)王力先生的意見,使成式只包含Vt+ViA,即補語指向受事的一類。詳見《漢語語法史》262頁、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178頁。根據(jù)劉文對動補結構的認識,“附近”當屬此類,特此說明。,組成動補結構的動詞只能是他動詞。因而在使成式中,仍蘊含著主語發(fā)出動作,致使他者(賓語)產(chǎn)生某種結果的語義特點,怎么會出現(xiàn)指向主語自身的情況呢?我們考察了漢代到六朝新產(chǎn)生的使成式,情況莫不如此。劉文僅憑“附近”之例而作出成為動補結構的假設顯然有違常規(guī),加之缺乏必要的材料支撐佐證,其可信度自不待言。
對動補結構的判斷標準雖有不同看法,但目前學界的認識則是越來越趨于清晰。志村良治(1995)指出判斷使成復合動詞化的條件有三條:
(2)客觀上能夠證明,AB兩個形態(tài)素由于結合已經(jīng)脫離了各自的原義,引起了語義上的變化。
(3)由于AB兩個形態(tài)素的緊密結合表達一個新的意義。
結合這三條來分析“附近”。第一個條件,根據(jù)語感,我們沒有把握判斷在六朝時它們的原因和結果是否已經(jīng)呈現(xiàn)。第二個條件,如前所論,“附”和“近”均有接近、靠攏的常義,兩詞組合以后,這種意義沒有產(chǎn)生新的變化。第三個條件是一個可操作的條件。如前所述,“附近”在六朝時期并沒有緊密結合,可以見到大量“附近”和“近附”詞序交換的現(xiàn)象,這說明它們各自的獨立性還相當強。在唐代的譯經(jīng)中可以見到“附而近之”的例子;在宋代的《太平廣記》里都還有“又遇紫霄元君已前至此,今不復近附于君矣”的用例。可以這樣說,不管早期的“附近”是動賓結構,還是并列結構,恐怕都沒有演變成為述補結構的可能,因而在漢語發(fā)展史上,“附近”根本就不曾經(jīng)歷述補結構的過程。
下面再分析劉文所舉《敦煌變文》中幾個作動補短語的“附近”例子[注]本文采用劉文的例子,一般不變動其例句編號,下同。:
(17)婦人卓立審思量,不敢向前相附近。
(18)唯有漢高皇帝大殿而坐,召其張良,附近殿前。
(19)霸王聞語,轉加大怒,召鐘離末附近帳前。
我們認為,這幾個“附近”都不能視為動補短語。首先,在說唱文學當中,韻律很重要。例(17)“不敢向前相附近”是七言,與上句對稱;例(18)、(19)存在一個聲氣之讀,它們應該分別讀為:
(18)唯有漢高皇帝,大殿而坐,召其張良,附近殿前。
(19)霸王聞語,轉加大怒,召鐘離末,附近帳前。
為了使句子形式整齊,就找一個和“近”的意義比較接近的“附”來湊數(shù)。因為在變文中,動詞“近”單用的例子盡管沒有先前文獻多,但是也有一定數(shù)量。例(18)透露出的信息更為明顯,“召其”的“其”完全是為了湊足音節(jié)。其次,從語義上看,以上各句的“附近”還具有使動的意味:“不敢向前相附近”就是不敢使自己向前靠近對方;“召其張良附近殿前”就是召令張良,使他靠近殿前;“召鐘離末附近帳前”就是召令鐘離末,使他靠近帳前。而后兩個“附近”具有使動意味,還明顯受到前面表致使義的“召”的支配影響。需要指出的是,這些“附近”的使動意味都具有整體性,是兩詞平行共有的,而不是由“附”或“近”單獨來承擔??梢姡@和動補短語所表現(xiàn)出來的語義特點區(qū)別明顯。
綜上,劉文認為“附近”在六朝已經(jīng)復合成動補短語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我們堅持從漢代到唐代,“附近”一直處于動詞并列連用的狀態(tài),沒有復合成述補結構的看法。唐宋之后,謂詞性的“附近”趨于消失就是很有力的說明,一個松散的結構在競爭中是極不穩(wěn)定的。
對于“附近”如何發(fā)展成名詞性復合詞,劉文的解釋是:“當‘附近’由動補結構詞匯化而變成一個復合詞時,不僅結構、語義發(fā)生了變化,而且語法功能也發(fā)生了變化, 它不再是動詞性的,而是名詞性的復合詞。這可能是因為‘附’和‘近’都含有共同的表示‘距離近’的義素,從而在凝固成詞時,‘近’字的語義得到了凸顯,而‘附’字表動作性的語義卻逐漸退化。從認知的角度而言,‘近’很容易和處所發(fā)生聯(lián)系,人們往往以某個地點作為中心參照點,用‘近’來泛指處于周圍的范圍,這樣‘附近’就側重于指地域或處所而具有名詞性了?!?/p>
劉文并沒有拿出有力證據(jù)來證成其觀點,而且認為也只是一種“可能”。我們在前文已經(jīng)論述了動詞性組合“附近”從出現(xiàn)到消失都未必有過復合化、凝固化。既如此,何來“凝固”、“凸顯”呢?根據(jù)董秀芳(2002)的研究,述補結構在詞匯化的過程中是一種極不能產(chǎn)的格式,其詞匯化的難度很大,固化成詞的極少[7]。根據(jù)我們的觀察,述補結構詞匯化成為典型名詞的現(xiàn)象更是罕見。與述補結構比較,并列結構的詞匯化現(xiàn)象在漢語中則相當普遍,并列動詞詞匯化為復合名詞也不在少數(shù)[注]不少學者認為述補結構來源于動詞的并列連用,因此述補結構詞匯化成詞的時間會比較晚,難度比較大。。我們認為,“附近”在詞匯化為復合處所名詞的過程中并未經(jīng)歷過述補結構的階段,它是由漢魏時期的并列連用動詞直接詞匯化形成的。
根據(jù)胡敕瑞(2005)的研究,漢語詞匯從上古到中古的發(fā)展中歷經(jīng)了從隱含到呈現(xiàn)的過程,這個過程的表現(xiàn)是漢語詞匯的大量雙音節(jié)化。造成這一過程的原因之一是語義的變化。語義的泛化、混同和轉移都會引起詞語由單音節(jié)向多音節(jié)演變[8]。中古時期,隨著詞匯復音化發(fā)展的趨勢加強,意義相近的兩個詞并列連用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這個時候,“附”先后產(chǎn)生了“附近”、“近附”、“歸附”、“依附”、“附依”、“親附”等組合;“近”也先后產(chǎn)生“親近”、“接近”等組合。這些動詞性的組合產(chǎn)生后,加速了“附”、“近”的語素化,進一步束縛了它們的自由。[注]我們在檢索文獻時發(fā)現(xiàn),越是年代久遠的漢譯佛經(jīng),動詞“附”、“近”單用的現(xiàn)象越多,越是晚近的漢譯佛經(jīng),“附”、“近”單用的現(xiàn)象越少。由此可以印證,“附”“近”這兩個詞語是越來越不自由的。
與上述變化的同時,在西晉至晚唐五代的佛經(jīng)文獻和敦煌變文中,“近”產(chǎn)生了名詞性的義項。例如:
(20)道不離人遠。亦復不在近。(《佛說無希望經(jīng)》 西晉·竺法護)
(21)我村今在近。哀愍留一宿。 (《佛說長阿含經(jīng)》卷第三 后秦·耶舍共竺佛)
(22)何者在近。如上座舍利弗如大目連。(《大威德陀羅尼經(jīng)》卷第十一 隋·闍那崛多)
(23)我家在近,當供養(yǎng)汝。(敦煌變文)
“近”獨立表達“近處”的概念,這是“近”從上古到近代在用法上的新突破。在古代漢語中,“近”負載了較多的詞匯語法功能。名詞“近”如果單獨使用,人們很難把它同動詞“近”以及形容詞“近”區(qū)別開來。中古詞匯的雙音節(jié)化趨勢,要求語言中產(chǎn)生表示“近處”這個概念的雙音節(jié)詞。我們觀察到,中古的名詞“近”基本上都出現(xiàn)在動詞“在”后面?!霸凇笔且粋€連接處所名詞的顯著標記,其清晰性會影響這個組合凝固的可能,因此,這個階段出現(xiàn)了表“近處”詞義的詞匯空格[注]我們檢索了六朝的《抱樸子》、《法顯傳》、《高僧傳》、《后漢書》、《華陽國志》、《孔子家語》、《列子》、《洛陽伽藍記》、《南齊書》、《齊民要術》、《三國志》、《世說新語》、《宋書》、《搜神后記》、《太平廣記》、《魏書》、《文選》、《顏氏家訓》、《百喻經(jīng)》、《曹操詩》、《公孫龍子》、《漢魏六朝墓志匯編》、《荊楚歲時記》、《樂府詩集》、 《全北齊文》、《全陳文》、《全后魏文》、《全后周文》、《全晉文》、《 全梁文》、《全齊文》、《全三國文》、《全隋文》、《三國裴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詩品》、《陶淵明集》、《文心雕龍》、《西京雜記》、《真誥》、《周易參同契》;唐代的《北齊書》、《北史》、《陳書》、《大唐西域記》、《大唐新語》、《敦煌變文》、《封氏聞見錄》、《寒山拾得詩》、《晉書》、《舊唐書》、《梁書》、《南史》、《龐居士語錄》、《全唐詩》、《隋書》、《唐國史補》、《唐律疏議》、《唐摭言》、《王梵志詩》、《續(xù)高僧傳》、《游仙窟》、《貞觀政要》、《周書》、《祖堂集》、《陳子昂詩》、《霍小玉傳》、《全唐文》、《全唐五代詞》、《壇經(jīng)》、《唐會要》、《唐六典》;宋代的《古尊宿語錄》、《歸田錄》、《舊五代史》、《六一詩話》、《夢溪筆談》、《蘇洵集》、《唐宋詞選》、《五燈會元》、《新唐書》、《新五代史》、《云笈七籤》、《云笈七簽》、《朱子語錄》、《資治通鑒》、《茶經(jīng)》、《禪林僧寶》、《李清照詞》、《李煜詞》、《柳永詞》、《歐陽修詞》、《棋經(jīng)十三篇》、《秦觀詞》、《全宋文》、《宋詩一百》、《蘇軾詞》、《天工開物》、《無門關》、《辛棄疾詞》、《晏幾道詞》、《晏殊詞》、《元好問詞》等,考察了與名詞“附近”意義相近或有關系的名詞,其中“鄰近”最早見于《云笈七簽》(北宋);“周圍”最早見于《法顯傳》,但這個“周圍”是動詞,名詞的“周圍”最早見于《宋史》(元);“周遭”最早見于《全唐詩》?!爸車?、“周遭”強調(diào)的是環(huán)繞中心的部分,并不是表示“近處”的意義?!爸茉选焙汀爸芑亍本娪凇稘h書》,它們同樣是強調(diào)環(huán)繞的意義的?!爸苓叀痹谏鲜鑫墨I中未見,估計出現(xiàn)的時間更晚。?!案健?、“近”在上古漢語中義相近而有微殊。根據(jù)并列動詞短語詞匯化的規(guī)律,由兩個語義相似的并列項組成的并列短語更加容易詞匯化[7],因而并列動詞“附近”就很自然地由“靠近”義演變成“靠近的地方”,即近處,最后凝固成為表示處所的名詞性復合詞。
到近代漢語階段,名詞性的“附近”使用頻率增多,這無疑將會對原先比較活躍的動詞性組合“附近”產(chǎn)生重要影響。同一語言中出現(xiàn)意義和功能不同的同一個符號,很符合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但違背了語言的明晰性原則。因此,這兩種“附近”有時會讓人難以辨認,從劉文誤解的例子中可以略見一斑。
(22)拜命之始,遇山陵附近;奉辭之日,屬虞祭未終。
(23)昨聞於邠寧慶等州干謁節(jié)度使及州縣乞丐,今見在武功縣南西戎附近,恐有異謀,若不冒死聞奏, 必恐覆臣家族。
從句子結構的對稱性看,例(22)中“附近”和“未終”一樣,都應是謂詞性的,義為靠近、逼近;例(23)中“乞丐”并非名詞而是動詞,義即乞討,因而“附近”也應是動詞,靠近之義。這兩例很具代表性?!案浇钡淖x音和形體都沒有區(qū)別,而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部分相同,產(chǎn)生誤解是不足為奇的。
劉文指出,唐代注釋家喜歡用“附近之近”來解釋文獻中的“近”字,以此證明“附近”已是名詞性復合詞。唐代注家對人們習見的“近”不憚辭費加以解釋,的確是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對此,需要對用例作具體分析,不可一概而論。前面說過,其實“近”兼有幾個詞類,作形容詞亦為其常見用法,易生混誤。由于動詞“近”與“附”語義接近,所以唐代注家就取人們熟悉的組合形式來解釋“近”的靠近、接近義,以與其作形容詞區(qū)別開來。用同義組合形式(將被釋的單音詞組合其中)對單音詞作出解釋,十分便捷簡明,因而成為古代注家習用的注釋方式??磶讞l漢唐注疏的例子:
(24)《禮記·曲禮》:“夫柩不蚤出不莫宿。”箋云:“侵晨夜則近奸寇。”陸德明釋文:“近,附近之近。”
(25)《禮記·士冠禮》:“適子冠于阼,以著代也?!惫{云:“東序少北近主位也。”陸德明釋文:“近,附近之近?!?/p>
(26)《詩·小雅》:“有鹙在梁,有鶴在林。”箋云:“鹙也。鶴也。皆以魚為美食者也。鹙之性貪惡而今在梁鶴絜白而反。在林興王養(yǎng)褒姒而餒申后近惡而遠善。”陸德明釋文:“近,附近之近?!?/p>
(27)《書·禹貢》:“三邦底貢厥名?!笨装矅鴤鳎骸敖鼭扇龂V仑曋?。”陸德明釋文:“近,附近之近?!苯鼭桑拷疂?。
(28)《毛詩序》:“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标懙旅麽屛模骸敖缱帧I蛞舾浇??!笨追f達疏:“上言播詩于音,音從政變,政之善惡,皆在于詩,故又言詩之功德也。由詩為樂章之故,正人得失之行,變動天地之靈,感致鬼神之意,無有近于詩者,言詩最近之余事,莫之先也。公羊傳說春秋功德云,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何休云莫近猶莫過之也?!?/p>
據(jù)文意,箋注中的“近”是動詞而不是名詞,接近、靠近之義;陸德明再用“附近”為釋,其“附近”為動詞連用不言而喻。例(28)陸德明羅列了“近”的不同讀音,孔穎達對此作了解釋,音為“如字”的,是“最近”之“近”,形容詞;音為“附近之近”的,是“超過”之義,動詞。由此,劉文的說法是經(jīng)不起文獻材料的檢驗的。
語言的自組織迫使動詞性“附近”和名詞性“附近”進行競爭。盡管動詞性“附近”出現(xiàn)的時間早,使用頻率也不低,但有不少劣勢。首先,與之意義和功能接近的詞語較多,例如“親近”、“依附”、“親附”、“接近”[注]“親近”出現(xiàn)不晚于韓非時代?!俄n非子·說難》:“大意無所拂悟,辭言無所系縻,然后極騁智辯焉,此道所得親近不疑,而得盡辭也?!薄耙栏健背霈F(xiàn)不晚于鄭玄時代?!对姟ば⊙拧櫻恪罚骸半技榜嫒耍Т琐姽选?。鄭玄箋:“鰥寡則哀之,其孤獨者收斂之,使有所依附。”“親附”出現(xiàn)不晚于西漢。《淮南子·兵略》:“群臣親附,百姓和輯,上下一心,君臣同力。”“接近”出現(xiàn)不晚于晉。向秀《〈思舊賦〉序》:“余少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边@些動詞出現(xiàn)都不比“附近”晚,在言語交際中或許更具優(yōu)勢。等等,這些詞語往往可以替代使用;其次,盡管“附近”出現(xiàn)較早,但一直都沒有凝固成詞,穩(wěn)定性相對較低。此外,名詞性“附近”占有特殊優(yōu)勢,即表示“近處”這個概念的雙音節(jié)詞出現(xiàn)了詞匯空格,因而它沒有取而代之的對手。這樣,在競爭中名詞性“附近”獲勝,動詞性“附近”敗北,最終退出了使用舞臺??v觀宋代以后的文獻,除非仿古,我們很難再看到動詞性“附近”的身影。
通過以上分析和論述可知,動詞性的“附近”是一個動詞并列連用的松散結構,直到唐宋時期都未能凝固并轉化成述補結構。名詞性的“附近”出現(xiàn)時間稍晚,它是并列動詞“附近”直接詞匯化的結果,中間不曾經(jīng)歷述補結構的階段。名詞性“附近”出現(xiàn)之后,曾與動詞性“附近”有過激烈的競爭。名詞性“附近”憑借其優(yōu)勢而勝出,動詞性“附近”最終失利,從而退出歷史舞臺。
劉文認識的誤區(qū),可能在于認為“附”和“近”在先秦時期的常義分別只能是動詞和形容詞,甚至兩詞的本義就是如此。文中曾言:“動補結構的‘附近’中,‘附’、‘近’二字均回歸本義,分別為‘依附’、‘靠近的’”,清楚的表明了這一點。無視“近”在上古已是多義詞的事實,硬將其框定在形容詞里來曲成己說,其結論自然就不可靠了。志村良治說得好:“討論這些復音節(jié)動詞的組合關系,就不能單單抽出其中可以構成使成復合動詞的詞語來討論,有必要跟同義、近義、重疊、動賓、反義的結合方式進行討論。”[6]劉文存在問題的癥結也恐怕正在于此。語言現(xiàn)象是復雜的,只有充分聯(lián)系多方面的因素,才能對問題有比較深入全面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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