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蕾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嵇康論體文的論辯思想與論辯藝術(shù)
楊朝蕾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嵇康是正始時期頗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論體文是其文中最重要的文體,數(shù)量最多,成就最高。他的論體文是在明確的論辯思想指導(dǎo)下進行的論辯實踐,對對方謬誤進行多角度批駁,而其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論辯方式就是攻心術(shù)的運用。犀利的論辯鋒芒與高超的論辯藝術(shù)相結(jié)合,形成了嵇康論體文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嵇康;論辯思想;論辯藝術(shù)
嵇康是正始時期頗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論體文①是其文中最重要的文體,數(shù)量最多,成就最高。其文現(xiàn)存十五篇,論就有九篇,占百分之六十。嵇康之論以辯為主,亦以辯為長。他與向秀辯養(yǎng)生,作《養(yǎng)生論》與《答難養(yǎng)生論》;與張邈辯自然好學(xué),作《難自然好學(xué)論》;與阮德如辯宅無吉兇,作《難宅無吉兇攝生論》與《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聲無哀樂論》中假設(shè)東野主人與秦客就音樂問題進行爭論,可看作嵇康與友人論辯的實錄?!睹髂懻摗烽_篇即指出“有呂子者,精義味道,研核是非。以為人有膽可無明,有明便有膽矣。嵇先生以為明膽殊用,不能相生”,以下皆為雙方的往復(fù)詰難?!夺屗秸摗放c《管蔡論》論辯特征不明顯,但也是針對當時的某些觀點進行辨析。劉師培指出,嵇康論文“析理綿密,亦為漢人所未有”,“嵇文長于辨難,文如剝繭,無不盡之意”[1]。犀利的論辯鋒芒與高超的論辯藝術(shù)相結(jié)合,形成了嵇康論體文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嵇康雖沒有系統(tǒng)的論體文理論,但在其文章中提出了明確的論辯思想,并以此為指導(dǎo)進行了論辯。
1.“推類辯物”
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指出“夫推類辨物,當先求之自然之理”,“推類”就是類比,觸類旁通?!洞疳岆y宅無吉兇攝生論》中也指出“善求者,觀物于微,觸類而長”。嵇康論中運用的推類方法主要有比喻式類推、歸謬式類推與類比推理。
比喻式類推方法,就是通過兩類事物的相似點來論證或反駁一個思想的是非曲直,在表述上大多采用“猶”、“是猶”、“譬猶”等連接詞。比喻式類推能夠以淺喻深,使抽象的問題形象化,讓聞?wù)呙┤D開。例如:
精神之于形骸,猶國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喪于外,猶君昏于上,國亂于下也。(《養(yǎng)生論》)
夫嗜欲雖出于人,而非道之正,猶木之有蝎,雖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故蝎盛則木朽,欲勝則身枯。(《答難養(yǎng)生論》)
假使鹿鳴重奏,是樂聲也;而令戚者遇之,雖聲化遲緩,但當不能使變令歡耳。何得更以哀耶?猶一爝之火,雖未能溫一室,不宜復(fù)增其寒矣。(《聲無哀樂論》)
將精神與形骸的關(guān)系比作國與君,把欲與身的關(guān)系比作蝎與樹,把樂聲與戚者的關(guān)系比作火與寒室,都將抽象的道理形象化,使之更易理解。
比喻式類推方法還可以小喻大。如:夫為稼于湯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雖終歸燋爛,必一溉者后枯,然則一溉之益,固不可誣也,而世常謂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傷身,輕而肆之;是猶不識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養(yǎng)生論》)
為了說明怒與哀對身體與精神的損傷,先說一次灌溉對于莊稼的作用,用這種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小事來說明養(yǎng)生的大道理,使之形象生動。
歸謬式類推的運用常能使對方在不知不覺中被引入到自己否定自己的尷尬境地,從而有苦難言。《答難養(yǎng)生論》曰:
然則子之所以為歡者,必結(jié)駟連騎,食方丈于前也。夫俟此而后為足,謂之天理自然者,皆役身以物,喪志于欲,原性命之情,有累于所論矣。夫渴者唯水之是見,酌者唯酒之是求。人皆知乎生于有疾也。今若以從欲為得性,則渴酌者非病,淫湎者非過,桀跖之徒皆得自然。
在對方看來,出行則車門隨從連成長隊,飲食則肴盈方丈布列于前,只有這樣才會歡樂。嵇康指出這樣其實是役身于外物,喪志于嗜欲,而性命之情原非如此。然后將錯就錯,重新構(gòu)造了一個與此具有相同性并帶有明顯荒謬性的例子,口渴之人唯水是見,貪酒之人唯酒是求,本是產(chǎn)生于病態(tài)的行為,而今如果把隨順嗜欲視為適合于人的天性,那么口渴貪酒之人不為有病,沉溺酒色之人不為過錯,夏桀盜跖都得享天理自然。顯然,這種結(jié)論是荒謬的,那么對方的觀點也就是荒謬的,從而達到批駁對方的目的。這實際是一種間接反駁法。
類比推理與比喻式類推是不同的,前者是推理的方法,可以推出新的知識,不具有對抗性,后者則是論辯的方法,是在向論敵闡述一個已有思想的正確性或荒謬性。嵇康對類比推理的運用也很嫻熟,例如《養(yǎng)生論》:
且豆令人重,榆令人瞑,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愚智所共知也。薰辛害目,豚魚不養(yǎng),常世所識也。虱處頭而黑,麝食柏而香,頸處險而癭,齒居晉而黃。推此而言:凡所食之氣,蒸性染身,莫不相應(yīng)。豈惟蒸之使重而無使輕,害之使暗而無使明,蒸之使黃而無使堅,芬之使香而無使延哉?故《神農(nóng)》曰:上藥養(yǎng)命,中藥養(yǎng)性者,誠知性命之理,因輔養(yǎng)以通也。
他從豆、榆、合歡、萱草等事類中推出“所食之氣”具有“蒸性染身”的作用,然后將這一道理運用到養(yǎng)生中,從而得出“性命之理,因輔養(yǎng)以通”的結(jié)論。
2.“順端極末”
嵇康在《明膽論》中說:“夫論理性情,折引異同,固尋所受之終始,推氣分之所由。順端極末,乃不悖耳。今子欲棄置渾元,捃摭所見,此為好理網(wǎng)目,而惡持綱領(lǐng)也。”為使論辯“不?!保祻娬{(diào)“順端極末”,“端”便是論題的總綱,論題的根本所在,“末”便是論題的細節(jié),以及論題可能涉及到的旁支?!绊樁藰O末”,也就是在論辯中,思路要合理,要善于抓住主要方面,以綱帶目,反對舍本求末,理網(wǎng)目而棄綱領(lǐng)?!洞疳岆y宅無吉兇攝生論》也指出“不因見求隱,尋論究緒,由[子午]而得卯未,夫?qū)ざ酥?,猶獵師以得禽也??v使尋跡,時有無獲,然得禽,曷嘗不由之哉”,用優(yōu)秀獵手獲禽獸來說明尋求端始探究緒末對于尋求物理的重要性。這與王弼提出的“崇本息末”有異曲同工之處,都強調(diào)抓住“本”。
嵇康在文章中運用“順端極末”的方法,使論理更為透徹。道家養(yǎng)生思想甚為龐雜,但嵇康在《養(yǎng)生論》中卻將養(yǎng)生的方法概括為靜心恬性與服食良藥二者的有機結(jié)合,這就抓住了養(yǎng)生的精髓。然后再在此基礎(chǔ)上,正面論證導(dǎo)養(yǎng)之理,反面批駁世人不通養(yǎng)生之理的錯誤做法與觀點,使文章重點突出,綱目清楚,結(jié)構(gòu)嚴謹,條理清楚。
因果推理的運用,使論證勢如剝筍,層次清晰,由此亦可見嵇康“順端極末”的思維過程。如《釋私論》中對“君子”的論述為: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通物為美。
從形式上看,這似乎是由兩個并行的頂針句式組成,每一句都以上一句為前提,推出新的結(jié)論,再以此為前提,推出下一句,與傳統(tǒng)邏輯中的連鎖推理相似。但連鎖推理是復(fù)合推理的省略形式,是建立在類屬(屬種)關(guān)系基礎(chǔ)上[2]。此處句子的推導(dǎo)關(guān)系卻是建立在因果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之上,句式為“……,故……”,不妨稱其為因果推理。雙線并行,錯綜穿插,使論證條理清楚,論證縝密。
3.“借以為難”
“借以為難”就是借著對方的話題或類似的事例進行詰難,以證明本義的堅不可破。這是嵇康在《答難養(yǎng)生論》中提出的論辯方法。嵇康主張食上藥比五谷更有利于養(yǎng)生,向秀則認為“肴糧入體,益不逾旬”,以明宜生之驗。嵇康反駁道:
今不言肴糧無充體之益,但謂延生非上藥之偶耳。請借以為難。夫所知麥之善于菽,稻之勝于稷,由有效而識之。假無稻稷之域,必以菽麥為珍養(yǎng),謂不可尚矣。然則世人不知上藥良于稻稷,猶守菽麥之賢于蓬蒿,而必天下之無稻稷也。若能杖藥以自永,則稻稷之賤,居然可知。
在向秀觀點的基礎(chǔ)上,嵇康先表明自己的觀點,不說菜肴糧食沒有充饑壯體的好處,而是說其在延長生命方面不能與上藥相比,以此界定出自己觀點的范圍,然后在此范圍內(nèi)將麥與菽、稻與稷進行比較,通過一個假言推理,得出因世人不知上藥良于稻稷,才認為稻稷最好的結(jié)論。
在《聲無哀樂論》中,嵇康提出“借子之難以立鑒識之域”的論辯方法,這其實也是一種“借以為難”的反駁形式。也就是說依據(jù)論難的論題,確立辯駁的論域。他在反駁對方以“葛盧聞牛鳴,知其三子為犧”來證明盛衰吉兇皆存于聲音時,首先提出“牛非人類,無道相通”,然后進一步論證,就算“葛盧受性獨曉之”,也僅僅是“譯傳異言”,而非“考聲音而知其情”。為了進一步分析論證,嵇康將其轉(zhuǎn)換為另一個更簡明的事例,借對方的詰難來限定考察的范圍,這樣就使辯駁的靶子更為明確。他把對方“人與?!钡膯栴}設(shè)定為“人與人”,而且是“圣人”與“胡人”,范圍非常明確,而且便于論證。然后設(shè)定圣人初次進入胡域,能夠通曉胡人語言的三種方式,再將其一一駁倒,由此得出“圣人窮理,謂自然可尋,無微不照。理蔽則雖近不見。故異域之言,不得強通”的結(jié)論,那么“葛盧不知聞牛鳴,知其三子為犧”的觀點自然不足為信,更不能對嵇康聲無哀樂的觀點構(gòu)成反駁。
嵇康之論多為辯駁之作,既是辯駁,必然有破有立,破立結(jié)合。在論辯過程中,嵇康對對方謬誤的批判很多,涉及到了論點、論據(jù)、論證以及思維規(guī)律各個方面,在此擇要分析如下。
1.對對方論題的批駁
反駁論題就是根據(jù)某些事實或原理,按照一定的邏輯規(guī)則,論證對方的論題是虛假的、不能成立的??煞譃閮煞N,一是直接反駁,二是間接反駁。
《難宅無吉兇攝生論》中,針對對方提出的“時日譴祟,古盛王無之,季王之所好聽”的觀點,嵇康首先指出“此言善矣,顧其不盡然”,也就是說,這話說得很對,但又并非完全如此,下面就進行了直接反駁:湯禱桑林,周公秉圭,不知是譴祟非也?吉日惟戊,既伯既禱,不知是時日非也?此皆足下家事,先師所立,而一朝背之,必若湯周未為盛王,幸更詳之。又當知二賢,何如足下耶?
嵇康舉了商湯為天下久旱祈禱桑林和周公為武王除病執(zhí)圭禳疾的例子來反駁對方古時盛世帝王不重視驅(qū)除忌祟的觀點,又引用《詩經(jīng)》中的話來反駁其不重時日的觀點,如果對方堅持己見,就要否認商湯周公是盛世帝王,而這又是世代傳習(xí)定論。如此便證明對方觀點有失偏頗,具有極強的說服力。
除了直接反駁,嵇康也經(jīng)常運用間接反駁的方式來論證對方觀點的錯誤。例如在《難宅無吉兇攝生論》中,對方認為“專氣致柔,少私寡欲,直行情性之所宜,而合養(yǎng)生之正度,求之于懷抱之內(nèi),而得之矣”,“善養(yǎng)生者,和為盡矣”,嵇康則覺得“全生不盡此耳”,然后沒有直接論證,而是舉了三個例子,“夫危邦不入,所以避亂政之害;重門擊柝,所以避狂暴之災(zāi);居必爽塏,所以遠風(fēng)毒之患”,得出結(jié)論“凡事之在外能為害者,此未足以盡其數(shù)也。安在守一利而可以為盡乎?”之后舉了單豹的例子,運用歸謬式類推,證明修內(nèi)與御外相結(jié)合才有利于養(yǎng)生,從而證明對方觀點的偏頗。
除了批駁對方論題的片面,嵇康還對對方論題前后矛盾進行批駁。他在《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中提出“欲彌縫兩端,使不愚不誕,兩譏董默,謂其中央可得而居,恐辭辨雖巧,難可俱通”,“恐似矛盾無俱立之勢,非辯言所能兩濟也”,也就是說在論辯中不能用“俱立”、“兩濟”之說,不可能憑巧辯而自圓其說。例如:
既曰“壽夭不可求,甚于貴賤”;而復(fù)曰“善求壽強者,必先知災(zāi)疾之所自來,然后可防也。,然則壽夭果可求耶?不可求也?既曰”彭祖七百,殤子之夭,皆性命自然“;而復(fù)曰不知防疾,致壽去夭,“求實于虛,故性命不遂”。此為壽夭之來,生于用身,性命之遂,得于善求。然則夭短者,何得不謂之愚?壽延者,何得不謂之智?茍壽夭成于愚智,則自然之命,不可求之論,奚所措之?凡此數(shù)者,亦雅論之矛楯矣。
顯然,嵇康抓住對方兩個前后矛盾之處加以批駁,其一為壽夭是否可求,其二為壽夭是否為性命自然。將矛盾擺出,對方的論點不攻自破。
2.對對方論據(jù)的批駁
反駁論據(jù)也是嵇康常用的批駁方法,通過論證對方論據(jù)是虛假的,使對方的論題失去真實論據(jù)的支撐,從而不攻自破。《聲無哀樂論》中秦客舉“葛盧聞牛鳴,知其三子為犧;師曠吹律,知南風(fēng)不竟,楚師必??;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三個論據(jù)來證明“盛衰吉兇,莫不存乎聲音”的觀點,嵇康一一加以批駁,使對方的論點得不到足夠的證明。《明膽論》中也是通過批駁呂子所舉的賈生、子家和左師的事例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為批駁對方論據(jù),嵇康有時候會設(shè)置二難推理。如《聲無哀樂論》中對方引“季子聽聲,以知眾國之風(fēng):師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的事例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嵇康認為這涉及到聲音有無常度的問題,所以提出兩個假言推理:
若此果然也,則文王之《操》有常度,《韶》《武》之音有定數(shù),不可雜以他變,操以余聲也。則向所謂聲音之無常,鐘子之觸類,于是乎躓矣。若音聲[之]無[常],鐘子[之]觸類,其果然耶?則仲尼之識微,季札之善聽,固亦誣矣。面對這個二難陷阱,無論對方選擇哪個,都將否定自己提出的一方面論據(jù),二者不可得兼,要么鐘子觸類是假的,要么仲尼識微、季札善聽是假的。
3.對對方論證方法的批駁
嵇康在論中不僅批駁了對方的論題與論據(jù),他還指出對方論證方法存在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1)“以必然之理喻未必然之好學(xué)” 《自然好學(xué)論》中,張叔遼以口之于甘苦出于自然來比喻人類的自然好學(xué),嵇康批駁其“今子以必然之理,喻未必然之好學(xué),則恐似是而非之議”,直接指出對方論證方法存在的問題,而方法的錯誤自然導(dǎo)致結(jié)論的錯誤。
(2)“以多自證,以同自慰” 針對世人對養(yǎng)生之論的錯誤理解,嵇康指出“馳騁常人之域,故有一切之壽,仰觀俯察,莫不皆然,以多自證,以同自慰,謂天地之理,盡此而已矣??v聞養(yǎng)生之事,則斷以己見,謂之不然”。此處嵇康就世人在認識事物中存在的問題加以批評,指出世人往往因完全信奉常論,并以此作為推斷事物的唯一依據(jù),因此阻礙了對至理的接受。
(3)“以甲聲為度,以校乙之啼” 《聲無哀樂論》中對方以“羊舌母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來責難,嵇康指出“若神心獨悟,暗語之當,非理之所得也。雖曰聽啼,無取驗于兒聲矣”,“若以嘗聞之聲為惡,故知今啼當惡,此為以甲聲為度,以校乙之啼也”。他指出對方之所以認為羊舌母能聽聞兒啼而審其喪家,是因為其用以前聽過的聲惡為標準,來推導(dǎo)出現(xiàn)在的結(jié)論。其推理過程為:
已知:嘗聞甲聲為惡,
乙聲似甲聲
結(jié)論:乙聲為惡
這其實是一個三段論,大前提是由枚舉歸納得出的或然性結(jié)論,小前提中的“似”也帶有或然性,因而由或然性的大、小前提推論出的結(jié)論也具有或然性。這說明對方的推論方法存在問題,其結(jié)論不具有必然性,因此也就駁不倒嵇康的論點。
心理分析是嵇康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論辯方式,與宗教的心理體驗相似,堪稱為有效的“攻心術(shù)”。通過對對方心理的分析,一方面能夠揭示出對方產(chǎn)生錯誤觀念的心理根源,另一方面,也更容易引發(fā)對方的認同感,讓其接納自己的觀點。在《養(yǎng)生論》和《答難養(yǎng)生論》中,嵇康分析了世人養(yǎng)生失敗的原因在于“內(nèi)懷猶豫,心戰(zhàn)于內(nèi),物誘于外,交賒相傾”,如果內(nèi)心有對養(yǎng)生的堅定信念,那么“有主于中,以內(nèi)樂外,雖無鐘鼓,樂已具矣”。在嵇康看來,內(nèi)心的信念可以防范外部世界的誘惑和錯誤觀念的入侵,“茍云理足于內(nèi),乘一以御外,何物之能默哉?”嵇康強調(diào)的是,只要心足意足,“性氣自和,則無所困于防閑;情志自平,則無郁而不通”。這些心理分析可謂設(shè)身處地,直接找到了世人無法養(yǎng)生的根本原因。
《釋私論》中分析是非,分析到“事亦有似非而非非,類是而非是”的地步。他分析人的動機,揭露出為私之人的心理活動:
惟懼隱之不微,惟患匿之不密;故有矜忤之容,以觀常人;矯飾之言,以要俗譽。謂永年良規(guī),莫盛于茲;終生馳思,莫窺其外;故能成其私之體,而喪其自然之質(zhì)也。于是隱匿之情,必存乎心;偽怠之機,必形乎事。
寥寥數(shù)語,將兩面三刀,一心為私,而以假面目向人之人士的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讀之,不能不盛嘆嵇康描摹為私之人心理的高超藝術(shù)。而從心理分析出發(fā)的批駁,更具殺傷力,使這些人在嵇康的筆下無藏身之地。
嵇康的論體文創(chuàng)作成就在當時即已得到同時代學(xué)者的認同,為其贏得很高的文名與地位。東晉孫盛在其《魏氏春秋》中稱“康所著諸文論六七萬言,皆為世所玩詠”[3]。嵇康的“論”名在入洛之初便已傳開,孫綽《嵇中散傳》云:“嵇康作《養(yǎng)生論》,入洛,京師謂之神人。向子期難之,不得屈。”[4]可見嵇康在當時即以論馳名。鐘會此前既已攜當時賢俊之士造訪嵇康受到冷遇,但后來撰畢《四本論》還不得不借嵇康的論名來擴大影響。由此可以看出,嵇康不僅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獨領(lǐng)風(fēng)騷,而且他的評論在某種程度上也有決定論體文作家和論體文本身地位的作用。
[1] 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講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2] 張曉芒.中國古代論辯藝術(shù)[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344.
[3] (晉)陳壽撰,(宋)裴松之注.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606.
[4] (梁)蕭 統(tǒng),(唐)李 善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303.
(責任編輯 劉 翠)
Debate Thoughts and Art of Ji Kang's Argumentative Prose
YANG Zhao-le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250014,China)
In the Zhengshi period,Ji Kang is one of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writers.With a preponderance of number and achievement,the argumentative prose is regarded as the most important stylistic form of his articles.His argumentative prose is the debate practice under the explicit guidance of debate thoughts,and a multi-angular refutation to the fallacy of the other party.And his most original debate manner is the application of psychological tactics.His article gradually forms a unique artistic charm with his incisive debate brunt and superb debate art.
Ji Kang;debate thought;debate art
I207.22
A
1008-3634(2011)01-0081-05
2010-06-28
楊朝蕾(1977-),女,山東青島人,博士生。①文中嵇康論體文的引文均出自:戴明揚.嵇康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