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金環(huán)
(安徽大學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1935年12月,作為“奴隸叢書”之一的《生死場》,以容光書局的名義終于問世了。雖然是自費印刷,“非法”出版,但小說卻以“細致的觀察力和越軌的筆致”寫出了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1]7。小說展示了上海民眾知之甚少的東北偽滿洲國民眾生活場景,再加上魯迅和胡風兩位文學大家的序跋,所以《生死場》一出版,上海文壇就接受了它,作者蕭紅也因此而一夜成名。魯迅和胡風對《生死場》的評價,影響至今,已成定論。如今,重讀《生死場》,筆者的感受如同王達敏先生論長篇小說《西部車幫》:這是一部讓我連連擊節(jié)稱贊又扼腕嘆息的小說,一部瑕瑜互見、優(yōu)庸并存、好差尖銳對立的小說[2]?!渡缊觥返乃囆g(shù)缺憾,不僅有,而且非常明顯。
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人間詞話》第60則)“能入”,即詩人要深入體驗生活,觀察人生,對宇宙人生要有真切的體驗,能寫出真實感受;“能出”,即詩人要把對真實感受的描寫提升為對人生理想境界的表現(xiàn)。這兩方面的結(jié)合才可創(chuàng)造“有境界”的詩歌。細讀《生死場》,筆者發(fā)現(xiàn)《生死場》有“出之太遠”和“入之太近”之缺憾。
蕭紅曾說,文學就是跟人類的愚昧作斗爭。在《生死場》中,她繼承了魯迅先生“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寫作理念,站在啟蒙人道主義立場上,描寫了北方地區(qū)一群老中國的兒女,他們勤勞而愚昧,苦難而血腥,隱忍而好斗。作者更是從女性視角出發(fā),把女人在男權(quán)壓制下遭受的一樁樁血淋淋的事實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作者在這部小說里融入了自己不幸的人生經(jīng)歷,尤其是生孩子的痛苦以及被男人侮辱的仇恨,作品也因此而具有真性情,從而達到了“力透紙背”的深度。但只要仔細揣摩,卻又發(fā)現(xiàn),為了達到理性的啟蒙,作品有些地方竟出現(xiàn)了“圖解主題,虛假編造事例”的敗筆。
例1:讓“鮮花”由榮而枯。
月英是作者為了豐富作品中不同類型的女性形象,硬塞進去的一個鮮花般女子。她既不同于又丑又傻又弱的麻臉婆,又不同于剛烈暴躁“貓頭鷹”似的王婆,更不同于純情幼稚、未婚野合而懷孕的金枝?!霸掠⑹谴螋~村最美麗的女人,……她是如此溫和,從不聽她高聲笑過,或是高聲吵嚷。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綿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痹掠⒚利惔蠓健⑷崆榉€(wěn)重,她是作者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化身。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好女人,作者為了譴責男人權(quán)威下女人生活的苦難,偏偏讓她婚后就癱了,僅僅一年,她就被丈夫和病魔折磨得“腿像一雙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只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仿佛是一個燈籠掛在桿頭”,并且“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在大雪紛飛、寒風呼嘯的北中國的十二月份,月英的下身居然還生出了會蠕動的蛆蟲!這些描寫,既不符合生活真實也不符合藝術(shù)真實,不僅不能激起讀者對男權(quán)的憤恨和對女性的同情,而且還讓人讀之惡心。
例2:令“勁草”起死回生。
王婆雖然是像“勁草”一樣的人物,但當她得知兒子被迫搶劫而遭槍斃,她還是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而選擇了自殺。王婆服毒自殺后,丈夫趙三及周圍的村民沒有一個想方設(shè)法去救人,男人們只是在忙著買棺材,掘墓地,女人們則一邊想著自己的不幸一邊嚎啕著哭王婆。最后,當人們不再感到傷心、恐懼,心安理得地聚在王婆家喝酒、吃晚飯時,王婆“紫色的臉變成淡紫色”,“忽然從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并且她的嘴唇有點像是起勁,終于她大吼兩聲”。這時,丈夫趙三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壓過去”,扎實的刀一般地切在王婆腰間,“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滿單衫”。王婆最終是“就算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她被裝在等在門口的棺材里”。如果王婆就此死掉,村民的殘忍、愚昧、麻木的確令人震驚、痛心。但作者沒有這樣做,她也許是受魯迅先生的“現(xiàn)在需要的是斗爭的文學,如果作者是一個斗爭者,那么,無論他寫什么,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斗爭的”[3]文學觀影響,作者很欣賞性格倔強、極具有斗爭精神的王婆。所以,作者又加上一筆:“將送棺材上墳場!要打棺材釘了!”王婆卻輕輕地說“我要喝水!”這里,王婆是活了,但作者的激情卻死了,作品控訴男權(quán)及封建迷信殺人的震撼力也死了。
文學離不開激情,正像愛倫堡曾指出的:“我認為沒有激情,也就沒有,而且未曾有過真正的文學。擺脫文字不流暢,結(jié)構(gòu)不嚴謹以及其他方面的欠缺,比擺脫心靈的冷漠要容易得多。因此一個作家如果沒有激情,光追求技巧,那他絕不可能獲得成功?!盵4]在《生死場》中,為了啟蒙的需要,作者是做到了“能出”,但她出之太遠,“高致”偏高,理性過強,從而導致激情受挫,虛假做作,破壞了作品的真性情。
《生死場》不僅“出之太遠”,而且也“入之太近”。如果出之太遠破壞了作品的真實感受,那么,入之太近卻又破壞了作品的審美理想。
在《生死場》里,常??梢宰x到這樣的句子:
“……啊呀!……我把她丟到草堆上,血盡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汽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壓死一樣。我也親眼看過小狗被車輪軋死,我什么都看過。這莊上的誰家養(yǎng)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養(yǎng)下來,我就去拿著鉤子,也許用那個掘菜的刀子,把那孩子從娘的肚子里硬攪出來。”
“亂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無人掩埋,野狗活躍在尸群里?!?/p>
“過午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亂墳崗子去!她看到別的幾個小孩有的頭發(fā)蒙住白臉,有的被野狗拖斷了四肢,也有幾個好好的睡在那里?!?/p>
“野狗在遠的地方安然的嚼著碎骨發(fā)響。狗感到滿足,狗不再為著追求食物而瘋狂,也不再獵取活人?!?/p>
“平兒整夜嘔著黃色的水,綠色的水,白眼珠滿織著紅色的絲紋……”
這些近似于法庭證據(jù)似的生活直錄,除了讓讀者觸目驚心,難以卒讀之外,也讓文本變成了對現(xiàn)實生活直接錄制的錄像機。但是,“如果藝術(shù)的最高目的僅在妙肖人生和自然,我們既已有人生和自然了,又何取乎藝術(shù)呢?”[5]
因此,藝術(shù)既要來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藝術(shù)是主觀的情趣、感覺,而又有些客觀的控制和設(shè)計在其中,太接近真實,就會壓制人們的想象力,人們也就感覺不到藝術(shù)美。《生死場》的描寫,由于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極端接近,逼真書寫,進而打破了藝術(shù)與生活的距離感,也因此破壞了作品沉痛的悲壯美。
通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全文共98頁,作者卻用超出三分之二的篇幅,刻畫了不同類型女性的悲苦人生??梢哉f,小說關(guān)注的真正主題,應(yīng)該是在野蠻、粗魯、愚昧的男權(quán)社會里,女人作為“奴隸的奴隸”所處的地獄般的生存境遇,以及對這種生存境遇的理性思考。作者站在啟蒙者的高度,用同情的筆調(diào),試圖從傳統(tǒng)男權(quán)文化、物質(zhì)匱乏和女性自身覺醒等方面,來揭示這種生存境遇的悲劇根源。
首先,傳統(tǒng)男權(quán)思想是女性悲劇命運的罪魁禍首。
靜悄悄的林蔭道上,成業(yè)寂寞的歌聲唱開了少女情竇初開的心扉。他遠方的口笛仿佛磁鐵一般催逼著金枝越陌度阡地奔過去,迷迷蕩蕩的小河邊折倒了長勁草,顫動了花穗。古老偏僻的鄉(xiāng)村是最開放也是最保守的地方。閑言碎語向金枝砸來,當金枝確信肚子里有孩子時,“她被恐怖把握著了”,她患病的樣子,“把她變成和紙人似的”。但是成業(yè),他什么都不管,“他丟下鞭子,從圍墻宛如飛鳥落過墻頭,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墻角的灰堆上,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金枝廝打著說:“不行了!……”成業(yè)完全不關(guān)心,他小聲響起:“管他媽的,活該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結(jié)婚后,成業(yè)應(yīng)驗了嬸嬸的預(yù)言:“等你娶過來,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金枝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感到男人是炎涼的人類!”
五姑姑的姐姐生孩子難產(chǎn)時,丈夫用煙袋砸,用冷水潑她。而此刻,五姑姑的姐姐“仍脹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地坐在那里。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仿佛是在父權(quán)下的孩子一般怕著他的男人”。
尋羊不得反被侮辱的二里半,回到家來,辛苦勞累的愛人麻臉婆讓他吃飯時,“他的臉和馬臉一樣長”,怒罵道:“混蛋,誰吃你的焦飯!”而這時“麻臉婆驚慌著,帶著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到”。
服毒自殺的王婆,當她慢慢地想抬頭時,趙三貪婪的大紅手掄起大扁擔刀一般地死死切在王婆的腰間,導致王婆口吐黑血,最后是連一點氣也沒有了。
在這個封閉的王國里,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思想把男人堂而皇之地推到青天上,卻把女人踏踏實實地踩進泥土里。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無可厚非的。他們評價“出軌”的標準也是“男人扯開她的褲子”,但“沒羞的”的卻是女人金枝。這里,男權(quán)思想這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對準的是《生死場》里的每一個女人。
其次,貧窮是女性悲劇命運的又一個源頭。
作品用一個個事實揭示出一個真理:“貧窮是革命與罪孽之母?!盵6]作者以敏銳的觀察力和深切的感受,多次寫道:“農(nóng)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薄霸卩l(xiāng)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zhì)來充實他們?!薄爱敽⒆影训拿廾蓖抵髌鹋艹鋈サ臅r候,媽媽追在后面打罵著奪回來?!?/p>
《生死場》中,又有哪一場悲劇不是與貧窮聯(lián)系著呢?王婆兒子被生活所迫,搶劫被斃;金枝丈夫在吃不上飯的情況下,暴躁煩悶,摔死剛剛滿月的小金枝;金枝出走后,為了糊口又被男人侮辱。婆婆毒打小團圓媳婦的理由也是“有娘的,她不敢打。她自己的兒子也舍不得打。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唯獨打小團圓媳婦是不折本的,因為她既禁得住打又不是有錢人家的女兒。甚至民間的忌諱中有這樣的說法:“若是女子生在七月十五,這女子就很難出嫁,必須改了生日,欺騙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過若是財產(chǎn)豐富的,也就沒有多大關(guān)系,嫁是可以嫁過去的,雖然就是一個惡鬼,有了錢大概怕也不怎么惡了?!羰怯绣X的寡婦的獨養(yǎng)女,又當別論,……假如說女子就是一個惡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緊?!?/p>
再次,女性自身的不覺醒是其悲劇的主觀因素。
如果男權(quán)文化和貧窮是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客觀因素的話,那么女性自身的麻木就是其悲劇的主觀原因。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思想規(guī)定了《生死場》的女人們的人生,而她們也在有意無意地維護著這種傳統(tǒng)。麻臉婆對跛腳、窩囊的丈夫,從來都是逆來順受,從沒想過要反抗;福發(fā)妻子和金枝的愛情都是狂熱而純真的,但男人恰恰利用了她們的純真與狂熱,粗暴地占有了她們的身體。不幸的種子早早萌芽,她們盡管發(fā)覺,但沒有反抗,而是屈服于她們已經(jīng)背離的道德規(guī)范,用婚姻作為籌碼,來遵從傳統(tǒng),掩蓋不幸。金枝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與其他的村婦一樣了。金枝是不幸的,但金枝周圍的一群麻木女人同樣是不幸的。金枝淪落街頭后,一群處境相同的女人斤斤計較,相互挖苦,甚至爭風吃醋。
《生死場》對男權(quán)威力下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與探索,用的篇幅長,關(guān)注范圍廣,剖析程度深。如果作者只關(guān)注這一個主題,那么這個主題將會更深刻,完整??上У氖牵髡咭苍S是受時事影響,也可能是為了追趕時尚,迎合大眾的口味,小說偏偏在最后幾章里,硬是讓抗日分裂了對女性生死存亡的關(guān)注。把關(guān)注的焦點投射在幾個懦弱、粗暴的男人抗日的舞臺上。文本結(jié)束時,作者讓“一點膽量也沒有,殺一只羊都不能夠”且“對于國亡,他似乎沒有什么傷心”的二里半也“快走,跟上前面李青山”抗日去了。這樣處理,多多少少都顯得不夠妥帖。
珀·盧伯克、愛·福斯特、愛·繆爾在其《小說美學經(jīng)典三種》中指出:一個主題,單一、完整、不能分解——有了這樣的主題作支柱,一部小說才可能開始形成[7]。由于蕭紅對《生死場》第一個主題有徹骨的體驗,才使得其描寫展示的人物事件具有了驚心動魄的藝術(shù)效果。但是,第二個不恰當?shù)闹黝}卻分裂了作品主題的完整性,給人混亂、破碎、媚俗的感覺。
藝術(shù)上是允許借鑒的,但借鑒與模仿是不同的。借鑒是經(jīng)過消化吸收內(nèi)化為自己的藝術(shù)個性后,再運用于創(chuàng)作。而模仿就有點像東施效顰,不顧文體風格與主題需要生搬硬套。如果說一部小說的價值,主要取決于它的美感強度和思想深度,而模仿恰恰是破壞小說美感強度和思想深度的一塊大頑石?!渡缊觥返臄⑹鲋虚W爍著魯迅的影子。
魯迅先生曾說:“忘記是誰說的了,總之是,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我以為這話是極對的,倘若畫了全副的頭發(fā),即使細得逼真,也毫無意思。我常在學這一種方法,可惜學不好?!?《南腔北調(diào)集》)其實,“畫眼睛”是比喻的說法,并不意味著描寫人物非得畫眼睛不可。它強調(diào)的是,要善于細致精確地描繪人物外貌最富特征的部分,而舍棄與表現(xiàn)人物性格和精神面貌無關(guān)的其他東西。盡管是比喻的說法,但魯迅先生仍然是畫眼睛的高手,在其小說《祝福》中,他就多次畫了祥林嫂的眼睛。例如:祥林嫂新寡,初到魯鎮(zhèn)時,“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再婚家破,再到魯鎮(zhèn)時,“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數(shù)年之后,淪落街頭時,“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祥林嫂的眼淚“由無淚到有淚,再到無淚”,眼神“由精神到?jīng)]有先前那樣精神,再到只有眼珠間或一輪”,這三幅寫意畫,活脫脫地畫出了祥林嫂在各種勢力的折磨下,“由傷心到痛心流涕再到眼淚流盡,由充滿希望到悲觀失望再到麻木絕望”的心理歷程。
在《生死場》中,作者也畫了麻臉婆和王婆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哭過一樣,揉擦出臟物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臺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盵1]5“在星光下,她的眼紋綠了些,眼睛發(fā)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盵1]8在文本中,麻臉婆是愚弱卑微的,但這“大得那樣可怕”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出她的弱勢來。給王婆畫眼睛時,后半句“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消解了前半句“她的眼紋綠了些,眼睛發(fā)青”的神采,實在有畫蛇添足之嫌。
總之,乍看起來,麻臉婆和王婆的眼睛都很大,但仔細揣摩,這眼睛雖大卻沒有神采,給讀者留下的印象自然也是模糊的。
雪花“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它先知、殉道、純粹、孤傲的象征精神,正是魯迅先生看重并贊賞的,因此,魯迅先生的作品時常出現(xiàn)飛舞的雪花。如:《在酒樓上》敘述者辭別呂緯甫走出時的場景:“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里。”
在《生死場》里,作者也讓雪花在王婆的腳下狂舞起來:“王婆束緊頭上的藍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腳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p>
《在酒樓上》,當孤傲、敏感的敘述者從沉悶、無聊、壓抑的小酒館走出時,撲在敘述者臉上的寒風和飛雪,正是他在拒絕消沉、確定信念后,從內(nèi)心感受到的清醒與寧靜,是一種心靈的釋然,精神的升華。
《生死場》中,王婆目睹了善良美麗的月英在婚后一年內(nèi),被丈夫和病魔折磨成了奇丑無比的怪物后,王婆“昏眩了!為著強的光線,為著癱人的氣味,為著生、老、病、死的煩惱,她的思路被一些煩惱的波所遮攔”。王婆是一個對飛雪習以為常,樸實、厚道,掙扎在生死線上的貧苦農(nóng)婦。因此,此時的她很難注意到腳下的飛雪?;蛘呖梢赃@樣說,即使她注意到了,也不會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把┰谀_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這實在是作者沒有充分尊重主人公的切身感受,直接跳出來急于替她抒情的結(jié)果。
《狂人日記》中“狂人”妄想:“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家伙?!薄渡缊觥せ纳健分杏羞@樣的描寫:“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發(fā)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
魯迅先生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但是,他很熟悉象征手法。在《狂人日記》里,他把象征與寫實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從而在具體單純的狂人形象中蘊含了無比豐富的思想意蘊?!八难劬?,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這句話似乎也運用了象征手法,但這個象征手法的運用,卻缺少了細節(jié)的鋪墊,顯得不夠真實??袢酥阅芸匆姟耙换锴嗝驸惭廊说男Α焙汀八麄兊难例X,全是白厲厲的排著”,就是因為他是“狂人”?!翱袢恕笨吹降漠斎皇恰翱裣瘛保翱裣瘛币沧C明著他自然是“狂人”。但是,在《生死場》中,王婆是行動果敢、思維清晰的正常人,因此,讀者很難相信她怎么能夠看到月英“完全綠的眼珠”和“完全綠的一排前牙齒”。
除了以上這些,文本在人物語言、動作的描寫以及題材的選擇上,仍有對魯迅先生模仿的痕跡,這里不再一一列舉。
盡管《生死場》在藝術(shù)上有諸多的不成熟,但是,在當時的情境下,它畢竟讓廣大讀者認識并接受了蕭紅。在作者后期創(chuàng)作的《馬伯樂》、《呼蘭河傳》、《小城三月》等小說中,蕭紅的藝術(shù)技巧日漸圓熟,并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學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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