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桐生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廣東廣州510420)
傳播與戰(zhàn)國文學語言的進展
陳桐生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廣東廣州510420)
先秦時期,有兩個階段文學語言進步最大:一是在西周,另一是在戰(zhàn)國。西周文學語言的進步取決于作品的不同用途,戰(zhàn)國文學語言的進展則得力于傳播。戰(zhàn)國很多文學作品都是從口頭傳播進入書面?zhèn)鞑?,由此保留了口語化特色,大大地縮短了書面語與民眾口語的距離??鬃訋熗介_創(chuàng)了先生講、弟子記的散文創(chuàng)作方式,弟子們出于對孔子的由衷崇拜,原汁原味地記錄了孔子說話的聲情口吻,這使《論語》成為口語化特色最為鮮明的戰(zhàn)國散文作品。此后《墨子》、《孟子》等散文著作沿襲了孔子師徒的創(chuàng)作方式,進一步鞏固了《論語》的口語化成果。戰(zhàn)國文學語言取得巨大進展的另一原因,是諸子百家為了更好地傳播自己的思想學說,力求在游說和寫作中運用最為生動淺顯的語言來表述觀點,這使文學語言進一步接近民眾口語。通過孔子師徒和戰(zhàn)國諸子百家的努力,戰(zhàn)國文學語言形成了生動形象、平易暢達的特色,此后整個中國封建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所使用的語言基本上就是戰(zhàn)國文學語言。
傳播;戰(zhàn)國;文學語言
在中國文學史上,有兩個時期語言進步最大:一是在先秦時期,文學語言從殷商古奧晦澀的公文典誥用語演變?yōu)閼?zhàn)國平易暢達的語言,此后整個中國封建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所使用的語言基本上就是戰(zhàn)國文學語言;一是在近現代新文化運動時期,白話替代文言。近現代文學語言革命已經廣為人知,而先秦文學語言的巨大進步卻很少有人論及。先秦文學語言的進步不是漸進的,而是呈現出階段性的飛躍。它有兩個時段最為重要:一個是西周時期;另一個是春秋末年到戰(zhàn)國時期。西周文學語言的進步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文學作品用途不同:用于神圣莊嚴場合的作品繼續(xù)沿用殷商典誥用語,而用于普通政治文化場合的作品運用當時的普通書面語。戰(zhàn)國文學語言的進步則得力于傳播:戰(zhàn)國很多作品都是從口頭傳播進入書面?zhèn)鞑?,由此保留了口語化特色,縮短了書面語與民眾口語的距離。在戰(zhàn)國文學語言發(fā)展中,孔子師徒起到了開風氣的作用。此后戰(zhàn)國諸子百家出于傳播目的而刻意追求語言的生動優(yōu)美和通俗易懂,推動戰(zhàn)國文學語言向著平易暢達方向迅速發(fā)展。
在討論戰(zhàn)國文學語言發(fā)展之前,需要先確定戰(zhàn)國文學語言的起點,這就有必要簡要地回顧一下戰(zhàn)國以前文學語言的發(fā)展狀況。傳說中的黃帝、唐堯、虞舜、夏朝都還沒有考古文獻依據,中國的信史是從殷商算起,因此中國文學的起點只能定在殷商。傳世的殷商文學作品約有四類:一是《尚書·商書》,二是《詩經·商頌》,三是殷商銘文,四是殷墟甲骨卜辭。這些作品不僅奠定了中國文學的漢語文字載體和語法結構,而且也凝練成殷商文學語言古奧、艱深、晦澀、簡略的特點。傳世殷商作品幾乎是一無例外的難懂,我們今天讀殷商文學作品,首先面臨的是語言難關,它的佶屈聱牙,是任何一位讀者都能體會到的。早在戰(zhàn)國時代,人們已經深感《尚書》難讀,《孔叢子·居衛(wèi)》載宋大夫樂朔對子思說:“《尚書》虞夏數四篇,善也。下此以訖于《秦》、《費》,效堯舜之言耳,殊不如也?!矔?,欲以喻民也,簡易為上,而乃故作難知之辭,不亦繁乎?”樂朔這個批評是中肯的,不過他認為《尚書》中的商、周文章是效法虞、夏,則未必盡然。進入西周以后,周人在祭祀、公誥、冊封、燕饗、紀勛、占卜等重要禮儀場合繼續(xù)沿用殷商典誥語言,如《尚書·周書》沿襲《尚書·商書》的語言,《詩經·周頌》沿用《詩經·商頌》的語言,西周銘文運用殷商銘文的語言,西周卜辭學習殷墟卜辭的語言。當然,周人在沿用殷商典誥用語的同時也有豐富和發(fā)展:我們將《尚書·商書》與《尚書·周書》進行比較,就會發(fā)現《周書》的詞匯比《商書》要豐富得多;西周的銘文不僅在篇幅上比殷商銘文要長得多,而且出現了許多新詞語。令人慶幸的是,周人在繼承前代語言的同時有所創(chuàng)新,他們在普通政治文化生活中(諸如史官日常記言記事,王室和各諸侯國開展文化娛樂活動等等),并不是運用古奧的殷商典誥語言,而是采用當時的相對平易的普通書面語?!秶Z》中有11篇作于西周的散文(見于《周語上》和《鄭語》),《詩經》中有寫于西周的部分風詩作品,這些西周詩文都沒有運用殷商的典誥語言。西周作家或許沒有意識到,當他們運用普通書面語進行寫作時,是實實在在地掀起了一場文學語言革命——從古奧晦澀的典誥語言到普通書面語的革命。我們將《國語》中西周散文及《詩經》中西周風詩的語言與殷商作品進行對照,那種語感真是有天壤之別。西周這些用普通書面語寫成的詩文,其語言與后世中國封建社會的文章已經相差無幾了。文學作品是寫給人看的,它必須讓人看懂,讀者無法看懂的作品是很難讓人學習、仿效的。西周以后,除了在極少數神圣莊嚴的場合(如冊命、封賜)有意識地仿照古奧的殷商典誥語言之外,一般情況下作家都樂于運用《國語》西周散文和《詩經》西周風詩語言,這一點,我們讀《國語》中的春秋散文、《詩經》中的春秋風詩和《春秋》,就可以知道。戰(zhàn)國文學語言的起點就是春秋末年的文學語言,具體地說,就是《國語》中的春秋散文、《詩經》中的春秋風詩和《春秋》的語言,相對于殷商的典誥語言和西周的仿古語言而言,這些作品的語言已經平易淺顯得多。就是在春秋文學語言的基礎之上,戰(zhàn)國的文學語言進一步走向口語化、形象化、流暢化。
春秋末年,中國出現了三大散文作家:一個是道家祖師老聃,其生活年代比孔子稍前,著有五千言《老子》(又稱《道德經》);二是兵家孫武,生活年代約與孔子同時,著有《孫子》十三篇;三是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丘,其言論被弟子編為《論語》,此外還有一大批禮學文章,后來被收入大小戴《禮記》之中。這三位散文大家的著述方式是不同的,老子、孫子都是自著,而孔子則采用先生講、弟子記的散文創(chuàng)作方式。①《論語·衛(wèi)靈公》中有一條材料很能說明問題:“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訌垥T紳?!痹诳组T弟子中,像這種隨時記載孔子言論的情況,肯定不是子張一人所獨有,而是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子張是臨時性的請益,事先未能備好簡帛,所以他急中生智,將老師言論記在衣帶之上。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孔門弟子應該事先為記載準備了筆墨簡帛。籠統(tǒng)地說,《老子》、《孫子》、《論語》都可以算是散文作品,但如果仔細區(qū)分,就可以發(fā)現三者的體裁其實并不完全一樣,《老子》和《孫子》是廣義的散文,《老子》一書是采用商周史官遲任、仲虺、史佚、周任等人所開創(chuàng)的史官格言體,《孫子》是采用上古《軍志》的兵書格言體,兩者都是用濃縮精練的格言形式來講述哲學、政治、人生、軍事理論,唯獨《論語》是地道的散文體。從文學語言角度看,《老子》和《孫子》這兩部散文集分別是商周以來史官格言和兵家格言的集大成者?!独献印芬院?,史官格言體散文因后繼無人而走向衰微,而在《孫子》之后,兵家格言體散文雖然不乏作品(如《司馬法》、《吳子》、《孫臏兵法》、《尉繚子》、《鬼谷子》、《六韜》等),但這些兵書都不像《孫子》十三篇那樣運用純正精粹的兵書格言進行創(chuàng)作?!独献印泛汀秾O子》的語言特點是高度精練,言約意豐,這是一種在書面語基礎之上反復提煉、濃縮而成的文學語言。有人說《老子》是哲理詩,這是就《老子》語言精練形式整齊而言的?!墩撜Z》部分語錄也有格言傾向,在《論語》四百八十六章語錄中,大約有五六十章語錄可以作為格言來讀。但《論語》更多語錄的語言則大體上是傾向散體化和口語化。在先秦文學語言發(fā)展史上,《老子》、《孫子》、《論語》這三部散文作品的影響走向是不同的:《老子》、《孫子》的影響走向是向前代的,它們是商周以來史官格言、兵家格言的一個總結,是商周以來格言體散文的一個發(fā)展高峰,同時也是頂峰,它們對后來散文語言的影響并不是很大?!墩撜Z》的語言影響走向則是向后的,它開啟了一個新的散文語言時代。所以,老子、孫子對戰(zhàn)國文學語言發(fā)展的貢獻并不大,對戰(zhàn)國文學語言做出重要貢獻的是孔子師徒。
孔子師徒對文學語言發(fā)展的貢獻與他們的傳播方式有關??鬃邮侵袊鴼v史上最早創(chuàng)辦私學的人士之一,要辦學,就要解決最基本的教材問題,而當時中央王朝和各諸侯國都還沒有統(tǒng)編教材??鬃邮侨绾谓鉀Q教材問題的呢?他的教材裝在他的腦子里,靠他的嘴說出來,靠弟子記下來,這些記錄手稿就是孔門的教材??鬃咏虒W的主干內容是周禮,而當時還沒有一部成文禮,這些禮儀要靠孔子口頭傳授給弟子。僅僅傳授禮儀是不夠的,孔子還要給弟子講述禮儀之后的倫理政治意義。為了提高弟子服膺周禮的自覺性,孔子用畢生的精力對弟子進行道德教誨。這些教學內容全部都是通過孔子口授、弟子筆錄的方式保存下來??鬃诱f出來,弟子載之簡帛,這在當時就是出版。七十子不僅用這些記錄手稿教育自己,而且用這些記錄稿教育自己身后的弟子,弟子后學在傳習過程中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對記錄稿進行增刪。用傳播術語來說,就是先用口頭傳播,再進入書面?zhèn)鞑ァ_@種傳播方式可以在商周史官文化中找到源頭。在七十子之前,商周史官有執(zhí)筆記載的傳統(tǒng),王侯卿相發(fā)表思想言論,史官隨時將這些“治國之善語”記載下來,《尚書》、《國語》中的王侯卿相言論,就是由當時史官記錄整理的。七十子受到商周史官的啟示,他們像史官記言記事一樣,一絲不茍地記載孔子的一言一行。不過,我們將《尚書》、《國語》與《論語》進行比較,就可以發(fā)現《論語》的口語化傾向特別明顯。為什么同是記言散文,《論語》會有如此突出的口語特色呢?這其中的奧秘存在于記錄者的心理之中。商周史官們記載王侯卿相言論,是在忠實地履行王事職責,他們與王侯卿相僅僅是職務上的關系,感情態(tài)度相對要淡薄一些,他們的著眼點主要是從資治、垂鑒的角度準確地記錄王侯卿相的思想觀點,至于如何傳達王侯卿相說話的聲情口吻,如何寄寓記錄者本人的景仰崇拜之情,這些都不在史官們的考慮范圍之內。七十子對孔子的心理就不同了,他們對恩師有一種由衷的仰慕、崇拜之情,《論語·子罕》載顏淵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盵1]《論語·子張》載子貢曰:“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鳖仠Y、子貢是以高山仰止的心情看待孔子,他們的話說出了七十子的共同心聲。在他們眼中,孔子的一言一行,都如金如玉,為律為度。唯其如此,七十子才以那樣虔誠的態(tài)度、欽敬的情感,執(zhí)簡記載孔子的一言一行。七十子筆錄的內容十分廣泛,有時是孔子某一句名言,有時是孔子與門生弟子的閑居交談,有時是個別弟子的請益,有時是孔子與諸侯貴族及時人的談話,有時是孔子生平經歷的各種事件,有時是孔子傳授的禮儀,有時是孔子闡述的禮義,有時是孔子講述的歷史舊聞,甚至孔子的起居嗜好、一顰一笑也成為七十子的記錄內容。他們逼真地描摹孔子的聲情口吻,細致地記載孔子的飲食起居等行事,孔子微笑是什么樣子,孔子生氣又是何種情態(tài),孔子喜歡什么,孔子厭惡什么,孔子如何待人接物,孔子如何評價弟子、時人暨歷史人物,所有這些都被七十子攝影般地詳細地記錄下來。七十子手中,人人都有一批這樣的記錄手稿??鬃铀篮?,七十子之徒想起恩師當年對他們的教誨,想起恩師的音容笑貌,那一幕幕情景如在昨天,真是不勝思念之情。當時沒有錄像、攝影設備,畫家可能也很少,怎樣才能為歷史存照,怎樣才能保留恩師的音容笑貌呢?七十子所能采用的手段就是語言,他們要用語言把恩師的形象保存下來。他們所編的《論語》,除了記載孔子的道德教誨之外,還有一個為歷史存照的重要功能,而為歷史存照,則是通過收錄那些記載孔子聲情口吻的原始記錄材料實現的。①《論語》記載了曾參臨死之前的言論,以此推測,《論語》的編輯成書應該是在戰(zhàn)國前期。孔子當年是用口語教學,七十子是原汁原味地記錄孔子的口語,編《論語》時又保留了孔子的口語原貌——《論語》的口語化就是這樣來的。
《論語》中孔子師徒的語言是春秋末年的口語。不少對話體語錄通俗淺顯,明白如話,甚至比明清時代的古文還要好懂得多。例如,《公冶長》載:“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薄队阂病份d:“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薄断冗M》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這些對話幾乎不用注釋,就能讀懂它的文意?!墩撜Z》語錄在描摹孔子聲情口吻方面尤其傳神。例如,《八佾》:“起予者商也,始可以言詩已矣?!边@是孔子高興時的聲情?!队阂病罚骸白右娔献樱勇凡徽f。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這是孔子急于洗清辨白時的情景?!断冗M》:“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唬骸袘Q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這是孔子大悲大痛時的語調?!蹲勇贰罚骸白勇吩唬骸l(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边@是孔子生氣時的口吻。《憲問》:“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鬃釉唬骸晕釓拇蠓蛑螅桓也桓嬉?。君曰:告夫三子者?!痈?,不可??鬃釉唬骸晕釓拇蠓蛑螅桓也桓嬉?。’”這是孔子無奈時的語氣?!蛾栘洝罚骸白又涑?,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釉唬骸樱戎允且?。前言戲之耳。’”這是孔子逗樂時的口氣?!段⒆印罚骸胺蜃討撊辉唬骸B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边@是孔子失意時的情形?!墩撜Z》有時用重復句來表達孔子對某一思想的強調。例如,《雍也》:“伯牛有疾,子問之,至牖執(zhí)其手,曰:‘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此處的重復表達了孔子對高足身染沉疴的痛惜和無奈。又如《子罕》載:“子貢曰:‘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甭斆鞯淖迂曂ㄟ^巧設譬喻來詢問老師志向,而孔子心有靈犀,他的兩個“沽之哉”傳達出孔子急于用世的迫切心情。運用豐富的語氣詞是表達聲情口吻的重要手段??鬃訉ψ鹫邞B(tài)度恭敬,因此他在與諸侯貴族對話時運用語氣詞較少。他在教誨弟子時運用語氣詞最多。例如,《學而》載孔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本來用一個“矣”就可以了,但加上一個“已”,傳達出加重、延緩、慎重的意味。《論語》某些語錄甚至連用三個語氣詞,這在先秦其他典籍中是很少見的。例如,《雍也》載:“子游為武城宰。子曰:‘汝得人焉爾乎?’”“焉”、“爾”、“乎”三個疑問語氣詞連用,不僅加重了疑問語氣,而且起到舒緩的作用,襯托出孔子作為長者迂徐含蓄的情態(tài)。又如《泰伯》載孔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薄耙病北硎九袛啵耙选北硎究隙?,再用“矣”收束,三個語氣詞連用,表達了肯定無疑的意思?!墩撜Z》對話體語錄還運用了其他語氣詞,諸如“也已”、“也夫”、“也哉”、“也與”、“也者”、“矣夫”、“乎哉”、“而已”、“矣夫”、“矣哉”、“云爾”、“也與哉”、“云乎哉”等等,這些語氣詞在摹寫聲態(tài)方面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戰(zhàn)國文學語言發(fā)展史上,《論語》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它標志著散文語言由普通書面語進一步向民眾生活口語方向發(fā)展?!墩撜Z》的語言不僅與殷商典誥語言有天壤之別,而且比《國語》語言要淺顯、平易得多。需要說明的是,《論語》的淺易并不意味著平淡,恰恰相反,它是以淺易的語言形式表述深刻的思想,而這,正是文學語言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從春秋末年到戰(zhàn)國時代,是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時代”。圍繞著如何重建一統(tǒng)天下的主題,戰(zhàn)國諸子百家各開戶牖,各種思想學說蜂出并作。與此相應的是,思想傳播事業(yè)進入了如火如荼的時代。為了傳播自己的思想學說,諸子百家朝夕奔走,攘臂游說于世。由于當時游說者太多,而各國諸侯貴族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也缺乏很好的耐性,因此,如何抓住萬分寶貴的游說機會,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諸侯貴族輕松愉快地聽懂并接受自己的觀點,就成為每一個游士說客都必須認真思考的課題。如果游說之辭成功地打動了人主,那么不僅游說者本人可以實現朝為布衣、夕為卿相的人生夢想,而且可以坐在廊廟之內用自己的思想學說平治天下。傳播言辭既然如此重要,那么諸子百家就必然會絞盡腦汁地鉆研語言藝術,力求運用最淺顯、最生動、最易懂的語言來傳播深刻的思想觀點。諸子百家的游說之辭,有的是由游說者門人弟子當場記錄下來,有的則是在事后由弟子或本人補記。無論是現場實錄還是事后補記,都是從口頭傳播進入書面?zhèn)鞑?。這樣,諸子口頭傳播的某些特點,諸如口語化、淺顯化、形象化等等,就會如實地反映到書面?zhèn)鞑ブ?。當然,?zhàn)國也有一些不屑于、不善于或不需要游說的諸子學者(如莊周、韓非、稷下學者以及呂不韋門客等等),他們更樂意采用純粹書面?zhèn)鞑サ姆绞健_@種書面?zhèn)鞑ゲ⒉灰馕吨麄冇袡嗔Π盐恼聦懙煤芷D深,因為作者同樣要考慮如何讓讀者輕松接受自己觀點的問題。因此,那些伏案寫作的諸子也像那些游說之士一樣追求語言的生動淺顯??陬^傳播講究把話說得形象易懂,書面?zhèn)鞑チη笞龅秸Z言的平易生動,這樣就蔚成一種時代風氣,一種把深刻的思想往淺易里說的時代文風。我們注意到,戰(zhàn)國確有少數諸子試圖寫語言深奧的文章,但這些文章的傳播效果都不夠理想。例如,墨家后學創(chuàng)作了精練簡古的《墨經》,從字面上看似乎《墨經》應該比墨子其他散文更為重要,實際上墨家真正有廣泛影響的是墨子那些講述“兼愛”、“非攻”等十大綱領的文章,而絕不是高深難懂的《墨經》。名家的文章也比較難讀,這限制了他們的學說在戰(zhàn)國的傳播,《漢書·藝文志》著錄戰(zhàn)國名家文獻,僅有五家二十九篇。這些名家作品后來相繼失傳,像名家代表人物惠施、公孫龍的學說,我們僅能從《莊子·天下》中見到只言片語。我們完全可以說,語言的深淺難易,是決定戰(zhàn)國諸子散文傳播成敗的一個重要因素。
諸子在進行口頭傳播時是怎樣淺化語言的呢?首先,他們多用日??谡Z進行交流。如《墨子·公輸》載墨子止楚攻宋:“公輸盤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鯁柶涔省W幽釉唬骸斪又獠贿^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盵2]295墨子是出于“兼愛”、“非攻”的思想而止楚攻宋的,但他并沒有對楚王、公輸盤講一番深刻的“非攻”道理,而是在輕松的口語交流中折服對方。其次,在需要正面地講述道理時,諸子們盡量避免運用難字,而是化深為淺,化繁為簡。如《商君書·更法》載秦孝公對是否變法猶豫不決,商鞅勸秦孝公說:“疑行無成,疑事無功。君亟定變法之慮,殆無顧天下之議之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負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驚于民。語曰:愚者闇于成事,知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3]1商鞅首先指出,要想成就大事,必須打消顧慮。然后說某些高明的謀略在一開始必然不為民眾所理解。這一節(jié)沒有任何生僻文字,也沒用什么典故,說理透徹而語言簡明。第三,為了使自己的傳播明白易懂,諸子說客往往從諸侯貴族的身邊瑣事說起,由淺入深,由近及遠?!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份d陰陽五行家騶衍“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4]2344?!睹献印ち夯萃跎稀份d孟子對齊宣王傳播王道學說,而齊宣王卻醉心于霸道,怎樣才能喚起齊宣王對王道的興趣呢?孟子先講了一個齊宣王本人“以羊易牛”的小故事,以此說明齊宣王富有仁心,而仁心就是實施王道仁政的前提條件?!稇?zhàn)國策·楚策》載莊辛勸諫頃襄王疏遠奸臣,從蜻蛉、黃雀、黃鵠一直說到蔡靈侯,再說到頃襄王本人,直說得頃襄王“顏色變作,身體戰(zhàn)慄”。這樣的口頭傳播,基本上不存在任何語言理解上的障礙。第四,通過設譬取象進行傳播,這是戰(zhàn)國諸子用得最為嫻熟也最為成功的傳播技巧,也是淺化語言的最有效手段。諸子設譬取象的方式方法很多,有時是隨手拈來的比喻,有時是以古諷今,有時是運用寓言故事?!睹献印ち夯萃跎稀份d孟子游說梁惠王,梁惠王詢問孟子,為什么自己盡心治國,卻看不見魏國人口增長。孟子回答說:“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虬俨蕉笾?,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何如?”[5]31孟子沒有正面剖析魏國為何人口沒有增長的原因,而是隨機以戰(zhàn)場上五十步笑百步為喻,說明相對于其他諸侯,梁惠王之所謂盡心治國,無非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孟子的比喻于直白淺易之中寄寓了豐富的批評、諷刺意義,給貪婪而又虛榮的梁惠王注入了一針清醒劑。以古諷今是諸子傳播的常用方法?!稇?zhàn)國策·秦策》載秦武王使甘茂為將,甘茂擔心朝中奸臣進讒,便給秦武王講了一個歷史故事:“昔者曾子處費,費人有與曾子同名族者而殺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參殺人?!又冈唬骸嶙硬粴⑷??!椬匀?。有頃焉,人又曰:‘曾參殺人?!淠干锌椬匀粢?。頃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參殺人。’其母懼,投杼踰墻而走。”在講述了這個故事之后,甘茂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夫以曾參之賢,與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則慈母不能信也。今臣之賢不及曾子,而王之信臣又未若曾子之母也,疑臣者不適三人,臣恐王為臣之投杼也?!盵6]150甘茂通過以古諷今,成功地與秦武王盟誓,從而解除了后顧之憂。戰(zhàn)國諸子善于用通俗的寓言來講述深刻的道理?!稇?zhàn)國策·燕策》載趙國試圖討伐燕國,策士蘇代給趙惠文王講了一個鷸蚌相爭、漁父得利的寓言故事,然后指出:“今趙且伐燕,燕趙久相支,以弊大眾,臣恐強秦之為漁父也?!盵6]1115這些用做譬喻的事物大都通俗淺顯、生動形象,用于口頭傳播之中,可以化理性為感性、化艱深為平易、化抽象為形象,收到意想不到的傳播功效。
戰(zhàn)國諸子的書面?zhèn)鞑ヒ灿邢蚩陬^傳播靠攏的傾向。在能夠運用平易詞語的情況下,他們決不會采用艱深的詞語;在能夠使用日常詞語的情況下,他們決不會選擇生僻的詞語;在能夠把道理往淺顯里說的情況下,他們決不會往深奧里說。他們不屑于故作高深,不會賣弄學問,不會寫那種誰也看不懂的文章。如,《鄧析子·無厚》云:“君有三累,臣有四責。何謂三累?惟親所信,一累;以名取士,二累;近故親疏,三累。何謂四責?受重賞而無功,一責;居大位而不治,二責;理官而不平,三責;御軍陣而奔北,四責。君無三累,臣無四責,可以安國?!盵7]1這是名家的論述文字?!渡髯印绕吩疲骸皥驗槠シ颍荒苤稳?;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8]2這是法家的說理文字。《鶡冠子·博選》云:“故北面而事之,則百己者至;先趨而后息,先問而后默,則十己者至;人趨己趨,則若己者至;憑幾據杖,指揮而使,則廝役者至;樂嗟苦咄,則徒隸之人至矣。故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亡主與徒處?!盵9]2這是兵家的說理文字。《呂氏春秋·愛士》說:“衣人,以其寒也;食人,以其饑也。饑寒,人之大害也。救之,義也。人之困窮甚于饑寒。故賢主必憐人之困也,必哀人之窮也。如此,則名號顯矣,國士得矣?!盵10]82這是雜家的政論文章。說天下大事,道平常之語,思想上往深處發(fā)掘,語言上往淺處努力,是這些文章的共同特點。為了讓讀者明白易懂,諸子們在擺事實講道理時往往從百姓身邊生活取材。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夫賣庸而播耕者,主人費家而美食,調布而求易錢者,非愛庸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疾耘耕者,盡巧而正畦陌畦畤者,非愛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錢布且易云也。”[11]204~205韓非認為人性都是利己的,君臣之間都是互相利用的關系,君主不能指望以倫理道德來要求人臣忠于自己,而必須用利益來引誘人臣為自己服務。他以雇人耕種為例,如果主人給的工錢多,伙食好,那么雇工們干起農活就會賣勁,這就將“利之所在,民歸之”的道理講清楚了。諸子的書面?zhèn)鞑ザ嗳绱祟悺?/p>
為了達到最佳的傳播效果,戰(zhàn)國諸子百家在語言方面付出了不懈的努力,由此鞏固并發(fā)展了由《論語》開啟的口語化、淺顯化、形象化成果,使戰(zhàn)國文學語言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以淺易、生動、形象為特色的階段。此后中國封建社會文學語言雖有駢散之分,但大體上沿襲了戰(zhàn)國文學語言的特點。
與近現代文學語言革命相比,戰(zhàn)國文學語言的進展似乎是自然而然,它沒有學術領袖人物的提倡,沒有語言革命的口號與綱領,沒有任何人為的安排,一切都似乎是大雪無痕。其實仔細分析就可以發(fā)現,戰(zhàn)國文學語言的進展取決于傳播:是孔門先生講、弟子記的特定傳播方式奠定了《論語》的口語化特色,是口頭傳播的淺顯、生動、形象、易懂的要求決定了某些戰(zhàn)國諸子散文的淺易語言風格,是傳播的需要決定了某些戰(zhàn)國書面?zhèn)鞑ハ蚩陬^傳播靠攏。傳播像一只無形的手,決定了戰(zhàn)國文學語言的發(fā)展方向。在此前的文學研究中,傳播因素較少受到學者關注,人們都知道戰(zhàn)國文學語言通俗易懂,但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本文從傳播角度討論戰(zhàn)國文學語言的進展,揭示傳播與文學發(fā)展的關系,意在引起學者對傳播在文學發(fā)展中地位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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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1-4799(2011)05-0047-06
2011-05-08
廣東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資助項目:GD10CZ05
陳桐生(1955-),男,安徽桐城人,曾任教于湖北大學,現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熊顯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