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潔 賈 辰
(蚌埠學院 文學與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3030)
大觀園中的精神力量
——《紅樓夢》中女性的男性氣質研究之二
李艷潔 賈 辰
(蚌埠學院 文學與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3030)
文章以當代女性主義批評和性別研究以及西方現代心理學的相關理論為依據,以賈母、賈元春為中心,跳脫出人物單純的生物性別,重點把握人物更深層次上的社會性別,對人物的性別視角進行多方位地解析,深刻探討、重新闡釋了《紅樓夢》中眾多女性形象身上特殊的文化意義,并在特定角度概括了《紅樓夢》中“女性的男性氣質”,這一超越人物所處時代的人格特征揭示出其超越生物性別的獨特性,并從而展現了作者曹雪芹卓越的藝術追求和人文創(chuàng)作。
紅樓夢;女性主義;女性形象;男性氣質;文化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歐美,誕生了女權主義文學批評,它以婦女為中心,其研究對象包括婦女形象、女性創(chuàng)作和女性閱讀等,并要求以一種女性視角對文學作品進行全新的解讀,努力發(fā)掘不同于男性的女性文學傳統,探討文學中的女性意識?!芭畽嘀髁x批評在發(fā)展過程中廣泛改造和吸收了在當代西方影響很大的新馬克思主義、精神主義、結構主義、新歷史主義等批評的思路和方法,體現了它的開放性,增強了它對父權中心文化的顛覆性?!盵1]P342
這種性別意識論的觀點起源于西方,但隨著對中國古典研究愈演愈烈的態(tài)勢,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將中西文化結合在了一起。傳統的中國文學,從性別角度看,貫穿的都是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學史敘事。直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在社會思想文化和觀念意識發(fā)生巨大變革的背景下,女權主義學術思想逐漸滲入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古代文學中的性別研究才日益受到人們的關注。
喬以鋼在《近百年中國古代文學的性別研究》一文里表述說當下一些文章在談到有關性別與文學研究方面的發(fā)展脈絡時,往往將其整體趨向描述為:近些年來,西方女性主義發(fā)展出現了新的態(tài)勢;與此相關,本土學術界也發(fā)生了從“女性研究”向“性別研究”的拓展和演進。事實上,早在1988年康正果出版的《風騷與艷情》一書就對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的性別研究思路和格局有了充分的體現,循著“女性的文學”和“文學的女性”并重的思路進行整體概括,總結了女性對傳統文學的重要作用。[2]
20世紀呂啟祥、林東海等主編的《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對民國時期紅樓夢評論資料收集頗為宏富。此時對《紅樓夢》的人物特別是女性評價都離不開文本中的詩詞或者是第五回中十二釵的判詞,而如今對《紅樓夢》的研究已經不再局限于某一個人身上的其中一種特質。關于紅樓夢的具體的性別研究一直是龐大的一個體系,從單純地研究男性或者女性到性別換位研究,再到如今的兩性同體意識論。
瑞士著名心理學家卡爾·榮格認為人類有兩個最基本的原始模型,即anima和animus?!癮nima是男性的女性特征,是男性無意識中的女性補償因素,animus是女性的男性特征,女性也有潛在的男性氣質?!盵3]P121也就是說,任何人的身上都有著異性的某些氣質,就像《紅樓夢》里眾多男性如賈寶玉、秦鐘、蔣玉菡、北靜王水溶等有著女性的一面,而王熙鳳、林黛玉、史湘云、賈探春也有著男性的一面。
曹雪芹在《紅樓夢》的開篇即自言: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真可謂一語道破天機。魯迅曾在《〈絳洞花主〉小引》里這樣評價《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而今筆者再看《紅樓夢》中迎來送往的人物,最讓人過目不忘的還是那些女性。
雖然女性姿態(tài)各異,氣質也不千篇一律,在《紅樓夢》中就更加找不到完全一樣的人物,因為她們都是個體的存在,有自己的思想和命運。但是紅樓女性又與別處不同,她們大多都被描繪成了非男兒身的男子,讀者可以從她們身上看到一個共同的特征——男性氣質。
從文化意義上說,性別為男并非一定只具有男性氣質,性別為女也并非就只有女性氣質?!都t樓夢》打破了傳統的思想和寫法,甚至顛覆了傳統的性別文化模式:它不動聲色地解構“舊男女”,并依照人性的自然本真不斷重構新的理想性別。[4]所以《紅樓夢》的性別視角是個道不盡的話題,曹雪芹對女性形象的大量塑造、對女性美好品質的熱情歌頌、對受壓迫女性的愛惜憐憫都可以稱作是作者所推崇的“女兒精神”:高傲如妙玉、詩情如黛玉以及才干如鳳姐、探春。“高傲”是魏晉流傳下來的一種文人引以為豪的人格,在明代晦暗的社會環(huán)境中更發(fā)展成為一種狷狂;“詩情”一直都是男性的專利,在任何時候它都是文人安身立命甚至自命不凡的根本;至于“才干”則更是在封建社會中認為男性應該具備的一種才智。[5]由此可以看出,所謂的“女兒精神”其實都是傳統男性追求的自身價值,而曹雪芹則是將它轉移到了《紅樓夢》中各色登場的女性身上。
《紅樓夢》共出現480名女性,占據了全部人物的三分之二,各個人物都憑借自己獨特的魅力脫穎而出,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莫過于融入了男性氣質的一些女性,他們具備女性的資質和品性,同時也有一般男子的才識與氣質。
古羅馬雄辯家卡圖曾經說過:“到處都是男人統治婦女,而統治所有的人的我們,卻受著我們妻子的統治?!币簿褪钦f,雖然公眾的社會的權利屬于男性,但在家庭里女性往往成為統治男性的統治者。[6]榮格也提出“集體潛意識”的人格理論,他認為任何種族都有很多原始心像與觀念留存在集體潛意識之內。[7]
在封建宗族社會里,男性扮演著丈夫、父親和家長的多重角色:《金瓶梅》中的西門慶是家庭中至高無上的權威;在巴金等絕大多數現代作家筆下,封建大家族的結構與權力布局幾乎都是以男性為中心,女性依附男性沒有說話的權利,她們的責任就是生兒育女成為傳宗接代的工具。
賈府也如同一般的封建家族,傳統的男性家長在榮寧二公之后便是賈政、賈赦、賈敬等人,可賈政為人迂腐是封建的衛(wèi)道士,賈赦只知安尊富榮,不務正業(yè),賈敬一味好道,放縱家人胡作非為,賈府第二代沒有一個有擔當的男性,第三代的賈珍、賈璉等人,就更加驕奢淫逸,十足的紈绔子弟。
在《紅樓夢》中出現的一些女性,她們承擔起男性無力承擔的家族重任,成為實際上的掌權者,她們可以運籌帷幄,巾幗不讓須眉,更可以在地位上超越男性,站在統治的巔峰位置上。這類女性的代表就是賈母和賈元春。
在傳統家族中女性成為統治者的現象可以有這樣兩個原因: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原則和女性自身的能力。
其一,當時賈母的夫君已經去世。賈母是賈代善之妻,丈夫“早已去世”,可見在賈府中賈母已經代表了最高的輩分。中國自古有“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子居外,女子居內”等說法,“雖然這種觀念將女性的活動范圍從原始的外圍縮小到了家庭之內,限制了女性的社會地位,但另一方面卻對女性的家庭地位十分有利?!盵8]P239居內的性別分工讓女性長期在家庭中操持權柄,于是對子女而言母親與擁有絕對權力的父親一樣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威性。就像賈政雖然可以鞭打寶玉,但看見賈母依舊要下跪賠笑。在夫君去世的情況下,賈母等于接管過了夫君的權利,成了賈府的最高行政長官。
其二,賈母的確有治家的才能。賈母展現給讀者的多是一位慈祥的、疼愛孫子孫女的老人形象,盡管讀者知道鳳姐之所以能攀上賈府管家的位置、之所以在賈府能呼風喚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能說會道的嘴得到了賈母的喜愛,但讀者并未親眼見識到賈母當年治家時的英明神武,曹雪芹也沒有直接寫出來,而是通過幾件事從側面讓讀者看到賈母寶刀未老。
還是賈政鞭打寶玉一節(jié),賈母的說話用詞俱是厲聲厲氣,而原先揚言要絕患的賈政此時卻只能賠笑,如果故事到這就結束,讀者只能看到賈政不愿忤逆母親孝敬的一面,所以曹雪芹是成心讓讀者見識到賈母的厲害,賈母一邊直接對賈政挖苦一邊還間接著對王夫人道:“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边@句話誰都能聽出弦外之音,賈母明說的是寶玉,暗諷的是賈政,賈政只好“直挺挺跪著,苦苦叩求認罪”。
這件事任誰也能看出,雖然榮國府的主事人是身為男性的賈政,而實際上他已經淪落到一邊,權利落在了身為女性的賈母和她的得力助手鳳姐手上。
鳳姐是賈母一手提拔上來的,讀者也能看到鳳姐威重令行、殺伐決斷的治家本領,但是鳳姐卻少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氣度,而賈母的大將風度卻很明顯,尤其是賈府被抄家后,這種純男性的氣質表現得尤為充分而且重要。在賈政等人還一籌莫展之際,賈母已經迅速平復了心情恢復了理智,先是禱告天地懇求皇天菩薩饒恕兒孫,情愿一人承擔罪孽;接著又將做媳婦以來積攢的銀兩首飾拿出來,囑咐送回黛玉靈柩、送還甄家的寄存銀兩,清理房地產業(yè)等等,并趁機告誡子孫:如今借此正好收斂,守住這個門頭。(第 107回)在這里,賈母不僅表現出了老祖宗的兼濟,更有亂中定乾坤的氣魄和才干,賈母的寬嚴得體出入有經較之鳳姐的苛刻作威真是讓滿堂兒孫慚愧敬佩。[6]享得富貴耐得貧賤的賈母,家昌時是慈祥的祖母,家敗時還可以審時度勢,盡其所有獨撐大廈,成為家族的首腦、靈魂和支柱。[8]
在賈府同族人的潛意識中,賈母代表著一種母權的原始象征,是封建家族對祖先的崇拜,但在整個賈府里地位最高的并非德高望重的賈母,而是賈元春。雖然整部《紅樓夢》里她著墨不多,但卻是因為她賈府才成為皇親國戚,才真正做到“白玉為堂金作馬”。如果說賈母是賈府的一根頂梁柱,那么賈妃元春則是深宮里賈府的一劑強心針,甚至是賈府在外為非作歹的保障。
書中元春正面出現次數極少,卻像一面無形的盾堅定地站在賈府身后,折射出賈府的昌盛與頹敗。自第十六回,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寧榮兩處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痹谠旱谋幼o下賈府的情況可謂是扶搖直上,此時開始,賈府自賈家得勢以后又過上一次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日,賈政平庸的仕途平步青云。在這里可以看出,賈府作為一個鐘鳴鼎食的大家族不是因為家長的政績卓越,而是因為奉獻上兒女,元春就像是活祭品只為換來一個家族的風調雨順。元春的存在是賈府昌盛的砝碼,之后探春遠嫁不過是走了元春的另一條老路。
但也正所謂“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走到一定程度的完滿是必定要被打破的。規(guī)律在外,而賈府在內也早已被子孫們掏空,外部只兜著元春這個鮮艷的罩子,如果有朝一日元春不在了,整個賈府自然就是“樹倒猢猻散”。于是,第八十三回元春終于染恙。
自賈府將元春送進“那不得見人的地方”,指望的是憑借元妃的地位飛黃騰達,元春一染恙讓賈府即刻亂了方寸,連著賈母、鳳姐眉間都染上了愁意,紅樓眾人走到這里,已經是命途的末端,賈府這個大家族在元春這面盾行將就木之后也要土崩瓦解了。
元春是賈府的祭品,卻導演了賈府的榮辱,因為她的特殊身份不經意間元春站在了賈府眾人之上,她維系了賈府與皇室的關系,同時也因為這份維系的不人道與脆弱,在元春隕落之后賈府必然要為自己之前的窮奢極侈付出代價。
從這里也能看到元春與賈母的區(qū)別,雖然同樣站在權利金字塔的頂端,賈母手中實實在在握著管理的權利,元春更大的作用則是種抽象的象征意義,但是這種象征意義卻是賈府所需要的,因為在賈府中不缺少有管理才能的女性,如賈母、鳳姐、探春、寶釵,但像元春這樣的女性卻太稀少。
賈母和元春,同樣站在賈府中男性之間,擔負起內外的支柱,徹底顛覆了男權的統治地位,是獨樹一幟的女性形象。“賈府的男性不但扮演著無能、軟弱的角色,而且在實質意義上也喪失了傳統男性家長的權威人格與陽剛氣質?!盵9]
曹雪芹所處的時代,女性是封建制度的犧牲品,但曹雪芹筆下的紅樓女性卻沒有繼續(xù)被套上有悖人性的“三從四德”的枷鎖,一部《紅樓夢》幫眾多被封建社會專制思想荼毒的女性平反。
她們都是女性,生活起居都是閨閣小姐的風范;她們又都不是女性,因為在她們的性格之中閃耀著獨特的男性氣質?!都t樓夢》中的女性,其精神氣質與行為舉止都大大超出一般男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們身上所融會的男性的精神品質與價值追求,不同的男性氣質帶給女性不同的海闊天空,也讓讀者看到了更加豐富和美好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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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1)11-0030-03
2011-09-20
安徽省高校優(yōu)秀青年人才基金項目(項目編號2009SQRS102)的階段性成果。
李艷潔(1979-),女,吉林敦化人,安徽省蚌埠學院文學與教育系講師,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地域文學。
(責任編校:王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