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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地時期及建國初期美國人對中國的認識

2011-04-03 00:45崔麗芳
東方論壇 2011年1期
關鍵詞:富蘭克林歐洲

崔麗芳

殖民地時期及建國初期美國人對中國的認識

崔麗芳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071)

殖民地時期及建國初期,美國人中國觀形成的基礎是傳入美國的中國商品和來自歐洲的關于中國的文字敘述。前者將一個想象中的精致、優(yōu)美、光亮的中國形象直觀地呈現于美國人面前,成為美國人了解中國的重要媒介之一。后者則使美國啟蒙學者承襲了歐洲思想巨擘們的中國觀,從觀念和理論上為美國人提供了一個古老、文明、智慧、富庶的中國形象。早期美國人在繼承歐洲人所塑造的烏托邦式的中國形象的同時,也曾利用這一形象構筑美國精神,建設自己的新家園。

中國形象;早期美國人;啟蒙運動

十八世紀中葉以前,曾風靡歐洲社會的“中國風”并未全面波及到北美大陸。而十八世紀中葉之后,隨著中國商品的不斷輸入,早期美國人開始對中國有了直觀印象。與此同時,大量耶穌會士和歐洲思想家們有關中國的著作的譯介更使美國人從思想上承襲了不少歐洲人對中國的見識??偟膩碚f,在早期美國人的心目中,中國是個古老、智慧、富庶的文明禮儀之邦,這種對中國文化羨慕和推崇的態(tài)度尤其體現在以本杰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托馬斯?佩恩(Thomas Paine)、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為代表的美國開國元勛兼啟蒙思想家們對中國的議論之中。他們的中國觀既師承于歐洲,又突出地反映了美國啟蒙時期的時代特征。本文在考察殖民地時期及建國初期美國人中國觀形成的歷史背景和思想淵源的基礎上,試圖從北美大陸對中國的初步印象和美國思想家議論中國的文字中找尋出較清晰的線索,從而論證早期美國人在繼承歐洲人所塑造的烏托邦式的中國形象的同時,也曾利用這一形象構筑美國精神,建設自己的新家園。

十六至十八世紀的歐洲正處于經濟上升時期,其商業(yè)殖民勢力開始向東方及世界各地大肆擴張,而隨之而至的是各種身份的旅行家或冒險家,他們在各自的游記作品中向歐洲人傳達著有關中國的有形信息。與此同時,耶穌會士們開始在中西交流的歷史舞臺上大顯身手,由于“受他們所接觸的有文化的中國人對自身文明的觀念”的影響,同時出于“傳教團為自己鼓勁以應付艱巨的使命和刺激其身在歐洲的基督教同胞支持他們的努力、相信他們的努力會取得成功的需要”,[1](P64)耶穌會士們對中國進行了更加豐富、全面和深刻的描述,他們所塑造的中國形象又給正在為處于變革前夜而前途未卜的歐洲社會的政治、經濟、道德和宗教的發(fā)展而苦思冥想的的歐洲思想家們提供了一種證據,后者戴上理性的眼鏡,將納入自己視域的中國文化同歐洲現實社會進行比較,由此出現了對中國的或褒或貶的種種議論。由有形的物質和無形的觀念兩種因素所導致的席卷整個歐洲的“中國熱”,使十七、十八世紀歐洲有關中國的各種書籍出版蔚然成風。根據約翰?勒斯特(John Lust)所輯的《及至1850年西方出版的關于中國的書籍》記載,考迪耶(Henri Cordier)在《漢學目錄》中收錄的1600至1799年間西方出版的有關中國的作品就多達1489條。雖然許多條目是同一作品的不同版本,但這也足以說明中國文化在十七、十八世紀曾激發(fā)了不少歐洲人的興趣。而且,這種興趣產生了難以比擬的深遠和持久的影響。[2] (P98)

當處在社會制度和運行機制變革之中的歐洲人正在努力打通通向東方的道路,并由此翻開與東方關系的新的一頁時,位于大西洋彼岸的北美大陸則迎來了自十五世紀末哥倫布發(fā)現美洲以后來自歐洲的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移民熱潮。遠涉重洋的大部分普通移民移居美洲的主要動機是對財富的追求,而新大陸的創(chuàng)業(yè)生活一開始必然是艱苦的。學者莫里森在考察美利堅合眾國的成長歷程時,曾試圖為當代讀者再現十七世紀弗吉尼亞殖民區(qū)移民們的生活環(huán)境:

當我們想到十七世紀的弗吉尼亞時,首先應當從我們頭腦里清除掉情男美婦、穿綢裹緞、終日悠閑的騎士生活神話,那都是十九世紀的政治家和浪漫主義小說家們臆造出來的。我們必須這樣想象:沿著詹姆斯河、約克河和拉帕哈那克河直到瀑布線,兩岸分布著一連串田莊和種植園?!话闾锴f面積不超過三、四百英畝,由莊主及其家人和一些男女白人契約傭工耕種。住房是一所帶矮閣的木造農舍。冬天燃燒大段圓木取暖;農舍四周是菜地和果園;外面就是種玉米和煙草的大田,用劈開的木條編成曲折的柵欄圈圍起來;柵欄以外是林地,放養(yǎng)著牛群和豬群?!钡?650年,在詹姆斯敦以外馬是很少見的,車輛更少。[3](P57-58)

北美生活條件的艱苦以及它所包含的開發(fā)的潛在可能性同時展現在移民者面前,及至十八世紀中葉以前,他們一直堅持以務實奮斗的精神忙于建設自己的新家園,而根本無暇顧及太多的享樂,更不消說去享用只有歐洲貴族閑適階層才有可能擁有的來自中國的諸如絲綢、瓷器、家具等奢侈品了。因此,對于剛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早期北美人來說,中國無疑是個陌生的異域之國。即使極少數顯赫之家能擺出幾件通過間接貿易購進的精美的中國商品以炫耀鄰里,中國充其量也只是作為一種由淡雅纖細的瓷器和霧綃輕裾的絲綢反映出來的海市蜃樓般幻象存在于北美人的印象之中。

造成殖民地時期北美人對中國的隔膜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在美國曾起了非常普遍而持久的影響的清教信仰。雖然北美移民中清教徒只占少數,但清教傳統(tǒng)卻在美國歷史、文化和國民性格等各方面留下了它的烙印?!扒褰掏角拜呉泼瘛币凭用乐薜淖畛鮿訖C與大多數普通移民無異都是為了謀生,為了過更好的生活。但不同于后者的是,他們同時具有相當明確的宗教目的。正如馬薩諸塞海灣殖民區(qū)總督約翰?溫思羅普(John Winthrop)在他專門為自己于1630年率領的著名的“大遷移”所寫的《基督教博愛的典范》布道文中所宣稱的,清教徒們去新世界的目的不是積財致富,而是為能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崇拜上帝,為建立一個“真正的”宗教社會,“修身養(yǎng)性,為上帝,為我們身為其成員的基督教的加強和發(fā)展而盡更大的力量,以保證我們自己和后代更能免受罪惡的今世里普遍墮落現象的侵蝕,為主服務,在主的圣示的威力和圣潔的感召下爭取得到拯救”。[4](P2)北美的清教徒們是曾在十六世紀歐洲宗教改革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的法國神學家約翰?加爾文(John Calvin)所創(chuàng)立的神學教義的忠實信徒。加爾文的神學思想強調上帝是一切,而人是一切邪惡的根源,教民必須按照上帝的誡命和律法生活,遵守嚴格的宗教和道德原則,外御墮落和罪過,內防任何異端分裂,以使后世永享上帝的恩賜和慈悲。不可否認的是,清教主義具有某種嚴刻、偏激的因素,但作為一種宗教和一種社會勢力,清教在北美歷史上的影響遠遠超出了殖民地時期和清教徒定居的新英格蘭地區(qū)。

當然,十七世紀新英格蘭清教徒并不可能都是清教教義中所宣揚的那種戒酒禁欲、不茍言笑的苦行僧,但神學家們對上帝律例和誡命的竭誠恪守和對衣粗食淡的簡樸生活的大力推崇,必然會遏止清教徒們享受包括中國瓷器、絲綢、家具、裝飾品在內的生活奢侈品的欲望。此外,務實的清教領袖們在北美殖民地初建時期更關注的是自己教區(qū)內人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的建設與完善問題。加之清教徒本來就與雖主張在天主教內進行改革、但仍堅決反對新教的的耶穌會格格不入,因此他們不可能也沒有興趣去步歐洲天主教耶穌會士們的后塵,派教士親赴中國傳教。即使進入十八世紀,當耶穌會士們被禁止在華傳教,與此同時,殖民地的人口和財富在不斷地增長,北美新教各教會仍沒有對派遣教徒赴華傳教表現出任何興趣,而是堅持固守家園,致力于歷史上被稱為“大覺醒”的宗教復興運動。這場運動旨在重申加爾文信仰立場,重新激起北美人自己的宗教熱情?!按笥X醒”的核心人物喬納森?愛德華茲(Jonathan Edwards)就曾明確表示:“上帝更讓我們眷顧我們自己國家的人民,而不是那些中國人”。[5](P45)當然,愛德華茲的言論并無對中國的毀譽之詞,他的態(tài)度只是說明了中國在十八世紀確實還沒能激起北美新教教士們的興致。也許在這些虔誠的神學家們的印象中,中國至多是一個由不信上帝的異教徒們組成的遙遠國度。

鑒于上述所分析的歷史和宗教方面的原因,我們不難看出曾風靡歐洲的“中國熱”為什么在十八世紀中葉以前未能全面波及到北美殖民地。不過,到了十八世紀中葉以后,情形則大不相同了。首先,經過將近一個半世紀的建設,北美人物質生活水準日益提高。更多的財富和更大的世俗興趣使他們對中國商品有了更強烈的需求。雖然在北美十三州獨立之前,中美之間并無直接貿易往來,但轉由英國東印度公司運進的中國貨已成為十八世紀中葉以后美國人家庭中的必需品。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導火線之一“波士頓傾茶事件”,就是因英國政府的《茶葉法案》所引發(fā)的。[6](P1-2)除對茶葉的大量需求外,十八世紀中葉以后的不少美國人對其它中國商品和中國式風格也到了如癡如醉的程度。十九世紀初期,波士頓和塞勒姆地區(qū)的住宅里陳設的瓷制茶具約有十分之一至五分之一是從中國來的。在費城地區(qū),不限于上等人家,普通人家一般都有幾件中國瓷制茶具和餐具。還有一位曾出使過中國的荷蘭人萬?布拉姆(Van Braam Houckgeest)①萬?布拉姆(Van Braam Houckgeest)曾于1794至1795年代表荷蘭出使大清帝國,后加入美國國籍。他根據自己的出使經歷寫了《1794至1795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出使中國行記》(Voyage of the Embassy of the Dutch East India Company to the Emperor of China in the Years 1794& 1795)一書。在定居美國費城后,于1796年仿照中國的建筑風格建造了一幢房子,取名為“中國退隱園”(Chinese Retreat),屋內全是古色古香的中國情調的立體布置,四周陳設著種類繁多的中國古玩、詩、畫等藝術品。[7](P76)早期美國人對中國物品和文化如此喜愛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美國清教傳統(tǒng)所提倡的務實精神,而并不完全像某些學者所推斷的是由于人們“對占支配地位的古典模式感到不滿,”因此“希望通過引進新穎奇特的中國商品和風俗習慣來排遣他們胸中那種古典主義的單調乏味感”[8](P20)。北美獨立戰(zhàn)爭中的活躍分子之一、建國后擔任美國國會秘書的查爾斯?湯姆森(Charles Thomson)就曾在為費城的《美國哲學學會報》第一卷所作的前言中指出:“引進古老的東方國家的產物,特別是中國的物產,我們這個國家將可以獲得期望已久的空前發(fā)展。我們如能有幸引進中國的工業(yè)、生活藝術、進步的管理以及當地的植物,美國終將有一天會成為像中國那樣人口興旺的國家”。[7](P77)可見,雖然早期美國人對中國的了解在風靡歐洲的“中國風”逐漸波及到了北美殖民地以后仍相當有限,但他們對中國產品的青睞充分說明了通過有形物質傳播到美國的中國形象大體上是積極和美好的。

美國人對中國的初步印象不僅僅是通過中國商品獲得的,它在很大程度上還受了歐洲中國觀的影響。構成十八世紀歐洲人認識中國的主要來源包括旅行家或冒險家的游記、耶穌會士的介紹和描述以及思想家們提及中國的著作。學者米勒(Stuart Creighton Miller)在他的專著《不受歡迎的移民:美國的中國形象,1785-1882》的引論部分中曾談到,中美貿易開始之前,即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初,“北美殖民地所建的圖書館中關于中國的書籍寥寥無幾,……即使像富蘭克林和杰斐遜這樣見多識廣的大人物們也只是在他們人生歷程的后期才偶爾碰到中國這個題目的”,而“殖民地時期的出版商與那些開國元勛們所表現出來的一樣,無一例外地都對中國缺乏興趣”。[9](P13)然而,據不完全統(tǒng)計,截至1826年以前,在費城和其它地方出版的涉及到中國的書籍至少不下三十幾種。另外,報刊、雜志也登載了大量與中國有關的文章。因此,另一位學者奧爾德里奇(Alfred Owen Aldridge)在考察了這些文獻后,得出了與米勒相異的結論:“到十八世紀末,在倫敦或巴黎出版的關于中國的文字中所囊括的每一種思想或每一項內容都曾在殖民地時期和建國初期的美國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出現過”。[5](P8)

毋庸置疑的是,歐洲著作的大量譯介對當時啟蒙思潮在北美的傳播起了推動作用。北美啟蒙運動的興起雖然較之歐洲要晚半個世紀,但這卻有益于它直接師承于后者,并使北美人有充分時間考慮選擇這一運動中最有助于解決他們自身問題的思想和理論。從這一時期的重要政治文獻和思想家的著作中不難發(fā)現,對美國啟蒙運動影響較大、人們引用頻率較高的首先是英國思想和法國思想,這其中就包括英法哲學家們的中國觀。[10]前面談到,耶穌會士所介紹和塑造的中國形象曾為啟蒙時代的歐洲學者們思考自身社會的現狀和弊端提供了一種參照,他們在各自的視界中立足于自身需要,對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發(fā)表了見仁見智的各種評述。雖然其中不乏囿于文化成見的批評之聲,但大多數人則對中國持有基本肯定的態(tài)度,如伏爾泰(Voltaire)就極為贊賞中國的道德和理性宗教,他曾在《自然法賦》中闡明要以儒家的理性道德來挽救歐洲的時弊。他還十分推崇中國的開明君主制和中國以官吏選拔制和諫議制度為基礎的完善的行政組織,并且贊美中國4000年一貫充滿“仁愛”觀念的法律;贊美中國從印刷術、陶瓷、玻璃、養(yǎng)蠶術、紡織術到農業(yè)和建筑的物質文明。霍爾巴赫(Baron d'Holbach)和狄德羅(Denis Diderot)也曾分別在各自的著作中稱贊過中國政治思想的合理性和儒家的道德哲學,如前者在《社會之體系》中認為中國是世界上所知唯一將政治的根本法與道德相結合的國家,理性對于中國君主的權力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效果。后者在為《百科全書》寫作“中國”和“中國人的哲學“條目時稱贊孔子學說簡潔可愛,其中的理性教和實踐哲學尤其值得敬佩。向來被劃入“貶華”派的孟德斯鳩(Montesquieu)也格外看重中國的禮治之術和孔子的道德教義,他甚至認為中國專制之弊可以用孔子的教義來補救。[2](P123-124)

歐洲學者對中國儒教和政治所表現出來的熱情,無疑感染了正被啟蒙和理性觀念充盈著的美國思想界。當譯成歐洲文字的有關中國文化和宗教的書籍被傳到北美時,人們爭相閱讀的熱忱不亞于歐洲人。僅就孔子經書而言,到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在美國就已出現六七種譯本。[11]其中英譯本中最為著名的是馬士曼(Joshua Marshman)的《論語》,它是英語世界中第一部直接譯自漢語的譯本。該譯本不僅成為半個世紀后理雅各(James Legge)翻譯《中國經典》時的重要參考,也是日后美國超驗主義思想家愛默生和梭羅東方哲學思想的重要來源。梭羅還從中選取了21段格言發(fā)表在了1848年4月的《日冕》上[12]。除對儒家經典的引介外,中國文化的影響還見諸于美國啟蒙思想家們的筆端。他們通過在公開場合或發(fā)表的文字中提及中國時,表達了對心目中這個值得效仿的大國的景仰之情。

與思想積淀深厚的歐洲文化巨擘們相比,美國早期學者對中國的認識不免顯得有些單薄和零亂。但中國國強民富、道德高尚、實行開明政治的美好形象確實在他們的心目中留下了十分清晰的痕跡。美國開國三杰之一、被稱為美利堅民族之父的本杰明?富蘭克林就對中國文化欽羨備至。他的好友、英國外交官本杰明?沃恩(Benjamin Vaughan)對他的“親中國情結”似乎有相當的了解。沃恩曾對最早出版《富蘭克林作品集》的其中一位編者說過:“富蘭克林很喜歡讀關于中國的書,他甚至表示如果能年輕幾歲,他必定要親赴中國”。[5](P25)的確,有證據表明富蘭克林可以算作美國頌華派的領軍人物。早在1738年,富蘭克林就曾在他自己創(chuàng)辦的《賓夕法尼亞報》上連續(xù)3期刊載了《孔子的道德》一書的部分內容。該書原是法國新教教士拉?布律納(Jean De La Brune)譯自拉丁文的《中國哲學家孔子》法譯本,在倫敦出版的是這本書的英譯本①該譯本是將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的法文節(jié)譯本La Morale de Confucius (Amsterdam, 1688)轉譯成英文,出版于1691年。該譯本因屬間接翻譯,并不為歐洲知識階層所看重,但卻成為當時英語世界普通讀者了解孔子和中國的主要信息來源之一。參見王輝、葉拉美《馬里遜與馬士曼的〈大學〉譯本》。。富蘭克林摘錄的正是英譯本中有關《大學》的一小段內容。事實上,富蘭克林的《賓夕法尼亞報》是以刊載陸海戰(zhàn)事、宮闈秘聞、民族習俗等方面的文章而贏得北美人極大歡迎的一份報紙,“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總督、議員和各級官吏,都為費城有了這樣一份出色的報紙而感到欣喜和自豪,他們毫不掩飾對這份報紙的偏愛,年輕有為的辦報人富蘭克林的名望也因此大大提高”。[13](P63)在這樣一份使自己名利雙收的報紙中專門登載中國儒家經典的教義,富蘭克林對中國的興趣和青睞由此可見一斑。

富蘭克林對中國文化、特別是孔子學說的肯定和推崇無疑是受了歐洲思想家們的中國觀的浸染,但更重要的是,他一生堅持奉行的道德原則和生活信條與儒家教義中所提倡的與人為善、修身養(yǎng)性的思想有明顯的契合之處。富蘭克林在年輕時就已注意培養(yǎng)自己的品德,他對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視充分體現在他著名的《自傳》中,如他在其中的第二部分列出的修身表格中就為自己規(guī)定了十三條要培養(yǎng)的美德,包括節(jié)制、沉默寡言、生活秩序、決心、儉樸、勤勉、誠懇、公正、適度、清潔、貞節(jié)、謙虛等,每周著重于一條,每年循環(huán)四次,如此不懈地努力修身,以使自己完善,并由此可以證明人是可以達到完善境地的。[14](P126-127)不難看出。富蘭克林的道德修養(yǎng)準則與儒家的道德人本主義思想如出一轍。根據儒家的人本主義思想,人生來是善的,但要保持先天的善,他必須進行自我修養(yǎng),猶如美玉須經雕琢方可成器,因而,人的終生學業(yè)就是學做人,學會與人為善。正如孟子的這段話:

仁,人心也:義,人路也……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①出自《孟子?告子上》。

由此可見,儒家推崇的自我修養(yǎng)和富蘭克林提出的道德自修所依據的都是人的可完善性,注重現世和樂觀主義也是二者共同具有的特征。當然我們目前尚無證據證明富蘭克林是否直接從儒家教義中受益因而形成自己的人本主義的道德觀,但可以推斷的是,他至少在其中發(fā)現了能夠利用的現成的觀念和思想,這就難怪他為什么會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頗有影響的報紙上連續(xù)三期刊載有關孔子學說的內容了。總之,樸素的人本思想和踏實的務實精神使富蘭克林青睞于儒家學說中最能適用的部分,即自立和自修,而開創(chuàng)這樣一種理想道德哲學的孔夫子在他的心目中自然就是一位偉大的道德倫理思想家了。

中國圣賢之師的美好形象寄寓著西方啟蒙哲學家的一種政治理想與道德教育理想,成為他們改造社會歷史的思想工具。與此同時,這個“烏托邦”的形象還被歐洲當時的一些自然神論者們賦予了一種理性宗教的色彩。這些人自稱為“自由思想家”,他們并不否定宗教的存在,但反對天啟論,反對超自然的、神秘的東西,主張一種“自然的”、合理的宗教。他們從耶穌會士對儒教的描述中發(fā)現中國人所說的“天”與“天道”與他們所稱的“自然”在精神上大體相近。所以孔子學說給這些自然神論者們一個有力的佐證,使他們得以用“中國人的議論”來向傳統(tǒng)的天啟宗教進攻。[2](P125)出生在英國,曾先后投身于北美殖民地獨立戰(zhàn)爭和法國大革命的著名思想家兼作家托馬斯?佩恩就是這樣一位視孔子為精神導師的熱忱的自然神論者。他曾在《理性的時代》這部杰作中系統(tǒng)地闡述了他的宗教觀,旨在借助理性,撥開“基督教神話家”所散播的迷霧。佩恩指出,理性——而不是神啟——為人的正確向導,而基督教的圣子之說和古代神話家們的偶像崇拜毫無二致,都是為權力和金錢的目的服務的,應當通過理性和哲學消除這種迷信。佩恩的宗教觀并沒有否認上帝的存在,但《理性的時代》仍激怒了歐美圣壇,甚至有人將曾出版過這本書的一位倫敦書商告上了法庭。針對宗教保守主義者們的攻擊,佩恩給予了駁斥。他在致這場官司中的控方律師托馬斯?厄斯金的一封公開信中一針見血地指出,由于基督教的源頭——猶太信仰本身充滿了迷信之說,同時又缺乏道德約束,基督教因而已喪失了其原來具有的權威性。而相比之下,中國儒教則是富于理性、道德純潔的宗教哲學。猶太信仰與中國宗教同是源遠流長,且中國歷史與猶太歷史相較更為古老悠久,但為什么二者之間存在著如此本質性的差異呢?佩恩認為,造成這種差異的根本原因是兩個民族性格的不同,“中國人溫文爾雅,道德高尚,猶太人則是急躁好動,頑梗不化。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對有著良好修養(yǎng)和性情的民族的宗教置若罔聞,卻將毫無理性的猶太人奉如神明”。[15](P805)佩恩還在他發(fā)表于自然神論者的專門刊物《前景》中的一篇文章中說道:“作為一部道德哲學方面的作品,《圣經新約》中有幾部分還是值得稱道的。但是,早于耶穌出生的好幾百年前,東方世界就已經有這樣的思想了。比耶穌早出生五百年的中國哲學家孔子就曾說過‘以直報怨,以德報德’②出自《論語?憲問篇》。這樣的話”。[15](P805)可見,在佩恩的心目中,中國儒教文化就是理性和智慧的代名詞,而其開創(chuàng)者孔子不僅是精神導師,也是偉大的宗教啟蒙者。

美國思想家所繼承的歐洲啟蒙哲學家們的中國觀不僅僅包括對儒學的尊重和美化,還體現為對中國農業(yè)社會經濟模式的推崇。對中國農業(yè)的贊美聲,早在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茲(Leibnitz)和法國耶穌會士李明(Louis Le Comte)那里就能聽到。法國百科全書派的重要人物波維爾(Poivre)更為歐美啟蒙思想家們直接提供了關于中國農業(yè)的情況。其著作曾在巴黎出版多次,受到了法國重農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和重要代表魁奈(Franscois Quesnay)的關注??紊钤诼芬资褰y(tǒng)治時期,當時法國推行的是重商主義政策,而農業(yè)卻日益衰落,大量農民破產,整個國家的財政經濟發(fā)生了嚴重的困難。在這種情況下,魁奈對經濟現象進行了分析和研究,創(chuàng)立了比較完整的重農主義思想體系,而中國以農為本的社會生活模式恰為這一體系提供了一種現實證據,他因此指出,所有的國家都忽視了“自然秩序是人類立法的基礎和和人類行為的最高準則”這樣一條真理,“只有中國是個例外”。[16](P221-222)他還在《中國專制制度》一書第二章的兩節(jié)中專門談了“中國的農業(yè)”和“附屬于農業(yè)的商業(yè)”,并得出結論說,中國的“合法專制政治”可算是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形式了,中國的重農主義使之成為農業(yè)國的典范。[2](P124)當然,魁奈并不是中國文化的絕對擁護者,如在經濟政策上,他篤信不干涉主義和流通自由,即將貿易從政府的制約下解放出來,這與中國的重農抑商政策大相徑庭。魁奈還指出過一系列中國政治、經濟、科技文化方面的落后之處。這種亦褒亦貶的中國文化觀自然影響到了正在從歐洲哲人那里盡情汲取精神食糧的美國啟蒙思想家們對中國的認識。但與貶抑之言相較,重農學派對中國的褒揚之詞似乎給后者留下了更為深刻的印象,如富蘭克林,他除了對中國儒教文化頗有好感外,還對中國的現實社會模式產生了興趣。他購買了關于中國的書籍,甚至認真地打算派使者到中國,以使“年輕”的美國可以學習中國的法律和社會生活組織。[17](P5)富蘭克林還希望美國能在較短時間內擁有同中國一樣的資源和財富,他曾在自己于1768年創(chuàng)辦的美國哲學學會會刊第一卷的致意引言中提到:“假使我們非常幸運地能夠引進中國的工業(yè)、他們的生活藝術和畜牧業(yè)的改良方法……,在將來的某一天,美國可能會變得像中國一樣人口眾多”。[18](P124-125)

在美國的開國元勛中,對中國的農業(yè)立國政策最為推崇的當屬曾任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的托馬斯?杰斐遜。而杰斐遜的中國觀又和他的社會理想和治國策略密不可分。早在十八世紀八十年代初,杰斐遜就反對發(fā)展工業(yè),主張把美國變成一個農業(yè)國家,并且勾畫出他的農業(yè)理想國的藍圖。在這個理想國中,幾乎所有的公民都是農民,他們可以享受經濟上的獨立、自由的地位;人人有文化知識,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友愛關系代替了金錢關系;人人可以享受家庭的天倫之樂,過一種悠閑幸福、安居樂業(yè)的生活;禁絕投機、賭博等歪風,人人過一種有道德的生活。[19](P481-482)杰斐遜的這種以農立國、以農民為主體的美好社會理想顯然受到了重農學派的極大影響,而這種影響自然使他對中國社會經濟狀況贊賞有加。他曾直言道:“我不希望我國去發(fā)展貿易或航海業(yè),而應與歐洲一起去效仿中國,使我們的社會保持中國那樣的狀況,這樣,我們就能避免戰(zhàn)爭,所有的公民就都能過上農民的日子了”。[5](P45)由此可見,杰斐遜把中國作為他在美國建立農業(yè)理想國的楷模。此外,中國在政治、經濟上采取的超然孤立的態(tài)度也為他堅持美國建國伊始就已開始推行的政治孤立主義政策提供了一種參照,他因此認為美國也應像中國那樣孤立于歐洲之外,這樣不僅可以避免紛爭。也可以避免美國沾染歐洲的邪惡、動亂和腐敗,以保持美國農業(yè)文明的純潔性。[5](P45)

綜觀殖民地時期及建國初期美國對中國的認識,我們不難發(fā)現,這一時期美國人的中國觀形成基礎是傳入美國的中國商品和來自歐洲的關于中國的文字敘述。需要指出的是,早期美國人對中國的認識并不完全是歐洲中國觀的翻版。這是因為,北美殖民地文化雖然在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初尚未獨立于歐洲文化,但拓殖者所篤信的清教主義使美國文明從本質上既具有理想主義精神,又致力于務實的世俗追求。這種看似矛盾而實則統(tǒng)一的文化傳統(tǒng)影響了早期美國人對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使他們有選擇性地繼承了歐洲人的中國觀,如富蘭克林青睞的是中國儒家學說中有關道德自修和情操培養(yǎng)的部分。此外,歐洲人所描述的中國人崇尚勞動與節(jié)儉、家庭觀念強以及以農立國的傳統(tǒng)則契合了清教傳統(tǒng)中反對奢華、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責任等信條,同時也為美國民主思想的杰出代表杰斐遜所設想的農業(yè)社會提供了一種現實證據。當然,中國形象無論是表現為富蘭克林所景仰的德行之邦,還是杰斐遜所推崇的農業(yè)樂園,都是西方文化中烏托邦從文學描述到歷史現實的一座“美麗的棧橋”。[20]第一次利用中國形象將傳統(tǒng)的理想國引入的是聲勢浩大的西方啟蒙運動。美國啟蒙運動是歐洲啟蒙運動的繼續(xù),也是西方啟蒙運動的組成部分。美國思想家們一方面師承歐洲哲人在道德政治期望中塑造“美好的中國形象”,并試圖將具有烏托邦特征的中國形象當作社會批判與變革的武器;另一方面,美國啟蒙學者面臨著歐洲人不曾遭遇的艱巨任務,即擺脫英國殖民統(tǒng)治,爭取民族獨立,而中國形象恰恰為美國開國元勛們構筑美國精神,建設美國民主提供了某些靈感和參照。雖然這一異域烏托邦的理想狀態(tài)僅僅是美好的幻想,實行起來并不容易,但他們效仿中國的愿望和努力,對當時的現實變革還是有啟迪作用的。(本文系筆者2005年博士論文《被俯視的異邦——19世紀美國傳教士著作中的中國形象研究》第一章第一節(jié)內容的基礎》上修改而成的,為筆者原創(chuàng),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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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泮溪

Early Americans’ Notion of China in the Colonial Period and the Initial Stage 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USA

CUI Li-fa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Nankai University, Nankai 300071, China)

In the colonial period and the initial stage 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USA, early Americans’ notions of China were based on Chinese goods and Europeans’ recounting of China. The former presented an exquisite and brilliant image of China to the eyes of early Americans, thus becoming a mirror through which an imaginary China was reflected. The Europeans’ views of China were inherited by American enlighteners who made use of this image to cultivate typically American spirit and establish their own new homeland.

image of China;early Americans;Enlightenment Movement

G04

A

1005-7110(2011)01-0025-07

2010-12-30

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資助項目(TJ05-YW0406)階段性成果。

崔麗芳(1971-),女,漢族,河北蠡縣人,歷史學博士,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和中西交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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