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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種“文學自覺”學說的回顧與反思

2011-04-02 09:45李勇
昌吉學院學報 2011年6期
關(guān)鍵詞:純文學魏晉文學批評

李勇

(1.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875;2.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 陜西 咸陽 712000)

“魏晉文學自覺說”最早由日本學者鈴木虎雄在1920年提出,后經(jīng)由魯迅1927年的著名演講《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的介紹,成為中國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一個常識性判斷。魯迅說:“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的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盵1]此后,在陳鐘凡、郭紹虞、羅根澤等所著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中,“魏晉文學自覺說”都已成為審視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fā)展史的重要尺度。

然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魏晉文學自覺說”遭遇到越來越多的質(zhì)疑與反思,“漢代文學自覺說”、“宋齊文學自覺說”、“春秋文學自覺說”等學術(shù)論斷紛紛被提出。文學史的發(fā)展是一個前后相繼、緩慢演進的過程,“文學自覺”亦有一個萌芽、成長、興盛的過程。那么,在一個連續(xù)的過程中,如何確定一個由量變到質(zhì)變的轉(zhuǎn)折點,以區(qū)分文學的“自覺”與“非自覺”?以“文學自覺”的時間點去總結(jié)概括“文學自覺”的過程,此問題本身便存在著理論的漏洞。然而,時期劃分能夠更清晰地勾勒出中國文學史的發(fā)展軌跡,“文學自覺”時間點的確定,對文學史寫作來說,又是不可或缺的。學者們只能勉為其難,紛紛從各自的視角出發(fā),去確定“文學自覺”的時代。因此,截然不同的“文學自覺說”就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對諸種學說的理論依據(jù)進行比較分析與反思,最終確立一個更具學理性的“文學自覺”的時間點。

一、“漢代文學自覺說”

在質(zhì)疑“魏晉文學自覺說”的諸多聲音中,最具影響力非“漢代文學自覺說”莫屬,而最具代表性的學者是張少康和趙敏俐。張少康在《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中說:“漢代文學觀念的發(fā)展與先秦相比,有較大的變化,這就是文學的獨立與自覺的逐漸形成。一般人按照魯迅的說法,認為到魏晉方始進入文學的獨立與自覺時代之說,其實是不確切的。文學觀念發(fā)展到戰(zhàn)國中期以后有明顯的變化。這時作為文化之‘文’的概念中,文章的含義比博學的含義在成分上大大增加了。”[2]西漢中后期,“文學的自覺”已經(jīng)清晰可現(xiàn)。

在陳述了“漢代文學自覺說”的主要依據(jù)后,張少康對“魏晉文學自覺說”提出了批評:“魏晉之際文學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種變化,主要在于使文學由重視和強調(diào)文學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和社會教育作用,向重視和強調(diào)文學作品藝術(shù)形式方面轉(zhuǎn)化。所以,對文學的獨立和自覺始于何時必須重新加以探討。”[3]既然魏晉時代文學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轉(zhuǎn)折性的發(fā)展,由“言志”轉(zhuǎn)為“緣情”,由注重文學功用轉(zhuǎn)向注重文學形式,那么“魏晉文學自覺說”為什么仍不能成立呢?張少康“漢代文學自覺說”所抱持的“文學”概念與魯迅“魏晉文學自覺說”中的“文學”概念是有所差別的。魯迅旗幟鮮明地指出,“魏晉文學自覺說”是從“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視角上來建立的,“文學的自覺”是指純文學的自覺,“文學性”(即文學作品的藝術(shù)形式)本身開始受到重視。張少康拋棄了魯迅所謂的“近代的文學眼光”,側(cè)重于“文學”的獨立。在兩漢時期,“文學”概念窄化了,文學與史學、經(jīng)學開始分離,正如郭紹虞所論:“時至兩漢,文化漸進,一般人亦覺得文學作品確有異于其他文件之處,于是所用術(shù)語,遂與前期不同。用單字則有‘文’與‘學’之分,用連語則有‘文章’與‘文學’之分:以含有‘博學’之意義者稱之為‘學’或‘文學’;以美而動人的文辭,稱之為‘文’或‘文章’。如此區(qū)分,才使文學與學術(shù)相分離?!盵4]兩漢時代,“文學”開始獨立發(fā)展,但直到魏晉時代,“純文學”才浮出水面。由此可見,張少康所論及的“漢代文學自覺說”,與魯迅所提出的“魏晉文學自覺說”,所探討的并非同一問題。

趙敏俐在《“魏晉文學自覺說”反思》一文中更為支持“漢代文學自覺說”。漢代文學仍處于經(jīng)學的籠罩之中,因此具有濃郁的功利主義傾向。然而,功利主義并不會成為否定“漢代文學自覺說”的依據(jù)。“但是考察歷史我們卻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的文學發(fā)展,正是從功利主義的自覺走向藝術(shù)審美自覺的?!盵5]正是在經(jīng)學研究和儒家功利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文學的審美特性被認識得越來越清晰了,因此“漢代文學自覺說”就理所當然地成立了。但是,這一論證過程存在著學理上的漏洞。功利主義的文學觀念固然和文學的審美特性是兼容的,但是和審美主義的文學觀念卻是不兼容的。漢代文學的確極為重視文學的審美特性,尤以漢賦最為顯著,但是文學的審美特性并非審視文學的第一標準,審美主義的文學觀念并未建立起來。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在《中國文學概說》中指出:“先德行,后文學,這是孔門之教。這教訓是萬世應該肯定的金言。但是理解錯了,以‘德行’為‘道德說’,以‘文學’為‘文筆’時,于是道學之過信與文藝之蹂躪便要開始,文藝不容易脫離道德的桎梏了。所以此后到東漢末年,一般的都不能離開道德說而觀察文藝。文藝這東西,在道德說支配下而不敢恣意逸脫時,才有其存在的價值;像這種思想傾向,盛行起來的。”[6]由此可見,功利主義的文學觀念是否定“漢代文學自覺說”的強力依據(jù)。另外,趙敏俐對功利主義文學觀念與文學的審美特性之關(guān)系的認識是不符合文學史事實的。在詩、樂、舞混而為一的原始文藝中,文藝的審美特性已經(jīng)受到重視。而隨著儒家“詩教”、“樂教”思想與勸誡主義文藝觀的建立,文藝的審美特性是受到了功利主義文藝觀的壓抑,直到儒家思想衰微、道玄取而代之的魏晉時代,這一局面才得以改觀。

然而,“漢代文學自覺說”所潛藏的學術(shù)理念是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F(xiàn)代學術(shù)所遵行的“純文學”觀念是西洋舶來品,但卻與中國文學史中的“文學”觀念并不一致。如果一味堅持“純文學”的觀察視角,那么就有可能歪曲對中國文學發(fā)展軌跡的認識與評價。趙敏俐說:“在討論中國古代文學自覺觀的時候,我們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即不能把唯美主義的追求看成是文學自覺的惟一標志,時時刻刻記住文學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是自先秦到魏晉六朝人們對于文學本質(zhì)的一種深刻理解,這也是中國文學自覺的重要組成部分?!盵7]魯迅之所以強調(diào)“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純文學”,正是為了批判“文以載道”的儒家文學觀?!凹兾膶W”與“文以載道”的對立,實際上是道家文藝觀與儒家文化觀的對立,是現(xiàn)代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的對立。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一文中,魯迅從中國文化內(nèi)部找尋到了對抗儒家禮教的反叛力量——道家與玄學思想所支撐的“魏晉風度”?!凹兾膶W”觀念的引入,“魏晉文學自覺說”的提出,以及魏晉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中地位的提升,都是為了配合對儒家禮教的批判。受其影響,在現(xiàn)代學術(shù)語境中,“文以載道”似乎又受到了“純文學”的壓抑。

這種結(jié)果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純文學”畢竟代表了現(xiàn)代學術(shù)的主流觀念。張哲俊在《東亞比較文學導論》中論到:“目前學術(shù)界有一種復古主義思潮,認為文學的理論和研究應當建立在東亞自己的概念基礎上。這種主張雖有一定的道理,但問題也是明顯的:一,如果回歸到雜文學的概念,那么不是進一步使文學的概念清楚,而是回到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不清的時代。這是倒退,不是進步。二,文學研究終究不是一個人或者一兩個國家和民族的研究,是整個世界的共同研究。如果放棄現(xiàn)有的文學概念,那么顯然就無法使他人看懂。遵守世界通用的文學概念和術(shù)語,是學術(shù)研究和交流的基石?!盵8]因此,最為客觀理性的審視標準應該是二元的,是“文以載道”與“純文學”的結(jié)合;既要有古代的視角,又要有現(xiàn)代的視角,切勿將現(xiàn)代的“評價”作為古代的“歷史事實”。

二、“宋齊文學自覺說”與“春秋文學自覺說”

在“漢代文學自覺說”提出的同時,“宋齊文學自覺說”和“春秋文學自覺說”也先后浮出水面了?!八锡R文學自覺說”是劉躍進在《門閥士族與永明文學》一書中提出的。李躍進并不認同“魏晉文學自覺說”,主要基于兩大原因。第一,曹丕的《典論·論文》并不能成為“文學自覺”的依據(jù)。曹丕將文學視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文學依然未擺脫儒學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第二,魏晉文學是道家與玄學思想的傳聲筒,仍舊無法獲得獨立。魏晉時代,詩歌的抒情性受到了詩人越來越多的重視,文學的審美特性與審美技巧也日漸備受關(guān)注。然而,劉躍進指出:“不無遺憾的是,魏晉詩人雖然一度擺脫了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的束縛,日益強烈地意識到了文學自身的特性,卻沒有再往前大跨一步,就被卷進玄言詩風之中,再一次簡單地充當了時代精神的傳聲筒。”[9]因此,直到劉宋初年開始、到南齊永明前后,文學方才走上獨立發(fā)展的道路,“文學獨立一科,文筆的辨析以及四聲的發(fā)現(xiàn),這是中國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極其重要的變化:由于文學獨立一科,使得中國文學真正從經(jīng)史附庸的地位解放出來;由于文筆的辨析,使得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突出了文學抒情寫意的特征;由于四聲的發(fā)現(xiàn),使得中國古代詩歌逐漸脫離了古樸原始的風貌,一躍而成為近體詩的雛形。以上述三個方面的變化作為顯著標志,中國古代文學從此真正步入了自覺時代?!盵10]

支持“宋齊文學自覺說”的三大標志,無疑是符合中國文學史的發(fā)展事實的。然而,“宋齊文學自覺說”依然具有難以克服的學理漏洞。首先,“文學自覺”的判斷標準,既要看文學批評理論,又要看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典論·論文》對文學審美特性的發(fā)掘尚欠深入,但是“詩賦欲麗”的提出畢竟是不容忽視的觀念變革。文學批評理論未免束手束腳,但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大踏步地邁向?qū)徝乐髁x了。曹丕、曹植的詩賦創(chuàng)作,不僅關(guān)心對個人情感的書寫,而且注重文采的華麗優(yōu)美。鐘嶸在《詩品》中如此評價曹植的詩作:“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溢今古,卓爾不群?!盵11]然而,“宋齊文學自覺說”,忽略了魏晉文學創(chuàng)作所顯現(xiàn)出來的審美主義特征,從而將“文學自覺”的時間延后了二百年。其次,“文學自覺說”的最終學術(shù)意義在于厘清中國文學史的發(fā)展軌跡,它要成為對中國文學史進行時期劃分的重要判斷指標。不管是“魏晉文學自覺說”,還是“漢代文學自覺說”,實際上都暗含著一個中國文學史時期劃分的問題。王瑤在《中古文學史論》(1948年出版)中援引了魯迅所提出的“魏晉文學自覺說”,將魏晉文學作為中國文學史中古時期的開端。張少康在《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中將漢魏六朝劃定為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的第二階段,即“發(fā)展和成熟時期”?!叭绻f先秦時期主要是為文學理論批評發(fā)展奠定了哲學和美學思想基礎的話,那么,漢魏六朝則是在這種哲學和美學思想基礎上,發(fā)展成為系統(tǒng)的具體文學理論批評?!盵12]漢代文學在經(jīng)學的影響下強調(diào)文學在政治與教化方面的外部功用,因此文學已經(jīng)開始自覺;魏晉南北朝則緊隨其后,在道家、玄學和佛學的推動下,將文學的審美主義與技巧理論推向高潮。因此,拋開時期劃分問題,單純地提出“文學自覺說”的問題,實際上是沒有多大學術(shù)價值的?!八锡R文學自覺說”就陷入到了這一誤區(qū)。

在2010年,李永祥在《論“文學自覺”始于春秋》、《“春秋文學自覺”論》兩篇論文中提出了“春秋文學自覺說”。“探討中國古代文學自覺,應該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觀從本源探討起。春秋時期文學的自覺是本源,有春秋時期人性覺醒和藝術(shù)覺醒作為滋養(yǎng)的土壤和源泉,有春秋時期的文獻及后世有識之士的評論作為佐證。春秋時期文的自覺,符合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中華文明發(fā)展的先鋒,為弘揚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意義重大?!盵13]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發(fā)揚光大了魯迅所提出的“魏晉文學自覺說”,并將“人的主題”與“文的自覺”作為“魏晉文學自覺說”的兩大標志。李永祥所提出的“春秋文學自覺說”也沿襲了這一學術(shù)思路。春秋時代,在人性覺醒和藝術(shù)覺醒的大背景中,文學開始獨立。然而,春秋時代真的出現(xiàn)了人性覺醒和藝術(shù)覺醒的思潮嗎?“春秋文學自覺說”并未對這一理論前提做出任何深入細致地解說。與此同時,支撐“春秋文學自覺說”的證據(jù)也很單薄。以六經(jīng)及《左傳》作為文學獨立的標準,實在無法讓人信服。文學依舊被困在經(jīng)學的囹圄之中,文學理論還是先秦諸子哲學思想的組成部分。張少康論到:“(先秦時代)文學思想和文學理論批評還處于萌芽和產(chǎn)生時期,它們大都體現(xiàn)在對總體文化的論述之中,而不是純粹的、單一的。當時人們沒有把詩、樂看作為單純的藝術(shù)品,而是把它們作為政治、倫理、道德修養(yǎng)方式來對待的”,“先秦時期文學思想和文學理論批評的萌芽和產(chǎn)生,和哲學、政治思想有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各種有代表性的文藝思想派別都是從著名的哲學、政治思想派別中派生出來的,不少重要的文藝思想甚至是蘊含于哲學、政治思想體系之中,而不是以論述文藝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盵14]由此可見,“春秋文學自覺說”是經(jīng)不起嚴密的理論推敲的。

三、諸種“文學自覺說”的反思

關(guān)于“文學自覺”,為什么會出現(xiàn)差異非常的學說呢?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便是“文學自覺”這一詞語的曖昧不清。趙敏俐說:“‘文學自覺’這一論斷的內(nèi)涵有限,歧義性太大而主觀色彩過濃,因此不適合用這樣一個簡單的主觀判斷來代替對一個時代豐富多彩的文學發(fā)展過程進行客觀的描述。”[15]“文學自覺”存在歧義性,這的確是一個很有見地的看法。然而,“文學自覺”并非一個“簡單的主觀判斷”,只要將其內(nèi)涵界定清晰,“文學自覺”就會具有客觀的判斷標準。

總體而言,“文學自覺”具有內(nèi)涵。首先,“文學自覺”是指文學批評的自覺?!拔簳x文學自覺說”的首倡者鈴木虎雄所論述的“文學自覺”,事實上是“文學評論的自覺”?!拔褐婕次涞?曹操)、文帝(曹丕)、明帝(曹叡)都是作為文學家而同時以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來推擴、保護文學者。建安、黃初之時,文學郁然興起,是不能不主要歸為彼等之力的。而有關(guān)文學的議論,亦自曹丕及其弟曹植始”,“由上可見,在魏代,有關(guān)文學的獨立的評論已經(jīng)興起”。[16]可見,鈴木虎雄所強調(diào)的是文學批評的獨立,其標志是文學批評標準的多元化,曹丕的《典論·論文》超越了儒家“詩教”的單一標準,建立了文學批評的多元標準,既有“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又有“詩賦欲麗”和“文以氣為主”。青木正兒和導師鈴木虎雄如出一轍,在《中國文學思想史》中討論了“魏晉時代純文學評論的興起”。[17]而在國內(nèi)學術(shù)界,陳鐘凡和郭紹虞清晰地將“文學的自覺”認定為文學批評的獨立。陳鐘凡說:“中國論文之有專著也,始于魏晉。時人論文,既知區(qū)分體制為比較分析的研尋;又能注重才程。蓋彼等確認文章有獨立之價值,故能盡掃陳言,獨標真諦,故謂中國文論起于建安以后可也。”[18]郭紹虞則說:“迨至魏、晉,始有專門之作,而且所論也有專重在純文學者,蓋已進至自覺的時期?!盵19]他們均指出,魏晉時期是一個文學評論步入獨立和自覺的時代。

其次,“文學自覺”是指純文學的自覺。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從“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視角出發(fā),提出了“魏晉文學自覺說”。所謂“文學自覺”確定無疑是純文學的自覺。從鈴木虎雄到魯迅,“文學自覺”的內(nèi)涵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從“文學批評的自覺”轉(zhuǎn)為“純文學的自覺”。隨之而來的是,“文學自覺”的判斷標準亦悄然發(fā)生了變化。“文學批評的自覺”的標志是文學批評標準的多元化,尤其是審美主義文學觀的出現(xiàn)?!凹兾膶W的自覺”則需要從文學或文化的宏觀視角出發(fā)去加以審定,而“文學批評的自覺”是“純文學的自覺”的標志之一。

在置換“文學自覺”內(nèi)涵的同時,魯迅拓寬了視野,把“魏晉文學自覺說”放在魏晉南北朝文化史中進行考察,并將“魏晉風度”作為“魏晉文學自覺”得以產(chǎn)生的文化背景。魯迅指出,漢末魏初的文章具有“清峻”、“通脫”的風格,這絕對受到了以道家、玄學思想為核心的“魏晉風度”的影響。[20]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則將魯迅的觀點變得更加明晰?!叭绻f,人的主題是封建前期的文藝新內(nèi)容,那么,文的自覺則是它的新形式。兩者的密切適應和結(jié)合,形成這一歷史時期各種藝術(shù)形式的準則。以曹丕為最早標志,它們確乎是魏晉新風?!盵21]換言之,魏晉時代“文學的自覺”有兩大標志,一是“人的主題”,即在道家、玄學思想的啟發(fā)下對存在的深刻體悟,二是“文的自覺”,即對文學的整個審美過程的深入探討。前者從內(nèi)容上突破,后者從形式上突破,共同迎來了一個“文學自覺”的嶄新時代。

在《中國文學思想史》一書中,青木正兒亦從內(nèi)容與形式兩個方面,論述了魏晉時代的文學新動向。魏晉文學在內(nèi)容上掙脫了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形成了“超脫主義”和“自然愛”等全新的文學主題。青木正兒說:“自從超脫主義和文藝結(jié)緣,在魏晉以后的文壇上產(chǎn)生巨大反響,形成了文人氣質(zhì)的一個重要的要素。從此以后,學究多由儒者充當,潛心鉆研濟世之學;而文人墨客則多為超脫主義者,可見其提高處士節(jié)操之風。這些人以風雅相標榜,在各種場合都表現(xiàn)超脫的氣味”,“超脫生活是因為對人事交往厭棄的結(jié)果,這導致了同自然美的關(guān)系越來越密切的傾向”。[22]“魏晉風度”意味著與儒家思想截然不同的價值觀,意味著與名教相對的生活方式,這是魏晉文學在內(nèi)容主題上突破了兩漢文學的窠臼。而綜合衡量《典論·論文》、《文賦》等文學理論著作和魏晉詩文創(chuàng)作,魏晉文學的修辭主義特征則越來越明顯,這些都為南朝修辭主義的興盛做好了鋪墊。另外,青木正兒和李澤厚都將魏晉時代“文學的自覺”放在魏晉時代“文藝的自覺”的大背景中來展開分析。不管是“漢代文學自覺說”,還是“春秋文學自覺說”,都有意無意地將文學自覺與藝術(shù)自覺割裂開來了。

再次,“文學自覺”是雜文學的自覺。袁行霈在《中國文學概論》中說:“中國古代并沒有嚴格劃分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沒有確立純文學的觀念。古代所謂文學,一方面容納了在我們看來不屬于文學的一些體裁,另一方面又沒有把我們認為是文學的一些體裁包括進去。因此,我們確定中國文學的研究對象時,既要按照我們今天對文學的理解,又要兼顧古人的習慣,充分注意雜文學這個特點?!盵23]換言之,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要同時兼顧傳統(tǒng)視角與現(xiàn)代視角?!拔簳x文學自覺說”堅持的是純文學的現(xiàn)代視角。而張少康、趙敏俐等學者之所以提出“漢代文學自覺說”,就是要回歸到雜文學的傳統(tǒng)視角,以便更加準確地描述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軌跡與基本特征。因此,“漢代文學自覺說”與“魏晉文學自覺說”是兼容的,它們是“文學”概念不斷窄化的兩個標志。

雜文學、純文學二元視角的建立極有意義,已經(jīng)成為審視與界說中國文學批評理論發(fā)展史的重要維度。在《中國文學思想史》中,青木正兒從“實用主義”(或鑒戒主義)與“審美主義”(或修辭主義)的標準,將中國文學思想史劃分為三大時期。實際而言,“實用主義”突出的是雜文學的特征,而“審美主義”突出的則是純文學的特征。原始社會直至漢代,不管是詩、樂、舞未分化的原始美意識,還是儒家的文藝觀,其文學觀念都傾向于實用主義,因此這一時期被稱為“實用娛樂時期”。從魏晉直至唐代,審美主義的文學觀念逐漸走向繁榮昌盛,在文學批評與文學創(chuàng)作兩方面均成績斐然,此為“文藝至上時期”。而從北宋起始,文學觀念開始復古,實用主義重新抬頭,詩歌與散文的復古主義運動此起彼伏,此為“仿古低徊時期”。[24]而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郭紹虞從類似的視角出發(fā),拓清了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發(fā)展軌跡?!拔膶W觀念經(jīng)過了以上兩漢與魏、晉、南北朝兩個時期的演進,于是漸歸于明晰??墒?,不幾時復為逆流的進行,于是又經(jīng)過隋、唐與北宋兩個時期,一再復古,而文學觀念又與周、秦時代沒有多大的分別。”[25]從周秦,到兩漢,再到魏晉南北朝,是文學觀念的演進期,從學術(shù)中析離出雜文學,雜文學復窄化為純文學。而從隋唐直至明清,是文學觀念的復古期,雜文學觀念又重新占據(jù)主流舞臺。由此可見,雜文學與純文學兩大觀念的兼顧,對中國文學史的研究來說極為必要。

綜上所述,在有關(guān)“文學自覺”的四大學說之中,“春秋文學自覺說”和“宋齊文學自覺說”在理論建構(gòu)中尚有缺失,其學術(shù)價值不大;而“漢代文學自覺說”與“魏晉文學自覺說”綜合了傳統(tǒng)視角與現(xiàn)代視角,標識出了“文學”概念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兩次大飛躍,對中國文學史與中國文學批評理論史的深入研究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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