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秋
(鶴崗師范高等??茖W(xué)校文史系 黑龍江 鶴崗 154100)
中國兩千年的封建歷史形成的是龐大而牢固的以男性血緣為中心的統(tǒng)治鏈條。在這個經(jīng)由男性書寫的社會歷史中,中國女性始終處在社會邊緣和底層不被尊重,她們遭受的是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束縛,被教育著信奉“男尊女卑”,堅守著“三從四德”??v然時代已經(jīng)進入了二十世紀,一些中國女性還是背負著沉重的歷史、文化的負擔,艱難的行進在解放、獨立的道路上。西蒙娜·德·波伏娃說:“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盵1]《無字》中女性的成長經(jīng)歷則為此作了形象的注釋。
《無字》中張潔回首歷史,將中國女性從被遺忘和忽略的角落中凸顯出來,用吳為家族三代女性在生存、情感等多種層面的苦痛經(jīng)驗展現(xiàn)了中國女性近一百年甚至幾千年來追求幸福而不得的苦難歷史,展現(xiàn)了壓制女性身心健康成長的因素,揭示出她們的生成真相。
墨荷出生于封建時代,她的婚姻完全取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一中國傳統(tǒng)的嫁娶程式。嫁人就是女人的命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縱不滿意,墨荷也只能忍受。墨荷嫁過門,就變成了葉家最方便使用的奴仆,承包了葉家所有的臟活、累活。她只能安命于傳統(tǒng)婦女的生活軌道,被禁錮在家庭的窄小的圈子里,她甚至沒有機會認識除了丈夫以外的別的男性。她反抗虐待的唯一方法只有回娘家,稍事喘息后還得繼續(xù)周而復(fù)始的投入為夫家的勞作,至死方休。張潔通過墨荷,寫盡了20世紀初中國傳統(tǒng)家庭體制中舊式婦女卑微的生存狀態(tài)。
葉蓮子經(jīng)歷了封建社會的滅亡、戰(zhàn)亂的年代和新中國成立之后的曲折歷史。比起母親只能任人處置的命運,她要幸運得多,她畢竟有了對自己婚戀的自主權(quán)。她曾有機會和史嶠演繹一幕如同《青春之歌》中進步青年盧嘉川和林道靜般的經(jīng)典戀情,然而時事弄人,她的戀愛只能無疾而終。為了擺脫父親與繼母的那個家,擺脫給人做小的命運,當顧秋水來求婚時,她“寫了一張紙條塞進父親的口袋,很簡單的三個字‘我愿意’”。[2]這種爭取自己命運的做法是墨荷們想都不會想到的。在婚后被遺棄的艱難的日子里,她走出家門:在天津做女傭、在香港賣蓋澆飯、在柳州教書……自認是弱者的她不依靠男性,單憑自己的勞動養(yǎng)活了自己和女兒,在戰(zhàn)亂年代解決了經(jīng)濟獨立的難題。葉蓮子無疑是亦新亦舊的女性的代表,她初步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識,有了支配自己生活的能力和權(quán)利。
吳為成長在新中國旗幟下,新中國婦女不僅享有法律上的平等權(quán)利,而且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實實在在地享受著這種平等權(quán)。在社會生活中,吳為可以憑借著自己的努力,勤奮寫作、發(fā)表作品而獲得社會的認同,成為知名作家,享受跟男性作家一樣的經(jīng)濟待遇、人格尊重。在個人問題上,吳為不僅可以自由地戀愛,更可以自由地選擇婚姻。她為了愛情敢于沖破一切流俗是她已具備獨立人格和意識的最典型體現(xiàn),她因為“愛屋及烏的情結(jié)”全然聽從自己情感的召喚,有過“文學(xué)”的情人,做過“革命”的第三者。吳為完全不再是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中的“好女人”,與外祖母墨荷相比,她已完全做了自己的主人,她不再會為哪個不愛的男人而困守婚姻;與母親葉蓮子相比,她已十分自信自己的生存能力,甚至極端到在和韓木林離婚后,她都不要女兒的撫養(yǎng)費,在她和胡秉宸的戀愛婚姻中,我們也更多看到了她作為女性寬容、保護男性的豪邁。追究她人生種種作為,底色上都寫著“我想、我要、我愿意”的出發(fā)點,而不會是在哪個階層、哪種人群的壓力下的不得已而為之。
從墨荷到葉蓮子再到吳為,回顧百年滄桑,我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中國女性的命運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結(jié)束了長達數(shù)千年被放逐在社會歷史之外的狀況,在文明史上首次書寫出作為解放了的女性的形象。
但欣喜的同時,我們卻也不無困惑的看到了女性解放中的艱難,女性尋求自立方式的復(fù)雜性。墨荷固然在時代的局限下被“異化”為了“物”,緘默而麻木的固守著自己的“命”。葉蓮子的女性意識也有著顯而易見的局限,面對失職、暴虐、對她無愛的丈夫,她卻從來沒想過要離開他,可以獲得經(jīng)濟獨立的葉蓮子卻在感情婚姻中無法獲得真正的獨立。新女性吳為的情感悲劇不過是上一代女性“所托非人”的現(xiàn)代版,本質(zhì)上并無不同?!岸兰o已然翻過;女人的生存花樣不斷翻新,遺憾的是本質(zhì)依舊。”[3]
張潔是一貫關(guān)心女性問題的作家,早在《方舟》中她借梁倩之口就談到了她對婦女解放的理解:“婦女的解放不僅意味著經(jīng)濟上和政治上的解放,還應(yīng)該包括婦女本人以及社會對她們存在意義及價值的認識,婦女并不是性而是人?!盵4]這一番解釋再推進一點,應(yīng)該說,婦女并不是性而是“女人”。婦女的真正解放絕不僅僅是政治地位和經(jīng)濟地位的平等,它要靠婦女自強不息,靠對自身存在價值的認識和實現(xiàn),這一切應(yīng)該是在保有女性性別特征的基礎(chǔ)上。
與自認弱者的母親不同的是,吳為在她的人生中,始終想要證明我可以“象男人一樣”,獨立做任何事情,細微到自豪于不計體力用“男相的手”獨自捆綁出整齊的行李。在與胡秉宸的漫長苦戀中,吳為包攬一切,胡白離婚事件中沖鋒陷陣的急先鋒,婚前和婚后照顧與被照顧、愛憐與被愛憐的性別置換,“總覺得是胡秉宸嫁給了自己,而不是自己嫁給了胡秉宸?!盵5]在對女性“自我”的定位上,吳為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女性男性化的傾向,并不比她的母親、甚至外祖母高明,她潛在的走向了男性傳統(tǒng)秩序,這不能說不是另一種“異化”。
在張潔以往凄婉傷痛的女性世界中,男性總是造成女性不幸的罪魁禍首。如《方舟》中的白復(fù)山、《祖母綠》中的左葳、《七巧板》中的譚光斗;女性是不幸的,但在精神道義上又是勝利者?!稛o字》中雖依舊充斥著男權(quán)社會的影響,但可以看出女性自身亦有悲劇的根源。
傳統(tǒng)社會認同的不是女性的性別,而是這一性別所具有的角色職能——傳宗接代。中國女性已將這種角色認同內(nèi)在化,自覺地用來規(guī)范自己。墨荷們將出嫁、結(jié)婚視為人生的唯一出路和歸宿。在“女子無才便是德”、“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些陳腐觀念的浸染下,她們純粹成為了這個民族得以延續(xù)的工具。無論是在社會還是在家庭中,她們都處于無我地位,對于自己的奴隸身份渾然不知,恪盡職守的履行著自己的“義務(wù)”——生育?!罢煞蚩梢枣胃G子,可以讓她每年生育一個不能成活的孩子,可以讓她奴仆般地服侍……雖則她心懷不滿,卻也說不出什么,那可不是分內(nèi)的事?”[6]沒有獨立生存意義和價值的墨荷們,只有通過最危險的生育行為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而這種行為恰恰證明了中國女性非人化、動物化的存在。
傳統(tǒng)父權(quán)壓制了女性的社會生活參與權(quán),是革命重新為她們帶來了參與社會創(chuàng)造的可能。因為“沒有婦女的醒來就不可能有偉大的社會變革,社會的進步可以用女性的社會地位來精確的衡量”。[7]但中國婦女解放不是自發(fā)的以性別覺醒為前提的,婦女平等問題最先由對民族歷史有所反省的男性先覺者們提出,后又被新中國政府制定的法律規(guī)定下來。五四時期的人性解放雖然讓中國女性開始尋求自身的獨立,但她們的追求是在性別意識混沌的狀態(tài)下進行的。葉蓮子在婚姻選擇上石破天驚的“我愿意”并不是出于女性主體對社會的自覺反抗,在她看來,婚姻不過是獲得個人身份和權(quán)利的感受與認同。葉蓮子為什么愛顧秋水?僅僅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過是個等著撿剩落兒的人”,與顧秋水結(jié)婚后,“她才有了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位置,做了一個人的妻子,有了一定的說話權(quán)利。而這一切都是顧秋水給她的,她能不愛顧秋水嗎?”[8]取得了社會身份的葉蓮子始終沒能建立起女性獨立的自我意識,她耗盡一生去護著“妻子”的身份,死守著從一而終的封建婦德。葉蓮子生命境遇在指證了無法通過政治和革命在立法形式上超前、徹底的實現(xiàn)女性解放的同時,更加深入地揭示了中國女性本體意識的缺乏:沒有女性自覺的自我追求和實現(xiàn)才是造成女性人生悲劇的真正因素。
新中國的成立為女性尋求自身的主體性提供了新的歷史機遇,“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成為那個時代最熱烈、最動人的鼓舞女性的口號。徹底結(jié)束女人無歷史的狀態(tài),這在中國女性解放史上是一個巨大的飛躍。但“應(yīng)引起注意的是,二者的取齊是以男性為標準的,即要女人變得和男人一樣,表面上看達到了男女平等的效果,其實卻埋下了不斷回溯的隱患?!盵9]取消性別差異是對男女差異和女性的獨特性的否定,也是女性本體的丟失和被消解的一種表現(xiàn)。“李雙雙”式的形象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號召下女性解放的典范,張潔筆下的梁倩、葉知秋、吳為也是這樣。事實上,“這種舍棄女性性別角色的雄化,以反男性性別歧視為基點,最終又使自己的心理及外在行為男性化,按照傳統(tǒng)的男人原型重塑自己,將男性原型外化的構(gòu)成因素移植過來,成為自己的模式,這實際上是對男性傳統(tǒng)秩序的認同”。[10]
可以說,張潔在《無字》里通過對墨荷、葉蓮子和吳為這三代女性命運軌跡的描寫,向我們揭示出了中國女性異化史的演進過程以及她對這段歷史的深深思考。中國女性在不斷消解自我性別身份的過程中融入男權(quán)社會,同時也喪失了女性自我意識。張潔在講述了三代女性的悲劇命運后,在吳為的兩個女兒禪月和楓丹的人生對比中很有意味的設(shè)定了兩種結(jié)局:楓丹試圖通過戰(zhàn)勝男性來實現(xiàn)自我,卻在排斥、拒絕男性的同時,充當了一個自以為是的協(xié)同工具,摧毀了自己作為女人的幸福;禪月堅強獨立,對愛情不盲從不依賴,她遠走西方,最終獲得了婚姻愛情生活的最大幸福,雖然過程模糊,但畢竟給了我們希望。在擁有了正確的個人意識后,女性將會沖出只有“女”沒有“人”的狹窄的性別牢籠,或只有“人”沒有“女”的局限的解放,以個人名義獨立于人類范疇之中。
參考文獻:
[1]西蒙·波夫娃.第二性[M].長沙:南文藝出版社,1986.
[2] [3] [5] [6][8]張潔.無字[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4]張潔.張潔文集:方舟日子只有一個太陽[M]. 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7]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李銀河.性別特征與本質(zhì)主義[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10]王喜絨等.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xué)批評 [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