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繼民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昌 430072)
眾所周知,作為融儒、釋、道之精華于一體的新儒家——宋明理學——可謂中國儒家思想史上的第二次盛宴(第一次為先秦時的“諸子百家”時期):它既有學派之林立,又有相互交流、融匯;既有邃密之思辨,又有切身之體悟;既能援佛、道于儒,又能克服佛、道之流弊,其思想可謂博兮、深兮!肇始于周敦頤“太極圖”所倡導的“貫通”思想,可謂開“天人”研究之濫觴,而經(jīng)張載、二程、朱熹乃至陸九淵、王陽明之拓展,“天人貫通”思想更是愈加成熟、圓滿,且極富有邏輯思辨力。當然,新儒家的“天人貫通”思想,多為倫理說,即為人間生活提供一種形上應然之理——“天理”,或曰,尋求一種終極的生命關懷。也許,就作為天理所涵攝的具體倫理內(nèi)容而言,于今多已不合時宜,然而,其對天理孜孜以求的探求精神仍具有啟示意義,尤其所彰顯的天人貫通之理念在生態(tài)問題日益突出的今天尤具有恒久價值,因為它觸及到人與自然關系之內(nèi)核——即人應當如何對待自然萬物的問題。
對此問題,以現(xiàn)代化著稱的西方向來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面對自然,以至于國人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亦步亦趨。毋庸置疑,西式技術性思維已經(jīng)讓人類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如果人類執(zhí)迷不悟,將會付出更為慘重的代價。所幸的是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化磨難的”現(xiàn)代人開始重新反思人與萬物的關系,于是有懷特海的“有機主義”理論出現(xiàn),有后現(xiàn)代主義的“整體宇宙觀”出現(xiàn),亦有海德格爾的“天、地、人、神”的四重協(xié)奏“交互論”出現(xiàn)……,不過,遺憾的是,當人們熱衷乃至鼓吹西方的后現(xiàn)代主義生態(tài)觀時候,卻將最富有宇宙情懷的中國古典哲學擱置一邊,這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即使有所關注,亦僅僅以先秦儒、道及佛家有關理論而展開,不經(jīng)意間忽略了后期儒家尤其新儒家——宋明理學——的宇宙關懷。事實上,新儒家在對待人與宇宙、自然關系上的探求既超越了先秦儒家樸素、直觀的合一論,亦超越了佛、道關于人與宇宙混沌、因緣和合等素樸的理論,尤為值得我們關注。那么,新儒家對人與宇宙的關系到底持何觀點呢?
新儒家對人與宇宙的關系可用一個詞語概括之,即“天人貫通”思想。姑且讓我們走進新儒家諸代表人物邃密的“生態(tài)本體論”體系,探究其“貫通”天地的哲學內(nèi)涵。
周敦頤作為北宋五子的開山人物,以其短短的《太極圖說》聞名于世。通過《太極圖說》,周子勾勒出一種宇宙演化模式,或曰宇宙本體論:
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和而生金木水火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1]
無疑,這種宇宙生成模式“糅合”了儒(《易經(jīng)》)、道(《老子》、《莊子》)乃至陰陽家(《洪范》)等諸種關于天地起源的理論,尤其繼承并開拓了《易傳》的天地(乾坤)起源說。當然,其理論今天看來略顯粗淺,但在當時卻不失一種創(chuàng)新,且深刻地影響了后儒。周敦頤太極模式之本意在于給圣人立一個行事的倫理根本、倫理準則,正如其在《太極圖說》引用《系辭》里的話,是故圣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兇”,這種萬物共同起源于“太極”(道)的天地演化模式無疑奠定了“生態(tài)本體論”的基調(diào):人與萬物皆隨太極運動而“涌現(xiàn)”,此表明人與萬物同本同源,至少在理論上乃一體無隔的關系。在此理論觀照下,周子認為人與萬物是貫通的。此貫通,非為外在邏輯之推理,而是靠生命的內(nèi)在體悟,甚至靠一種審美態(tài)度去觀照乃至融入生命綿延的流動之中方可體悟得出。關于周子的這種態(tài)度,朱熹的《朱子近思錄》中曾有如是記載:“明道先生曰:周茂叔(敦頤)窗前草不除去,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盵2]“與自家意思一般”可謂周子貫通天地的真實感受。
周子不但在本體論層面給出太極“貫通”天地之理,亦在實踐層面(具體感悟)開出貫通之途徑,其途徑歸根結底在于——誠。姑且不言周子《通書》通篇之底色乃為“誠”,其開篇四章更是明確地圍繞“誠”而展開。周子認為,誠不但是圣人之本,更是造就生命化育之根基:“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誠上》)《誠下》則從生命大化流行角度闡明“誠”乃貫通生命之樞機:“誠,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當人之誠到達極處,則人天則有貫通處,正如《通書》第四章所言:“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比?、天本出一源,若能以“誠”相待,自當有交匯融通處。
由此,周子的太極說給后人勾勒出一個交互式的圖像:通過太極運動而有萬物之產(chǎn)生,此為同源;通過“誠”人與萬物達到“一體無隔”的太極境界,即為“返本”。宇宙生命無非是“同源而返本”,同源而返本即是貫通。明乎此,則可由小觀大,見微知著,恰如佛教所謂的“納須彌于介子,凝萬物于一體”。既如是,周子自然要“窗前草不除”而去體悟那大道貫通的生命氣象了——這實則體現(xiàn)了周子敬畏生命的宇宙情懷。
周子以太極之道貫通天地的學說美則美矣,然似乎過于玄遠,且佛、道意味過濃,非尋常人所能體悟、親近。相比較而言,也許張載的“民胞物與”理念更能為人所接受。
在解決人與萬物的關系上——尤其在解決人之善惡(德性)問題上,張載給出“氣”的概念。他認為,氣乃宇宙根本,氣有兩種形態(tài),一為無形之太虛,一為有形之萬物。太虛與萬物皆本源于氣,當然也有性狀上的差別:“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正蒙·太和》)意指,太虛乃氣散之狀,而萬物則為氣凝聚之狀。無論聚散,既然萬物皆來自同一本源——氣,那么人與萬物的關系乃“兄弟式”的關系。正是建基于萬物同源于氣的根基之上,張載提出了“民胞物與”的光輝思想:“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盵4]張子的民胞物與思想對生態(tài)問題有著重要的啟迪意義,當今一些研究張載生態(tài)思想的學者亦多按照“氣通萬物”的邏輯來闡發(fā)其思想。
毋庸置疑,用氣貫通萬物來概括張載的生態(tài)思想固然不錯,然而,由氣直接推理到民胞物與思想的路徑未免簡單化、表面化。殊不知,這種直線的推理模式不但遮蔽了張載豐富的哲學思想,而且亦不能抓住問題的要害。我們知道,張載提出氣本論的終極目的在于解決人之德性,很明顯,氣之運行既然是萬物生存之根本,那么所謂的德性之學只能建立在自然界的內(nèi)在價值之上——因為萬物中,只有人才能彰顯所謂的德性。在張載看來,自然界自身是有價值的,這種價值不須由人賦予,亦非超自然的上帝給予,其生生不息、化育生命之過程即彰顯其價值,所謂“天之大德曰生”。惟其如此,張載對天(自然)有“乾稱父,坤稱母”之尊稱——因乾、坤意指天地運行之功能也。在此乾坤流轉的生命世界中,人“茲藐”其中,充其量“人亦是一物”[4]285而已,絕非天地之主宰,更不能給自然立法。然畢竟人又是特殊的一物,因為只有人才有能力通過發(fā)揚其“德性”幫助“天”(自然界)完成其“天德”(又稱天能、天心)?!疤炷苤^性,人謀謂能。大人盡性,不以天能為能而以人謀為能,故曰‘天地設位,圣人成能?!盵4]21從這個角度而言,人與自然(天)的關系是“參贊”、是協(xié)助。張載“為天地立心”的真正含義并非“天無心,賴人而立”,而是通過發(fā)揮人之客觀能動性、通過發(fā)揮人之“善能”,實現(xiàn)自然界的價值而已。
循著這個思路,張載對人的認知能力進行了探討,他認為,人之認知有“見聞之知”與“德性所知”。“見聞之知”指人為外物的感覺經(jīng)驗:“有識有知,物交之客感也?!?《正蒙·太和》)不過,由于“今盈天地之間者皆物也。如只據(jù)己之聞見,所接幾何?安能盡天下之物?”于是張載將人之認知能力落腳于“德性所知”?!暗滦运辈⒎恰耙娐勚彼蟮哪菢?,將人與外物對立起來,心是主體,物是客體,二者構成認識被認識、主宰被主宰的“交感”關系,而是通過“大心”來破除“心”的限制?!洞笮钠分校瑥堓d對之有明確的論述:“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聞見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盵4]24
“大其心”的目的乃是盡心、窮理,通過盡心知性,通過幫助“天”“化生萬物”,參贊天地之化育,不但最終合于“天心”或曰天德實現(xiàn)天之價值,而且也實現(xiàn)人之價值。只有站在這個立場上,我們才能更準確的理解張載的“民胞物與”、“天人合一”思想。
因此,筆者以為,與其用“氣貫通萬物”來歸納張載的生態(tài)思想,不如說用“德通萬物”來的更準確。
對于程朱之學,人們習慣于稱之為“程朱理學”,即小程與朱熹之學。然而,在筆者所謂的“生態(tài)學”解讀意向上,也許大程的思想更有啟迪意義。因此,筆者這里的程朱乃特指程顥與朱熹。
程顥的最具特色的學術貢獻在于其提出了完整意義上的天理說,正如其言:“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的?!盵3]然而,對于“天理”的理解,人們一直存有偏頗之處。且不言那種以“階級觀點”定乾坤的人對之批判的體無完膚,即便今天亦有誤區(qū),如不少學者將之定位于“普遍化的道德”,而有的學者則以西方的眼光裁定天理,以形而上學乃至主觀精神概括之。無疑,這種脫離中國古典哲學固有文化場域的評判造成了對理學的誤讀。
事實上,二程天理說,既非邏輯推演,亦非形而上學,依然是從生命的流淌并體認出來的,此乃理學之品質(zhì),亦為中國哲學之特質(zhì);若離開生命談哲學,至少背離了中國哲學精神。那么,程子的天理之內(nèi)涵究竟為何呢?答曰:其核心乃是“仁”通萬物,此天理之義約略有三:
其一曰“生”理。程子之“天理”乃運行于宇宙間的應然之理,不但人應效法之,萬物亦效法之。所謂“生即性也,性即氣,氣即性,生之謂也?!?《遺書·卷一》)程顥將“生”作為天理的最基本點,因此,他談論最多的也是“生”,如《遺書·卷十一》中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絪缊,萬物化醇’。生之謂性,萬物之生意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盵1]71程子將生視為性,無疑從生命體驗著手。固然“理”具有終結的、本體論的意義,但是理必須落實到“性”上,落實到生命的層次上,才能說明其本質(zhì)意義。換言之,所有的“性、理”只有在生命中展現(xiàn),而不是說離開“性”還有一個超越的、形而上的與生命毫無掛搭的天理,生即理,生即性,道出了程顥天理之學乃生命之哲學。
其二曰“仁”理。程顥的“生”之哲學并不僅僅于“使之生”的層面,而且尤其著重生之當然之性理,即從“天理”開出并彰顯生命的意義。固然,“天地之大德曰生”,然而具體到生命之生,則不免涉及到如何生的問題。若萬物皆能順其天然之本性而生,固然美矣,然而通觀人類發(fā)展之歷程,萬物常處于被主宰、被遏制之地位而不能自生,不獨物如此,人亦如此。如何使萬物擺脫被動之局面呢?答曰,靠“仁”。研究程子哲學,當知,在程子視域下,人又不僅僅作為“單純之物”出現(xiàn),更以“德性之主體”出現(xiàn),擔負著“參贊天地之化育”的使命,“參贊”即為仁。由此人必須以“仁”心對待萬物——仁乃天理之流行重要樞紐,若無仁心流布,則萬物“生意”皆失。
對于仁,程顥給出這樣的看法,“仁者,渾然與物同體?!?《遺書卷二上》)[3]16這里的仁當然是從人的角度闡發(fā)的,然而這種仁的態(tài)度卻不僅僅局限于人之同類之間,而是仁愛萬物。程子在解釋《中庸》“贊天地之化育”時言:“至誠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參者,參贊之義,‘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天奉時’之謂也,非謂贊助。只有一個誠,何助之有?”在“參贊”之義的解釋上,程顥不同意將“贊”理解為“局外人身份的贊助”,而是認為人天然的就是自然界的組成部分,與天合一,助萬物之長就是仁的表現(xiàn)。仁心流布,萬物榮發(fā),其理自在其中矣。
正是在仁理的關照下,程子對生命充滿敬畏、贊美之心。待人接物,“寬而有制,和而不流;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忠誠貫于金石,孝悌通于神明。”[2]129斯乃其仁。非但如此,程顥對一切生靈皆懷仁心,其弟程頤對之曾有如是記載:“舊先兄嘗見一蝎不忍殺,放去。頌中有二句云:‘殺之則傷仁,放之則害義。’”[3]399(《外書卷八》)如果說程子對動物是以“不(濫)殺”為仁,那么其對植物之仁則為“詩意的審美”,程子曾言:“‘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艘欢巫铀汲跃o為人處,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之意同,活潑潑地。會得時,活潑潑地;不會得時,只是弄精神?!盵3]59“會”,乃體會之意——將自身融入綻放的自然生命中體會其生生不衰之氣象,而非外在的觀察,斯亦為仁。
其三曰“通”理。其實,當程子以仁心貫通宇宙萬物之時,也就暗示了萬物貫通之理。不過,作為道德的主體——人——以仁貫通萬物固然凸顯其理,但卻往往造成“誤讀”——即認為這種貫通乃是純粹依托人之仁心而強加,而否認了“人天相通”之理。因此講貫通當從兩面著手,一則承認仁可貫通天地,“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另一方面,亦應當承認“天地萬物”乃一“理”也—— “天人合一”應從這兩方面考量。倘若“人天相隔”、毫無一絲貫通處,怕是僅僅靠仁心亦難以真正貫通。故而,二程之天理亦是貫穿宇宙萬物的“通”理。
“通”理說乃程子對儒家仁學的推進。追溯儒家仁學發(fā)展之歷程,便可知曉:孔子倡導“仁者愛人”,孟子將之發(fā)展為“仁民而愛物”,韓愈擴充為“博愛之謂仁”——就其發(fā)展趨勢而言,仁之外延逐步擴大。及至張載,仁心才開始擴充宇宙,其“民胞物與”說彰顯的乃是人對宇宙的仁愛之心。然而,正如蒙培元先生所言:“真正打破人與物的界限,提出仁者‘渾然與物同體’、‘與天地萬物為一體’這一重要學說的,不是別人,正是程顥?!盵5]確實,程子用“天理”貫通了宇宙萬物,他不但讓宇宙間的一切生命都“活潑潑”地流動起來,而且“人之理”與“自然之理”交互貫通。“或問明道先生,如何斯可謂之???先生曰:充擴得去,則為恕。心如何是沖擴得去底氣象?曰:天地變化,草木番。沖擴不過去如何?曰:天地閉,賢人隱?!庇伞拔铩敝砜筛形蛉耸轮恚扇耸轮硪嗫审w悟“物”之理,表面看來,似乎是“移情”,實則是貫通與交感。無疑,天人貫通之理乃彰顯了“整體自然觀”,亦可視為中國古典的生態(tài)本體論。
而作為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的理學哲學可謂“致廣大、盡精微,縱羅百代”(全祖望語),然而,其核心仍是一個“理”字。毋庸置疑,朱子的理學思想多來自于二程,但亦對前儒如橫渠、濂溪、邵康節(jié)之學說亦有所綜合、吸收,而且對道、佛之理論亦有所借鑒。那么,朱子之“理”又有特別之處呢?——尤其在生態(tài)學的角度而言,其“理”又有何特質(zhì)呢?
概覽朱子之學,其“理學”思想要核大致如下:
首先,朱子之“理”不但為貫通宇宙的“形上之本體”,而且還是“生”化宇宙萬物之內(nèi)核。這一點明顯繼承了二程的天理說,所謂“天地間無非一理也”。當然二程之“理”亦充滿“形上”之意味,但相比之下似乎還沒有達到如此精致、系統(tǒng)的地步,因為某種程度上,“理”在二程處仍是由生命深處體悟而來的“感覺”之物。殆至朱熹,其“理”則似已儼然成為宇宙產(chǎn)生之前的“上帝”?!拔从刑斓刂?;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語類·理氣》)[3]106與西方上帝不同的是,西方上帝造物后就“隱退不顯”了,而朱子之理不但是萬物的本源,還是萬物生長的動力,且與“物(氣)”形影不離。換言之,理是動力源,“理”的存在發(fā)動了形下之氣的運動,“有此理便有此氣流通行發(fā)育,理無形體?!?同上)朱子的“宇宙起源說”即為“理氣”合一、運行的產(chǎn)物?!暗凼抢頌橹?。天地初間,只是陰陽之氣。這一個氣運行,磨來磨去,磨得急了,便拶出許多渣滓。里面無處出,便結成個地在中央。氣之清者便為天,為日月,為星辰,只在外常周環(huán)運轉,地便只在中央不動,不是在下?!?同上)由是,宇宙在“理”、“氣”合一的運轉情勢下產(chǎn)生,依次類推,萬物亦如是產(chǎn)生?!疤斓刂g,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質(zhì)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后有性;必稟此氣,然后有形。”[3]918
當然,還須指出的是,朱子重視理但卻并非孤立的談理,而是理、氣不二,“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只不過為了“理解”的方便,才在邏輯上預設“理先氣后”。事實上,在晚年,朱子對“理、氣”之論益發(fā)小心:如果說在早期還傾向于理先氣后,而在晚年則似持“氣理于一”?!吨熳诱Z類》中的二則問答足以表明其心跡。
其一:或問:“理在先,氣在后?”曰:理與氣本無先后可言。但推上去時,卻如理在先、氣在后相似。其二:或問先有理后有氣之說。曰:“不消如此說。而今得他合下是先有理后有氣耶?后有理先有氣耶?皆不可得而推究。”[3]111
盡管朱子在理氣上持謹慎態(tài)度,但,朱子以理通宇宙、生化萬物的思想是確鑿無疑的,此乃人與自然合一的基礎,亦是生態(tài)學探討的邏輯原點。
其次,朱子之理的內(nèi)涵是仁理、生理,這一點同大程子頗類似。所謂天理流行,無非是讓一個“仁”理、“生”理、“公”理流行而已,仁理、公理、生理皆是“仁”心之表現(xiàn)。朱子在《仁說》中明確指出:“天地以生物為心者,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為心者也。故語心之德,雖其總攝貫通,無所不備,然一言以蔽之,則曰仁而已矣?!盵6]“仁”即為讓“萬物生”,讓人“生”,此基本繼承了大程子的天地“生”物說。
不同的是,朱子對運行天下的“公理”進行各更為深入、圓融的論證,即“理一分殊”思想。天下雖有一個“天理”,然由于天理廓然為公,不私于任何一物,因此萬事萬物皆“分有”了天理,皆是一個“太極”,用佛教用語來講,就是“月印萬川”。在《性理卷一》中朱子云:“因行街,云:階磚便有磚之理;因坐,云:竹椅便有竹椅之理?!痹凇缎岳砭砹分杏衷疲骸八^分者,莫只是理一而用不同,如君之仁、臣之敬、子之孝、父之慈與國人交之信之類是也?!北砻婵磥?,朱子的天理似乎無“規(guī)定”性,因為既然某物有某物之特殊性天理,天理勢必變得“瑣碎”,那么應該如何理解“理一分殊”呢?
事實上,正如上文所言,朱子的天理內(nèi)核乃仁,就概念而言,仁本來是無具體規(guī)定性的東西,因為仁總是和天地萬物聯(lián)結在一起的,“道器無二”即為此意。因此仁附著于不同的對象,其理的具體內(nèi)容亦應有所不同,但本質(zhì)卻是仁。若將天理比作“金山”,那么“具體天理”則為“金塊”,兩者只有量上的不同,而無質(zhì)上的差異,皆是“天理流行”,皆是“仁”心之體現(xiàn)。故若從這角度理解,朱子所謂的“自其本而之末,則一理之實而萬物分之以為體,萬物各有一太極”的思想則好領會的多。
朱子的天理當然以仁為主,但朱子之仁并非局限于人類間的友愛、仁慈,仁已然成為“化育”宇宙的根本原則——天理,其最大貢獻乃在于其將仁轉化為天地萬物生成的基本動力。這無疑將人與自然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若從這個角度考量“存天理、滅人欲”(“飲食之間,孰為天理,孰為人欲?曰:‘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當可體會朱子思想的深刻之處。
再次,即使人們認同“理一分殊”的學說,然而怎樣由個體特殊之理上升到在宇宙間廓然流行的“天理”?這是朱子不得不回答的問題。朱子對問題的答復是由“心”出發(fā),進行艱苦卓絕的“格物致知”。朱子在《大學·章句》指出,天理雖然在外,然而“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3]90,具有天地之靈性的人之“心”可以認識“具體的天理”。然而,既然天下一物皆有一理,那么即使憑借靈性之心,以人有限之一生應對無窮之事物,又如何窮盡(體悟)廓然流行的“天理”。朱子的答案是“學”,“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盵3]90很明顯,朱子的方法乃禪宗的“漸修頓悟”,且朱子的格物致知絕非西人的“知識論”而是“生活實踐論”,因為朱子的獲知天理的目的不是在于天理的概念,而是對“仁”在生命運行中“鳶飛魚躍”的審美體驗。無疑這種體驗的獲得通人欲的驅(qū)除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故朱子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正如游兵攻圍拔守,人欲自消鑠去”[1]111,人欲拔去之日,便是天理昭昭之時,亦是宇宙和諧、萬物自然生長的“仁”貫通世界之時。這里朱子用具有獨特之心的“人”去貫通“天理”,似乎有人類中心主義的意味,事實上恰恰相反,朱子的言外之意在于通過人最終對“天理”的獲得、體認,而讓人切實的融入“仁”流行的世界之中,而非“獨立特行”地標榜人之“中心”立場,其“存天理、滅人欲”的宣言實則為宇宙萬物的自然生長確立了合法地位——人不可由于自己的過度需求而戕害他物,日本學者桑子敏雄亦由此立場而“挖掘”出儒家朱熹的有機生態(tài)學來。
與朱子之學以“理”通宇宙、以“心”識“理”,最終能達到“豁然貫通”之境界之不同,陸九淵、王陽明反對將心、理分為兩截,倡導“心即理”,并由此形成后人所謂的“陸王心學”學派以抗衡“程朱理學”。實則王陽明之學(學術淵源)亦多從朱熹處入手,與朱子有割舍不斷的聯(lián)系,對此杜維明先生亦有此論,但就學術觀點而言,陸王仍是一體,故此筆者仍按傳統(tǒng)說法將“陸王”合在一起論述。
即心即宇宙。如果程朱將心、理分成兩截,那么陸王則試圖彌合二者的裂隙,陸九淵在早歲就提出“宇宙便是我心 我心即是宇宙”的主張,在陸九淵視域下,心和宇宙是密切關聯(lián),乃至等同的,所謂“宇宙內(nèi)事,是己分內(nèi)事;己分內(nèi)事,是宇宙事”。當然,“宇宙即我心”并不是意味著心等同于宇宙萬物,而仍舊就“理”上而言。換言之,心即理,王明陽對此發(fā)揮的更加充分,《傳習錄》答弟子范愛云“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虛靈不昧,眾理具有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盵1]192無疑,若就生態(tài)哲學而言,這種以心涵蓋宇宙的宇宙觀無疑潛伏著最深層次的生態(tài)倫理基因。當然,陸王心學之目的在于彌合“程朱”理、氣二分的狀態(tài),將世間萬象歸結為一個本體——心——之上,進而使其學說更加圓融起來。那么,“心外無物”或曰“心外無理”終究如何“自圓其說”呢?
感應之“理”(意義)。正如上文所言,“心”在陸王之學自然不是生理學層次上的血肉之心,如陸子言“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滿心而發(fā),充滿宇宙,無非此理”[1]133,此表明心即為天理。然而內(nèi)在的“天理”如何超越自身而具有普遍意義呢?或者說,外物的理如何還原為內(nèi)在的、本有的天理呢?對陸、王來說,則無非一感應而已。陸九淵在《雜說》中云:“皇極之建,彝倫之序,反是則非,終古不易。是極則彝,根乎人心,而塞乎天地。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應之……”[3]128照直說,具體之理乃心(天理)在具體事物上的感應而已。感應當然意味著“動”,王陽明所謂的“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總結的更為透脫:“心”發(fā)動且感應到物,便有”具體的理”存在,父慈、子孝、惻隱之心等等皆是心與具體對象的“感應”而成?!秱髁曚洝は隆份d: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盵1]205這段對話的要旨仍在一個“感應”,而“感應”中的“心”中之“物”并非客觀之事物本身,而應當是物的意義。這當然不是說萬物之意義依靠人來賦予,而是在強調(diào)宇宙間事物之存在的意義就在人心中。頗能表明王陽明哲學思想的“四句偈”云:“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前兩句亦表明心、物“感應”之理,心本無善惡,但一經(jīng)接觸“物”而動起來(感應)后,即產(chǎn)生善惡,此之謂《易經(jīng)》所言“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理也。如果說朱子以“理一分殊”解決“具體之天理”,那么陸、王則通過“心”之“感應”解決具體之天理。還需補充的是,雖然陸、王持“心外無物”、“心即理”之哲學立場,但是并不意味著心可以脫脫離具體之物而存在,相反,心亦不可離開物而獨存,“遺物理而求于吾心,吾心又何物邪?”[7]
普遍的(理):仁——良知。在以“感應說”解決了“具體的天理”后,人們不僅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即陸、王之“心”到底為何物。答案很明顯,陸、王之心者,仁也,生也。說到底,宋明理學皆是關乎生命的學問,如果說在陸九淵那里以“仁”代替,那么在王陽明那里則是以“致良知”取代。陸、王均要求“立其大者”,“其大者”即為“仁”愛之心,“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fā)生,亦只是各漸,所以生生不息。”“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所失,便是吾人有未盡處?!盵7]陸、王以為只有以仁愛天下之心對天下之物,“天理”方可運行又長而無凝滯,這實則暗含了萬物之間乃相互關聯(lián)的有機生命整體。
王陽明的“致良知”,更是將仁所觸及的對象由動物界進一步擴大至植物界乃至無生命界,正如其在《大學問》中所言:“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焉;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為一體焉;草木猶有生意著也。間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時期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焉。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盵1]205這種“仁”所透射范圍的擴大意味著新儒家不僅僅將先秦儒家的“差距之愛”發(fā)展、綿延、升華為“大同之愛”,更透射出其對人、自然、萬物乃渾然一體、天人合一的生態(tài)關系。這種根植于仁,根植于“良知”的萬物一體的哲學無疑乃前人對宇宙自然的一種深層次的生態(tài)承諾。
通過以上對宋明新儒家的再考察,我們可以看到,某種程度上,宋明儒學乃圍繞“天人貫通”之問題而展開,這種“貫通”的實現(xiàn)則通過對先秦“仁”之含義的開拓和創(chuàng)造性詮釋,對此,日本學者桑子敏雄這樣評論:“新儒學的最大功績就在于這種‘仁’的內(nèi)涵的解釋性轉變。它由最初的含義,仁愛或慈悲,轉變?yōu)樯锱c自然環(huán)境之間關聯(lián)性的功用活動?!盵8]這種評論,可謂慧眼獨具。對于“人與自然的關系”,經(jīng)歷了技術現(xiàn)代化的西人頗有感觸,美國著名哲學家懷特海曾言:“我的觀點是,除非我們把物質(zhì)自然和生命融為一體,作為真正真實的事物——宇宙就是由其相互聯(lián)系和個體特征構成的——之本質(zhì)的構成要素,否則二者都是不可理解的?!盵9]將物質(zhì)自然和生命融為一體,實則與新儒學的“天人貫通”思想別無二致。
宋明理學以“貫通天地”的審美之眼界看待宇宙自然,其境界可謂高矣,其涉及的生態(tài)本體論思想亦豐富矣!當下,西方后現(xiàn)代生態(tài)哲學正在構筑“生命模式”與“技術模式”的轉換,殊不知,宋明理學在幾百年前就將生命哲學發(fā)揮的淋漓盡致。自然,我們所做的絕非要論證宋明儒學如何偉大與高明,如何優(yōu)越于西人,而是在客觀理解其思想的基礎上,切實地從中挖掘生態(tài)智慧并能落到實處,以指導人們的生活,也許這才是思想工作者最為迫切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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